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克里姆林宫要我去德国。普京总统将在巴伐利亚州一年一度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讲话。他的新闻团队预计反响会非常强烈,想要人帮助安排普京演讲后由佩斯科夫接受各种采访。像通常一样,他们没有给我们任何关于演讲内容的细节。佩斯科夫和他的副手阿列克谢·斯米尔诺夫紧张又兴奋:“这活儿不好干!”他们说,“我们得确保记者明白演讲的意思。”他们大可不必担心:那是普京政治生涯中最直言不讳、最强硬的演讲。
贝尔里施尔霍夫酒店周围层层围满了保安人员,里面世界要人济济一堂——不仅有几十位国防部长和高级将领,还有议会议员、政治家和名记者。谁也没有料到普京的讲话会如此强硬。据消息人士说,2007年年初俄罗斯总统终于对美国人失去了耐心。“够了,”他对助理们说,“我受够了!”他如此大发雷霆是因为华盛顿最近决定着手实施它在欧洲建立国家导弹防御系统的计划。它刚刚开始和波兰会商,打算在其领土上部署10枚拦截导弹,也在和捷克共和国谈判在那里建立一座最先进的导弹追踪雷达站。普京初任总统时,勉强默许了布什退出反弹道导弹条约的决定,但现在美国人想要部署导弹防御系统,对此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俄罗斯坚信,美国此举将使俄罗斯的核威慑效力全失。
普京大步走进会议厅,他这次带来的可远不止通常他牢骚卡上的那些抱怨。演讲开始时他以开玩笑的口吻警告下面的听众:
由于这样的会议安排,我不必过于彬彬有礼,不用说一些拐弯抹角、好听然而空洞的外交辞令。这种会议形式能使我对国际安全问题畅所欲言。如果我的话在同人们听来过于激烈、尖锐或不精确的话,那么请你们不要生气,毕竟这只是一场会议。我希望我开始讲话两三分钟之后,特尔契克先生(主席)不要开亮那边的红灯[1]。
普京对美国进行了猛烈的抨击,说美国妄想统治世界,做世界“唯一的主人”,在听众中引起一片骚动。
今天我们亲眼目睹了美国在国际关系中几乎任意地过分使用强力——使用军事力量,这正在把世界推向永久冲突的深渊。这使我们没有足够的力量找到对任何冲突的全面解决。政治解决也成为不可能。我们看到国际法的基本原则日益遭到蔑视。事实上,独立的法律规范越来越向一国的法律体系倾斜。一个国家——当然首先是美国——在所有意义上都越过了自己的国界。它强加给别国的经济、政治、文化和教育政策现在都显示出这一点。谁会喜欢这种情况呢?谁对此能感到高兴呢?
他说美国“意识形态僵化”、奉行“双重标准”。他指控美国对俄罗斯奢谈民主,自己却侵略别国、践踏国际法、挑起军备竞赛。他怀疑美国可能并未销毁按照不久前缔结的军控条约应该销毁的导弹,而是“把它们藏在仓库里以备不时之需”。谈到布什总统的导弹防御计划时,普京谴责“外空军事化”并建议缔结一项规定此类武器为非法的条约。他把北约的扩张称为“挑衅”:
我们有权发问:扩张是针对谁的?华沙条约解散时我们的西方伙伴做的保证呢?今天那些宣言在哪里?人们已经全然忘怀了。但我却要提醒一下诸位它们是怎么说的。我想引用北约秘书长沃纳先生1990年5月17日的讲话:“我们不准备把北约部队派到德国领土以外,这本身就是对苏联的一项坚定的安全保证。”这些保证如今到哪里去了?
普京警告说一道新的铁幕正降临在欧洲大地上。当他指出俄罗斯——和东欧国家一样——也实现了制度转型,却没有得到一点承认时,语气愤懑不平:
柏林墙的石头和混凝土块早已成为纪念品,但我们不应忘记柏林墙的倒塌要归功于一个历史性的选择——我们的人民,俄罗斯人民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我们选择民主、自由、开放和与欧洲大家庭所有成员建立真诚的伙伴关系。现在有人企图把新的分裂线和分裂墙强加给我们。这些墙也许是虚拟的,但它们仍然把我们的大陆分成了两半。
美国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坐在第一排,普京讲话期间他一直在纸上振笔疾书。他的助理丹·法塔和埃里克·艾德尔曼赶紧跑过来问听了刚才的讲话后是否要他们帮他重写他第二天早上的演讲。盖茨拿出他写的那张纸说:“看看,你们觉得这个怎么样?”
法塔和艾德尔曼听他念了一遍,对视一眼,说:“太棒了!”
他们的上司回答说:“这不是我第一次参加驯马大会。”[2]盖茨的经历和普京十分相似。他1966年进入中央情报局,老布什任总统时升任中情局局长。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普京发言的第二天,他在讲话中做出和解的姿态,并提到了这段经历。
在座诸位中的许多人有外交或政治方面的背景,而我和昨天的第二位演讲人一样,背景完全不同,是干间谍出身的。我想大概老牌间谍都习惯有话直说。但是我受过再教育,当过4年半的大学校长,和教员打交道。近几年来不止一位大学校长在教员面前领教到,如果不客气点,就得走人。我们今天的世界比起二三十年前大不一样,复杂得多。我们面临着许多共同的问题和挑战,必须和其他国家,包括俄罗斯,携起手来予以应对。打过一场冷战已经足够了。
分析家德米特里·特列宁把普京的慕尼黑讲话描述为他思想发展过程中新阶段的开始。如果第一阶段是“同欧洲和美国和解”,第二阶段(伊拉克战争后)是“不结盟,但不愿与西方对抗”,那么慕尼黑会议之后的第三阶段就是“强迫建立伙伴关系”。特列宁写道:“普京列出了他要强迫美国和欧洲与俄罗斯建立伙伴关系的条件:接受现状、平等相待、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建立合作。”[3]最后,特列宁写道:“强迫的伙伴关系”并没有建立起来,因为2008年和2009年年初,俄罗斯开始和可能成为它伙伴的国家渐行渐远。
不过,在2007年慕尼黑讲话后的那几个月,普京确实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和美国人就导弹防御达成妥协。可能他希望他那篇讲话会对美国人造成震动,促使他们合作。双方离达成协议只差一步之遥,可惜最终还是功亏一篑。这一次,美国人和普京一样难辞其咎。
[1] Interviews with Dan Fata,1 March 2011,and Eric Edelman,4 March 2011.
[2] Dmitri Trenin,‘Moscow the Muscular’:The Loneliness of an Aspiring Power Center(Moscow:Carnegie Moscow Center Briefing,volume 11,issue 1,January 2009).
[3] 这里指主席台上放置的提醒发言人时间的小灯。——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