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爱情

主持人：菲朵

时间：2015年6月22日

地点：北京　黄鹭家

离开北京六年了，虽然它的交通拥挤，空气质量糟糕，但我还是喜欢它。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从二十一岁到二十九岁都是在这座城市里度过的。我工作的方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都是从这里生出根系的。当然，这里也曾有过我的爱情。

2015年的夏天，我从大理起飞，和宁远、Yoli在北京相聚。22号这天，我们一起去看望老朋友黄鹭，她是一名儿童摄影师。黄鹭和她的漫画家丈夫白关，于2014年春天移居北京郊区，过上了城市边缘的农耕生活。早在几年前，就听黄鹭说起过他们的故事。两个人在旅途中相遇，之后白关继续他的旅程，黄鹭回到城市开始创业。但时间和距离没有将他们拆散，几年后，两个人决定生活在一起。他们把家安在靠近怀柔的村庄里，一个画漫画，一个摄影，同时还开垦出几亩田地，过起了幸福的小日子。这对爱人把自己如今的生活称之为“不完美星球”。很自然的，在黄鹭家，我们聊起了爱情。

我理想中的爱情，是两个人既可以朝夕相处，也可以久而不见。无论对方做什么，都能够给予信任和支持。不需要过于黏连，太近容易受伤；也不能太远，太远了就没有爱情的基础可言。这样的爱情自然不会多见，需要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大部分时候，“爱情”这种情愫对男人和女人有着不同的意义，或许这就是人们之所以产生分裂的主要原因。因为醉心于不期而遇的快乐，便期望这样的事情一再重复，从此后生命的重心都趋向对方，这真是一件又美好又无奈的事情。

二十岁的时候，常有朋友问我，你是希望找一个爱你的人，还是你爱的人呢？爱情当然是两情相悦的事情，但如果只是为了享受被人呵护、被爱着的感觉，那也未免太过于功利了。在感情上，我一直是付出型人格，遇到喜欢的人，肯定是掏心掏肺的。朋友笑我：“别傻了！要想得到幸福，你最好还是选择一个爱你的人。”

是这样吗？这样的爱会比较自由吗？会让我变得更好吗？什么是幸福？我们是否对这些名词的理解产生了什么误会？也有很多“过来人”告诉我一些人生经验，他们大多聪明，做事有规划，银行账户上有资产，也有广泛的社交活动和资源。但你总觉得缺少了些什么，也许是生命的诗意，也许是自由，甚至是真实的危险。“现实”这门功课人们总是学得很快，但现实令人变得局限，它不会丰富并解放人们。爱情之所以令人着迷，盲目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们总是抱怨遇不到慷慨有爱的灵魂，却没有意识到那是因为自己变得越来越世故了。

在这爱与被爱的道路上，每个人都破绽百出。究竟有没有一种爱情，令人对自己的选择完全承担，从来不去寻找借口；人们选择对方不只是满足自己的私欲，不只是寻求某种依赖，而是爱上了一个完整的对方，与此同时也成为完整的自己；他们之间的爱情不是占有，而是分享，并且因此体验到生命的自由；他们承担自己的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尊重自身的情爱欲求，但又不沉溺于对彼此的寄生和依赖？我相信有这样的爱情模式，如果没有，我想去创造。

反观一段关系里，那个不害怕、不退缩、不囚禁自己想法和情感的人，反而更容易拥有幸福感。爱人们应该鼓励自己头脑发热，允许情感的扩张和不稳定，去经历那些混沌的状态。我们一定会遇到爱，那个心目中期待的伴侣，那个曾经被社会、政客、老师、父母、丈夫或者妻子毁掉的东西。但前提是必须解放现有的恐惧，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我爱上了谁，那一定是我生命中魔法显灵的时刻。

菲朵　远远和Yoli，谈谈你们的爱情观吧。

宁远　我在还没有遭遇爱情的时候，青春期就靠对爱情的想象来面对每一个黑夜了。那个时候对爱情的想象是文学式的，看了很多小说，投入进去就出不来了。比如罗切斯特和简·爱、斯佳丽和白瑞德，当然还有杨过与小龙女，甚至孙少平和田晓霞……这些爱情飘浮在我的生命里，直接让我成为一个爱情原教旨主义者。也因为这些想象，当真实的爱情来到生命里时，我完全接不住，很快就逃离了。初恋一地鸡毛，青春很快结束。

至于现在，爱情就像个秘密。我的意思不是“我的爱情是个秘密”，而是爱情本身是个秘密，我也拿爱情没办法，但它仍然吸引我。总之，爱情这件事，不是通过勤奋就能习得的，也不存在经验可以传授，它类似于某个瞬间神的眷顾。文学作品里的爱情当然也还会打动我，毛姆有个长篇叫《寻欢作乐》，里面有句话令我印象深刻：你以为你道德高尚，就不寻欢作乐了吗？

菲朵　我不会因为孤独去爱一个人，但会被一个人身上散发的光芒所吸引。理想中的伴侣需要有一颗成熟的内心，他是自足的，我也是自足的。爱情对我来说，就是我们分享彼此的丰盛与光芒。

Yoli　我的爱情经历非常简单，只有一段，从初恋一直到现在。我喜欢把人与人的关系处理得简单，人际关系和情感关系都是。我希望保持我对感受性的敏感度，就像我不太吃刺激性的食物一样，我不想过多消耗我在情感上的感受性。而且我对男人没有什么幻觉，我不会被一个男人在我面前展现的强大和才华所吸引，事实上一个男人越彰显这些，我越感到他很虚。恰恰是在看到一个人的脆弱的时候，我会被打动，我喜欢人身上那些残缺而真实的部分。我理解的爱像空气一样，是活着的必需品，但不应该产生任何负担，不需要刻意地存在。这么多年了，这依然是我喜欢的关系和状态。

菲朵　你们有没有真正爱过？我的意思是，那种完全没有保留的付出？

宁远　有。这世上没有永恒的爱，但会有很多个瞬间是永恒的。当你提出这个问题，我眼前看见的就是一个个瞬间：一个眼神，一个微笑，某天的一个拥抱，细雨中一起牵着手……我确定在那么多瞬间里我爱着，也被爱着。此时想来，心里有无限温柔，也升起一点悲伤。世间种种，那么真实，又如同幻觉。你必须承认，爱的深处是有悲哀的。

Yoli　从一开始，我就会跟我的伴侣说，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为爱尽力的日子，但是对我来说，能够在为爱尽力的路途之中就很幸运，我不太在意最终抵达了没，以及什么时候抵达。

菲朵　三十岁以前，我以为自己很懂爱，后来发现自己一直活在自欺中。我是付出型人格，从小很独立，从来不给别人找麻烦，在爱情关系里总是飞蛾扑火，每一次都看似是无条件地付出。但我知道自己这种强烈的情感其实暗藏着很多渴求，并希望借此得到某些证明。这些年我一直在修正自己的这些问题，学习着在付出和接受之间，保持平衡。

宁远　我欣赏菲朵对待爱情的坦然和勇敢。在我看来，菲朵的勇敢是建立在探索和理智之上的勇敢，是认真思考后的主动承担，是“我看清了它，它有那么多局限，但我仍然守护它”。我对爱是不自知的，可能我把理智的一面都留给了工作和生活，在爱里，我多数时候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小孩子。

菲朵　遇见一个人，爱上一个人，不算最难的事。难的是相爱之后如何相处，出了问题该如何解决。爱情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Yoli　爱对于我来说，是像信仰一样的存在，是我生命中最坚实的深层的相信。我从小就觉得我内心这个爱的世界是很难跟人言说明白，也很难被人理解的，但是这不重要，我对爱的深信是不需要被理解和支撑的，也不想被干扰和指导。我只想在爱的世界里独自上路，我觉得爱让我深刻地理解了孤独，在那个孤独之中，我有一个完全的我。如果没有爱的能力，我可能就失去了人生唯一的锚点，爱是我与这个世界建立关联的最重要的路，只有爱会使我深刻反思自己。

菲朵　当我爱一个人的时候，整个人会变得柔软，有充沛的创造力，并且有想要分享的动力。生命中缺少爱的时候，我就没办法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内心充满了抵抗。爱对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能量。不过有趣的是，那些为爱受苦的日子，到后来也都成了珍贵的回忆，那是玫瑰有刺的部分。

宁远　爱情非常美好，但不是必需品。

Yoli　爱情未必是必需品，但爱一定是。

菲朵　第一次感受到爱是什么时候？

宁远　十二岁就暗恋过别人，但没有勇气告诉对方。

菲朵　他是我的绘画老师，当时他二十八岁，我十六岁。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我作为一个女人感受到的最初的爱。除了父亲之外，他是第一个对我产生内在意义的男性。

Yoli　不确定，我一直对人们所说的爱保持着警醒。在我的同桌那个男孩害羞低下头的时候，阳光下的他泛着半透明的光，那个瞬间我觉得他非常可爱，那一刻我心里很明亮。但在那个时刻我并没有强烈地想要什么，但人们告诉我，爱就是想要抓住，而我对那种强烈想要抓在手里的爱一直充满困惑。

菲朵　以过去的经验，你最喜欢用什么方式来表达爱？

宁远　为他煮饭，一起看电影，拥抱，亲吻，性。

菲朵　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想为对方做很多事。照顾他的生活，为他买礼物，给他做好吃的，在对方面前温柔乖巧得像一只猫。除此之外，想要不断地精进，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Yoli　一起静静地待着，知道你在我在，就很好。我喜欢我们彼此能够袒露真实，袒露彼此的阴暗面。我相信如果我们想要得到足够好的东西，那也必须接受足够坏的东西。

菲朵　很多人说恋爱挺辛苦的，也许是遇到的人不太对？我的体验是，只要真心地爱一个人、爱一份工作、爱一种生活方式，就不会觉得很辛苦，那份内在的满足感远远大于其他的感受。尤其是当自己还处于爱的幻觉中时，幻觉这种东西，在爱的过程中挺重要的。人类需要幻觉，哈哈！你们会觉得爱一个人很辛苦吗？

宁远　爱本身不会让我觉得辛苦过。但如果爱一个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应就会辛苦吧，《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的那种爱，实在是很辛苦啊。

Yoli　我没有因为爱而觉得辛苦。让人感到辛苦的那就不是爱了吧。但我也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如此，还是我没到时候。毕竟有很多事情在当下很可能是不自知的。希望等我老了，好好回望我所历经的爱。关于爱的理解是会不断生长的，此时留个记号在这里，留待以后再看。

菲朵　当爱情变成了亲情，会感到失落吗？

宁远　爱情变成亲情是最好的结果了吧，否则还能怎么样呢？

菲朵　知道这是一种必然，但还是会有遗憾，它有可能会成为人们得过且过的借口。我还是相信，可以在爱情和亲情中找到平衡。

Yoli　这正是我喜欢的爱情的伟大。爱情让我们去爱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接纳他，直到像接纳自己的亲人一样，我可以把我的后背交给他，把我的软肋袒露给他，两个没有血缘的人能像流着相同的血一样地互相信任，并且自然而然毫不刻意，我觉得这就是爱情的意义，它让我们有机会变得更加宽广。

菲朵　你们能接受爱是自私的这种说法吗？

宁远　爱情是自私的，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Yoli　噢，我可没有办法忍受自私的爱，没有人可以以“爱”为名捆住我。

菲朵　这个问题问得不太精准，自私有两个角度的解释。

一个好的恋人，首先要懂得关注自我。了解自己的能力、渴望、创造力和体验，并且专注于完善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有在满足了自我的基础之上，才有能力去爱别人。但如果把握不好，也会被人评价为“自私”；另外一种自私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把“我爱你”挂在嘴边，翻译过来其实是“我执着你，我依赖你，我想掌控你，我为你付出了很多，所以你也应该用相同的方式来爱我……”这种自私的爱在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以至于很多人觉得理所应当。

我无意去声讨日常的爱，也知道人们都在不断地修正和进化中。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人们在学会爱自己的同时，给予伴侣稳定的、不捆绑的、趋向自由的爱，这两种自私是否有平衡的可能？

宁远　我很多年前会觉得，爱情就是一个匮乏找到另一个匮乏，然后两个人就不匮乏了。超越这个，我们还要爱情干吗？如果自身就能走向圆满，真的就不需要另一个人了。

菲朵　一个匮乏找到另一个匮乏，总有一天会变成灾难吧，哈哈。

宁远　是的，年轻的时候也确实变成了灾难。事实上，最好的爱情应该是“棋逢对手”吧，两个独立的人，因为喜欢而彼此靠近。

Yoli　我认为爱是一场穿越之旅，我们去爱的那个人是一面镜子，是来映照我们的。只有爱能引导我们去深刻反思。当我不爱我自己的时候，我渴望用他人的爱来填满恐惧、缺失、幻觉，不断想去捕捉、确认、证明，可怎样也是填不满的。而当我明白这个世界上最需要爱我的那个人不是某个“对”的人，而是我自己的时候，我心里那团黑洞就消散了。所以，爱引导我们走上这条穿越之旅，去做关于我们自己的功课。

菲朵　你们如何看待“爱的幻觉”这件事？

宁远　很多时候爱就是一种幻觉，但这个幻觉会在我们的日常之爱里形成某种指导，它像一束光，照亮生活里的庸常。人是需要幻觉的。就像在宁静的夜色里抬头看月亮的时候，知识告诉你，那里坑坑洼洼的地表上面缺少人类必需的水和氧气，但你还是忍不住想起玉兔和嫦娥。

菲朵　之前的爱情，每一次到来的时候，我都觉得很对，就是他了！他就是我等了很久的那个人。可是后来当我们生活在一起，我却逐渐意识到，所谓的“爱”有很大一部分出自于自己的幻觉。那个幻觉的潜意识是：他是完美的，他可以填补我的匮乏，可以安慰我的委屈。当然，后来发现他只是他自己，有他一路走来的因果和轨迹。两个人的感情类似于共修，如果方法得当，会沉淀为对生活的欣赏和感激。我也特别同意远远说的，每个人都需要一些幻觉。

Yoli　噢，我从来没有感到一个人是完美的，也不觉得谁可以拯救我。当我看到一个男孩子在我面前很紧张时，我会觉得：哈，你也紧张，原来你跟我一样。每当我看到一个男人不完美的时候，我会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我蛮喜欢人身上那些脆弱的部分，那是一种我很需要的感觉，好像在接受对方的时候，我自己某些部分也被接受了。

菲朵　你们觉得日常生活中会有高品质的爱吗？

宁远　有的，那些珍贵的瞬间都来自日常，当然是高品质的。世俗的爱充满了烟火气。我早就发现了，轰轰烈烈的，伟大的爱情故事最后的结局都是“爱而不得”或者爱以后很快经历“失去”，完美的故事又永远只出现在童话里。身为一个平常人，就安于平常的爱吧。

Yoli　爱难道不就该落实于日常生活吗？无法进入日常生活的“爱”反而存在着某种精神上的匮乏。我特别容易被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的一些爱的细节深深打动。

菲朵　可以享受饮食男女的日常之爱是一种福报。从精神角度看，有，但不会多。我觉得爱情不是人生的目的，而是一个完善自己的过程和机会。高品质的爱不是为人们提供安全感的工具，而是不同的人各自求真道路上的同行者。彼此映照，对世界有更深刻的认识。

在现实生活中，情感就像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最最静好的心愿和最最沮丧的心情永远相依相连。任何事情要剖开来看真相，都是会叫人心疼的。

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更多地感受到了制约、依赖、抱怨、谴责、捆绑……我们看到彼此的虚弱，尤其是当人们以爱的名义存在，却一直制造着伤害的时候，就更令人沮丧。我不认为爱的目的仅仅是提供愉悦和安逸的日常生活，它也会搅乱你所有的渴望和不安。人们在爱的面前总是破绽百出，但我们为何要追寻爱？既然这是一种常态，既然它喜忧参半。我想，那是因为人类需要进步，爱的品质也需要优化。高品质的爱始于一个人有能力独处，那份爱是基于分享而不是索取。

Yoli　日常之爱，并不意味着只是庸常，只是彼此需要和依赖的关系。我赞同菲朵对于高品质的爱的解读，我只是不赞同把高品质的爱和日常剥离开来。如果要给我心目中爱的关系一个形象的话，我想那就像是两人三足这个游戏。因为爱，两个人甘愿参与这个游戏，将自己的一条腿和对方绑在一起，失去一条腿的自由。这个捆绑不是婚姻，不是一个外在的契约，而是生活，是两个人出于内在的渴望。而且两人三足是一个运动的状态，两个人要一路同行保持稳定，就必须感受对方的步调，在精神目标上保持一致，在生活步调上保持同步。

菲朵　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可以通过什么努力来完善爱情？

Yoli　这场对谈就是一种努力。不断地坦诚且真实地练习表达自己、面对自己，努力修缮自身，就是完善爱的途径，而爱的关系又是揭露我们自身问题的映照。

菲朵　去爱，但是不要依赖爱。在日常生活里，你可以给予更多。你给予的越多，就越能发现自身的财富。

宁远　是的，去爱。

菲朵　你们认为性和爱的关系是什么？

宁远　你爱一个人，就想和他产生连接，而性是最亲密的连接。

Yoli　我过去对性是有恐惧的，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自处。我们对女性的性是充满双重标准的，一方面我们被暗示女人引起男人的欲望是一种罪，比如女性被性侵还要受到舆论的伤害；一方面我们又被教育女人就是满足男人欲望的存在，这也是很多女孩子傻傻地认为可以通过性来留住男人的原因。这让我感觉无所适从。

但有一天我发现我必须去面对我对性的恐惧，否则我无法去爱，我的内在意志需要经由我的身体展现出来。我的困惑是，为什么性看起来更像权力。对我来说，性肯定跟爱有关，爱让我拥抱了对方，而性对我来说是一种自我接纳，我拥抱了自己。

菲朵　对我来说，性是一种表达亲密的方式。无论什么样的爱，其目的都是为了得到亲密，而不是疏离。疏离是裹起自己，而爱让我们赤裸地站在一个人的面前。我喜欢爱与被爱的感觉，但如果在关系里有一方关闭了自己，性的能量就会被压抑。

菲朵　在爱情和婚姻里，你们需要界限吗？

宁远　非常需要。我现在回想一些不愉快的经历，大多数时候就是没有处理好“界限”这个问题。很多爱情里的伤害：怀疑、控制、占有、嫉妒……都是在“我那么爱你”的名义下完成的。

菲朵　我和远远一样非常需要界限感，越是相爱的两个人，彼此的独立性就越重要，这是亲密关系里非常重要的功课。在关系中依然关注自我，关注自己的渴望和能力是什么，自己的创造和体验是什么，对自我的要求又是什么……而不是把注意力时时投射在对方身上，渴望对方来拯救自己。一份好的关系，肯定是建立在两个完整的灵魂彼此分享，又不会互相控制的基础之上。伴侣之间一旦出现分歧，首先要去分辨自己的情绪从哪里来。人们很容易陷入自己成长过程中的阴影，在当下的关系里借题发挥，这样的情感模式肯定会经历很多波折。

Yoli　当然。这是我在进入爱的关系时很需要去确定的一件事，就是彼此认可、相互独立，但又同步。这不意味着没有付出和让步，但这个挤压和碾碎的过程，应该是帮助我和对方都成为更好的自己，而不是使我们越来越面目模糊。我必须是完全的我，才会有完全的爱。

菲朵　你们相信有灵魂伴侣吗？

Yoli　我相信，但是我对纯粹的灵魂伴侣存有疑问。可能是我的经验有限，但我愿意对此抱以相信的态度。

菲朵　我觉得灵魂伴侣分很多种。对方也许就是身边的亲密关系，也许是没有性关系的纯精神伙伴，也许是某位同性朋友，也许是我们自己。就算是狭义概念里的男女关系，我依然相信有灵魂伴侣的存在。他们的情感和普通的情感有所不同，他们已经不再对旧模式里的控制和依赖产生兴趣，而是对关系中的彼此赤诚、信任、分享，对是否能够给予彼此真正的自由有更大的愿景。

灵魂伴侣在关系中一定体验过极大的喜悦和极大的痛苦，他们才有可能穿越世俗，驱动彼此的灵魂成为生命最佳的显化体。灵魂伴侣不仅仅是浪漫的故事，更是生命中重大的挑战。

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体验，最重要的工作，别的工作都是为爱而做的准备。当然，这样的情感就像一场冬天的鹅毛大雪一样可遇而不可求。但如果它来了，带着天上清凉彻骨的气息漫天而下，就会把之前的一切执着与障碍都覆盖。这样的感情，让你觉得自己可以被懂得，即使不被懂得，也不会被伤害。我觉得人们不仅仅应该去追求爱情，也有义务去寻找灵魂伴侣，更有责任成为灵魂伴侣。

宁远　相信，不过好像这也是“别人家的孩子”。我理解的精神伴侣是两个人有高度的内在和谐，在爱里获得力量和安宁。获得力量似乎容易些，安宁很难。

菲朵　看一下时间，现在是2015年6月22日下午。此时此刻你们有爱着什么吗？你们的心此刻停在哪里？让我们为这一刻留下纪念。

Yoli　我三十二岁，正走在不断与自己相认的路上。我爱那些微微有光的日子，我希望我的爱悠长而有弧度，像一只鸟飞过天空，穿过云，穿过风，穿过我生命中经历过的每一个人的脸。我爱你们。

菲朵　此时此刻，在此地，我正丰盛热烈地活着。我爱极暗和极亮的光线；爱玫瑰有刺的部分；我爱这温柔又残酷的人间；爱有漏洞的真理；也爱着生命中的失之交臂。我爱婴儿光洁的皮肤，也爱在街口与我遇见的那双眼睛。

宁远　下午5点22分，阴天，房间里气温25摄氏度，我心里有爱。

菲朵

我喜欢“坠入情网”这个词——两手空空，没有抗拒，没有技巧，没有控制，没有恐惧，只是完全信任地坠入你。有些人觉得我疯了，我的闺蜜觉得我疯了，父亲和母亲认为我疯了，他们为我担心，说我是一个没头没脑的傻瓜。是的，我也觉得我疯了。

天黑了，天一黑我就苏醒了。这短短的天黑时刻，是一天中我渴望的、魔法显灵的时刻。听着音乐沐浴，擦干净桌椅，在桌子上摆好我喜欢的黄色跳舞兰，去厨房煮一壶热奶茶，最后回到桌子前面坐下来。这些小小的仪式让我有一种为即将到来的爱情做准备的感觉。为了迎接你，我要先创造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你还没有来。这恐怕是我一生中经历的最为痛苦的煎熬——等待。我站在窗前看着黑夜里看不见的黑风景，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又去卫生间洗了手，将头发盘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觉得不太好，又把它们放下来。打开电视，综艺节目很无聊，随即又关上。我感到自己的血液正从内脏、双腿、手指尖向外涌。楼道里有脚步声，但那不是你。我侧身躺在床上，心里面蓄满了深深的失落和痛苦。我不想再继续承受，希望自己可以睡着，也许睡着了就能躲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听见门铃响。打开房门，你笑盈盈地站在那里。我将头埋在你的胸前，委屈地哭起来。你笑着说：“傻丫头，哭什么！不过是飞机晚点了，我这不是来了嘛。”我们一吻再吻，吻着双唇和生命，我流下热泪。

音乐开着，我们喝酒，喝了很多酒。你举起酒杯说：“来，为此时此刻干杯！”我额头上冒出细细汗珠，脸颊微微发红，整个人觉得自在放松。脱掉鞋子，将双脚放在你的腿上。我们谈生活，谈共同认识的朋友，谈生活里的不公平，谈文学和电影，谈彼此的理想曾经是如何破灭的，谈我们的内心曾有过的绝望……你做所有事情的时候都以本色示人，你在所有的空间里都会闪光。不过，相比你的高光时刻，我更喜欢你隐藏着的脆弱。那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可以接近的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怀着一个人没有同类的感觉生活在这世上的。直到遇见你，才觉得自己不再那么孤单。我们在本质上的相同之处是某种伤痕，那是一种不安全的经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所拥有的只是自己为自己创造的一小片天地，我们承担着自己。而现在，我们也可以支持彼此了。再加上山水物景给予的，这一辈子就基本能自给自足。爱情就像是一个魔法师，让整个世界都变了，我的人生再度被狂风吹向一个未知的国度。

你对我说：“亲爱的，忘记之前的那些痛苦。被旧日痛苦束缚住的灵魂和身体，是不能够获得自由的。让我们来试试，接下来的日子一起走。”我很喜欢你说“我们”这个词的方式。我和你说：“请再对我说一遍。”你笑了，又说了一遍：“让我们一起往前走。”

“你还想要更多吗？”

“是的，我想。”

排山倒海的话语不见了。我们做爱，像两个暗淡了许久又重见光明的人，拉着一条求生的绳索。你在我耳边低语着，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我想反抗你，又想服从你，你究竟是怎样将这现实强加于我的？你紧紧拥抱我，微微颤动的眼睑里透着生命，那是你活跃的思维，是发达的大脑，是你长久以来的孤独。我躺在那里，手腕上的镯子发出叮当的撞击声，子宫剧烈地反应着。你瘫倒在我身上，又是呜咽，又是狂喜。爱人在被单下面窃窃私语的时刻真是美妙，我们的销魂狂喜与其说是一种生理上的释放，不如说是一种生命的渴望。两个人都伸着手，试图去抓住远处的什么东西，那一瞬间令人相信，我们可以过上一种新的生活。

“我爱你。”

“我也是。”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对白。我不再是那个只有渴望、索取、永不知足的小女孩。而是想以一种最自然、最有女人味的姿态来面对你。我们相拥在一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整个世界如此静谧。窗外的天空渐渐亮起来，你筋疲力尽地躺在我身旁，身上汗津津的，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了过去。我用指尖轻轻抚摸你的脸，闭上眼睛，开始的时候有恐惧，有飘忽不定的茫然。渐渐地，美好的回忆显现，一片红花绿水和甜美幻觉。如果时间能停止……但没有如果。

你在梦中所去的地方，我无法跟随。我们可以分享这张雪白洁净的床，但是却不能分享睡眠，不能分享记忆和梦境。多年之后当我再想起，这一定是我们之间最幸福的时刻了。也许它并不能持续一生，但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到这个天长地久是我想要的，我们没有任何保留。爱可以指点迷津，爱引导人们探索生之秘密。我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形状和色泽：我们两个、床、电灯、烟灰缸、窗外的街道、汽车驶过的声音……这一切都和昨天不一样，因为你，我步入了这个全然未知的新世界。

亲爱的，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完美的幻象。我渴望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呢？这盲目的渴望，让我知道自己需要你，而你却并非如我需要你一般需要我。这不公平，对我来说甚至是一场生命的冒险。尽管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成为最好的关系，尽管这关系还在成长中，依然需要学习。

然而爱是什么呢？这样一个俗气的问题，千百年来并没有得到准确统一的答案。爱与怕就像是一对孪生姐妹，她们始终如影随形。聪明的人类为爱发明了很多安全支持：救生圈、救护艇、避难所、传统习俗、道德规范、法律……很荒诞，大众把爱当成了一种娱乐，又或是物化的财产。但只要背负怕，爱就无法进行。如果有一天，人们把爱理解为一种学习，一种生命的任务，而不是浅显易懂的游戏般的态度，我们或许还有机会体验真正的爱情。

亲爱的，这是我深爱这个世界的原因。我爱它不仅仅因为这里有美、有情、有家人和朋友，不仅仅因为在这浩瀚的世界里能与你相认……我爱它是因为这里还有痛苦，那些因爱而来的，让我认识自己的痛苦。

Yoli

十八岁的时候，我在日记本上写下：如果这辈子不会遇见爱情，你将如何过这一生？是的，这个自问是我的成人礼，我以这样的决心开始我的人生。

有人会觉得这是一种悲观主义，也有人会觉得，你漂亮聪敏，完全可以游刃有余，为什么要自废武功？而我一直对人们所说的“爱情”充满困惑，我质疑，幸福的彼岸真的等于一个男人吗？

女孩的成长过程，就像培育一颗水果，你要鲜亮红艳，因为这样看上去美味；你要甘甜多汁，因为这样会赢得更多的出价，可以拥有更高的价码。这人间历来都是如此。按这个游戏规则，我已经拿到了好的装备，有什么好犹疑的呢？放心去交换就好啦。可我心里总有些不安，一旦我拿取了在选择权高位的利益，那是否我也默许了未来付出在选择权低位的代价，或者这个代价将以某种形式转嫁给他人来承担？虽然我不知道这代价是什么，但看看周遭女性的一生，我知道那份代价绝不轻松。

我从小所见的女性，几乎都活得不那么快活。怎么会快活呢？且看看文字里写的，也都是姑娘可爱，婆子可憎。一个女人生下了孩子，完成了生育，她身为女性的属性就显得多余而累赘，她生命的活力好似就已经熄灭，有时你都不知道是这个世界先嫌弃了她，还是她先厌弃了自己。一个女人活到这里，便只得一代一代地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然后告诫年轻女孩，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选个好男人，好似女人前半生的任务就是擦亮眼睛选男人，后半生就是不断地哀叹自己瞎了眼。

有一个夜晚，我的母亲哀叹，她说：“如果我要是选另一个男人，今天就不会受这样的气了。”停了一会她又说：“那么生下来的就不是你了。”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一件非常偶然的事，我不是必然会来到这个世界的，也许因为我母亲的一个念头，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就不是我。透过眼前的雾气，我看见我的手指变得透明，我恐惧地看着我的母亲，似乎随着她掉下的一滴泪，我会在这个世间消逝，在我即将蒸发的时候，我恍然看着我的母亲也在对另一个孩子说着同样的话。

那一瞬间，我想跟我的母亲说：“妈妈，其实选择哪个男人都会后悔的。”

去年在课堂里，我跟学生们说：“不要为追求美感到羞愧，我们要终生美丽。”旁边一位慕名来听课的男士说：“我打断一下啊，你这样说，不太好。”我问他：“有什么不对呢？”他诚恳地解释道：“你们这样啊，会让我对你们产生念头的，但你们这个年纪是不应该让男人对你们产生遐想的，这样不好，这样不好。”他说得直白，但这番大实话引得现场瞬间沸腾，于是我问他：“因为要保证你不要乱想，这世上的女人们就都不该活得尽自己的意了哇？”

大家都未说话了，我便讲了一个故事：“一朵花开放，是因为它是一朵花。人因为观赏花，觉得自己能欣赏花，便觉得自己对花很重要，便觉得花是为了人才开放，便觉得自己的观赏才赋予了花的价值，便觉得我欣赏了你，所以你只能为我开放。但即使这个世界没有人，花也一样会开，花只是完成它作为花的一生。人怎么看花，那是人的事，花其实不靠吸引人来完成它自己。”

如果男人是爱情的主体，而女人是爱情的客体，那么男人对女人的物化可以包装成美丽的“爱情”，男人对女人的征服可以包装成动人的“爱情”，男人对女人的控制也可以包装成深刻的“爱情”。男人和女人对于“爱情”的认知是错位的，时间越久，走得越远，这段路途越貌合神离。

我不在意是否抵达人们所说的那种“爱情”。

我们对一个人有瞬间的激情，就意味着我们见过爱情了吗？我们愿意走进婚姻，就意味着我们拥有爱情了吗？或者说，抵达又怎样，抵达了以后剩下的日子干吗呢？患得患失地守着它，唯恐失去，或不断折腾，反复证明它还在我们的手中存在？

我不能那样活着。干涸而焦灼地活着，只是在那里期待，只是在那里死守，而从不迈出脚步。

爱情是什么呢？

我没有办法把爱情当作一种价值选择，去衡量，去比较。我没有办法把自己的美好拿去交换：我给你我的美好，请给我爱吧。不，我没办法交换。如果这是人们所说的爱情，如果爱情是以寻找男人为目的，那么我愿以不会遇见爱情的决心去过这一生，以捍卫我心中的爱情。这是我的积极，也是我的乐观主义，因为我要一种希望，那是一种“不管我遇见怎样的人生，经历怎样的男人，我都能过好这一生”的希望。

是，我是个贪心的女人，我不想只在某一些年拥有我生命的选择权，我要终生把我的人生握在自己手上，因为我心中有一种意涵更为丰富的爱情，所以我无法被这样贫瘠又可怜又缺乏想象力，仅仅只是吹嘘得迷惑人的“爱情”所引诱。

我从事艺术工作，艺术有一项重要功能，就是描绘生命的理想。我们描绘一个理想的母亲，我们描绘一片理想的花园，我们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多时间反复琢磨理想中的维纳斯那完美的曲线呢？因为如果没有那样一种理想，我们很难看见在这充满破碎的人间继续坚持的合理性。

这好像物理概念中的一个圆，我们都知道有一个理想的圆存在，但在现实中，我们借由手，借由圆规，用尽所有工具，都只能无限地靠近那个理想的圆。尽管如此，正是这个理想中的圆，给了我们所有努力和坚持的凭据。

而爱情呢，我们都认为爱情重要，但人们却居然一直忍受着人世间那种未经审视的潦草爱情。我认为是时候双方好好坐下来重新描绘我们心中那理想的爱情了，就像画出理想微笑的达·芬奇那样，就像雕刻出理想身躯的米开朗基罗那样。

爱情是什么呢。

爱情是一种生命的渴望，是我们渴望拥抱更多可能性的自己，在爱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的自我又被激活，再次生长。所以你明白为什么婚姻是爱情的反面吧，因为爱情是激发可能性的，而婚姻是抑制可能性的，这是我们总是对婚姻感到懈怠和失望的原因。

所以我们为什么不更有想象力一点呢。

确认爱的关系，不是确认所属物的关系，不是你属于我了，你就该遮盖起头发，你就该固守于三室两厅，你就该上缴你的钱包，你就该打上一个标签：这个人从此不再具有可能性。这样不断修剪彼此可能性的爱跟不上不断成长蜕变的你，也配不上你。

爱是一种热忱和一种祝福。因为爱情，我看见了自身更多的可能性，这种感受是如此美好，我也渴望把这样的可能性给予你，我对我所给予你的一切是如此拥有信念，以至于我相信，你与我在一起，我与你在一起，是因为从没有人能像我们这样给予彼此自由，我知道这自由是如此强韧而迷人，胜过那糟糕的捆绑与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