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日渐衰老,多数时间我感觉还好。有些事会一下子刺痛我的心,比如溜冰高手。他们看起来多么自由自在,修长的双腿飞掠而过,头发向后飞扬。还有些事物让我张皇失措,比如捷运的自动车门。车停之后,要等很久车门才开。不是很长,但还是太久了。来不及上下。
还有自助洗衣店。但即便在我年轻的时候,洗衣也成问题。时间太长了,哪怕是用速比坤洗衣机。你枯坐在那儿苦等,时间长得足够让你在眼前过一遍人生走马灯,如溺水者临终之际。当然,假如我有车,就可以先去五金店或邮局,然后再回来把洗好的衣服放进烘干机。
没有服务员的洗衣店更为糟糕。那种情况下,店里好像永远就只有我一个人。可所有洗衣机和烘干机都在运转……大家都去五金店了。
我结识了那么多洗衣店的服务员,他们来来回回如同冥河摆渡者,有人帮人换零钱,有人自己手头从来没零钱。现在的服务员是胖胖的奥菲利亚,总把“没什么”说成“没撒么”[2]。她的上牙被牛肉干硌断了。她胸脯巨大,进出门时需要把身子扭向斜对角,就像搬着张餐桌一样。当她沿着过道拖地时,大家纷纷挪开,移走洗衣篮。她喜欢换台。《新婚者游戏》我们才刚看进去,她又啪的一下换成《瑞恩的希望》。
有一次,出于礼貌,我告诉她我也有潮热,于是她就把这一点和我联系起来……更年期。见了我不打招呼,而是问:“你现在更得咋样了?”嗓门很大。这只能是雪上加霜,让我坐在那儿,不停反思,衰老。如今儿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所以原先用五台洗衣机,现在减少到一台,可用一台的时间也一样长。
上周我搬了家,这大概是第二百次了。我把所有床单、窗帘和毛巾都带来,在我的购物车里堆得高高的。自助洗衣店很拥挤。没有挨着的洗衣机。我把所有东西分塞进三台机器,去奥菲利亚那里换零钱。回来后,我投了币,放了洗衣液,启动洗衣机。只不过我启动了三台错误的洗衣机。那三台机器里是一个男人的衣服,刚刚洗完了。
我被逼退到洗衣机旁。奥菲利亚和那个男人黑云压顶般站在我面前。我是高个子女人,如今穿胖妈连裤袜。可他们俩都是大块头。奥菲利亚手里拿了瓶预洗喷雾。那个男人穿了条毛边牛仔短裤,粗壮的大腿上长了一层密密的红毛。他浓密的胡子根本不像毛发,而像个红色的填充式减震垫。头戴一顶印着大猩猩的棒球帽。帽子并不小,但是他头发太浓密,都把帽子顶起来了,使他看起来像有七英尺高。他正用一只沉重的拳头捶着自己另一只发红的手掌。“倒霉!我真倒了血霉!”奥菲利亚并不是来威胁我的,而是来保护我的,准备挡在他和我之间,或他和洗衣机之间。她总是说,洗衣店里没有什么事是她搞不定的。
“先生,您最好坐下,放松放松。机器一旦启动就没法停下来了。看会儿电视吧,喝罐百事可乐。”
我把几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放进正确的机器里,启动。然后我想起自己已经没钱买洗衣液了,而且那几枚硬币是烘干用的。我哭了起来。
“她哭个他妈的什么劲儿?你这蠢蛋,把我这个周六都搞砸了,知不知道?上帝都被你整哭了。”
我主动提出,要是他想去哪儿的话,我可以帮他把衣服放进烘干机。
“不许你靠近我的衣服。离我衣服远点,明白没有?”除了挨着我,他没别的地方可坐。我们看着洗衣机。我巴不得他能出去,可他就坐在那儿,挨着我。他粗壮的右腿像运转的洗衣机一般颤动。六个小红灯冲着我们闪烁。
“你总是把事搞砸吧?”他问。
“听着,我很抱歉。我很累。我着急赶时间。”我紧张地哧哧笑起来。
“我也赶时间啊,爱信不信。我是开拖车的。一周上六天班,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今天休班。我这一天算毁了。”
“你有啥可急的?”我是出于好意,可他以为我是在讽刺。
“你这蠢娘们儿,你要是老爷儿们,我就把你摁水里洗了。再把你那空脑壳塞进烘干机,开机烤了。”
“我说过对不起了。”
“没错,你当然对不起我。你这胆小鬼就会说对不起。在你碰我衣服之前,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没出息的。真不敢相信。她又哭了。上帝都被你整哭了。”
奥菲利亚矗立在他面前。
“你别烦她,听见没?我碰巧知道她这段时间日子不好过。”
她怎么知道的?我很惊讶。她什么都知道,这个巨人黑女巫,这个斯芬克斯。哦,她一定是指更年期。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叠衣服。”我对他说。
“别说话,姑娘,”奥菲利亚说,“问题是,有啥大不了?系百年[3]之后,谁会在乎这点事?”
“系百年,”他小声嘀咕,“系百年。”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一百年。我们的洗衣机还在不停震动,所有的脱水指示小红灯都亮着。
“至少你的衣服洗干净了。我的洗衣液都用光了。”
“行了,我给你买洗衣液。”
“来不及了。但还是谢谢你。”
“她不是毁了我这个休息日。她把我整个星期都他妈毁了。还没有洗衣液呢。”
奥菲利亚又回来,俯身小声对我耳语。
“我那事还星星点点地来。医生说不停的话就需要扩宫刮宫。你呢?”
我摇摇头。
“你会的。女人的麻烦总是没完没了。一辈子的麻烦。我现在浮肿。你肿吗?”
“她脑袋肿。”那个男人说,“听着,我到外面车上去拿罐啤酒。你得跟我保证,不会靠近我的洗衣机。你的是三十四、三十九、四十三号。记住没有?”
“记住了。三十二、四十、四十二。”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
衣服已经快转完了。我得把洗过的衣物挂在栅栏上晒干。等我拿到工资,再回来用洗衣液洗。
“杰姬·奥纳西斯[4]每天都换床单,”奥菲利亚说,“要我说,就是有病。”
“有病。”我同意。
我等那个男人把他的衣服放进篮子里走到烘干机前,才把我的衣服取出来。有人在笑,但我没有理会。我把潮湿的床单和毛巾放进推车。重得几乎推不动,而且湿了之后,就有些放不进去了。我把艳粉色窗帘搭在肩上。房间另一头,那个男人开口说了什么,接着把目光移开。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回到家。一样样挂起来用的时间更长,但我总算还找到一根绳子。起雾了。
我倒上一杯咖啡,坐在后门台阶上。我很幸福。我感到很平静,很从容。下一次坐捷运,车停之前我绝不会想着下车。等车停下来,我会及时下车。
[1]原标题为拉丁语。
[2]奥菲利亚说话漏风,把“No Sweat”说成“”No Thwet。
[3]奥菲利亚说话漏风,把“A hundred years”(一百年)说成“A hunnert years”。
[4]Jackie Onassis (1929-1994),即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的夫人杰奎琳·肯尼迪,后改嫁希腊船王亚里士多德·奥纳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