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日暮黄昏 风光不再的英国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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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黄昏
风光不再的英国狮

“二战”之后,衰落的英国在战争中唯美国马首是瞻,换得英美的“特殊关系”,籍此制衡欧洲——这是英国大陆均势政策的延续。然而,如今英国的危险并非来自它对欧盟事务的参与,而是在各个地区与全球体系之间谋求平衡的美国。

分而乱之:大陆均势政策

我并未到过多佛港的悬崖上,但我知道,站在那里可以将远处法国和欧洲大陆的风光尽收眼底。此外,你还可以倾听脚下海底隧道里车辆隆隆驶过的声音。这正是英国自相矛盾的地方。从表面上看,就像往常一样,英吉利海峡把守着通往英国的所有道路,将欧洲大陆阻挡在海湾之外。但海底隧道却将英国和欧洲大陆连接了起来,其间的天堑似乎不复存在。从这一悖论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英国历史和战略上存在的最根本的问题:英国与欧洲大陆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而欧洲大陆的未来至少部分取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们不妨放宽视野,先来看看事情的全局。英吉利海峡沟通了大西洋和北海,前者是大英帝国及其属地的纽带,后者是英伦三岛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桥梁。这是欧洲两个不属于欧洲大陆的地方,两者的文化互相关联,都以新教和海洋为中心。1066年,诺曼人(或者说诺斯人)从法国横渡英吉利海峡,征服了英国,重新划定了该国的疆界。英国人一向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荷兰和比利时往来密切,与法国的关系也长达数百年。这让我想起了荷兰皇家壳牌公司以及其他几十家英荷公司。然而,能够决定英国与欧洲大陆的关系不只是英吉利海峡,还有北海和前文提到的欧洲自由贸易联盟。该贸易区由英国成立,以北海为中心,成了英国在欧盟之外的另一种选择。

北海盆地使该自贸区与欧洲大陆脱离开来,并向北海周边的国家靠近。该贸易区虽然人口规模较小,财富和资源也不足以与德国相提并论,但它可以与丹麦、荷兰和法国的一部分联合起来,作为在欧洲大陆相互关系的一种替代。仅从这方面来看,欧洲自由贸易联盟进一步使欧洲处于分裂之中,虽然不会产生决定性影响,但仍成为欧洲统一的障碍。

英国远非该地区人口最多、实力最强的国家。几个世纪以来,英国就像是欧洲大陆的调速轮。欧洲大陆虽然总是专注于内部事务,但对来自周边国家的威胁也时刻保持警惕。而英国四面环海,逐渐形成了全球观念。当然,英国也会参与欧洲大陆的事务,但只是选择性的。与法国和德国不同的是,英国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卷入其中,而法德无法对周边发生的事情漠然置之。英国时刻调控着自身与欧洲大陆的经济与军事关系。这样一来,英国经常能够对欧洲大陆正在发生的事情产生决定性影响,并使局势朝着有利于本国的方向发展,而这往往意味着鼓励欧洲大陆专注其内部事务,继续处于紧张状态。

欧洲之所以从未统一,其中有许多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北海,而是附近的英吉利海峡。这个海峡将英国与欧洲大陆分隔开来,由于水域狭窄,所以异常险恶。大西洋和北海的海水在海峡内流进流出,随着潮汐的方向不断变换,让航行变得极为困难。这里的气候寒冷潮湿、狂风不断,但又瞬息万变。因此,无论是从哪个方向出发,都很难驶过英吉利海峡。

1944年6月,当盟军准备从诺曼底登陆时,在之前的几天里,他们最大的顾虑就是当地的天气及其对英吉利海峡的影响。其中一个重要的军事因素就是晕船。由于英吉利海峡风急浪险,步兵可能会在运输舰和登陆艇上晕船,导致他们在登陆后无法作战。因此,盟军必须选择最佳的登陆时机,但最终事与愿违。由于大西洋风暴接连不断,盟军只能趁两场风波之间的时机迅速通行。庆幸的是,虽然仍有大批士兵呕吐,但盟军最终胜利登陆诺曼底。

罗马人和诺曼人都曾成功入侵英国,但都发生在很久以前。自16世纪以来,英吉利海峡阻挡了所有试图入侵英国的重大行动。它在16世纪挫败了西班牙人,在19世纪挫败了拿破仑法国,在20世纪挫败了希特勒德国。这三个国家虽然都拥有极其强大的军队,但都未能跨越英吉利海峡并成功登岸。然而,让入侵者畏惧的不只是英吉利海峡的惊涛骇浪。对英国人来说,是英国皇家海军(简称“皇家海军”)保卫了他们的王国。

皇家海军的起源与其说是某种宏大的战略,不如说与窃取了西班牙人的财富有关。当时,随着滚滚的财富从南美洲流入西班牙,英国人对此极为关注。其中有两个原因:第一,运往西班牙的财富数量惊人,对西班牙发动突袭可以让英国大发横财;第二,日渐强大的西班牙海军对英国造成了直接威胁。如果西班牙海军控制了大西洋,他们就能占领英国周围的水域。届时,英国将毫无防御之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皇家海军发展成为欧洲最强大的海军。尤其是在特拉法尔加战役中大败拿破仑海军后,他们不仅成为当时世界上唯一真正的全球海军,也成为英国建立帝国的基础。19世纪末,大英帝国在欧洲帝国体系中独占鳌头。英国海军不仅维持着这个帝国的秩序,最重要的是,它还保证了航道的畅通,使得帝国内部与其他国家之间的贸易能够正常开展。

英国的安全取决于是否能够继续维持对海洋的控制权。所谓英国,最初是指英格兰、苏格兰与爱尔兰的联盟,但在北爱尔兰脱离联盟之后,只剩下英格兰和苏格兰。一旦丧失了海洋控制权,英国也将丧失整个帝国。要想打败敌军的舰队,最好的办法就是防患于未然。要想阻止敌国建立舰队,最好的办法就是确保所有资源被用于陆地战争。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英国必须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以确保欧洲大陆的列强互相猜忌。而这些国家之间的确互不信任,因此英国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使它们内斗下去。为了保持各方的均势,英国支持的对象不断变换,好让欧洲大陆忙于自己的内部事务无暇旁顾,从而确保英国的安全。当然,这个战略也存在问题,并非始终有效。欧洲大陆总是有国家周期性崛起,打破英国的遏制体系,并有可能长期控制欧洲大陆,从而危及英国的安全。然而,最终西班牙、法国和德国都功亏一篑。在极端的情况下,一旦英国的均势外交和经济平衡政策都不再奏效,从长期来看,英国对海洋的控制权就会受到威胁。只有此时,英国才会出兵干涉。英国的陆军规模相对较小,所以不得不利用精准性武器,并避免参加大规模战役。因此,就像在滑铁卢战役中一样,英国的做法是在小规模战役中采取决定性措施,削弱正在崛起的大国力量。然而,这种战略的缺陷在于,英国并非总是能控制自己的敌人。在两次世界大战中,英国被拖入消耗战,导致这一战略不再奏效,而英国最终丧失了大国地位。

大英帝国解体之谜

英国著名作家乔治·奥威尔声称,英国是“一个乏味而正直的民族,他们躲在25万把刺刀后面,把玩并加强自己的无聊”。比起欧洲战场上以数百万计的刺刀,英国的25万把刺刀实在微不足道。但有意思的是,一向目光如炬的奥威尔却认为英国人乏味而又正直。他既尊重正直的品行,也不讨厌乏味的个性。这虽然是英国人对自己的看法,其中却包含着巨大的矛盾。

几个世纪以来,英国将欧洲的政客玩弄于股掌之上,因此获得了“背信弃义的英格兰”的名号。欧洲人认为,英国人在欧洲只是在冷酷无情地谋求自身利益,丝毫不顾及自己所作的承诺或应负的责任。因此,欧洲人才会认为英国人“背信弃义”。更有甚者,英国一面操纵欧洲大陆,一面建立起庞大的帝国。英国通过结盟、操纵、欺骗和最低限度的武力,统治着数以亿计的印度人。不仅如此,英国在中国也占据主导经济地位。此外,他们还控制着伊斯兰世界。因此,你很难认为英国人令人乏味、品行正直。虽然英国的历史充满了智慧、狡诈和冷酷,但奥威尔却认为他们乏味而正直。他指的到底是什么人?

剧作家乔治·萧伯纳在《恺撒和克利奥帕特拉》(Caesar and Cleopatra )中写道,在听到西奥多特斯对埃及婚姻规则的描述后,布列塔尼斯立即接腔说:“恺撒,这是不对的。”这句话触怒了西奥多特斯。为了安抚他,恺撒说道:“原谅他吧,西奥多特斯。他(布列塔尼斯)只不过是个外乡人,把自己部落和小岛上的风俗当成了自然法则。”

英国人征服了全球大部分领土,而大英帝国几乎囊括了当时所有的文明,但英国人仍然相当狭隘。波斯人、罗马人和希腊人也建立了庞大的帝国,但与这三者不同的是,英国人不仅认为本国文化更加优越,而且相信自己最微不足道的习惯也彰显了文明。布列塔尼斯对埃及皇家婚礼的风俗感到震惊,但这种惊异不是源于双方的差异,而是认为他们违反了礼仪的标准。恺撒虽然是个骄傲的罗马人,但他认识到布列塔尼斯过于狭隘。众所周知,所有社会都有其风俗,而这些风俗各不相同。但有时候英国人似乎认为,尽管社会风俗多种多样,他们的风俗才是唯一恰当的生活方式。

我还记得,刚参加工作不久,我曾受邀前往英国某所著名的大学参加宴会。在我小时候,用餐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过是使用刀叉并在需要时使用勺子而已。因此,我对英国人在用餐时的繁文缛节感到瞠目结舌。这件对我来说本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到了英国人那里却变成了一套复杂的仪式,其间许多主观刻板的规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从未见过如此众多的器皿,也不清楚有些器皿的用途,况且他们喝汤的礼节既复杂又费时。他们以为,任何坐在这张桌旁就餐的人都接受过适当的教育,掌握了正确的进餐方法。这一点并非不近人情,但我却困惑不已、手足无措,因为我不知道该用哪只手拿哪样东西,喝汤时身体应该呈何种角度以及从哪个方向从碗里舀汤。宴会的主人倒是非常友善,对我显然缺乏教养这一事实只字未提。

后来,我和一名澳大利亚女子结了婚。她所在的地方沿袭了英国的遗风,而她也将自己从小学会的餐桌礼仪视作自然法则。最终我作出了让步,学会按照她所喜欢的方式用餐。她也清楚,这些只不过是一种习俗,但仍坚持认为这才是唯一有教养的进餐方式。不过,在她看不见时,我仍会用碗喝汤。

当然,她绝不乏味。如果你了解英国历史,你就很难理解奥威尔为何认为英国人乏味。但正是这种民族性格促使他们建立了庞大的帝国。英国人承认,世界上存在许多文明,他们对其他文明也非常感兴趣。但在内心深处,英国人相信,即使是喝汤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也不只是他们的习俗,而是自然法则。

英国人不仅始终固守自己的文化,仿佛自然法则本身就十分狭隘,而且形成了一套规则。这套规则不但将他们团结在一起,还按照他们的想法改造了殖民地。因此,不可否认,英国人的乏味具有某种强大的力量。他们不愿承认日常习俗的多样性,这种观点的确十分乏味,但迫使那些希望效仿英国的人,不得不按照他们的规则行事。让人在宴会上感到惊慌失措、举止失当,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对大英帝国来说,比起残酷的暴力,这是一种更加适宜的武器。

英国人按照自己的想象建立了北美殖民地。起初,即使是那些激进的异见分子,也仍然按照英国的方式表达异议。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对英国文化和英国霸权发出了挑战。美国既是英国的第一个大型殖民地,也是帝国衰落的开始。其中部分原因在于文化,因为美国人将英国哲学融入了自己的制度,而这一制度形成的原则反过来影响了英国的制度。更为重要的是,美国建立在移民之上,而移民使美国文化始终处于变化之中。即使不考虑战后移民对英国文化产生的影响,美国文化及其率性随意的特征和精英管理的理念也让英国感到异常烦恼,但并没有让欧洲大陆感到不安。其中部分原因在于,英国人狭隘的思想和乏味的性格让他们很难与日渐强大的美国抗衡。因此,在争夺海洋控制权的斗争中,英国输给了美国,同时也输掉了自己的帝国。

美国与英国有着同样的利益。美国虽然面积辽阔,但作为一座岛屿,同样需要抵御外来入侵。因此,美国最大的威胁是当时最强大的海上国家——英国。1812年,英美两国开战。随后,双方在俄勒冈的控制权问题上以及美国内战期间,多次爆发周期性冲突。有意思的是,我们注意到,美国在“一战”后制定了一系列作战计划。其中的“红色作战计划”是为了应对英国从加拿大入侵美国。当然,这种说法有些不着边际,这只是军事参谋部门制定的应急计划之一,因此意义不大。但值得注意的是,美国的确制定了针对英国的作战计划,这是不争的事实。

英国人虽然无意入侵美国,但双方为了大西洋这片海域展开了角逐。美国是当时全球最大的出口国家,因此需要在大西洋畅通无阻。为了维持帝国的统治,英国也需要控制大西洋。随着双方的战略意图发生了变化,两国的实力就显得更加重要。虽然双方在这一问题上没有真正的冲突,但美国对英国控制着西半球海军基地一事深感不安。自1900年后,英国也对美国海军力量的崛起忧心忡忡。

然而,局势在“二战”期间发生了重大变化。法国沦陷后,英国人处于德国的巨大压力之下。美国同意借给英国50艘老式驱逐舰。而作为回报,英国同意把西半球的属地和基地租借给美国,租期为90年,其中包括东巴哈马群岛、牙买加南岸、圣卢西亚、西特立尼达岛、安提瓜岛和英属圭亚那部分地区,并允许美国在百慕大和纽芬兰建立军事基地。

为了得到美国的50艘驱逐舰,英国让出了西半球的海军基地,不仅消除了自身对美国的任何威胁,也丧失了向北大西洋投射武力的能力。而美国借给了英国急需的驱逐舰,以应对德国U型潜艇的威胁。因为美国帮助英国遏制了德国,所以英国允许双方在北大西洋的势力均衡出现变化。

战争结束后,美国成为第一个控制了全球所有海洋的国家,它把日本人、英国人和法国人都从太平洋驱逐出去。现在,美国不仅控制了北大西洋,而且通过北约控制了或者说至少部分控制了英国皇家海军的残部——大英帝国至此终结。这个昔日的海上强国已经无法控制海上航线,而美国人也无意继续维系大英帝国。因此,尽管大英帝国的瓦解存在诸多原因,但不可否认,1940年美国利用英国的困境,将其逐出北大西洋,这一事实对大英帝国的解体至关重要。

随着大英帝国的瓦解以及美国控制了西欧国家,英国逐渐沦为一个普通国家。虽然英国也是“二战”的战胜国之一,但它丧失了最重要的领地,从而导致英国人的做法也发生了转变。在此之前,他们一直致力于维持均势,如今却转而希望在欧洲和美国之间取得平衡。当然,英国仍在寻求某种均势,只不过采取的方式更加复杂。

我们曾在前文提到,大英帝国瓦解后,英国与欧洲大陆维持着复杂的关系。这种复杂的关系并非没有先例。纵观历史,英国与欧洲大陆的关系时而亲密,时而疏远。18世纪,欧洲上流社会竞相效仿法国人。但19世纪末,他们开始转而效仿英国人,包括英国的服饰和举止。其中部分原因在于,当时欧洲大部分皇室都有维多利亚女王的后裔,但也是因为英国值得他们模仿。当时,英国的全球实力和工业革命让该国的风俗习惯充满了魅力。通过模仿,人们就能分享英国人的成就。但这些习俗也许只有与生俱来才能真正掌握,所以英国的上层阶级甚至是中产阶级由于掌握着更为复杂的习俗,从而比欧洲其他国家的人略胜一筹。与此同时,年轻的英国绅士开始环游欧洲,前往雅典、罗马和巴黎瞻仰,但这更多是为了历史和诗歌,而不是这些城市的居民。简而言之,英国与欧洲大陆的关系就像一桩不太和睦的婚姻,双方虽然因激情维系在一起,但在一些次要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例如尊重、信任和共同的命运感。

“二战”过后,英国人在欧洲大陆失去了实力和魅力,欧洲大陆开始关注美国及其截然不同的文化。英国文化之所以吸引人,在于它的复杂和神秘,而美国文化却以率性坦诚著称。英国人不希望外国人和下层社会渗入他们的文化,但美国人却希望所有人都能完全融入美国文化。从整体上看,美国文化以理智为中心,其典型的象征是计算机。对美国人来说,午饭只是为了充饥,而不是为了赏心悦目。成功需要全身心的投入,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欧洲人希望与大家庭住在一起,但美国人习惯于随工作地点定居。我和妻子有4个孩子,每个孩子都住在不同的城市,不跟我们在一起。他们是美国人,所以崇尚事业为先。我们对此表示理解,因为我们和他们一样。较之于为了获得成功而四处奔波,家庭成了次要的东西。

美国人对欧洲人的吸引力就像过去英国人对欧洲人的吸引力一样,甚至更加富有魅力,这既是因为美国文化向所有阶层敞开,也是因为美国文化拒绝客套地疏远他人。但是有一点,美国的吸引力也许稍逊一筹,因为美国文化要求所有人都融入美国,这种要求不仅极其强烈,而且不容置疑。如此一来,英国被夹在了美国与欧洲之间。

从宗主国沦落到“特殊跟班”

在2008年经济危机期间,法德两国曾经提到由“盎格鲁—撒克逊人”制定经济政策的方式。即使撇开它们对美国目前种族特点的误解以及欧盟接踵而至的危机不谈,我们也必须注意到,欧洲大陆将英国归入了美国阵营,认为它接纳了美国文化以及居于美国文化中心的美国经济模式。

欧洲人认为英国人有异于自身,美国人也认为英国人与自己不同。但英国人认为,他们独一无二,需要同时在这两个阵营中站稳脚跟。从经济上来看,如果将欧盟视为一个整体,那么英国最大的贸易伙伴是欧盟。但是,如果将欧盟视作众多单个国家的组合,情况就会有所不同。2013年,美国是英国商品的头号进口国,它购买了英国出口商品的13.4%。德国位居次位,购买了英国出口商品的9.8%。荷兰、法国和爱尔兰紧随其后。但德国、荷兰、法国和爱尔兰合计起来,总共购买了英国出口产品的31%。这就意味着,英国不仅有近三分之一的出口产品进入了英国对岸的国家,还有10%的出口产品进入了比利时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这样看来,英国出口商品约有40%流向了北海盆地。

因此,英国人面临着两大主要经济关系,即与北海盆地和英国周边其他海域之间的经济关系。如果这些国家作为整体,那么它们是英国最重要的经济伙伴。但是,如果按照单个国家计算,美国仍是最大的进口国。从历史上看,英国的国家安全和影响有赖于北海盆地这个区域,而非欧盟。在经济上,英国也已经返回了地理中心,并借此维持了与其最大的进口国美国的关系。而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合计起来占英国市场的一半,其中包括中国和欧洲的其他国家。

英国人显然不愿过深卷入欧盟。他们只是欧盟的一部分,并始终与其保持着距离。其中的原因不在于文化,而在于战略。英国已经没有能力操纵欧洲的均势。但与此同时,欧洲日益严重的分裂状态和矛盾需求有可能将英国拖入其中,并对其造成损害。英国既不希望依靠欧洲央行解决问题,也不希望陷入欧洲各国之间的政治攻讦。但英国对欧洲十分关注,尤其是对北海地区,因为英国与此地区的关系至关重要。欧盟的益处在于,作为欧盟成员国,英国能够在正常的自由贸易模式内,轻而易举地进入这些国家的市场。但英国感兴趣的是自由贸易区,而不是统一货币,更不是建立欧洲联邦。

为了维持平衡,英国始终与其最大的进口国美国保持着友好关系。但这不只是经济关系,还包括军事关系。尽管欧洲计划裁军,但英国仍与美国保持着重大军事关系。这一点意味着什么?在大多数地区,英国军队都不具备单独开展行动的能力,其军事作用在于使美国依赖英国,从而使英国获得与欧盟抗衡的实力。从过去10年美国在伊斯兰世界开展的战争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一进程正在展开。

英国军队并非毫不重要。与其他盟国军队不同的是,英国军队的作用远不止于某种象征。例如,英国空军特别部队曾在许多行动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但对美国来说,英军最重要的益处在于政治方面。当法德两国反对美国出兵伊拉克时,英国和其他较小的欧洲国家对美国表示支持。正是英国的支持为这次行动提供了合法性,否则美国很可能师出无名。

当然,英国自愿参与美国开展的战争,遭到了许多人批评,但这一做法的确事关重大。法国人也曾多次提出,要与美国建立特殊关系,但这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一种设想。英国与美国建立了真正的特殊关系,而这一关系的基础源于英国人的行动。因此,英国人可以向美国提出要求,获得美国的技术,分享美国的成功。从这一意义上看,英国虽然远非欧洲首屈一指的经济强国,借用他们的话来说,英国却能够超常发挥,因为美国会成为它的后盾。

英国人正继续谋求均势,但这一均势一如既往地错综复杂。无论这一均势如何盘根错节,英国最终目标仍是尽可能地维持自身实力,以确保国家利益,而无需担心被卷入本国无法控制的局势中。就像以往一样,英国正操纵着周边国家,以免自身陷入灾难。其结果是,英国一面操纵美国、法国、德国和其他国家,而这些国家也绝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操纵。为了保存实力,英国采取的战略是,在战争中唯美国马首是瞻。显然,英国利用欧盟成员国的地位,获得了进入欧盟市场的权利,但又从不深陷其中。

英国的危险并非来自它对欧盟事务的参与,而是来自它用以制衡欧洲的砝码,即美国。英国是一个地区大国,而美国是一个全球大国。英国在欧洲与美国之间寻求平衡,而美国在各个地区和全球体系之间寻求平衡。英国本身就是均势的一部分,因为能够为美国所用,所以获得了回旋的余地。这就意味着,英国经常要面对两种选择,即在美国的冲突中扮演从属角色,或者失去自身的影响乃至平衡。因此,英国的地位十分独特,为了间接维持自身进行斡旋的余地,它将不得不继续卷入冲突之中。

英国过去也曾卷入冲突,但这种类型的冲突已不复存在。英国将对欧洲大陆的重大事件产生影响,但在冲突结束时,它将不会再次成为决定性力量。英国可能参与前殖民地的维和行动,但不会再次发动殖民战争。北爱尔兰也许会再次爆发种族冲突,但英国不可能发动战争迫使爱尔兰就范。昔日的历史已经成为过去。

其结果是,英吉利海峡将仍然是一个风平浪静的边缘地带,而不是一根一触即发的导火索。

在莱茵河一带,爆发冲突的可能性不大。但假如比利时分裂,法国政治将会出现严重转向,一旦极右或极左政党上台,该地区的形势有可能变得剑拔弩张。但这些假设很难成为现实。只要美国仍然控制着各大洋,英国继续与美国维持关系,至少英国的周边地区会天下太平,而英国奇特的文化也将得以继续。

因此,就像历史上一样,英国可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擦枪走火,但这个地点不一定出自英国的选择。例如,在后冷战时代,随着俄罗斯的实力不断增加,美国可能不得不在该国与欧洲大陆之间的边缘地带部署军队。而一旦美国出兵,英国很可能紧随其后。冲突发生后,为了在各个地区和全球发挥重要作用,这将是英国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谋求独立的苏格兰

然而,对英国来说,苏格兰仍是一个未知数。17世纪被英格兰征服后,苏格兰被划入了大不列颠的版图,大不列颠的国旗即综合了英格兰的圣乔治十字旗和苏格兰的圣安德鲁十字旗。在这个联盟中,英格兰居于主导,苏格兰人虽然怨声载道,但几乎没有反抗的理由。以市场和技术实践为核心的苏格兰启蒙运动就像一股精神动力,催生了英国和其他国家的工业革命。此外,英国还在苏格兰对北海油田进行了开发,并促进了该地区的经济繁荣。

目前,苏格兰出现了独立运动。在就独立一事举行的全民公决中,55%的民众投票支持离开联合王国,这一数字令人震惊。它反映了曾对欧洲发生过重大影响的最根本的革命性力量。随着每一个民族都要求拥有民族自决权,欧洲将变得四分五裂。但人们认为,苏格兰要求独立是受到经济利益的驱使,而不是狂热的民族主义。同样,英国对独立的抵制也源于经济问题,而不是出自民族自豪或义愤,而民族主义正是过去数百年中战火连绵不绝的原因。

苏格兰希望重获国家主权,但不同寻常的是,双方显然都缺乏热情。我们不妨回想一下捷克人与斯洛伐克人之间爆发的天鹅绒革命 (1)。“一战”结束后,是局外人将两者合为一体,双方从未对这一结合表现出热情。但英格兰与苏格兰的统一是在血雨腥风中完成的,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斗争、阴谋和背叛后,苏格兰失败,英格兰获胜。因此,两者之间就像存在某种核能,巨大的能量将原子结合在一起,但是当这种能量不复存在,就有可能爆炸。事实上,在过去的数百年中,英格兰和苏格兰之间已经丧失了这种能量。苏格兰也许会离开英国,如果它真的希望离开,那么英国将面临分裂。但是,两者之间不会有爱尔兰从英国独立时或北爱尔兰发生危机时的那种愤怒和痛苦。

无论苏格兰离开联合王国,还是英国对其加以阻挠,都不会令人觉得奇怪。当然,如果双方没有爆发战争,也不会出人意料。正如奥威尔所言:“英国人乏味而又正直。”苏格兰人也曾深受影响。但即使双方没有冲突之虞,苏格兰人也有可能证明,欧洲的民族主义仍然十分活跃。此外,他们还有可能证明,不是所有民族主义都会受到对他人仇恨和对自身热爱的驱使。

(1)  天鹅绒革命狭义上是指捷克斯洛伐克于1989年11月(东欧剧变时期)发生的民主化革命。从广义上讲,天鹅绒革命是与暴力革命相对比而来的,指没有经过大规模暴力冲突就实现了政权更迭的革命,如天鹅绒般平和柔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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