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和还存在着另外一种特殊的、不要钱的“住宿”方式:睡大街和“免费”住宿场所。“免费”住宿场所包括三和附近的肯德基、网咖、弓村(城中村)KTV和三和里面的网吧。睡大街则分布在“海新大酒店”“会海大酒店”(弓村)、巷子内台阶上、巷子尽头的娱乐设施旁。睡在肯德基和网咖的三和青年都不会有任何消费行为,只是找一个稍舒服的地方睡觉。睡在三和网吧就需要花钱开台电脑,玩累了就顺势趴在桌子上或是蜷缩在椅子上睡觉。仅有极少数人选择在距离三和市场大概500米的弓村KTV睡觉,因为混进KTV睡觉的可能性较小,他们必须等到消费者离开之后才能混进去,且极有可能遭到管理者的驱赶。一些生存压力较大的青年甚至在KTV游荡的同时顺手牵羊,遭到消费者的投诉后,KTV管理者进一步加大了对非消费者的驱赶。真正没钱的三和青年多选择“海新大酒店”和“会海大酒店”。住“海新大酒店”就是在海心新人才市场的走廊下睡觉,住“会海大酒店”则是聚集在距三和人才市场大概500米远的会海广场,在其附近居民休闲区的长凳或石台阶上睡觉。
虽说是睡大街,但“床位”往往供不应求,晚上9点多,就开始陆续有人占位置,虽然还没到睡觉时间,却已有人坐在那里了,就是担心再晚过来就抢不到一“席”之地。他们更喜欢睡在“海新大酒店”,因为这里距离三和市场最近,最方便早上抢日结。可想而知,免费“住宿”的生活境况意味着他们真的已经身无分文,日结是唯一可以继续生存的出路。睡在“海新大酒店”还有一个好处是可以玩到很晚,接着直接躺下睡觉,尽管这里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常有人来回走动,比较吵闹。在“海新大酒店”睡觉,如果不做任何防护,早上起来衣服会很脏,一些“爱干净”的青年会选择相对干净一点的“会海大酒店”。“会海大酒店”所在的弓村公园白天是供市民休闲娱乐的场所,一些木椅能保持干净,还有用来保护观赏树木的、用砖块砌成的0.6米高的砖墙,也比较干净。“会海大酒店”的坏处是没有房檐,不能挡雨。“晚上下雨了怎么办呢?”“下雨再说,再找地方。”遇到雨天,睡“会海大酒店”的人也有解决办法。弓村公园地下是停车场,公园内设置了两个上下楼梯围成的圆圈,上面有房顶可以防水,人可以躲到里面避雨,但睡觉就没那么舒服了。
三和青年都有强大的生存技能,总能找到容身之处,甚至连一些身上有些钱的人也会选择免费的住宿。这些人有自己的解释:“床位都有几百人睡过,你敢睡啊?”“总比睡在外面好吧?”“连续下几天大雨,实在没地方睡觉再租床位。”
除了第二天要抢日结的三和青年外,一些热衷打牌的青年也会睡在“大酒店”。偶尔也会遇到未能进厂被送回来的外来找工作的青年,天色已经很晚了,找不到便宜床位,只好在“大酒店”凑合一晚,第二天继续碰运气找工作。到了晚上11点,聊天的、赌博的、刚被送回来的青年们纷纷准备睡觉,在各个人力公司门前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块仅5米长、0.4米宽的台阶上就能躺下3个人。有的青年没有任何装备,直接躺在地上,用拖鞋当枕头;有的青年还能躺直了,胳膊垫在头下;还有的人只能蜷缩着。
“叼毛,从哪里拿的纸片?”“从哪里拿?自己花一块钱买的!”可以在小商店买一张刚够一人躺下的纸片(纸片其实是用常见的大纸箱剪成的。为避免纸箱占用空间,商家将它们拆剪成若干片放到门外,等待回收换钱。对于经常睡大街的人来讲,一片片拆剪好的纸箱是露天睡觉的最好“装备”。由于要花钱买,三和青年购买的数量很少,只能以片计算,故称“纸片”),或是到巷子里某家超市门前捡纸片。“这样睡觉就不潮了,这几天睡在外面都感觉非常不舒服,衣服不脏明天就可以去做日结。”一个青年拿着纸片在“海新大酒店”寻找可以睡觉的地方,可是这里都被占满了。一眼看到兰聘人力公司门前还有一块空地,他赶紧跑过去,展开纸片,平躺在上面睡起觉来。旁边的青年可能是受不了地上的潮气,打坐似的靠在墙边睡觉,东倒西歪地不时醒来。“谁要凉席,5元一张。”一位老太婆拎着几张破凉席大声叫卖,却无人问津,兜里要有5块钱,就不用睡“大酒店”了。三和青年还害怕浪费,“睡一觉明天工作了,凉席放到哪儿?”因而最多就是拿纸片铺垫。
图2-8 三和青年在“海新大酒店”休息
深夜1点,三和青年大多进入深度睡眠状态,原本躺在整整齐齐划分的地块上,现在横七竖八躺着,大多蜷缩着身体。因为晚上稍凉,特别是下雨天凉气加湿气更加难受,大家都会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保持一点温度。
睡在巷子里的人更不好过。他们要等小商店关门之后躺在门前,那里屋檐较窄,下雨时只能站在屋檐下避雨,待雨停之后,用手擦擦地板上滴落的雨水,继续躺下睡觉。能够忍耐巷子里睡觉的三和青年已经属于“大神”级别,并不在乎外在的事物。睡在弓村公园的三和青年也有“大神”级别的,都是直接躺在石台上,不用任何“装备”铺垫。由于石台稍高,晚上睡觉的时候翻个身就会滚落到地上,他们只是揉揉眼、爬起身,继续躺回石台上。
睡在外面的人大多囊空如洗,唯一的财物可能就是一张身份证或一个手机,充其量还有出去做日结后拿到手的当日工资,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小偷“关照”。“老板,你们的摄像头可以拍到这里的图像吗?昨天睡觉的时候手机被偷了,还把手机放到头下面这样都被偷!”“那天我刚买了一瓶水放在那里,就到外面撒尿,回来时水就没了。”“一晚上都没睡着,一会儿醒一下,一会儿醒一下,就怕身份证被偷,放到内衣里面都害怕。”你经常可以听到睡“大酒店”的三和青年吐槽被偷。反而是那些真正不名一文的“三和大神”在睡“大酒店”时显得很自然,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
如何保护这些虽然不值钱,却十分重要的财物呢?有的人把钱放到鞋垫下面,要买东西的时候得脱掉鞋、从里面掏钱,而他们睡觉时从不脱鞋。三和青年各有不同的方法保护财物,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偷的手法也是多样的。有一个青年把钱放在内衣里,小偷看见了,晚上把他的衣服全部剪掉,把钱偷走。只要露财,必定会引起身边人的注意,在三和,谁也不知道谁是小偷,反正大家都穷得底儿掉,偷也只是一种谋生手段。
深圳的冬天并不像北方的冬天那样冷入肌骨,但凉风吹到脸上、身上也有丝丝寒意。冬天住“大酒店”是最为难熬的,有经验的三和青年都会存有“装备”——一床脏兮兮的毛毯,冬天就可以找一个避风的地方睡觉而不至于被冻醒。对于那些没有任何装备的青年来说,只能多穿点衣服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体,忍受寒冷和风吹雨打,忍不住就只能做日结、住小旅馆,在熬过冬天的寒冷之后还是会继续睡“大酒店”,这是三和青年选择的生活方式。
如果说“日结”为三和各方提供了必要的经济基础,那么廉价的居住方式则从根本上固化了三和的空间特征。这一空间特征在以往研究中,若以居住者经济状况共性描述,有人称之为“贫民窟”;若以其城市化发展进程所处阶段描述,有人称之为“城中村”;若以其与中心城区的空间隔离、社会隔离、心理隔离状态描述,有人称之为“城市飞地”。近来,有研究者开始正视其存在的合理性和积极意义,如道格·桑德斯就将其称为“落脚城市”,认为这是外来人口融入城市的跳板,这些人也促进了下一拨乡村人口的迁移;更为重要的是,“落脚城市”揭示了这类地区(包括空间及居住其中的人)的动态与过渡性的角色,而非简单的固定实体。 [1] “落脚”既为所在城市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劳动力和消费者,同时也为务工群体创造了阶层流动的可能性。它体现了城市包容性与社会阶层弹性的有机统一,是城市活力的来源之一。
但值得注意的是,三和及三和青年之所以被关注,不是因其作为“落脚城市”所表现出的社会阶层弹性,相反却是那些年轻人沉溺于城市边缘和社会底层,甚至是生存极限的自我麻痹的“大神”状态。在舆论的描述中,这里没有道格·桑德斯走访深圳时所发现的:“在每一栋素面的水泥方块建筑里,都可以听到同样的故事:从外地搬迁而来,努力奋斗,供养家人,认真储蓄,规划未来,仔细盘算自己的每一步。” [2]
究竟是舆论的猎奇心理妖魔化了三和及三和青年的形象,还是三和如同道格·桑德斯所言:“落脚城市具有筛选作用,它把最出色的人留在了城市,其余的人最终只能返回乡村。” [3]
有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其余的人”没有返回乡村,而是留在了三和。
[1] [加拿大]道格·桑德斯著,陈信宏译:《落脚城市:最后的人类大迁移与我们的未来》,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15—16页。
[2] 同上书,第6页。
[3] [加拿大]道格·桑德斯著,陈信宏译:《落脚城市:最后的人类大迁移与我们的未来》,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