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夏秋之交,俄罗斯只顾纠缠格鲁吉亚问题,没有注意到在世界的另一边正在发生的大事。普京过去8年的死对头乔治·W·布什马上要卸任了,11月美国总统大选的获胜者很有可能是一个迷住了全世界的自由派年轻黑人。俄罗斯人首先不相信一个黑人能打败约翰·麦凯恩参议员,而且他们也不肯相信如果巴拉克·奥巴马获胜会有什么不同。我记得曾坐在克里姆林宫的一间办公室里向俄罗斯官员解释奥巴马很有可能获胜,那将是改善俄美关系的好机会,他们应该开始考虑如何和他建立联系。他们的反应是耸耸肩冷笑一声:“什么都不会变的,还是同一伙人。”
俄罗斯真的是卡在了凝固的时间里。西方的确仍把俄罗斯视为骨子里的社会主义国家,只不过少了些形式上的东西而已。而俄罗斯的世界观也还停留在冷战时期《真理报》刊登的一幅漫画上:山姆大叔一手给“军工大企业”喂食,一手向苏联发射导弹。在他们看来,奥巴马只是制度的一个产物,不会有任何改变。
11月4日,奥巴马当选。几乎各地都以欣喜若狂的大标题予以报道。别的姑且不论,奥巴马起码不是乔治·W·布什。在许多人眼里,他的当选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梅德韦杰夫总统那几周一直在准备他的第一份国情咨文讲话——原来宣布10月底讲,后来改到11月5日。奥巴马胜选的消息传来后,克里姆林宫的公关公司凯旋公关赶快提交了一份建议书,说这是向美国新总统示好的理想时机,建议国情咨文就两国未来的合作说些热情的话。但是,克里姆林宫不仅没有理睬凯旋公关的建议,甚至好像不知道奥巴马胜选的消息。
梅德韦杰夫在克里姆林宫大宫殿炫目的白色大厅里讲了一个半小时,但连奥巴马的名字也没提,更别说祝贺他了。他倒是提到了美国的外交政策,说它是造成格鲁吉亚战争的元凶。他还宣称俄罗斯有可能在靠近波兰边境的加里宁格勒部署伊斯坎德尔导弹,以对抗布什的导弹防御系统。
第二天的媒体头条记录下了这次失去的机会。伦敦《泰晤士报》的标题是“世界欢呼奥巴马之际,俄罗斯总统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命令在欧洲部署导弹”。《华盛顿邮报》的标题则是“俄罗斯尖刻警告奥巴马”。
人们经常指出,俄罗斯的外交政策主要是反应性的,普京时代也确实基本如此,他很少主动出击。我们看到,他期望北约“邀请”俄罗斯加入,他以合作的姿态回应“9·11”事件,以对抗的姿态回应北约东扩和导弹防御计划,但他很少自己采取主动,让别人反应。这一次还是一样,俄罗斯的外交政策可能会变,但美国人必须先有动作。
奥巴马任命斯坦福大学教授迈克尔·麦克福尔做他的俄罗斯问题首席顾问。新班子马上提出了一个务实的新思路,称为“双轨接触”,即美国政府不会将国与国关系与俄罗斯在人权或民主方面的表现挂钩。它将继续就俄罗斯的人权记录和它对格鲁吉亚的占领强烈质疑克里姆林宫,但不会因此影响在其他领域(如伊朗或导弹防御)的外交和军事合作。两者将在各自的轨道上分别运作。麦克福尔说:“意思很简单,我们将在两国有共同利益的问题上同俄罗斯政府合作。我们也会就我们认为重要的问题直接和俄罗斯的公民社会,包括俄罗斯政治反对派人士打交道。”[1]
2009年2月,美国副总统拜登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讲话时第一次公开提出关于这一新思路的暗示。两年前就在这里,普京等于宣布了和美国决裂。“过去几年中,俄罗斯和我们联盟成员的关系出现了危险的发展。”拜登说,现在美国想“按下重启键”。此言一出,很快成为奥巴马对俄新政策的简称。一个月后,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在电视上把它形象地表现出来,她向她的俄罗斯同人谢尔盖·拉夫罗夫赠送了一枚硕大的红色别针,上面印着“重启”。不巧,这个词的俄文却被译成了“超载”或“超负荷”。在这项政策正式启动时,这个误译引起了一些微笑。
更加重要的重启行动也同时在幕后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拜登讲话一周后,麦克福尔前往莫斯科,亲手送交奥巴马写给梅德韦杰夫的私信。这封信是要当作诱饵,放在山洞口引诱张牙舞爪的俄罗斯熊出洞。信中说他们正在仔细研究导弹防御方案,暗示在这个问题上两国应该合作,而不是对抗。信中对美俄关系做了概括性的展望,指出美国的利益其实基本上也是俄罗斯的利益。两国应寻求“双赢”的局面,而不是像过去那样顽固坚持“零和”的态度。
俄罗斯熊嗅嗅诱饵,似乎挺喜欢。梅德韦杰夫参加为应对全球金融危机在伦敦召开的二十国集团峰会时,于4月1日第一次同奥巴马见了面。两人先客气寒暄一番——真巧咱们两人都年轻,都是律师,又都新上任。然后,奥巴马决定试试他的新“双赢”办法,看能不能解决最近发生的一件麻烦事。几个月前,吉尔吉斯斯坦总统巴基耶夫在俄罗斯的威逼利诱下,突然宣布要美国离开玛纳斯空军基地这个阿富汗战争中重要的中转站。巴基耶夫做出这一决定的当天,俄罗斯向吉尔吉斯斯坦提供了20亿美元的贷款。在美国大使位于摄政公园的官邸内,奥巴马和梅德韦杰夫坐在一起,以稍带点儿傲慢的态度向他解释让美国人留在玛纳斯为什么符合俄罗斯的利益:“我需要你明白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有基地,它支持我们在阿富汗的行动,我们的部队从这里进出阿富汗。他们在这里洗澡,吃上一顿热饭,在这里准备好去阿富汗作战,去对付我们的敌人,那也是你们的敌人。如果我们不打他们,你们也得打他们。所以你说,梅德韦杰夫总统,为什么我们有这么个基地帮助我们在阿富汗的行动会不符合你们的国家利益呢?”梅德韦杰夫没有马上作答。但三个月后,美国人签署了一项允许他们留在玛纳斯的协定。
麦克福尔记得梅德韦杰夫在伦敦会议上还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姿态,提出扩大所谓的阿富汗“北方分配网”,第一次允许美国经过俄罗斯领空运输武器弹药。
这成了奥巴马2009年7月首次正式访问莫斯科时宣布的一项关键协议,另外还有一项关于开始谈判新裁军条约的框架协议。新的裁军条约将取代12月到期的削减战略核武器条约。被称为新起点的新条约将成为重启美俄关系的重头戏,但双方在条约是否也应对导弹防御加以限制这个问题上意见截然相反。为了兼顾双方的观点,光是商定框架协议的措辞就需要高度的外交技巧。
奥巴马总统保证要“重审”乔治·W·布什的导弹防御计划,9月份,俄罗斯人欣喜地听到他宣布取消在捷克共和国设立雷达和在波兰部署拦截武器的计划。但他仍然打算在这两个地方建点儿东西,而且美国人坚决不肯在新起点条约中放入任何妨碍他们发展导弹防御的内容。俄罗斯人则同样坚决地要把两者挂起钩来。他们坚持说,对进攻性核导弹建立防御打破了总体战略平衡,使没有防御的一方难以抵御第一次打击。
“我们明确表示不能把这两个问题放在一起谈,”麦克福尔说,“我们可以另外谈导弹防御,但在这里要谈的是削减进攻性战略武器,谈判只能谈这个问题。俄罗斯人想一起谈,我们说不行。”
俄罗斯副外长谢尔盖·雅博科夫回忆说:“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至少对我们来说是这样,我想对我们的美国朋友也是一样——导弹防御问题会成为绊脚石。”[2]
双方最终达成了妥协,但意思模糊、语焉不详。签署的谅解备忘录包括一条“关于战略进攻性和战略防御性武器相互关系的条款”。两国总统对此条的解释大不相同。在二人共同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梅德韦杰夫说:“我们同意两国的进攻性和防御性系统应算一个整体。”奥巴马说:“我们的讨论不仅谈进攻性武器系统,而且也谈防御性武器系统,这是完全合理的。”他没有说它们应该“算一个整体”,他甚至明确指出,美国计划的导弹防御完全是为了应对来自伊朗或朝鲜的打击,和俄罗斯的战略武器没关系。奥巴马还补充道:“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在讨论中联系上旨在对付和俄罗斯强大的能力无关的另一类威胁的导弹防御系统是不合适的。”那么到底有没有联系呢?意思的模糊使谈判得以开始……但基础存在着致命的缺陷。
7月的莫斯科峰会是按新的“双轨”思路安排的,不仅和俄罗斯国家最高领导进行会谈,而且还和“公民社会”接触——在独立的新经济学院讲话,会见反对派,包括麦克福尔所说“我们能找到的批评俄罗斯政府最严厉的人士”。
第一天奥巴马全天都在和梅德韦杰夫总统会谈,但他也非常想见到过去10年来在俄罗斯举足轻重的人物。于是第二天的活动以在普京的别墅阳台上吃早餐开始。菜式丰盛,包括三种不同的鱼子酱(美方的一个人说,“至少有一种肯定是违禁的”)。会见原定一个小时,实际用了两个半小时。奥巴马开门见山地问普京:“我们是怎么搞的——过去几年美俄关系怎么会如此低迷?”还好奥巴马善于倾听,普京的回答花了整整一个小时。
他从头叙说两国关系的历史,老调重弹,说到西方对塞尔维亚的轰炸,历数在那之后他感到俄罗斯受到的侮慢:反弹道导弹条约、伊拉克、世贸组织、北约东扩、导弹防御、科索沃……这一系列都是普京认为他的善意没有得到回报的事例。麦克福尔感到,虽然对普京所说的实质内容有争辩的余地,但“总理说的话我想其实奥巴马总统也同意——如果我们集中注意两国的共同利益,对同意和有异议的问题进行非常务实的讨论,那么我们是能够合作的”。对奥巴马来说,普京大讲历史反而是好事,因为他能够趁机向普京强调:我不一样,我是新人,我不想让未来永远笼罩在过去的阴影下。我真的想重新设定和俄罗斯的关系。
峰会达到了目的,却令人惊讶的低调。没有冷战期间东西方首脑级会见引起的狂喜(或紧张)。奥巴马热没有蔓延到俄罗斯,听他做公开讲演的学生显得相当无聊。
然而,重设关系的努力逐渐开始生效。效果之一是俄罗斯对伊朗的立场出现了显著的变化。俄罗斯自从2005年加入伊朗问题六国对话以来,一贯说它反对核武器扩散,但它不认为伊朗在试图制造或近期内有能力制造核武器。它辩称有权帮助伊朗发展民用核计划,不愿意支持制裁。但是他们2009年4月在伦敦首次见面时,奥巴马惊讶地听梅德韦杰夫承认,在评估伊朗的弹道导弹威胁方面,美国人比俄罗斯人“可能估计得更准”。
9月,美国人得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来证明他们关于伊朗有核武器野心的意见也是正确的。两国总统定于联合国大会期间在纽约会面。就在会见之前,奥巴马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詹姆斯·琼斯将军打电话紧急约见他的俄罗斯同人谢尔盖·普里霍季科。在华尔道夫大酒店的房间里,琼斯给普里霍季科看了一些间谍照片,显示伊朗正在圣城库姆附近建造一座秘密浓缩铀工厂。普里霍季科接受采访时承认:“这可不是让人特别高兴的意外。”[3]琼斯说他惊愕之极,不断摇着头说,“糟糕,真糟糕……”[4]
拉夫罗夫外长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把迈克尔·麦克福尔拉到一旁说:“迈克尔,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们?”
麦克福尔答道:“嗯……我们以为你们知道。我是说,他们是你们的人,不是我们的人!”
接下来,奥巴马和梅德韦杰夫见面讨论了这个消息。梅德韦杰夫在记者招待会上的反应在西方国家报纸的头条报道中受到好评,因为他第一次说“制裁很难产生积极的结果。但在一些情况下,制裁是不可避免的”。两天后,在匹兹堡召开的二十国峰会向世界披露了库姆浓缩铀设施的消息,人们这才明白梅德韦杰夫为什么改变了态度。俄罗斯和西方终于在伊朗问题上开始了一定的合作。第二年6月,俄罗斯对联合国的新制裁给予了支持,9月时甚至取消向伊朗出售S–300防空系统,损失了一单10亿美元的合同。
与此同时,关于新起点条约的谈判在日内瓦正式开始。很快,两个棘手的问题浮出水面。第一个是“遥测信息”的交流——分享有关导弹测试和发射的数据。第二个是“特有标志”——给每枚导弹都标上条形码以便查点追踪。
奥巴马和梅德韦杰夫都亲自深入参与这个进程,通过电话和面对面的交谈敲定所有最重要的细节。梅德韦杰夫后来开玩笑说“遥测技术”成了他最喜爱的英文词。
12月,他们二人在哥本哈根气候变化大会期间见了一次面。当时哥本哈根的每一处地方都被讨论全球变暖问题的人们占据了,结果奥巴马和梅德韦杰夫最后只能在一家女装店用帘子隔出一间临时会议室,帘子外到处散落着裸体木头模特。这样的气氛倒是很有助于谈话取得成果。奥巴马解释了特有标志的概念:“你看,我们就是把条形码印在导弹上好便于计数。条约不就是这个目的嘛。”
俄方谈判代表一直不同意这一点,坚持说“我们签了条约自然就会遵守”,说不能假设俄方会作弊。不过梅德韦杰夫觉得这主意有道理。“好吧,”他说,“只要公平就行。你们和我们都做,互相对等。”
这个问题上取得了突破后,遥测信息分享也解决了,似乎离协议只差一步之遥。1月,琼斯将军从莫斯科机场打电话给奥巴马,他刚刚和俄罗斯人谈完,看来大功告成了。
但事情至此忽然横生枝节。美国人一直假定俄罗斯人同意把这项战略武器条约作为单独的文件,和导弹防御没有关系。可现在奥巴马取代布什的导弹防御系统的做法渐具雏形,俄罗斯人看了很不高兴。与其在捷克共和国建雷达站和在波兰部署拦截武器,奥巴马采取的是他所谓的“分阶段适用做法”。这个做法在许多方面对俄罗斯构成的潜在威胁可能更大,包括布置高度机动的海基导弹和雷达,还有部署在东欧的短程导弹。2010年2月4日,美国宣布这些导弹将部署在罗马尼亚。莫斯科的态度因此而强硬起来,因为他们看到就在他们即将同意一项大幅削减俄罗斯战略武库的条约时,美国人却在他们的家门口修建起一道围墙。
2月24日,克里姆林宫和白宫之间的热线忙了大约一个半小时。梅德韦杰夫再次要求在削减武器条约里加入限制导弹防御的法律规定。奥巴马生气了。“德米特里,我们就此已经有过协议了!如果这是达成条约的条件,那么就不会有条约。”奥巴马也生他手下工作人员的气,本来听他们说的情形好像马上就要成功了。他的谈判代表让俄罗斯人以为可以在条约中加入一个条件,冻结现有的导弹防御系统。这给奥巴马帮了倒忙。
在日内瓦和莫斯科又进行了三周的紧张谈判后,3月13日梅德韦杰夫和奥巴马通了一次电话,这才最终达成协议。“新起点条约”于4月8日在布拉格正式签署。如美国所愿,它只涉及武器削减。此外,双方都附上了关于导弹防御的单方面声明。美国人说美国的导弹防御系统不是为了改变与俄罗斯的战略平衡。俄罗斯的声明却宣称,如果它认为将来美国导弹防御能力的加强会威胁到它的战略核能力,它有权退出条约。俄罗斯人以此确定了他们想要的某种联系:如果他们觉得美国的导弹防御过于强大,他们随时可退出条约,加强自己的核力量。
[1] Interview with Michael McFaul,15 April 2011.
[2] Interview with Sergei Ryabkov,27 October 2010.
[3] Interview with Sergei Prikhodko,30 June 2011.
[4] Interview with James Jones,4 March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