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瑞特将斯佳丽送上了开往琼斯博罗的火车。斯佳丽面色苍白,十分虚弱。韦德和埃拉与她同行。面对母亲那张毫无生气、极其苍白的脸,两个孩子局促不安、默默无语。他们都紧紧偎依在普莉西身边,他们人虽小,但在心灵深处已感受到了母亲与继父之间那冷冰冰、毫无感情的气氛中有某种可怕的东西。
斯佳丽不顾身体虚弱,坚持要回塔拉老家去。近来她已心力交瘁,虽明知于事无补,可仍在一遍又一遍地苦苦思索她所深深陷入的困境,她觉得哪怕再在亚特兰大呆上一天,她也会闷死的。她身体羸弱,黯然神伤,宛如一个迷路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的荒野上,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路标指引她走出迷津。
就像北方佬攻城时她曾逃离过亚特兰大一样,这一次她又逃离了这座城市,把一切烦恼和忧虑都丢到了脑后,重又用起她惯用的法宝:“我现在不去想它了。再想就受不了了。等明天到了塔拉我再想它。明天毕竟是新的一天了。”仿佛只要能回到老家那幽静的环境,置身于绿油油的棉田,一切烦恼就会烟消云散,她就会有办法理顺她支离破碎的思路,找到赖以生存的支柱。
瑞特目送着火车远远地驶去,直至消失。他满面愁容,怏怏不快,心事重重,痛苦不堪。他长叹一声,打发走了马车,然后跨上坐骑,策马沿着常春藤街朝着玫兰妮的家疾驰而去。
这是个温暖和煦的早晨,玫兰妮坐在葡萄藤遮盖的门廊上,身边的针线篓里堆着满满一篓子破袜子。当她看到瑞特下了马,一扬手把缰绳扔给在人行道上站着、像铁塔一般结实的黑人男仆时,心里不禁一阵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天可真太可怕了,斯佳丽大病不起,他又喝得——喝得烂醉。从那天后,她就再也没有跟他单独见过面。玫兰妮甚至不愿去想“烂醉”这个词。斯佳丽恢复时期,她偶尔见过他几次,也只是随便打个招呼,根本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好在每次见到他,他都是那副和蔼可亲的老样子,谈吐间从没显示出他们间曾发生过那次的事。阿希礼曾对她说过,男人往往记不得他们醉酒后说的话、做的事,所以玫兰妮便暗暗在心中祈祷,希望巴特勒船长也已忘记了那天发生的事。她宁愿死也不愿他还记得他说过的那些流露真实情感的话。当他沿着门前的小路走来,她感到战战兢兢,十分尴尬,两颊不禁泛起了阵阵红晕。也许他只是来叫小博去跟美蓝做伴的吧。他总不至于那么不知趣,亲自跑来为那天的事向她道谢吧!
她站起身来迎接他。见他身材魁梧,走起路来敏捷轻快,又不免像往常一样感到一阵惊讶。
“斯佳丽走了吗?”
“走了。塔拉庄园对她会有好处的,”他笑盈盈地说,“有时候我觉得她就像神话中的巨人安泰,只要一接触到大地母亲就会力量倍增。斯佳丽一离开她眷恋的那片红土地太久就会浑身不自在。对她来说,看一眼茁壮成长的棉花,比吃米德大夫开的种种补药都见效。”
“请坐吧,”玫兰妮说,她的手有点发抖。他身材魁梧高大,极富男子气概,在这样的男人面前,她总感到心绪不宁。因为他们似乎散发出一种力量、一种活力,越发让她感到自己渺小、软弱。他脸色黝黑、威严,宽厚的肩膀把亚麻布白上衣撑得鼓鼓的,那样子让人感到害怕。她曾亲眼目睹他的这种威力与目空一切的傲慢消失殆尽,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更何况她还曾捧着他那满头乌发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间!
“哦,天哪!”她忐忑不安地想道,脸不觉又涨红了。
“兰妮小姐,”他轻轻说,“是不是我来惹得你不高兴了?你是不是希望我走?请坦率地说吧。”
“哦!”她在心里想到,“他确实记得!并且连我现在内心感到的不安他也知道!”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分明是在恳求他,但突然她的窘迫与惶惑消失了。因为他的目光那么安详,那么和蔼,那么宽容,以至于她不明白自己这么慌张是不是太愚蠢了。他神色疲惫不堪,而且让她感到惊讶的是,还显得很悲伤。她怎么竟然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认为他会粗鄙不堪,重新提起他们俩都想忘掉的旧事呢?
“可怜的人,他一直在为斯佳丽担心呢,”她想,于是微微一笑说:“你请坐吧,巴特勒船长。”
他重重地坐了下来,看着她重新拿起了缝补的袜子。
“兰妮小姐,我是来请你帮忙的,”他咧咧嘴笑着说,“请帮我设个骗局,不过我知道你不愿意这么做。”
“一个——骗局?”
“是啊。事实上,我是来跟你谈生意的。”
“哦,天哪。你最好还是找韦尔克斯先生谈吧。生意上的事我可一窍不通。我可没斯佳丽那么精明。”
“我觉得斯佳丽太精明了,对她反而不利,”他说,“我正是为此事来跟你商量的。你知道她——病得有多么厉害。从塔拉庄园回来后,她会重新又开始风风火火地大干一场,经营那家店铺和那些工厂。我真的希望哪天晚上,这些工厂、店铺会轰隆被炸个精光。我实在担心她的健康,兰妮小姐。”
“是啊,她确实太劳神了。你一定要说服她让她别干了,让她好好当心自己的身体。”
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知道她有多固执。我甚至从来不敢与她争辩。她就像个任性的孩子。她不愿让我帮她——也不愿让任何人帮她。我曾试图说服她卖掉工厂的股份,可她就是不听。好了,兰妮小姐,我们来谈谈正经事吧。我知道,除了韦尔克斯先生,斯佳丽是决不会把工厂的剩余股权出售给任何人的,所以我希望韦尔克斯先生能把她的产权全买下来。”
“啊,天哪!若能这样当然太好了,可是——”玫兰妮突然收住了话头,死劲地咬着嘴唇。她可不能对外人谈钱的事。尽管阿希礼在厂子里有薪水,可不知怎么搞的,他们一直都很拮据。而且让人烦恼的是,他们的积蓄也少得可怜。她自己也不知钱都怎么花了。阿希礼交给她的钱足够维持家中的日常开销,可一旦遇到什么额外开支,他们就会捉襟见肘。当然,她请大夫看病的费用是很可观的,阿希礼从纽约定购的书籍和家具也是一大笔开销,另外还要供养那些在他们家地下室住着的流浪汉。除此之外,凡是参加过邦联军的人来借钱,阿希礼从来都不忍拒绝。还有……
“兰妮小姐,我愿意借给你们这笔钱。”瑞特说。
“你真是太好了,可我们也许永远都还不起呢。”
“我不要你们还。别见怪,兰妮小姐!请听我把话说完。只要斯佳丽不必每天赶着马车奔波几英里去工厂劳累,就足以抵这笔钱了。光那家店铺就够她忙活,够让她感到愉快的了……你还不明白?”
“嗯——明白——”玫兰妮犹疑不决地说。
“你不是希望孩子能有一匹小马吗?你不是还希望他能上大学、进哈佛、到欧洲去观光旅游吗?”
“哦,那当然,”玫兰妮顿时神采飞扬地大声说,“我希望他样样都能得到,可是——嗯——眼下大家还都很穷,所以——”
“只要韦尔克斯先生把那些工厂买下,他总有一天会赚到一大笔钱的,”瑞特说。“我真心希望你们的小博能得到他应得的一切机会。”
“啊,巴特勒船长,你可真是诡计多端!”她笑盈盈地大声说,“你知道我为儿子感到骄傲,便来向我进攻。你的用心我可是看透了。”
“不见得,”瑞特说着,眼睛里第一次闪现出喜悦的光芒,“好了,你愿不愿意我借钱给你们?”
“可那骗局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必须串通一气,瞒着斯佳丽和韦尔克斯先生。”
“哦,天哪!这我可做不来!”
“要是斯佳丽知道我在背后算计她,哪怕是为了她好——嗯,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再者,我担心韦尔克斯先生也不会接受我提供的任何资金的。因此,决不能让他们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不过,如果韦尔克斯先生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敢肯定他是不会拒绝的。他可喜欢斯佳丽了。”
“是啊,他确实喜欢她,”瑞特心平气和地说,“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会拒绝的。你知道所有韦尔克斯家的人都是多么高傲。”
“啊,天哪!”玫兰妮痛苦地低声说,“我希望——真的,巴特勒船长,我不能欺骗自己的丈夫。”
“即使是为了帮助斯佳丽也不行吗?”瑞特显得十分伤心,“她真的喜欢你!”
泪水在玫兰妮的眼中转动。
“你知道,为了她,即使是赴汤蹈火我也心甘情愿。她待我的种种好处,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这你知道。”
“是的,”他淡淡地说,“她为你做的那些事我知道。你能不能对韦尔克斯先生说,钱是你的一个亲戚在遗嘱里给你们留的?”
“哦,巴特勒船长,我亲戚中没哪个拿得出一个子儿给他!”
“那么,如果我把钱通过邮局寄给韦尔克斯先生,并且不让他知道是谁寄的,你能不能保证用这笔钱来买工厂,而不是——嗯,施舍给那些贫困的前邦联分子?”
听到后半句话,起先她还有点不快,觉得这些话好像隐含着对阿希礼的批评,但见他那张笑盈盈的脸上充满了理解,她便报之以微微一笑。
“当然能。”
“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你可要保守秘密呀!”
“我可从来没向丈夫隐瞒过什么!”
“我相信这一点,兰妮小姐。”
她望着他,心想自己平时对他的看法一点没错,而大家对他的看法却大错而特错了。人们都说他残酷、傲慢、没礼貌,甚至认为他很不诚实。不过,现在许多最体面的人都已经承认,他们当初错了。而她可是从一开始就认为他是个好人的。他对她向来都是和气、体贴、毕恭毕敬的,并且非常理解她!再说,他对斯佳丽爱得那么深!用这种迂回的办法来减轻斯佳丽的负担,也真亏他想得出来!
她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不禁脱口说:“斯佳丽有这么一个体贴的丈夫真是好福气!”
“你这样想?如果她听到,恐怕不会同意。再说,我也希望对你好,兰妮小姐。我给你的要比给斯佳丽的还多。”
“我?”她迷惑不解地问,“哦,你是指小博吧?”
他拿起帽子,站了起来。他站在那儿凝视着她那张朴实的、圆圆的脸庞,她额前的V形发尖长长的,一双黑黑的眼睛端庄、持重。这真是一张不谙世故、对生活毫无戒备的脸。
“不,不是指小博。我要给你一件比小博更珍贵的东西,但愿你能想象得出。”
“不,我想象不出,”她更迷惑不解了,“对我来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小博更珍贵的东西了,除了阿希——除了韦尔克斯先生。”
瑞特没吱声,只是低头看着她,他黝黑的脸上一片平静。
“你想为我做些事,真是太感谢你了,巴特勒船长,但是说真的,我已经够幸运的了。一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要得到的东西我已经都有了。”
“那很好,”瑞特说着,脸色突然阴沉起来,“我希望你能永远保有它们。”
斯佳丽从塔拉庄园回来时,一改原先面色苍白、病恹恹的样子,两颊也红扑扑地丰满了,那双绿眼睛重又闪现出昔日机警聪明、光彩照人的神韵。当瑞特和美蓝到车站去接她、韦德和埃拉,几个星期来她头一次纵声大笑起来——笑声里既有烦恼也有欢乐。瑞特的帽檐上斜插着两根火鸡羽毛,美蓝身上穿着她最好的一件上衣,竟然已破得不成样子,她的小脸蛋上画着两条靛蓝色的斜线,鬈发上插着一根是她身长一半的孔雀羽毛。显然,他们来车站前正在玩一个印第安游戏。从瑞特躲躲闪闪无可奈何的脸色以及黑妈妈憋着一肚子火的样子来看,不用说,美蓝准是不愿卸妆就来接妈妈了。
“你简直就像个小叫化子!”斯佳丽一面吻着她一面说,然后转过脸去让瑞特在自己的面颊上也亲了一下。车站上人很多,否则的话她是决不会主动做出这种亲热举动的。尽管美蓝这副模样让她很尴尬,但她还是注意到,周围所有的人见了他们父女俩这副打扮都冲他们直笑,这微笑丝毫没有嘲讽的意味,完全是出于真诚的欢乐与善意。瑞特对小女儿百依百顺,这在亚特兰大早已是人人皆知、传为美谈的。他如此疼爱孩子已经大大改观了他在公众心目中的形象。
回家的路上,斯佳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乡下的新闻。由于气候炎热、干燥,棉花一个劲儿直往上蹿,简直可以听到它们嗞嗞拔节的声音,不过威尔说今年秋天棉花价格可能要跌。苏埃伦又快生孩子了——这句话她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着说的,这样孩子们就听不懂了。有一次埃拉竟一反常态咬了苏埃伦的大女儿一口。不过,斯佳丽觉得,这是小苏茜自讨苦吃,因为她跟她妈小时候一模一样,蛮不讲理。但这可把苏埃伦给惹火了,又像以前一样,找上门来跟斯佳丽大吵了一架。韦德打死了一条水蛇,是他一个人干的。塔尔顿家的兰德和卡米拉竟在学校里教书,这不是开玩笑吗?从前塔尔顿家的人个个目不识丁,连个“猫”字都不会写!贝特西·塔尔顿嫁给了一个从洛夫乔伊来的独臂胖男人,他们与塔尔顿家的赫蒂还有吉姆都在费尔希尔种棉花,估计收成不错。塔尔顿太太养了一匹母马和一匹小马,日子过得也挺开心,就像拥有万贯家财似的。卡尔弗特家的老房子里住进了黑人!他们有一大帮人,而且真的把房子给霸占了!他们是在镇上大拍卖时将它买下的。现在那地方简直是千疮百孔,谁看了都会掉泪。谁也不知道凯瑟琳和她那个没用的丈夫跑到哪里去了。亚力克也快要和他的寡妇嫂子萨丽结婚了。想想也是好笑,他们俩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这么久,现在居然要结婚了!大家都说这是一门不得不如此的婚姻,因为他们家的老小姐和小小姐都去世了,只剩下他俩,闲言碎语就开始多了起来。迪米蒂·芒罗为这事伤透了心,不过她也是活该。要是她有头脑的话,早该为萨丽另找个男人改嫁,何必要等亚力克攒够了钱再娶她呢。
斯佳丽一路上兴致勃勃,喋喋不休,可乡下还有许多事她却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因为一想到这些事她就很伤心。她曾与威尔一起赶着马车在乡下转了一圈,一路上她竭力不去回忆往日这片绵延数千英亩的肥沃棉田里遍地绿油油的情景。现在这些种植园一个个都重新变成了森林,寂静的废墟四周和荒芜的棉田里杂草丛生,就连矮橡树和矮松也悄悄地繁衍起来。以前的棉田,现在大概只剩下了百分之一还在耕种。他们一路走去,就像进入了死人国一般。
“就算这片土地能恢复元气,起码也要五十年,”威尔当时曾这样断言,“多亏了你我的努力,斯佳丽,塔拉庄园现在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庄园,可它终归只是一座庄园,总共才两头骡子,算不上是种植园。塔拉之后便是方丹家的庄园,再往后是塔尔顿家的庄园。他们虽然挣钱不多,但还能维持,也算会动脑筋想办法的。可其余的人家,其余的庄园——”
不,斯佳丽不愿回想乡下那满目凄凉的景象。现在回到了喧闹、繁华的亚特兰大,再去回想那景象,更会倍感伤心。
“这边情况怎么样?”当他们终于回到家里,在门廊里坐定后,她问道。一路上,她说个没完,话说得又急又快,生怕一停下来会冷场。自从那天从楼梯上摔下来以后,她就没单独跟瑞特说过一句话,她现在根本不急于和瑞特单独在一起。她不知道瑞特心里对她究竟是怎么样的。在她病后调养的那段痛苦的日子里,他对她确实一直很好,但那只不过是一种毫无感情色彩的、陌生人的好意。她需要什么,他都能事先考虑到,安排好,并把孩子管好,不让他们来打搅她,另外,还替她照管店铺和工厂。但他从没说过一声:“对不起。”大概他根本就不认为有什么对她不起的。也许他还以为那个没出生的孩子不是他的。她怎么能猜得着,在那张毫无表情的黑脸后面,他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呢?但自从结婚以来,他这是第一次表现出彬彬有礼的样子,渴望让生活继续下去,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就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仿佛,斯佳丽怏怏不快地想,仿佛他们之间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事一样。好吧,如果这就是他希望的,那么她也可以把自己的角色继续扮演下去。
“这里的一切都好吗?”她又问了一遍,“店铺里要换的新屋板都买好了吗?骡子换了没有?看在上帝的分上,瑞特,把你帽子上那些羽毛拿下来吧。看你这个傻样,也许等会儿你进城时会忘记把它们拿下来的。”
“不嘛。”美蓝说着,拿过父亲的帽子,用手护着。
“这儿一切都很正常,”瑞特回答道,“美蓝和我过得很开心,我想你走后她就没梳过头。别去吮那些羽毛,乖宝宝,它们可能脏得很。是的,屋板已经换好了,骡子换得也挺合算。说实在的,这里没什么新闻。一切都是那么单调乏味。”
不过,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尊敬的阿希礼昨晚到我这儿来过。他想问问我你是否愿意把你的厂子和你在他厂里拥有的那部分股权卖给他。”
斯佳丽正坐在摇椅里,拿着一把火鸡尾毛扇,一边摇一边扇着风,听了这话便突然停住了。
“卖给他?阿希礼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你知道,他们穷得一个子儿都没有。他挣的钱,玫兰妮一下就花个精光。”
瑞特耸了耸肩:“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勤俭持家的人,看来对韦尔克斯家的家底我远不如你了解得清楚。”
这番刺人的话听起来像瑞特又故态复发了,这使斯佳丽有些恼火。
“到旁边去,亲爱的,”她对美蓝说,“妈妈有话要跟你爸谈。”
“不。”美蓝断然拒绝,一下子爬到了瑞特腿上。
斯佳丽朝孩子皱起眉,美蓝也绷起小脸回敬她,那模样活像她外公杰拉尔德·奥哈拉,惹得斯佳丽差一点没笑出声来。
“就让她在这儿待着吧,”瑞特心平气和地说,“说到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好像是一个什么人送给他的。在罗克艾兰时,那人得了天花,是阿希礼护理了他。这件事重新唤起了我对人性的信念,人们的感恩戴德之心毕竟还未泯灭。”
“那人是谁?我们认识吗?”
“信上没署名,是从华盛顿寄来的。阿希礼也想不出是谁寄给他的。话得说回来,阿希礼为人忠厚无私,走过那么多地方,又做了那么多好事,怎么能指望他一一记住所有的人呢?”
斯佳丽若不是为阿希礼的这笔意外之财感到喜出望外,面对瑞特的挑战,她早就奋起反击了,虽然在塔拉庄园时她就早已打定主意,以后凡是涉及到阿希礼的事决不和瑞特斗嘴。她对自己在这件事上所处的位置毫无把握,在确确实实弄清楚自己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处的位置之前,她不想贸然出击。
“他想买下股权?”
“是啊,不过,我告诉他说你是不会卖的。”
“我希望你不要插手我的事。”
“不过,我知道你是不愿意把那些工厂卖掉的。我对他说,他和我一样清楚,你不插手管别人的闲事心里就难受。如果把工厂卖给他,你就不能插手管他的事了。”
“你怎么胆敢当着他的面这样谈论我?”
“为什么不敢?难道这不是事实吗?我相信他是从心底里同意我的看法的,不过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决不会直言不讳,实话实说的。”
“你瞎说!我会把整个厂子都卖给他的!”斯佳丽怒气冲冲地扯起嗓门大声说。
在此之前,她还从没有想过要卖掉工厂。她之所以要保留它们原因固然有好几个,但钱的问题却是最次要的。在过去的几年里,如果她想卖掉工厂,随时都能赚上一大笔,然而她拒绝了所有买主的报价。因为这些工厂是她多年来惨淡经营的证据,是她在极为不利的境况下单枪匹马创下的家业,她为这些工厂,也为自己感到骄傲。最重要的是,她之所以不愿卖掉工厂,是因为它们是她接近阿希礼的惟一途径。一旦失去了对这些工厂的控制,就意味着将很少能见到阿希礼,也许从此再也不能和他单独见面了。而她必须单独和他见面。她很想知道现在阿希礼对她的感情到底怎么样了,也很想知道在玫兰妮举行宴会的那个可怕夜晚后,他所有的爱是不是因为羞愧已完全消失了。现在这种蒙在鼓里的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在管理厂子的过程中,她可以找到很多适当的机会与他交谈而不至于让人觉得她是有意在找他。并且,她知道,过一段时间,她是一定能收复她在他心中的失地的。可是,如果把工厂卖掉——不,她并不想卖,可一想到瑞特竟在阿希礼面前直言不讳地把她说得这么不堪,她一下子被激怒了。她当即便下了决心。她要把工厂卖给阿希礼,而且会非常便宜,好让他充分意识到她是多么的慷慨大方。
“我卖!”她恼羞成怒地大声喊道,“现在你还有什么想法?”
瑞特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胜利之光,他忙弯下腰去给美蓝把鞋带系好。
“我想你会后悔的哩。”他说。
其实她已经在为刚才的话说得太急而后悔了。如果听到这话的是别人而不是瑞特,她一定会死皮赖脸地将它收回的。她干吗要这么急急忙忙、脱口而出呢?她紧皱眉头,怒气冲冲地看着瑞特。他也在注视着她,依然是一副猫守在耗子洞口的机警神态。见她双眉紧锁,他突然大笑起来,一口洁白的牙齿熠熠闪光。斯佳丽感到了一丝不安,疑心自己上当受骗,掉进他的圈套了。
“你是不是在这里面搞了什么鬼?”她疾言厉色地问。
“我?”他扬起双眉,一副不胜惊讶的样子,“你还不了解我吗?四处奔波行善积德的事,除非是万不得已,我是从不沾边的。”
当天晚上,她便把工厂以及她在其中的全部股份卖给了阿希礼。她并没因此而受任何损失,因为阿希礼不肯接受她一上来就提出的很低的价格,最后是以别人出过的最高价成交的。在契约上签过字后,她便无可挽回地失去了这些工厂。当玫兰妮为阿希礼和瑞特各端来一小杯葡萄酒,庆贺成交时,斯佳丽只觉得心如刀割,仿佛卖掉的是自己的亲骨肉。
工厂一直是她最心爱的宝贝,她的骄傲,是她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创造出来的成果。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当亚特兰大还没从战争的废墟和灰烬中挣扎着站立起来的时候,在极其困苦的条件下,她先办起了一家小厂。她不畏艰苦、奋勇拼搏、精心筹划、惨淡经营,在北方佬大肆没收财产、银根奇紧、许多精明之士纷纷破产的艰难时期稳稳地站住了脚跟。现在,亚特兰大正在医治战争创伤,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每天都有无数的外乡人涌入城里,她已经拥有了两家盈利甚丰的工厂,同时还有两家木材厂和十多支骡子车队,雇佣着一批犯人,以很低的成本经营着这些产业。跟这一切告别,就像把她一部分生活的大门永远关闭了,尽管这部分生活饱含着辛酸与苦涩,但回想起来,却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满足。
她亲手创建了这份产业,现在又亲手将它卖掉了。她心情沉重,因为她十分清楚,没有她掌舵,阿希礼准会将它们——将她辛辛苦苦创建起来的一切——丧失殆尽的。阿希礼对任何人都深信不疑,并且至今都还分不清各种木材的大小规格。她现在再也不能向他提出有益的建议了,这全都是因为瑞特已对阿希礼说过,她对什么事都爱指手画脚。
“哦,该死的瑞特!”她在心里暗暗诅咒着。她注视着瑞特,越来越坚信,这一切都是他在幕后策划的。至于他是怎么策划的,为什么要这么策划,她还不清楚。这时瑞特正跟阿希礼谈话,他的话又把她的火气给引上来了。
“我想你会马上把那些犯人辞了吧?”他说。
辞退犯人?怎么会想到要辞退犯人?你瑞特明明知道,工厂的巨额利润靠的就是这些廉价的犯人。在谈到阿希礼将来要采取的行动时你的语气为什么这么肯定?你对他到底了解多少?
“是的,马上就让他们走。”阿希礼回答道,竭力躲开斯佳丽惊讶的目光。
“你发昏了?”她大声喊了起来,“这样的话,合同期内的佣金就全完了,再说你还能找什么人来干活?”
“可以找自由黑人。”阿希礼说。
“自由黑人!胡说!你该知道他们的工资有多高吧,而且那些北方佬会时时刻刻盯住你,看你是不是一日三餐给他们鸡吃,晚上是否给他们鸭绒被盖。要是你用鞭子把哪个偷懒的黑人抽两下,让他干活快点的话,从亚特兰大到多尔顿的北方佬会齐声尖叫起来,非把你关进牢房不可。犯人是惟一——”
玫兰妮低下头去,凝视着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阿希礼面有愠色,但显得很固执。他半晌没吱声。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和瑞特的目光相遇了,仿佛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理解与鼓动——这一切斯佳丽都看在眼里。
“我不愿意用犯人,斯佳丽。”他说得心平气和。
“好吧,先生!”她大吃了一惊。“不过,为什么不愿意?是不是怕别人像议论我一样议论你?”
阿希礼抬起了头。
“只要做得对,我不怕别人怎么说。但我始终认为,用犯人当劳工是不对的。”
“可是为什么——”
“我不能靠强制别人劳动受苦而赚钱。”
“可你从前也养过奴隶!”
“但从前奴隶的生活并不悲惨。而且,即使这场战争没有让他们获得解放,我也会在父亲死后解放他们的。至于用犯人干活,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斯佳丽。这种做法弊端太多。也许你不了解,可是我了解。我知道得清清楚楚,约翰尼·加勒吉尔在他的工棚里至少杀死过一个犯人。或许更多——有谁关心过犯人的死活?他说因为那人想逃跑才杀死他的,可据我所知却并不是这么回事。我知道有些人病得很厉害,实在是做不动了,可他还逼着他们干。你也许会说这都是迷信,可我认为,靠别人的痛苦赚来的钱是不会给人带来幸福的。”
“真是活见鬼!你的意思是说——天哪,阿希礼,你是把华莱士牧师关于金钱肮脏的说教全接受了吧?”
“我用不着接受他的说教。在他布道前很久我就相信这一点了。”
“那你一定会觉得我所有的钱都是肮脏的了,”斯佳丽厉声说,“因为我雇佣犯人,开设酒馆,而且我——”她戛然而止。韦尔克斯夫妇满脸尴尬,瑞特在一旁咧着嘴嘻嘻直笑。该死的瑞特,斯佳丽在心里骂道,她又气又恨。他一定是在想,我又在指手画脚管人家的闲事了,阿希礼一定也是这样想的。我真恨不得把他们俩的脑袋砸个粉碎!她强忍怒火,极力装出一副超然的神态,但装得一点也不像。
“当然,这事已经跟我不相干了。”她说。
“斯佳丽,不要觉得我是在批评你!不是的。我们只不过是对事物的看法不同。你认为对的也许我并不认为对。”
她突然希望这里就只有她和阿希礼两个人,希望瑞特和玫兰妮能离他们远远的,这样她就可以大声喊道:“可我希望我对事物的看法能跟你一样!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好让我理解你,跟你的看法保持一致!”
然而玫兰妮就在眼前,正为这场面浑身发抖,感到不安,而瑞特则懒洋洋地冲着她咧着嘴直笑,所以她只能尽量保持冷静,并冠冕堂皇地说:“当然,这是你自己的事了,阿希礼,用不着我来告诉你该如何去做。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真不明白你的态度,也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哦,要是他们俩能单独在一起就好了,这样她就不必说这些冷冰冰的话了,这些话一定让他感到不高兴了!
“我惹你生气了,斯佳丽,可我并不是有意的。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原谅我。我的话里没什么猜不透的哑谜。我只是觉得,以某些方式赚来的钱是很难带来幸福的。”
“但你这种想法不对!”她大声喊道,因为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看着我!你知道我的钱是怎么来的。你也知道我在赚到钱之前的状况!你总还记得那年冬天,在塔拉庄园,天气冷极了,我们把地毯剪开当鞋,粮食也不够吃,我们还常常为小博和韦德受教育的事发愁。你总记得——”
“我都记得,”阿希礼厌倦地说,“可我宁愿忘掉那一切。”
“那你总不能说当时我们中有谁是幸福的吧?可你看看我们现在!现在你有了一个美满的家,有了一个美好的未来。还有谁的房子比我的漂亮,衣服比我的好,马儿比我的骏?谁家的餐桌都不如我家丰盛,谁家的招待会都比不了我家的体面排场。我的孩子要什么有什么。那么,我这些钱都是怎么来的呢?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先生!是靠犯人、酒馆的租金以及——”
“不要忘记你还杀死过一个北方佬,”瑞特轻声说,“实际上你是在杀了他以后才踏上发家之路的。”
斯佳丽突然转过身去面对着他,满腔怒火正要发作,瑞特又抢先开口了。
“而且你的钱使你觉得非常非常幸福,是不是,亲爱的?”他问道,这话听上去甜丝丝的,实际上恶毒之极。
斯佳丽顿时语塞了。她张着嘴,眼睛飞快地向另外三个人扫了一眼,玫兰妮窘得几乎都要哭出来了,阿希礼面色突然变得苍白了,一声不吭,瑞特叼着雪茄,自得其乐地注视着她。她真想大声喊道:“当然,我的钱的确使我感到幸福!”
可不知怎么,她却没喊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