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从一个观察者,变成一个行动者

序 从一个观察者,变成一个行动者

倘若我有幸像那些中世纪的朝圣者一样,在去坎特伯雷(Canterbury)的途中遇到一场故事比赛,那我的故事开头肯定是这样的:“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变成了外国人,蜷缩在伦敦西区一间天花板发霉的出租屋里。我的枕头是一只沉重的行李箱,里面装着我那庞大精深、却暂无用武之地的母语,以及一套用旧的、似是而非的知识体系,外加一个有针孔的救生圈。”

传统新闻写作或“真实电影”(Cinéma vérité)最烦这种“讲述者其实也在场”的画风,但我没有办法,在许多经由自身困惑引发的思考面前,我无法面对自己的缺席,所以这本集子,首先是一个在英生活的memoir(回忆录),其次才是我对英国社会政治,民生和文化的observation(观察)。

我的困惑,像所有四足动物的困扰一样,首先是关于生存的:在一个发条不断失灵,只能持续疯转的老牌资本主义社会里,跟不上速度、随时会被离心力甩出去的人,如何才能有尊严地活着?《贫穷的质感》即是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彼时我正过着伦敦漂的苦逼生活,身兼“穷人”和“移民工”,以及“外来女”三重身份,表面上是某某中文杂志的特约记者,游走于巴宝莉(Burberry)新装发布会、泰特美术馆(Tate galleries)或英国国家芭蕾舞团(English National Ballet)之间,实际上是住在贫民区的有色人种,是摄政王大街(Regent Street)古董表店专拉中国游客的售卖翻译,是大雪天上门服务的“中华神推”……在不同阶层之间换脸求生,卑微加重着耻感,我对尊严的渴望,自然就变得更加迫切起来——这还是在我尚有工作,能养活自己的时候。那么失业的时候呢?如果有一天,我也沦为在食物银行排队领取罐头食品的慢性失业者,是否意味着尊严的终结?

“尊严”是我多年以来思考得最多的问题,偏偏英国又是一个极其注重尊严的社会:写信多用敬语,普通人家的前花园往往比后花园修葺得更像皇家花园,做礼拜时永远穿最好的衣服,慈善店里的旧衣一定熨烫齐整,像新衣一样展示,给街头露宿者的新年礼物也一定要做成漂亮的礼包……所以在写完《贫穷的质感》之后,我又在《年老的隐喻》这篇文章里,延伸了对“尊严”的思考。

为此我采访了不少居家养老人士,走访了数家老人院,又详细地分析了英国福利和养老制度的利弊,问题只有一个,普通人如何才能有尊严地变老?

《老工党的逆袭和左派的困境》那篇文章的核心问题也一样,只是视角稍做了一些调整,我从一个观察者,变成了一个行动者,像所有向往民主社会主义的自由左派一样,我参加了科尔宾旗下的工党,还当选了我所在选区的BAME(Black, Asian and minority ethnic)officer,即黑人、亚裔和少数族裔的工党发言人。像我这种懒散的老派自由主义者,对群体心智以及党派斗争从来敬而远之的一介书生,竟也身不由己地参与了选票政治,可见我们所处的时代是多么地令人不安。

幸好这段经历非常短暂,科尔宾失去党魁位置之后,工党中的左派力量就消失了,我也飞快地离开了选票政治。它不是答案,非此即彼的左右之分也不是答案。人们穿着防弹衣,把身上的人味去掉,把肉身竖立成观念的靶子,结果社会变得越来越分裂,这才是现实,这也是我此后花了近两年时间、走访民间社团、撰写《英国民间观察》的缘起。我希望人们能够抛开成见,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抵抗自身的原子化和孤独。我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了这一点:2014年初到2015年初,我是“老年英国”(Age UK)的义工,每周定期上门看望孤寡老人;2018到2021年,我是食物银行的义工,为有需要的人士发配救济食品,疫情期间也不曾停止工作;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后,我加入了当地的难民救助机构……这些社区活动的参与,为我的个人生活带来了巨大的转机,它让我认识了不少朋友,让我不再因为外来者的身份而倍感孤独。

民间社团没有政治门槛,亦不设左右之分,它不仅将不同党派、不同阶层的人聚拢在一起,还利用其独特的“在地性”,推动着附近公共空间的扩展,守护着越来越稀有的在地公共资源。它就像微创手术,在巨大的混沌和黑暗里,年复一年,缓慢而和平地,修复着一小块乾坤。这是为什么在该文末,我会引用英国文化历史学家大卫·弗莱明(David Fleming)的话:“大问题并不需要大规模的解决方案,一个行动上的基本框架,外加无数微小的对策就足够了。”

我希望这本书最远,能触及到那些对现状十分不满,四处寻找假想敌,却从未在西方真正生活过的读者。

最后,我要感谢《单读》编辑团队,我的责任编辑、《单读》杂志的主编吴琦,以及参与全书编辑、校对工作的罗丹妮、何珊珊、赵芳,她们查证并核实了全书所有的文献和数据引用出处,附译并规范了全书所有的英文人名,甚至用谷歌地图查核了令人存疑的地点。没有他们,这本书就不会以这样一种精确到显微镜片的形态面世。更让我感动的是,这本书每篇文章丰厚的稿酬,让我这个没有任何机构和经费支撑的自由记者,一次次地,获得了劳动的尊严。为此,我向《单读》致以永远的敬意。

王梆

2022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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