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Yoli
时间:2018年9月10日
地点:大理 行走于洱海边
我们应该有所相信,所以在确定这本书的对谈主题时,我们都认为也应该谈谈“信”。你可以说它是信念、信仰,或者信心,但不管如何定义,我始终认为“信”是生命的底层逻辑,是支撑我们生活运转、行事待人的核心支柱。我们今天看见的自己,其实是由我们的“信”一路引领来的。一个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其实都有他的“信”或“不信”做依据。相比一个人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我更喜欢穿过这些,看见一个人在相信什么。
世间有两种相信的模式:一种是因为我看见了,所以我相信;一种是因为我相信,所以我看见了。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一座孤独的监牢里,这个监牢的边界就是我们的视野。如果我们永远只能站在自己所看见的、自己所经历的、自己所能理解的范围内看问题,那么我们的监牢永远就这么大了。相比于这种“所见即所是”,我更欣赏后一种模式。“信而后见”,不以自己见到的一方天地,作为整个世界的图景。相信生命的未知永远大于已知,现实中的未见永远大于已见。
一个人自以为看得够多,自以为自己看见的、经历的就是这个世界的全部,那么他会说“这个世界不过如此而已”。说这种话好像显得见多识广,很是成熟。但是我觉得,真正的成熟是历尽千帆,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局限,能够意识到在自己的已知范围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存在。
人在天地中走着,常常会有一种忘却自己的美妙。那些原本觉得繁复庞大的事,在风中变得渺小;那些原本觉得不可承受之重,在光影里如烟消散。当我凝望一朵花的时候,我常常感到某种深刻的神秘性蕴含在其中。我并不是试图描绘一朵花,绘画是我唯一能找到的表达我虔诚和敬畏的方式,我是用我的眼、我的手、我的心来膜拜它。在此间不可言的感动,让我珍爱我在人间的一切。
对这份辽远的未知的相信,就像我生命中的北极星,它是为了指引我不在人生丛林中迷失方向,而不是用来抵达的。这使得我对我的生命获得了一种谅解——不管我经历了什么,即使我没有拥有和获得,我所经受的只是非常有限的生命。这份对不可知、不可见的存在的相信,让我可以释怀我所见所受的所有不美好。
Yoli 你们有什么信仰的宗教吗?
宁远 我没有具体、明确的宗教信仰。但也不是一个唯物论者,相信有不可知的存在,相信有科学到达不了的地方。
菲朵 我没有宗教信仰,但一直和宗教很亲近。我一去再去的旅行地都是有宗教信仰的国家,我也喜欢看关于宗教的书。如果有空,我也会去寺庙做义工。
Yoli 菲朵没有宗教信仰,那你去寺庙做义工是一种什么状态呢?
菲朵 最初是因为喜欢寺庙的环境和气氛,人在里面待着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在寺庙里,我看到里面的僧侣或比丘尼认真地诵经、坐禅、煮茶、照顾花草、烹制食物,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能带给我很多启发。除了宗教知识,寺庙里的生活细节都是一种带着觉知的修行,这些其实是对普通人触动最大的部分。比如,说话要轻声细语;桌椅板凳要用双手搬,而不是拖来拖去;吃斋饭需要排队,不浪费食物;不因为自己的私欲杀害动物;随时说谢谢……
我们常常说人的一举一动都要带着觉知,但其中这些觉知是需要学习并反复练习的。从这个角度上说,寺庙和学校有很多共同之处,也担负着相同的使命。我认识的一些义工,有些是艺术家,有些是建筑师,还有学校里的学生。他们在寺庙里工作,都抱着一个相同的目的,就是希望把一件好事,好上加好。这些传递下来的利他意识给我很多触动,因此我希望加入他们。
宁远 我的孩子们读书的学校是一所有基督教背景的学校,学校的教师百分之九十都是基督徒,这也是我选择这所学校的原因。学校里的老师们谦和温柔有耐心,对孩子有真正的爱,对自己从事的工作也特别有认同感,不仅仅是为了养家糊口。也许他们认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在“荣耀上帝”。
我也带着孩子们去寺庙,他们喜欢排队领得一餐素食,怀着郑重的心情把一碗饭吃完。这个过程中,孩子的内心一定会受到触动,否则他们不会那么郑重,这时候你就会感觉到宗教的力量。
Yoli 一件事做到足够好的时候,这件事就会产生它自己的意志,会带动很多人。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我们去过的一些寺庙,现在越来越被很多人关注,也有更多的人去,从利他意识来说,能让好的思想和精神影响越来越多的人当然更好。可这些清修之地有很多人去,也有很多人对此是有抵触情绪的,那么这中间就有个矛盾,你们怎么看待这个矛盾?
菲朵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也是很多人的困惑。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对宗教礼仪和知识并不了解,但相信宗教是为了减轻大众疾苦而存在的,被更多的人接受肯定是一件好事。我最初也有这个困惑,每当看到一处美丽清幽的好地方,就不想它被太多人知道。准确地说,我不相信别人能懂得它的好,并且和我一样珍惜它。后来,我慢慢明白这是潜意识里的自私,也可以说那时候的自己正处于完全利己的状态。很多寺庙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以后,也需要在热闹中优化自身,所有的人事都在共同成长,一切都是在流动的。如今的我,除了自己去体验,也希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去利益他人。
Yoli 确实有很多美丽清幽的地方,因为有很多人去而出现了过多的垃圾,甚至受到一些破坏。从艺术的视角来看,悲剧带给人更多的触动和反思,美好的撕裂和破坏的过程往往会唤醒人心灵深处的很多东西。有时往往是在美消失和毁灭的悲伤里,人们心中的善被唤醒了。
菲朵 确实,人越多就会看到越多的劣根性。在自然风景区、世界遗迹、博物馆、寺庙等地方,都可能会见到类似的情况。也正是因为这样,人们需要更多的学习。需要做的是改变管理方式,而不是避免人群的出现。
更多力量的加入,会让一件好事变得更好,一处地方更美,一个空间更舒适。这期间会有混乱的过程也是正常的。就好像我们在家里大扫除,刚刚开始的时候,整个家里会比没有开始的时候还要杂乱,但那是一段过程,最终会越来越规整。我说了这么多寺庙,其实和人们平时所说的宗教又不太一样,更不是神灵或个人的崇拜。我所感兴趣的,是以宗教的方式去生活,这里面也蕴含着一些朴素的审美标准。你刚才提到“信仰”这个词,我想,我自己的信仰就是审美。
Yoli 其实,宗教对普通人来说,也许没有那么多形而上的意义,更多的是一种美的教育。让我们对习以为常的生活现实有不一样的觉知,就像菲朵一开始说的那样,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一种触动。寺庙和学校都有一种给人的心灵点灯的意象,审美,或者说美的教育,是这盏灯上很重要的燃料。美的教育非常重要,我们时常在讲一个人要有爱,要有善,但这些品质都是先要从美这个根基里生长出来的——如果一个人能意识到他的生命是美的,那么他就不会允许自己去做不美的事,生出幽暗的心思;如果一个人能感受到世界是美的,那么他就不会不珍惜在人间的生活。
菲朵 审美包括外在的和内在的,是从自己生命里生长出来的东西,它不是一种潮流产物。每个人都有一个标准来辅助自己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这个标准决定了你的生活方式、待人接物、思维体系、穿衣打扮……比如说,一个满嘴吐脏话的妇女,你无法相信她是善良的;一个喜欢抢座位的老人,你无法相信对方是宽容的;一个爱说谎的人很难有诚信;一个肥胖的人自律性就会差一些……对我来说,这些现象都与审美有关,是一种自己制定的生活标准。
宁远 我们现在的教育,最大的问题就是忽视了审美。说起来我们三位都从事着与美相关的工作,但我不能确定我的信仰就是美。
Yoli 上次菲朵拍我,天地很大,树很小,我也很小,我很喜欢那张照片。你在冰岛也拍了很多天地之间小小的房子,在这种构图里,我感到一种充满敬畏的感受——天地之中,我们只是小小的。每个人都安于自身,同时不侵扰这个世界。
菲朵 也许这是属于我的乡愁吧。人是需要有信仰的,不管是宗教、艺术,还是大自然,又或者是政治,我觉得在本质上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一种方向和归属。
Yoli 嗯,或者说,人是要有所信的。不管形式是什么,我们需要在自己的精神里建立一个支点,去深信,去支撑我们的现实生活。可以感觉到我们每个人内在都有一种深深的相信,你相信什么?
菲朵 我相信善。
宁远 我对跟佛教相关的书也很有兴趣,《西藏生死书》和《僧侣与哲学家》都特别喜欢。仔细想想,我所接触的这些内容,叫“佛学”应该比“佛教”更准确。看这些佛学的书其实感觉有点像在看“心灵科学”。
Yoli 其实就是一种生命本能的求知欲。我想知道关于生命的奥秘,想探清困苦背后的真相,想追索自我意识的起点。我为何会不自觉地流泪,我为何会被某些东西深深吸引和触动,我为何会为了某些东西忘乎所以,我为何宁可头破血流也要执着地坚持一些东西。
菲朵 对,我愿意亲近的也是其中的知识体系,而不是某种个人崇拜。从这个角度上讲,不同宗教所指向的其实是同一种东西。
宁远 我没有具体的宗教信仰,可是呢,撇开具体的宗教,我一定还是相信了什么的。就在跟你们谈话前的今天早晨,我出门跑步,抬头看见白雪覆盖的苍山,山尖被温柔的云朵像棉被一样包裹。远处是水域,除了一群野鸭在聚会,发出类似于人类关于天气的感叹(我乱以为的),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近处是初春的田野,枯草还长在路边,在风里发出干裂的响声,而地里的大葱已开出白花,香菜和茼蒿绿得发亮,不远处的杨柳正在抽芽,新与旧的交替中,衰败与生机共存。
有农民在地里劳作。路过一对低头拔草的夫妻,女人抬头看我,阳光照在她红得发亮的脸上,额头有金色的汗珠滑落。她眯着眼向我浅笑,这样一个春天的早晨,这来自陌生人的善意,使我被触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回她以笑容,继续迎着朝阳往前跑,奔跑中感觉自己眼角微热。
这个春天的早晨,触动我的应该不只是这位妻子微笑着的健康的脸,也不只这天地间无可言说的美,应该还有我相信的什么吧,但我说不清楚那是什么。
Yoli 我也有类似这样的感触,最近一次在埃及,看见漫天夕阳,整个天幕红彤彤的,看见无边无际的大海,澄澈明净,我忍不住会流下眼泪。我在天地之中总能感受到一种“爱”的存在,会觉得自己被一种看不见的存在深爱着。同时在自然之中,常常会感到万物之中蕴含着某种神性。尤其是认真地去看一朵花、一棵树的时候,会由衷感叹不知是谁创造了它们。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不会臣服于任何的宗教。因为我不想透过某个透镜去感受我所感知到的,我想直接感知它。所以,艺术是个好方式,在我看来,一切真诚的艺术都是对这种神性的致敬。
菲朵 宗教不过是无数信仰中的一种。无论是美、善、爱,它们或许都是盲目的渴望与幻觉,都是自己给自己的鼓励,都是自己给自己的加持,不是通过他人他物投射出来。所谓“信仰”,是宁愿错误而爱着,也不愿心存怀疑而无爱。从人们内心来说,这种相信,是真实不虚的。
宁远 是的。对于信徒来说,一切都是真实不欺的,不是幻觉。
Yoli “假作真时真亦假”,谁又能确定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呢?就像庄周梦蝶,到底是我在梦里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里成了我?所以相比信仰,我更喜欢说相信,我相信那些超越已知范围的东西,哪怕因为不可见不可知,这一切看起来很虚幻。
宁远 我很难完全进入某种具体的宗教,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对很多事物会有本能的怀疑。做不到臣服。
Yoli 说说你本能的怀疑。
宁远 对世间一切狂热有本能的怀疑,对过度的迷恋有本能的怀疑,对群体意识有本能的怀疑。
Yoli 嗯,不假思索的接受不是真的接受,不经怀疑的相信也不是真的相信。但是人的困惑很多时候是来源于现实与理想的比照,或者是自我内部的矛盾。比如,有人曾经问我,好人一定有好报吗?她觉得人应该向善,也应该不去伤害他人,可是总有一些人,用一些不正当的方式去获得,而一些坚守原则的人可能会被逼到角落。所以人难免一边相信,一边又不得不去做一些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事。而且很多时候,一个人所讲的、信奉的,和他的行为是不一致的、不统合的,也会造成很多分裂。这让很多人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相信些什么。
菲朵 好人有好报,这是一个人间的伪命题。每个人接受自己的选择,并且承担全部的责任。付出善意和努力,本来就是一件对自己有营养的事。如果有回报就欣然接受,如果没有,至少对得起自己的初心。一旦患得患失,这个游戏就不好玩儿了。
Yoli 是的,不是出于要得到好运气,所以去膜拜;不是出于要得到好的结果,所以去付出;不是出于要得到好的命运,所以去相信。这才是对生命的虔诚。
菲朵 哪怕是自身所相信的幻觉,也应该是深信不疑。如果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应该就不算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吧。
宁远 所谓“好人有好报”,说到底还是一种交换。我小时候爸爸常对我说,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吃亏是福。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影响,毫不谦虚地说,我一直在往这个方向努力。当我做出一些事情,对他人有帮助的时候,我很幸福。
Yoli 吃亏是福。嘿,这也是我爸总跟我说的一句话。
宁远 爸爸们的父辈可能跟他们也这么说过。
Yoli 但我后来对这句话会有一些延伸的理解,至少我不会把这句话直接地传递给我的孩子,就好像挫折教育,很多道理在运用中极度化了以后,反而又会带来一些问题。在有些时候,人还是要勇于捍卫自己。
宁远 哈!我和你想的恰恰不一样。我的孩子们,他们的自我意识都很强,都很懂得捍卫自己,我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们会吃亏。
Yoli 倒不是担心他们吃亏,我是觉得他们会比我做得更好,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更宽广和更舒展的可能性。
菲朵 我们的孩子,在大约十几年之后,在精神和身体上将会经历与我们不同的问题和痛苦,也会生出新的信仰,那是他们需要去体验的。孩子们需要回家的时候,门永远开着就够了。
Yoli 最后一个问题。回想自己的人生,有没有一个特别的时刻,会让你感受到一种神性的力量,让你对生命充满敬意,会感受到还要继续去坚持、继续去相信?
菲朵 每次看到日出,感受到一天当中最新鲜的空气,最干净的颜色,会生出一种被鼓舞着的力量。当然,与一个人相爱的时候,也会有类似的感觉。
宁远 我的每一个孩子经由我的身体来到世间,他们和我的第一次眼神交汇,我会强烈感觉到并相信小婴儿拥有一颗古老的灵魂。那种感觉,除了“神性的力量”,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词可以表达。
Yoli 和菲朵相反,我迷恋日落。每当看见夕阳和凝视一朵花的时候,我会相信有一对无形的眼,有一双无形的手,有一颗无形的心。
Yoli
我小时候生活的家,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被改造成了一座寺庙。据说在我父母想要出让这块土地的时候,道士和僧人都看中了它,但因为我外婆信佛,最终它成了一座小小的寺庙。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外婆就会带我去见一些师父。人们总是会因为相同的趋向而聚集在一起成为一个群落,对于我外婆这个群落来说,她们会觉得她们和那些没有信仰宗教的人是不一样的。当我坐在其间,这些老人会特别跟我讲述如果足够虔诚就会发生的一些神奇的事情。也许她们觉得这些话题不会让我觉得无聊,但是相比她们特意跟我说的话,我更喜欢听她们相互之间不在意我的存在时自然流露的交谈。
因为我感到她们的交谈比那些神奇的事件有着更多的昭示,也许她们会使用一些不同的词,说一些不同的事,但和我母亲与邻里拉的家常并没有实质上的不同。我指的是,关于人的受困。即使身处不同的群体和身份,人们都同样花着许多精力,猜他人的心思,彼此之间暗暗较量,感叹命运不公和自身不幸。我并没有感到,人们的内里真正获得了某种有效的力量。
我们总是寄希望于别的某处,寄希望谁来指引我们,寄希望于有一条现成的路,让我们得以在现实中穿行,抵达彼岸。但一个精神上懒惰的人,很难通过依附于一个强大的精神之柱,去真正地消除自身的彷徨无助和迷惘困苦。
是的,最重要的不是这个精神之柱是否强大,而在于依附本身就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大、具有惯性的懒惰力量。我们会因为一个人来自于某处地方而简单地判定他的习惯。我们会因为一个人的爱好而简单地认为我们了解他的个性。我们会因为一个人信仰什么而简单地认为他和我们相同或是不相同。我们会因为在这个世间活了二十或三十年而简单地以为我们对这个世界足够了解。
而一个人和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和认识的还要丰富和深远。我们对真正的感受和看见一个人没有耐性,就如同我们对待自己缺乏耐心一样。如果我们不改变这种思维上的惰性,不经常擦拭我们心灵上的尘埃,那么不论我们身处哪里、做着什么、信奉什么,都不过是转换了形式的原地打转。
我对一切宗教都怀抱着敬畏与怀疑,这正是我不轻易投入其中的原因。一个未形成独立思考的脆弱灵魂只会盲目跟随,盲目跟随并不是真正的敬意。
寄希望于一个完人、一个神,你说什么我就听从什么,你说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不是虔诚,这是懒惰,也是推卸责任。如果我们的生命始终不知理想何在,那我们如何塑造神像,就会如何摧毁神像。
我不刻意进入任何的宗教体系,但也不排斥接触任何的宗教思想。不同的宗教提供给世人不同的认知世界和诠释世界的精神坐标体系,这些不同的坐标体系可以带给我们更多元的角度和更丰富的思考。宗教之间的不同,其实只是从不同的角度在攀登高峰,有的是从山的东面出发,有的是从山的西面,但我相信人们最终都渴望走向同一处山顶,虽然在路途之中有时候看起来南辕北辙。
这就是为什么我常常感叹语言与文字的描述精准,但又更会感到语言和文字的局限。我们如何可以自以为,我们能够通过创造的有限的表达,去传达无垠的世间真理呢?
当一个人感受的一百,能通过自己的头脑梳理明晰八十,通过文字和语言传达六十,这已经算是理想状态。而即使如此理想,能被人有效聆听并转化的,能有四十就不错了。我们应该时常有这样的感受,能把自己感觉到的想清楚明白并不容易,而想清楚后能讲清楚更不容易,讲清楚还能被对方接收,是十足不易。
传达的人和聆听的人必须同样厉害。
一个感受不发达的人,一个对自我缺乏觉察的人,一个不经独立思考、从来不像锻炼肉身一样锻炼自己的精神世界的人,仅仅指望从他处获得,你说我听、你指我做,是无法拯救自己的人生的。
我们得找到自己登山的路。
即使这个世间已经有了许多的路,但是没有一条路是现成的你的路,和我的路。
如果我们聆听足够多的人,看见足够多的生命状态,我们会发现,一个人很难从别人的人生里简单搬过来什么有效的东西。如果你不去经历、融入和臣服于你的经历,并从你的经历里去深切地思考、反思、认识自身,那么其他一切行为不过是安慰剂和麻醉剂似的表皮功夫。
如果我们从不在我们的灵魂上下功夫,不去建立属于自己的坚实的精神坐标体系,只是简单依附于另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那未必是件好事,我们的自我有可能丧失得更快。
所以,不论是物质世界还是精神世界,其实都没有捷径可走。
最有效的方式不是直接从别的地方搬取,不是透过完美的投射来等待救赎,而是面向自我。在自己的生命中深耕细作,从自己的感受中去承认与获得,通过一种共振的方式去获得智慧。用我们的生命尽可能无限地趋近于百分之百的感受,去共振另一个生命的趋近于百分之百的感受。
我们在世间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选择,就像针线一样,应该缝合我们的身体和灵魂,让身心趋于同步,而不是割裂它们,使它们之间越来越陌生和遥远。
我深信这个世间存在着某种神圣的永恒,尤其当我身处在自然之中,我可以感受到我的心,在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无所求,也不畏惧。当面对着一尊人造神像的时候,我们有可能依然有所企图和祈求,但当我们面向天空、大地、海洋,面对那些永恒无垠的存在,面对着自然之中蕴含的某种神性的时候,我们会感到在某一刻似乎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的要求、欲望和目的。
这就是我们走在别人走出来的现成的登山之路上,和我们真正地身处那座真理之山上的区别。
不要用别人的感受取代我们的感受,不要用别人的思想取代我们的思想。不要用别人的精神坐标体系,去套用我们的生命。
我们每个人都要活出自己的信仰,走在自己的路上。
松弛地,保持怀疑菲朵
频繁的旅行和出差令我感到疲倦。皮肤对我提出抗议,它用过敏症来表达对暴晒、大风、长途飞行、睡眠不足的不满。每当这种时候,我就喜欢去苍山上的寂照庵休息几天。才入冬,大理的天空已经蓝得不像话了,天气越冷反而越发觉得阳光温暖,这里的云是我见到过的最美好、最特别的云,细长的白云有时候横跨整个蓝天,飞跃出一种孩子般的童真感。
或许是因为身心都在红尘,背负了很多责任、欲望、迷茫,还有很多很多的凡人之罪,在寺庙里的时光仿佛是一片留白,行动少了,语言少了,欢愉和烦恼也都少了。尤其是不需要时时刻刻维护一段人际关系,无论是社会关系、同事关系、家庭关系、伴侣关系,你会发现,越简单的关系越令人愉悦。站在寺庙的高处能俯瞰到洱海东岸,再往高处走就得以避开熙熙攘攘的香客,待到黄昏天色渐暗时,就彻底与山下的人间隔了一个时空出来。
把门关上,在关了灯的房间里昏睡。
做了一个短梦。我一个人站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天空飘起雪,海面上有大鱼飞跃,那是北极,我去过很多次但始终魂牵梦萦的地方。这是一个梦,但是我在梦中体验到与自然的关系,体验到自由、冷和孤寂,这种感觉与我站在极地大雪中的感觉完全一样。醒过来站在窗前喝水,想起世间的很多事情,除了体验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醒来天已微亮,听到清晨6点的敲钟声,知道尼师们已做完早课,此刻正在吃早点、喂鱼、打扫院落。我也还了魂,疲倦褪去,神清明朗。在寺庙里会比平时更注意自己的言行,尽量不说话,小心对待房间里所有的物品,因为知道每一件物品都是经由很多人的劳作而来,它们充满了建造者的情感,也有主人寄予的心意。使用过的房间,离开时要恢复原样,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来清理房间的工作人员,内心必然会感到愉悦,因为她能感受到自己被尊重。宗教于我的意义,没有前世今生,没有某个特定的诉求,仅仅是时时刻刻提醒我做一个端正合宜的人。
9月,某个下着大雨的清晨,在挪威海见到一只海豹。它的眼神深深印在了我心里,那是一种聪明而单纯的眼神,是一种完全信任的眼神,它将自己的命运笃定地交付给大海,就像信徒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了宗教。
在那么多种不同体系的宗教方法和理论里,不管到底哪个高,哪个低,无论是谁说了什么,神、耶稣、佛祖、上帝……好吧,都没关系,我曾经在一段经历痛苦的灰暗时期,找来很多相关的书籍,如饥似渴地翻看了不同宗教的教导。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不管是哪个体系我都觉得很有道理,每当我转个身再去接受其他观点的教导,又会觉得同样很有说服力。
有很多时候,新事物和旧事物、痛苦和快乐、希望和绝望、信任和怀疑会奇妙地交织在一起。我有时身在天堂,有时身在地狱,更多的时候同时身处这两个地方。所有的宗教都在传递真理,然而我并没有经历过,除了生搬硬套和洗耳恭听,我不知道该如何把理论用于自己的生活,并让宗教在我的生命中发挥作用。我怎能这么轻易就接受了所有的说法?我怎么都没想到要质疑?什么样的质疑是健康的质疑?如何把宗教理念变成我自己的,最终给自己一个希望?
宗教是好的,但如果不假思索就确认,一样会带来新的问题。比如一位二十岁的年轻人,当他无法准确地理解“和平”“无常”“无为”“出离”这些词汇时,宗教是否会带来一定程度的消极,甚至成为推卸责任的工具?我背负着这些问题走了很多年。
人们往往认为世间的冲突在于善恶之间,我想这里面存在一些误解。冲突总是产生在人与人所信奉的不同信仰之间,不论是家庭还是民族。一旦你持有某种信仰,就很容易与和你持不同信仰的人发生冲突。这样的例子,我们随时随地都能够看见。
我努力想要传达这份善意的怀疑论,目的并不是为了质疑宗教和灵性。恰恰相反,我始终认为人需要找到一份信仰,但同时也需要对万事万物保持一种恰到好处的怀疑,经过反复思考,最终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信念。在不轻信任何理论的条件下,人才会有鲜活的、乐于回应的、孩童般的、年轻的品质。我们至少还愿意探索,想去弄个究竟。如果连这种探索的渴望都丧失了,就真的是老了,哪怕我们只有二十岁。
在社交活动中,对自己令人不舒服的某些个性,我会有意地不加掩饰,这样做的原因是避免让别人轻信我。一个人选择什么朋友,和什么人合作,着迷于什么事物,认可什么态度,不应该由对方来做决定,没有一个人进入你生命的时候是说好了必须是一团欢喜、不出差错的。信任是一种来自每个人内在的体验。
相比信仰、信任、信赖,我更喜欢“信念”这个词,因为它出自于“我”,是由自己主动发出并可以承担责任的。当我爱上一个人,并不是因为他给了我某句誓言,而是因为他如赤子般的纯真、善良和活力,让我对他充满了爱与感激。他做他自己,我也不匮乏。因为爱的信念,我们双方都不断地向更为完善进化,并且在关系之间产生了一种积极的能量。
不轻信,保持一种松弛的怀疑是非常有必要的,这至少能激励每个人在自己身上努力。
作为一名文艺青年,之前当然也有过写小说的欲望。好几个故事写着写着,心一虚就写不下去了。因为没有给故事中的角色找到出路,不知道该让人物持有什么信念。那些人身上带有了强烈的孤寂,伴随着三心二意的脆弱和自怜,他们让我自己产生了嫌弃。书写之中没有绝对的真相,只有世界被看到和被表达的方式。然而,看到谈何容易,理解又谈何容易。如果故事最终指向某一种宗教,或者画上一个看似完美的句号,好像是挺不负责任的事。写作是这样,自我的成长也是一样。
在每个人的生命中,一定会有一段时光,也许是一个人,或是某种思维体系,引导着我们的生命轨迹。与之相遇的那一刻,门打开了,生命力从那里进来,我又活过来了。是这种自认为我是鲜活的信念,令我那冰冷、沉睡、几乎冻僵了的灵魂再度开始呼吸,我被点燃了。从此之后,我的经历独一无二,我的信念具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