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发生在9月1日,这是俄罗斯孩子暑假结束后返校的一天。别斯兰是一个人口3.6万人的小镇,位于高加索山脉的北端,距离车臣西面开车不到一小时。兴高采烈的孩子身穿崭新的校服来到第一中学。上午9点刚过,正当孩子和家长一起在学校操场参加一个典礼时,一群武装分子乘坐一辆军用卡车冲进学校,对空鸣枪后将1100多人,包括孩子、家长和老师,驱赶进学校大楼里。这是莫斯科剧院悲剧的重演,不过这一次恐怖分子汲取了教训,因而当局更难对付这次危机。扣押人质的恐怖分子事先做了周密的策划,对学校的具体位置了如指掌。事件发生后几个小时内,十余名人质被枪杀。此后三天里,全国目睹了恐怖事件的发展。枪手在学校四周拉上绊网并安置炸药,不允许向学校运送食品、水或药品。普京总统再次面对最为棘手的难题:如何解救人质,挽救生命,同时又不屈从恐怖分子的要求。和以往一样,恐怖分子提出的要求包括立即允许车臣独立。一位曾协助解决围困剧院危机的医生和一位当地政府官员同恐怖分子举行了谈判,但毫无结果。孩子们在高温下拥挤在学校的体操馆里,干渴难耐。第三天,在发生了两次情况不明的爆炸后,特种部队冲进学校。叛乱分子负隅顽抗,28名恐怖分子被打死,但334名人质也因此丧生,其中大多数是孩子。
这是迄今为止俄罗斯在本土上收效甚微的反恐斗争中最黯淡的一天。枪手和人体炸弹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滥杀滥伤。当局的无能和普京所称的“赢得反恐胜利”的荒谬暴露无遗。仅2004年一年,俄罗斯就发生了6起重大恐怖主义事件,别斯兰是其中之一。
2月,41人死于莫斯科地铁的一次炸弹袭击。
5月,车臣亲莫斯科的总统艾哈迈德·卡德罗夫在首府格罗兹尼的一次胜利日阅兵式上遭到暗杀。
6月,一批来自车臣的恐怖分子袭击了临近的印古什共和国首府,打死95人,获取了大批武器,后来被用于别斯兰袭击。
8月,人体炸弹同时炸毁了正在飞行的两架客机,90人死亡。
8月底,就在别斯兰事件的前一天,一名妇女在莫斯科的一个地铁站引爆身上的炸弹,她本人和10名过路人被炸死。
9月4日星期六晚上,别斯兰事件以流血方式结束后的第二天,普京总统终于通过电视对全国发表了讲话。几个小时前他刚刚去过别斯兰学校探望一些幸存者。普京看上去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情绪激动。他缓缓地讲述了发生在俄罗斯境内的这场可怕悲剧。如同葬礼上的牧师一样,普京请人们“悼念最近几天死于恐怖分子之手的受害者”,随后悲哀地垂下自己的头。他的话题旋即从眼下的这场危机转到一些意义深远、令人不安的结论上。从多重意义上讲,这些结论决定了他这一任总统任期的性质。
俄罗斯在历史的长河中历经灾祸和苦难。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辽阔伟大的国家解体后的时代。这个国家很不幸,无法在一个迅猛变化的世界中幸存下来。然而尽管困难重重,我们仍然保存了辽阔的苏联的内核。我们把这个新国家命名为俄罗斯联邦。
普京演讲的风格颇为奇特,在举国哀悼的时刻上了一堂历史课,唤起人们对苏联昔日辉煌的怀念。普京在接下来的演讲中流露出他对苏联时期国家铁拳的眷恋。如今涣散取代了铁拳。
国内冲突和种族分裂曾受到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的有力压制,然而现在这些问题爆发出来。这就是我们生活的时代,我们不再重视国防和安全问题,听任腐败侵袭我们的司法和执法体系。不仅如此,曾受到最强大的国防体系保护的我国漫长边界一夜之间面目全非,西部和东部边界难以御敌。巩固现代化的和真正得到保护的新边防需要很多年的时间和几十亿卢布。尽管如此,假如我们在合适的时机采取有力行动的话,收效本可以更大。
普京接下来暗示很快要采取镇压措施:“我们暴露出自己的虚弱,而弱者是要挨揍的。”
普京对这次恐怖主义袭击做出了全新的解释。他只字不提本国军队在车臣犯下的暴行,而这才是俄罗斯境内滋生恐怖主义的根本原因。事实上普京连“车臣”这两个字都没有提,反而指责西方!他对西方的指摘包裹在既奇怪又模棱两可的措辞中:
有些人想从我们这里抢走“一块上好的蛋糕”。还有一些人为他们出力。他们的想法是,俄罗斯仍然是世界上的核大国之一,因此对他们依然是一种威胁。他们因而认为,应该消除这种威胁。毋庸置疑,恐怖主义只是达到这些目的的一个手段。
普京似乎是想说,别斯兰事件是西方企图肢解俄罗斯联邦阴谋的一个组成部分,外国政府正在利用恐怖分子达到这一目的。如同战争一触即发前的一位领导人,普京开始告诫本国人民为即将临头的灾难做好准备:
正如我多次说过的那样,我们不止一次面对危机、反叛和恐怖主义袭击。然而今天发生的事情,恐怖主义分子这一次犯下的罪行前所未有,惨绝人寰。这不是对总统、议会或政府的挑战。这是对整个俄罗斯的挑战,对我们全体人民的挑战。我们的国家遭到了攻击。
普京发誓,身为总统,他既不会被吓倒,也不会惊慌失措。“我们面对的是国际恐怖主义针对俄罗斯的直接干涉。这是一场残酷的全面战争。”普京告诫俄罗斯人,他们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活得“无忧无虑”,并要求国家安全部门严加打击。普京保证将采取“旨在加强我国统一的一系列措施”。
此后几天,这些措施相继出台。认为俄罗斯已经过于专制的人极为震惊,普京的前总理卡亚亚诺夫(半年前刚被解职)称这些措施是一次“反宪法的政变”。
首先,普京以打击国际恐怖主义为名废除了地方州长的直接选举。从现在起,他本人将任命地方州长,然后地方议会给这些任命盖上橡皮图章。(此举的含义虽未有过像样的解释,但似乎是说,如果不是地方州长“肆意妄为”的话,别斯兰事件本来不会发生。)其次,独立的政治家或激进反对派几乎不可能进入国家杜马。此前,议会450个席位中的一半是从政党的候选人名单中选出的,剩余一半由225个选区的选民直接选出。从现在起,所有议员都从政党提出的候选人名单中选出。单议席选区被废除,一个政党进入议会的资格从5%的支持率上调到7%的支持率。组建新政党的规则也收紧了。
普京强化了自己的权力并扼杀反对派。2000年的“垂直权力结构”现在变得更加僵硬。普京请出他的“意识形态理论家”弗拉季斯拉夫·苏尔科夫,用了一个名词定义他的措施。苏尔科夫称其为“主权民主”,有时也称为“指导式民主”,实际上是民主的终结。苏尔科夫在接受《共青团真理报》的采访时,对刚刚通过的改革一揽子计划做了《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式的解释,表面看到和听到的与实情截然相反:新的选举制度不会削弱反对派,而是“使它们走出政治上的默默无闻”;改革措施强化的不是普京的权力,而是国家的权力;任命后的州长权力不是少了,而是多了。普京又提出了一项新举措,建立一个新的“人民院”,一个由126名被任命的知名人士组成的机构,用于讨论公民倡议并起草法律。普京的这一提议令人不无困惑,因为这本应该是选举产生的国家杜马的职责。苏尔科夫解释说,议会的缺点是议员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如何重新当选。在西方,这被称为“对选民负责”。苏尔科夫认为,这一制度在俄罗斯只会导致民粹主义。人民院的专家不需要迎合政治风向,因而可以更客观。[1](几年后,苏尔科夫对现实的认识显露出一角。他在电视上称:“普京是俄罗斯危难之秋命运和上帝赐予的一个人。他命中注定要保国安民。”[2]自不待言,上帝赐予的这位领袖可以随心所欲地解释民主。)
那么对普京总统所说的外国势力企图抢走“一块上好蛋糕”,又该如何理解呢?据一位经验丰富的分析家德米特里·特列宁称,普京的外交政策正在进入一个新阶段。他写道,直到2003年以前,“俄罗斯在‘选择欧洲’的口号下基本上奉行讨好西方的政策,寻求与美国结盟”。此后,“莫斯科奉行不结盟政策,越来越独立于西方,但同时又不愿与之对抗”。[3]
这是新孤立主义姿态的开端。普京在第二任期内,再也不会去逢迎哪国。普京认为,俄罗斯过去掉以轻心,如今需要保护自己不受双重邪恶的威胁——恐怖主义(如今定义为外国阴谋的一部分)和西方式民主。后者正在渗透前苏联的地盘,先是通过格鲁吉亚,时隔不久……又要假道乌克兰。
[1] Komsomolskaya Pravda,28 September 2004.
[2] Surkov on Chechen television,8 July 2011,quoted by Interfax and Reuters.
[3] Dmitry Trenin,‘Moscow the Muscular’:The Loneliness of an Aspiring Power Center(Moscow:Carnegie Moscow Center Briefing,volume11,issue1,January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