“那两个人到底一直在聊什么?”早餐时分,瓦赫尔太太问她丈夫。
在海边敞开式茅草顶餐厅的另一头,那对姐妹忘记了她们的木瓜、她们的墨西哥式煎蛋,不停地说啊说。后来,她们在海边散步时,头挨着头。说啊,说啊。总有波浪冷不防地袭来,将她们浑身打湿,两人就哈哈大笑。年纪小的那个经常哭……她哭的时候,年长的那个就等着,安慰她,给她递纸巾。等妹妹止住泪水,她们又开始说。那个姐姐看起来并不冷漠,可从来不哭。
大多数时候,酒店的其他客人,餐厅里的,海边沙滩椅上的,都静静地坐在一起,不时评论一下美好的天气和绿松石般蔚蓝的大海,告诉他们的孩子端正坐姿。那对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喁喁低语,相互调情,喂对方几口甜瓜,但大多数时候他们沉默,四目相对,看对方的手。上了年纪的夫妻们喝咖啡,看书,或做填字游戏。他们对话简短,惜字如金。美满和睦的夫妻与充满怨气或相看两厌的夫妻一样寡言,区别只在他们说话的节奏,一种就像是懒洋洋地打网球,你来我往;另一种则像是飞拍打苍蝇,啪啪猛抽。
夜晚,就着灯笼的光亮,那对来自德国的瓦赫尔夫妇与另一对来自加拿大的退了休的刘易斯夫妇一起打桥牌。他们玩得很专注,极少交谈。发牌的啪啪声,瓦赫尔先生的哼哼声。两个无将定约[1]。海浪拍岸的嘶嘶声,玻璃杯中冰块的碰撞声。女人们偶尔说话,谈第二天的逛街计划,谈参观小岛,谈那对说个没完的神秘姐妹。那个姐姐好优雅,好酷。五十多岁魅力犹在,装扮考究。那个妹妹四十多岁,很漂亮,但是衣着邋遢,不出风头。瞧她,又哭起来了!
瓦赫尔太太决定在上午游泳时搞定那个姐姐。刘易斯太太要找那个妹妹谈谈。那个妹妹从不游泳,从不晒太阳,但总是喝着茶,拿着一本不翻开的书,等她的姐姐。
那天晚上,当瓦赫尔先生拿来记分簿和桥牌,刘易斯先生在吧台点过饮料和点心后,两个女人汇总了她们的情报。
“她们说个没完是因为彼此已经二十年没见面了!你能想象得到吗?亲姐妹啊!我那个叫萨丽,住在墨西哥城,嫁给了一个墨西哥人,有三个孩子。我们用西班牙语交谈,她就像个真正的墨西哥人。她最近刚做了乳房切除手术,这就解释了她为什么不游泳。她下个月将开始接受癌症治疗。这很可能就是她老是哭的原因。我就打听到这些,后来她姐姐走过来,她们就去换衣服了。”
“不是!她不是为那个哭!她们的母亲刚刚去世!两周之前!你能想象吗……她们竟然来度假了?”
“她还说了什么?她叫什么名字?”
“多洛莉丝。她是护士,从加州来,有四个成年的儿子。她说她们的母亲刚过世,她和她妹妹有很多话要说。”
两个女人把一切都弄明白了。萨丽,那个性格温柔的,定是这些年来一直在照顾生病的母亲。当老母亲终于过世的时候,多洛莉丝感到很愧疚,因为妹妹一直在照顾妈妈,而她却从来没去看望过她们。接着妹妹又得了癌症。这次度假的全部开销都由多洛莉丝承担,包括打车、给服务员小费。她们看到她在市中心的时装店给萨丽买衣服。肯定就是这么回事。愧疚。她很后悔,没有在母亲临死前看她一眼,就想趁妹妹还没死,对她好些。
“或是趁她自己还没死。”刘易斯太太说,“父母一死,你就要面对自己的死亡。”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到那时,就再也没人为你抵御死神了。”
这时,两个女人沉默了,对自己无伤大雅的八卦和分析感到满意。思索着将来她们自己的死亡,将来她们丈夫的死亡。但也只是一个闪念而已。尽管他们都已年过七旬,两对夫妇都健康、活跃。他们生活充实,享受每一天。当她们的丈夫拉开椅子,准备坐下来打牌时,她们也愉快地加入,将那两姐妹的事抛在脑后。而此时,满天星光下,那对姐妹正并肩坐在沙滩上。
萨丽既不是为母亲去世而哭,也不是为自己得癌症而哭。她哭,是因为在结婚二十年后,她丈夫阿方索为一个年轻女人抛弃了她。她刚做完乳腺切除手术,这样做似乎太冷酷无情了。她伤心欲绝,然而不,她绝不跟他离婚。尽管那个女人已经怀孕,他想和她结婚。
“他们干脆等我死了。反正我很快就要死了,很可能明年……”萨丽哭泣着,但大海淹没了哭声。
“你不会死的。他们说肿瘤已经没了。放疗不过是常规治疗,防患于未然。我听医生说了,他们已经切除了所有肿瘤。”
“可还是会复发的。癌症总会复发的。”
“那不是真的。别那么说,萨丽。”
“你这么冷漠。有时候你跟妈妈一样心狠。”
多洛莉丝没有说话。她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和妈妈一样。冷酷无情,酗酒无度。
“听着,萨丽。干脆跟他离了吧,开始照顾好自己。”
“你不懂!我跟他生活了二十年,你怎么能明白我的感受?你单身都那么多年了!而我,从十七岁起就只有阿方索!我爱他!”
“我想我还是能试着理解的,”多洛莉丝说,语气干巴巴的,“好了,咱们进去吧,天凉了。”
房间内,多洛莉丝的白色蚊帐里亮着灯;临睡前,她在看书。
“多洛莉丝?”
萨丽又在哭。天哪。又怎么了。
“萨丽,要是我一大早醒来或夜里睡觉前不看书,就会疯掉的。这习惯很蠢,但是没办法。怎么啦?”
“我脚上扎刺了。”
多洛莉丝下了床,找来针、消毒液和一枚创可贴,拨出妹妹脚上的刺。萨丽搂着多洛莉丝,又哭起来。
“咱们一直像现在这样亲密吧。有个姐姐照顾我,真好!”
多洛莉丝抚平萨丽脚上的创可贴,就像她们小时候她多次做的那样。“都会好的。”她习惯性地说。
“都会好的!”萨丽叹息道。她很快睡着了。多洛莉丝又看了几小时的书。最后,她关掉灯,心想,要是能喝点酒该多好。
她怎么才能对萨丽谈起她酗酒的问题呢?那跟谈论死亡,谈论失去丈夫,或谈论失去一只乳房不同。人们说酗酒是一种病,可又没人逼她喝酒。我得了不治之症。我很害怕,多洛莉丝想说,可她没有开口。
瓦赫尔夫妇和刘易斯夫妇总是最早起来吃早餐的人,坐在相邻的桌边。丈夫们看报,妻子们聊天,和服务员闲聊。早餐后,四个人要去深海钓鱼。
“我想知道,今天那姐妹俩在哪儿?”刘易斯太太说。
“在吼呢!我经过她们房间的时候,两人正吵个没完。赫尔曼没有同情心,不让我偷听。萨丽说:不!那老巫婆的臭钱她一分都不要!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她妈妈将她拒之门外,咒骂着把她撵走,那个懦弱的小东西!婊子!可怜虫!多洛莉丝冲她吼道:‘你就一点也不明白发疯是怎么回事吗?现在你才是真正发疯的那个……因为你拒绝正视问题!妈妈那时候疯了!’然后她开始冲她叫:‘脱掉衣服!脱掉!’”
“嘘,她们来了。”
萨丽衣冠不整;她和平常一样,像是一副刚哭过的样子;多洛莉丝也和平常一样,神情淡定,精心打扮过。她给她们俩点了早餐,上餐后你能听到她对妹妹说:
“吃吧。你会觉得好些的。把橙汁都喝掉。很甜,很好喝。”
“脱掉!”
萨丽畏缩着,用套头连衣裙裹紧身体。多洛莉丝把衣服一把扯掉,让她站在那里,一丝不挂,切除乳房后留下的疤痕泛着青紫蓝色。
萨丽哭起来。“我太丑了!我现在不是女人了!别看了!”
多洛莉丝抓住她的肩头,摇晃她。“你想让我做你姐姐吗?让我看看!是的,是很丑。这些疤痕看起来很刺眼,很可怕。但现在它们是你的一部分。而且你是女人,你这傻瓜!没有你的阿方索,没有你的乳房,你可以比从前更女人,成为属于你自己的女人!首先,你今天要去游泳,在泳装里别上我给你买的一百五十美元的衬胸。”
“我不行。”
“不,你可以的。好了,穿好衣服,去吃早饭。”
“早上好,女士们!”刘易斯太太跟姐妹俩打招呼,“又是美好的一天。我们要去钓鱼。你们今天有什么打算?”
“我们先去游泳,然后逛商店,做头发。”
“可怜的萨丽,”刘易斯太太说,“显然这些事她都不愿意做。她生着病,又伤心。她那个姐姐逼她来度假。就像我姐姐艾丽丝。霸道,霸道!你有大姐吗?”
“没有,”瓦赫尔太太笑了,“我就是大姐。相信我,妹妹也有妹妹的毛病。”
多洛莉丝把毛巾铺在沙滩上。
“脱掉。”
她是指妹妹紧紧裹在泳装外面的袍子。
“脱掉。”她又催促道,“你看起来漂亮极了。你的胸看起来跟真的一样。你的腰很细。你的腿很好看。可你从来都意识不到自己有多可爱。”
“不,你才是漂亮的那个。我是乖的那个。”
“我贴着那标签过得也不容易。把帽子摘掉。我们只剩下几天了。回城之前你要把皮肤晒黑。”
“可是……”
“闭嘴。把嘴闭上,这样就不会晒出皱纹来。”
“太阳真好啊!”过了一会儿,萨丽叹息道。
“你身体不觉得舒服吗?”
“我感觉赤条条的。好像人人都能看到那些疤。”
“你知道我学到了什么吗?大多数人根本什么都注意不到,即便注意到了,他们也不关心。”
“你真愤世嫉俗。”
“翻身,我给你背上擦油。”
过了一会儿,萨丽给多洛莉丝讲起她做志愿者的那间社区图书馆。跟那些生活在赤贫中的孩子和家庭有关的暖心的故事。她热爱那里的工作,他们也爱她。
“你瞧,萨丽,你有那么多事可以做,你喜欢的事。”
关于她自己在东奥克兰诊所的工作,多洛莉丝想不出什么暖心故事可以讲给萨丽听。染毒瘾的婴儿,受虐待的孩子,大脑受损的、患唐氏综合征的、受枪伤的、营养不良的、得艾滋病的孩子们。但她对自己的工作很擅长,也很喜欢。或者说曾经很喜欢——就在上个月,她们的母亲去世之前,她终于因为酗酒被解雇了。
“我也喜欢我的工作。”她只说了这一句,“走,咱们游泳去。”
“我不行,我会受伤的。”
“萨丽,伤口已经愈合了。只剩疤了。可怕的疤。”
“我不行。”
“看在老天的分上,下水吧!”
多洛莉丝牵着妹妹的手走进海浪中,然后把手猛地甩开。她看着萨丽挣扎、跌倒、灌水,又被一个浪头打倒。她一面踩着水,一面看萨丽站起身,一低头扎进涨上来的潮水中,游起来。多洛莉丝跟在她身后游。哦,天哪,她又哭了,哦,不是,萨丽是在开心地大笑。
“暖和!好暖和啊!我像婴儿一样轻盈!”
她们在蔚蓝的海水中游了很久。最后她们回到海岸,气喘吁吁,大笑着离开海浪。萨丽张开双臂搂住姐姐,两个女人搂在一起,泡沫围着她们的脚踝打转。“蕾丝边[2]!”两个路过的沙滩男孩轻蔑地说。
刘易斯太太和瓦赫尔太太坐在沙滩椅上看着,很感动。“原来她不是那么刻薄,而是坚定……她知道妹妹一下水就会喜欢的。她看起来好开心。可怜的姑娘,她需要这个假期。”
“是啊,母亲去世之后,她们竟然来度假——如今看来就不那么让人震惊了,是吧?”
“没错……真可惜,这种做法不能成为传统。葬礼后度假,就像度蜜月,或者参加新生儿派对。”
她们俩都笑起来。“赫尔曼!”瓦赫尔太太冲她丈夫喊,“等我们两个女人死了,你们两个男人相约一起去度假,好吗?”
赫尔曼摇摇头。“不行。打桥牌需要四个人。”
那晚萨丽和多洛莉丝回来后,人人都夸萨丽模样好可爱。被太阳晒得绯红,新理的头发卷成柔软的赤褐色小卷,围绕着她的脸庞。
萨丽不停晃着头发,照着镜子。她碧绿的双眸如绿宝石般闪闪发光。她正用多洛莉丝的化妆品涂眼影。
“我能借一下你那件绿上衣吗?”她问。
“什么?我刚给你买了三条漂亮的连衣裙,现在你又想要我的上衣?而且,你自己有化妆品,有香水!”
“瞧你多恨我!是啊,你给我礼物了,可你还是自私,自私,跟她一样!”
“自私!”多洛莉丝脱掉自己的上衣,“给你!这对耳环也拿去。是跟上衣搭配的。”
用餐的客人们吃焦糖布丁,夕阳西下。等咖啡端上来时,多洛莉丝伸手握住妹妹的手。
“你觉出我们这样就和小时候一样了吧。这样想想还挺好的。你现在总说想要我们像对真正的姐妹。我们就像真正的姐妹!打起来了!”
萨丽笑了。“你说得对。我想我从来都不知道真正的家人是什么样的。我们从来没全家度过假,甚至都没野餐过。”
“我肯定就是因为这个才生了那么多孩子,你也是因为这个才嫁进那样一个墨西哥大家庭,我们太想有个家了。”
“这也正是为什么阿方索的离开让我这么痛苦……”
“别再谈他了。”
“那我还能谈什么?”
“我们需要谈谈她。妈妈。她现在已经死了。”
“我恨不得杀了她!我很高兴她死了!”萨丽说,“爸爸死的时候,太难受了。我飞到洛杉矶,坐长途汽车来到圣克莱门特。她竟然不让我进家门。我使劲敲门,说:‘我需要一个母亲!让我和你说说话!’可她不让我进门。这不公平。我不在乎钱,可那样做也不公平。”
萨丽嫁了个墨西哥人,为此她们的母亲一直没有原谅她,也拒绝见她的孩子们,把钱留给了多洛莉丝。多洛莉丝坚持要平分遗产,但这并不能减轻那种羞辱的感觉。
她们坐在沙滩上,多洛莉丝轻轻摇晃着萨丽。太阳早落下去了。
“萨丽,她已经走了。她有病,她害怕。她乱踢乱咬,像条受伤的……土狼。你很幸运没看到她的样子。我看到了。我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们正用救护车送爸爸去医院。你知道她说什么吗?‘你能停车顺便买些香蕉吗?’”
“今天是我在这儿的最后一天啦!”萨丽对瓦赫尔太太说,“我们要去岛上。你去过吗?”
“哦,去过,我们几天前和刘易斯夫妇一起去的。那儿美极了。你要去浮潜吗?”
“水肺潜水,”多洛莉丝说,“走吧,萨丽,车在等着呢。”
“我不去水肺潜水。说定了。”去伊斯塔帕的路上萨丽说。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等见到塞萨尔再说。我在他那儿住过一小段时间,二十五或三十年前吧。他那时候只是个潜水员,捕鱼人。”
从那以后,他出了名,发了财,成为墨西哥的雅克·库斯托[3],拍过很多电影、电视节目。多洛莉丝对此感到难以置信。她记得他的旧木船,他简陋棚屋中的耙沙地面,他们的吊床。
“那时候他就是位大师了。”她说,“没人能像他那样了解海洋。新闻上称他为海神,听起来很俗……但这是真的。他很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还是想让你见见他。”
他现在已是个老头了,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白发飘扬。他当然记得多洛莉丝。他落在她眼睑上的亲吻那么温柔,他的拥抱那么温暖。她记得他长了老茧、疤痕累累的手抚过自己肌肤的触感……他领她们来到游廊上的一张桌旁。两个旅游局的男人在喝龙舌兰酒,用草帽扇着风,身上的瓜亚贝拉衬衣[4]潮湿起皱。
宽大的游廊面朝大海,可是海面却被芒果树和鳄梨树遮住,完全看不到。
“你怎么能把这么美的海景给遮住呢?”萨丽问。
塞萨尔耸耸肩:“哦,我已经看过了。”
他原原本本地向她们说起多年前他和多洛莉丝一起潜水的事。说到那次遭遇鲨鱼,说到那条巨大的“梳子”[5], 说到弗拉科淹死的那天。潜水员们那时候称她“女勇士”。但她几乎没听过他夸奖她。她听到他说:“她年轻时是个美丽的女人。”
“那么,你是来和我潜水的吗?”他握着她的手问道。她渴望潜水;可她实在不愿告诉他,她怕调节器会硌碎她的假牙。
“不,我的背现在不行了。我带妹妹来跟你潜水。”
“准备好了?”他问萨丽。她正在喝龙舌兰酒,沉醉在那两个男人的赞美和调情中。两个男人离开了。塞萨尔、萨丽和多洛莉丝乘一艘独木舟驶向小岛。萨丽紧紧抓住船舷,吓得脸色灰白。她一度趴在船边呕吐。
“你肯定她该潜水?”塞萨尔问多洛莉丝。
“我肯定。”
他们相视而笑。岁月抹去,他们仍旧心有灵犀。她曾经讥讽地说,他很完美。他不会读书写字,他们的浪漫故事大多发生在水下,那里不需要词语。那里从不需要任何解释。
他默默地教授萨丽潜水的基本要领。最初,先在浅水区,萨丽依然吓得发抖。多洛莉丝坐在石头上看着,看他用唾沫给她清理面罩,解释调节器的用法。他帮她把气筒放到背上。多洛莉丝看到萨丽身体一僵,担心他会注意到自己的胸部。但接下来,他消除了她的疑虑,给她系紧装备,轻抚着她,哄她下水。她看到萨丽放松下来,在他面前有节奏地摇晃着。
试了四次。萨丽浮出水面,喘不上气。不,不,不可能,她犯了幽闭恐惧,无法呼吸!但他继续对她柔声细语,哄她,用手安抚她。多洛莉丝看他双手捧起妹妹的头,透过面罩冲着她的眼睛微笑,心中涌起一股痛苦的嫉妒的波浪。她想起自己透过玻璃看到的他的微笑。
这就是你了不起的主意,她对自己说。她试着平静下来,凝视着妹妹和塞萨尔消失之处起伏的绿波。她努力想专注于妹妹的快乐。因为她知道那是快乐的。可她感到的只有后悔和懊恼,无法言喻的失落。
感觉仿佛过了几个小时,他们才浮出水面。萨丽在欢笑,是那种年轻姑娘的笑。当塞萨尔帮她卸下气筒,脱掉脚蹼时,她急切地搂着他亲吻。
在潜水员小屋,她也拥抱了多洛莉丝。“你知道那感觉有多美妙!我在飞!大海无边无际!多洛莉丝,我感觉好有活力,好强壮!我是亚马孙女战士!”
多洛莉丝想指出,亚马孙女战士就只有一只乳房,但她忍住了。萨丽继续喋喋不休地说着潜水有多美妙,而她和塞萨尔微笑着。她很快还会回来的,花上一周时间潜水!啊,那珊瑚和海葵,那斑斓的色彩,那灿烂的鱼群。
塞萨尔邀请她们共进午餐。已经三点了。“恐怕我得去午休。”多洛莉丝说。萨丽十分失望。
“你还会回来的,萨丽,我只是给你领领路。”
“谢谢你们俩。”萨丽说。她的快乐和感激纯粹无邪。塞萨尔和姐姐亲吻她神采奕奕的脸颊。
他们站在海边的出租车停车点。塞萨尔紧紧握住多洛莉丝的手。“那,我的姑娘,你还会回来吗?”她摇摇头。
“今晚留下来吧。”
“我不能。”
塞萨尔亲吻她的双唇。她尝到他们过去的欲望和咸味。她和他共度的最后一夜,他咬得她每个指甲都在痛。“想着我。”他说。
回城的一小时路程,萨丽一路兴奋地说个不停。说她感到多么有活力,多么自由。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那种感觉的。因为失重,你感到身体消失了,但同时又强烈感受到那轻盈的存在。”
“他太棒了。太棒了。我都能想象出和他发生一段恋情了!你真幸运!”
“你能想象吗,萨丽?整个一片海滩,地中海俱乐部现在所在的地方,从前完全是空空荡荡的沙滩。往上走的丛林里有一口自流井。那里有鹿,就像驯养的。我们在那儿待了好几天,一个人影都没见到。还有那座岛。只是一座孤岛,一片野林。没有潜水用品商店,没有饭店。除了我们的船,一艘别的船都没有。你能想象吗?”
不能。她想象不出来。
“真不可思议。”当姐妹俩从出租车里出来时,瓦赫尔太太说,“她们俩好像角色完全颠倒了。现在是妹妹魅力四射,容光焕发,而姐姐则面色憔悴,蓬头乱发。你瞧她……她原先出门头发可是一丝不乱的呀!”
那天晚上狂风大作。黑云掠过满月,沙滩上时明时暗,好似外面霓虹闪烁的酒店房间。月光照亮了萨丽,她的脸像孩子一样闪闪发光。
“可是妈妈一次都没说起过我吗?”
实际上,没有。除了嘲笑你的温柔,说你的温顺证明你就是个傻子。
“是的,说起过,很多次。”多洛莉丝骗她,“她最喜欢记起的关于你的一件事,是你有多么喜欢那本兔子先生的书。你会翻着书页,装作在阅读,一本正经的样子。而你读得一字不错,只是当兔子先生说‘案件驳回!’,你说的是‘俺家别回!’[6]”
“我记得那本书!那些兔子都毛茸茸的!”
“一开始是的。但你老是抚摸它们,快把毛给摸没了。她也喜欢回忆你和那辆红色玩具货车,那时你大概四岁。你会把比利·詹姆逊放进车里,还有你所有的娃娃、小狗梅布尔以及两只猫,然后你会说:‘都上车啦!’但是猫和狗还有比利会跳出来,娃娃们也跟着掉下来。你整个上午都用来把它们装上车,喊‘都上车啦’。”
“这事我一点都不记得。”
“哦,我记得,那是在爸爸的风信子旁边的小路上,大门旁边还有藤本月季。你记得月季的芳香吗?”
“记得!”
“她过去还常问我,记不记得在智利的时候,你骑自行车上学。每天早上你仰头冲门厅的窗户挥手,草帽就会飞走。”
萨丽笑起来。“没错。我记得。可是,多洛莉丝,站在门厅窗前的是你呀。我是冲你挥手。”
没错。“哦,我猜,她那时是在床边的窗户里看到你的吧。”
“这些东西竟会让我感觉这么开心,真是可笑。我是说,就算她从来没有说过再见。她竟然看着我出门上学。我真高兴你告诉了我这些。”
“很好。”多洛莉丝心中自语。现在天色暗下来,巨大的雨点冷冷地落下。姐妹俩冒着雨一起跑回房间。
萨丽的飞机第二天早上起飞;多洛莉丝要再过一天才走。萨丽走之前,早餐时分,她向每个人道别,向服务生道谢,向刘易斯太太和瓦赫尔太太道谢,感谢她们的善意。
“我们很高兴你们俩这次旅游这么开心。有个姐妹真让人感到安慰!”刘易斯太太说。
“的确令人感到安慰。”在机场吻别多洛莉丝时,萨丽说。
“我们刚刚开始相互了解。”多洛莉丝说,“现在我们会相互支持,一直,相互支持。”看到妹妹眼中的温柔和信赖,她一阵心疼。
回酒店的路上,她让出租车在酒品店停下车。在房间里,她喝酒,睡觉,然后又要了一瓶。早上,去赶飞往加州的飞机的路上,她买了半品脱朗姆酒,好对付她的颤抖和头痛。等出租车到达机场时,她已经像人们说的那样,感觉不到痛苦了。
[1]桥牌中叫牌的一种方式。
[2]Maricona,西班牙语中对女同性恋的蔑称。
[3]Jacques Cousteau (1910-1997),法国海洋探险家、电影制作人、摄影家、海洋及海洋生物研究者,法兰西学院院士。
[4]Guayabera,拉丁美洲和加勒比等地人们常穿的宽松舒适、胸前及背后打褶的两兜或四兜衬衣。
[5]《月月,年年》中提到的一条大锯鳐。
[6]萨丽把“Case dismissed”说成了“Smith to Smi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