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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安乐乡2

说着便立起身来。

“我先去休息了,你们只管闹,不碍事的。”

我也站起来,想去搀扶傅老爷子,却让他一把推开,他转过身去,背上驮着一座小山似的,颤巍巍一步一步蹭回房中去。

傅老爷子一走,小玉便伸出他那只光光的左手,唉叹了一声,说道:

“到底小敏比我命好,还有老爷子赠表。我想了一辈子,到现在连只表也没有捞到!”

“天行的吴老板不是答应要送给你一只精工表么?”我笑着问道。

“那个馊老头么?你猜他那晚对我说什么?‘你要表么?给只鸟给你要不要?’”



17

星期一的晚上大雨滂沱,才六、七点钟,巷子里的积水便升到三寸高,连车子都难驶进来了。安乐乡开张以来,就算这晚的客人最少,到了十点钟,也不过来了七、八个天天报到的常客。因为杨三郎没有来,无人弹琴,酒店里显得更加冷清。酒吧台只有龙船长一个人,小玉陪着他喝酒聊天。我闲着没事,便把俞浩借给我诸葛警我写的那套《大熊岭恩仇记》最后一册拿出来看,正看到万里飞鹏丁云翔被他那个陷落清兵的儿子鄂顺误伤咯血的紧张时刻,却听到有人低声唤我道:

“阿青。”

“啊。”我猛抬头来不由得惊叫了一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吧台面前,他穿了一袭白色雨衣,低低地戴着一顶白雨帽,雨衣上雨珠点点,雨帽边沿的水滴到吧台面上来,在琥珀色的灯光下,他那削瘦的脸颊都是青白的。

“王先生。”我叫道。

“最近我才听说,你在这里工作——我一直不知道。”王夔龙说道,他仍旧矗立在那里,一身水淋淋的。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台风来临的风雨夜,在公园里,王夔龙身上穿的大概就是这件白雨衣,那晚在风里,给吹得飘飘的一团白影。

“王先生要喝杯酒么?”我也立起身来,问道。

“好的——”他迟疑道,“那就给我一杯白兰地吧。”他脱去雨帽,他那黑蓬蓬的头发也濡湿了,一绺绺重叠在头上,更加墨浓。我去倒了一杯三星白兰地来,看见他仍旧站着,便问道:

“王先生要坐吧台还是桌子?”

“到那边去吧。”他指了一指最里面一角,一张空台。

我端了酒,拿了一包三个5香烟,便跟了他过去。他卸掉雨衣,掏出手帕擦掉额上脸上身上的雨珠,才坐下来。

“你也坐下来吧。”他指着他对面的座位。我把酒杯搁到他跟前,也坐下了。

“你近来好么,阿青?”他那双碧光灼灼的眼睛望着我,问道。

“我很好,王先生。”我答道。

他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捧起酒杯啜了一口白兰地,咂咂嘴,舒了一口气。

“我一直挂着你,向人打听,才知道你在这间安乐乡工作,所以今晚特地来看看你。”

“谢谢王先生。”

“这家酒吧还不错,生意好么?”他抬起头,四周看了一下。

“本来天天晚上都是满的,今晚大雨才没有人来。”我拆开香烟,敬了他一支,替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上一支。

“当酒保也挺有意思的吧?”他望着我笑道。

“可以遇见许多奇奇怪怪的人。”我吐了一口烟笑道。

“阿青,我在纽约也在酒吧里当过两年酒保呢。”王夔龙说道,“我那家酒吧叫‘快活谷’,在曼哈顿七十二街上,就离中央公园不远。那是一家很有名但是很下流的酒吧,去的人有黑人、波多黎各人,还有各式各样的白人,也有少数东方人。”

“美国也有像我们这样的酒吧么?”我不禁好奇道。我知道东京有许多,是小玉告诉我的。

“太多了,太多了,数不清。”王夔龙笑叹道,“纽约一个城恐怕就有上百家,有的还讲究得很,都是有钱人上流人去的,医生喽、律师喽,进去还要穿西装打领带呢。有些在学校附近,专门是给大学生聚会的地方,也有些怪酒吧,去的人全穿皮夹克,骑摩托车,他们叫做SM吧。”

“SM是什么意思?”

“是虐待狂被虐待狂的意思。”

“哦——”我想告诉他,我们这里也有,老鼠就碰见过,手臂上烧起几个烟泡。

“不过我们那个‘快活谷’比较特殊一点就是了,去的大多是流浪汉,不少是离家出走的孩子。‘快活谷’就是他们暂时歇脚的地方,一个庇护所。那些孩子大都染上了毒瘾或者性病。我去当酒保,一来想赚几个零用钱,二来我也喜欢躲在那个极深极深的地窖里,跟那群流浪汉混在一起——不过我赚来的两个钱,大都贴到那些孩子身上去了,因为他们总是没钱看病,毒又戒不掉——”

王夔龙摇摇头,他那青白的脸上浮漾着一抹无奈的笑容。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默默地吮着杯中的白兰地。

“王先生——”我试探着问道,“小金宝呢?”

常来安乐乡的三水街的小幺儿花仔,告诉我一个多礼拜以前,他在西门町撞见王夔龙带着小金宝在街上走,王夔龙又高又瘦,小金宝又小又跛,他走在王夔龙前面一步一拐,一步一跳,像只欢跃的小哈巴狗儿似的。三水街的小幺儿圈子里都那样传说,自从那个台风夜王夔龙把小金宝带回去后,就收养他了。花仔很艳羡又带有醋意地说道:

“龙子替那个小瘸子买了好多新衣服,穿得那一身,可是怎么穿,他那只跛脚却穿不上鞋子——只好打着光脚板满街跳!”

“小金宝么?我刚才还去看他来——他在医院里。”王夔龙略带倦意地微笑道。

“他病了么?”

“小金宝昨天早上在台大医院动了手术,是台大最有名的一位外科医生开的刀,手术很顺利,可是人却辛苦了——你知道他那只右脚,是天生的畸形,走路只好用脚背——”

我记起在公园里小金宝爬上莲花池的台阶时,蹒跚吃力的模样。他平时都不敢在公园里露面,总是等到夜深了又深,莲花池畔只剩下两三个游魂了,他才蹦着跳着,从林子里一下钻出来,东张西望,像头受惊的小鹿似的。

“开了刀他的脚会变好么?”我问道。我只真正看到一次小金宝那只畸形的右足,因为不能穿鞋子,脚背磨得起了一层酱紫色的老茧。

“我跟医生详细讨论过,台大几个医生会诊,据他们的诊断,有百分之六十的希望。我问过小金宝本人,得他同意,我们就决定开了——倒是难为了他,小家伙很勇敢哩,麻药过后,痛得直冒冷汗,可是他一声也不吭。”

王夔龙说着又叹息道:

“他那只畸形的右足,不知让他受过多少罪。他告诉我,三水街那群小幺儿恶作剧,有时围住他,要他用脚背一拐一跳地走圈圈,他们就拍手笑——你知道,小金宝是在三水街那些黑暗的巷子里长大的,他母亲是三水街的一个暗娼,小金宝说他小的时候,他母亲在家里接客,他就站在巷子口替他母亲把风。他记得他母亲有几个老客人,他直管叫他们阿爸。我问他:‘小金宝,你自己的父亲呢?’他摇晃着脑袋,笑嘻嘻咧开嘴说道:‘不记得了’——”

“阿青——”王夔龙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我抚摸着他那只创痕累累的跛脚时,我的心都在发疼,总希望能够替他治好。这次开刀虽然还不一定作准,但至少有六七成希望。我答应他,出院后,第一件事,我就带他到生生皮鞋店去替他定做一双软底皮鞋,可怜他一辈子还没穿过皮鞋呢!今天我去台大医院看他,痛减轻了些,可是整条腿却肿了起来,大概伤口有点发炎,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动,大小便也要人服侍。你知道台大的护士小姐有多可恶?根本不理人的。所以我在医院里陪了他一天,出来的时候,没想到外面的雨竟下得那么大了。不知怎的,今晚我会突然想起你来,所以来找你聊聊。”

“王先生还要来杯白兰地么?”我看见王夔龙把手中那杯白兰地饮得一滴也不剩了,一只空杯子却仍然紧紧地握在手里。

“好吧。”王夔龙想了一下,笑道,“大概累了一天,刚才我的头有点痛,喝了杯白兰地,倒散发了。”

我又到酒吧台那边,斟了一杯白兰地端给王夔龙。

“阿青,你现在生活还好么?还需要什么没有?”王夔龙定定注视着我,“你知道,我一直是关心着你的。”

“我现在生活很好,王先生。”我避开了他的目光答道,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一感到王夔龙接近我,我就开始想逃,我记得那晚我从他父亲那间古老的官邸仓促爬过铁门出来,把腿都划破了。“真的,王先生,我现在的生活很安定。我们师傅开了这家安乐乡倒真是给了我们一个像你所说的‘庇护所’。我们生意好的时候,小费还不错呢。而且现在我又搬到傅老爷子家去住了,傅崇山傅老爷子是我们的大恩人,对我很好,在他那里吃住都不要钱。”

“傅崇山——你是说谁?”王夔龙突然坐直了,有点激动起来。

“王先生认识傅崇山傅老爷子么?”我问道,“傅老爷子是山东人,从前在大陆当过副师长的——”

王夔龙伸出他那只瘦骨棱棱的大手一把紧紧扣住我的手腕,捏得我的手都有点发疼了,他急切而郑重地对我说道:

“阿青,你回去跟傅崇山傅老爷子说王夔龙从美国回来了,无论如何希望能见傅老爷子一面,请他明天下午两点钟在家里等我。”



18

回去第二天我把王夔龙的口信告诉傅老爷子,傅老爷子并没有感到惊讶,沉思片刻,却叹息道:

“我早听说他回来了,我算着他也该来看我了。”

“老爷子也认识王夔龙?”我好奇问道。

“我跟他父亲王尚德是旧交,抗日时期,我们都在五战区,算是袍泽。不过我退得早,王尚德倒是升上去了,官做得很大。从前在南京,我们都住在大悲巷,过往很密,到了台湾,才渐渐疏远了。夔龙——我是看他长大的。”

傅老爷子本来打算下午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也因此打消。他换了一身家常穿的白竹布唐装,坐到客厅里,等候王夔龙,并且吩咐我烧水沏茶。王夔龙准下午两点钟来到,他穿了一身黑西装,连领带也是黑的,衬得他的脸色愈加苍白。他腮上的胡鬓刮得铁青,一头蓬乱的浓发倒抹上了油,梳整齐了。我引他到客厅里,他见了傅老爷子,叫了一声:

“傅伯。”

“夔龙。”傅老爷子也颤巍巍地立了起来,伸出一只手,迎着王夔龙唤道。他佝着背,勉强仰起头来,王夔龙赶紧上前,握住傅老爷子的手,两人互相凝视良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傅老爷子叫王夔龙就了座。我去沏了一壶铁观音,用茶盘端到客厅,替他们两人都斟上了茶。傅老爷子捧起茶杯,吹开浮面的茶叶,啜了一口。王夔龙也举起杯子,默默地饮着茶。

“傅伯,我一回来就想来找你的。”王夔龙终于开口道。

“我知道,”傅老爷子点头答道,“我也在等你。”

“我是一直都想回来的。”

“这些年,在外面,也够你受的了。”傅老爷子望着王夔龙,喟然叹道。

“四年前姆妈过世,我打电报给爹爹,要回来奔丧,爹爹不准。”

“夔龙。”傅老爷子举起手叫了一声,却又默然了。

“你父亲——”过了片刻傅老爷子开口道,“他也很为难。”

“我知道,”王夔龙惨笑道,“我们王家不幸,出了我这么一个妖孽,把爹爹一世的英名都拖累坏了。”

“你要明白,你父亲不比常人,他对国家是有过功勋的。”傅老爷子劝解道,“他的社会地位高,当然有许多顾忌。你也要为他着想。”

“傅伯,我在美国埋名隐姓,流浪十年,也就是为了爹爹的一句话啊。”王夔龙的声音充满了愤懑,“我临走的时候,爹爹对我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他那句话,说得很决绝。我明白,我是他一生的奇耻大辱,在纽约我们还有不少亲戚,我从来也不去找他们,也不让他们知道,就是为了不要再添加爹爹的麻烦。可是傅伯,这次爹爹去世,他临终都不让我回来见一面,连葬礼也不要我参加呢。我叔叔告诉我,是爹爹交代的,他的遗体下了葬才发电报给我。”

“出殡那天,我去了的。”傅老爷子的声音也有点沙哑起来,“是国葬的仪式,令尊的身后哀荣算是很风光了。那天有关系的人统统到齐,你们家亲友又多,你在场,确实有许多不便的地方。”

“当然喽,”王夔龙苦笑道,“我叔叔也是这么说,生前我已经使爹爹丢尽了脸,难道他出殡那天大日子还要去使他难堪么?回想这些日子,我一直没有去替爹爹上坟,直到大七那一天,我才跟我叔叔婶婶他们一齐上六张犁去。爹爹的坟还没有包好,一堆黄土上面,盖着一张黑油布。我站在那堆黄土面前,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看见叔叔满面怒容,我知道,他一定暗暗在咒骂我:‘这个畜生,来到父亲墓前,还不掉泪!’——”

王夔龙冷笑了两声,突然间他抬起头来。他那双深坑的眼睛炯炯发光,苍白的面颊变得赤红,激动地喊道:

“傅伯、傅伯,他哪里知道我那一刻内心在想什么?那一刻我恨不得扑向前去,揭开那张黑油布,扒开那堆土,跳到坑里去,抱住爹爹的遗体,痛哭三天三夜,哭出血来,看看洗不洗得净爹爹心中那一股怨毒——他是恨透了我了!他连他的遗容也不愿我见最后一面呢。我等了十年,就在等他那一道赦令。他那一句话,就好像一道符咒,一直烙在我的身上,我背着他那一道放逐令,像一个流犯,在纽约那些不见天日的摩天大楼下面,到处流窜。十年,我逃了十年,他那道符咒在我背上,天天在焚烧,只有他,只有他才能解除。可是他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入了土了。他这是咒我呢,咒我永世不得超生——”

王夔龙的声音好像痛得在发抖。

“夔龙,”傅老爷子也变得激动起来,他的肩胛高高耸起,他的驼背压得他好像不堪负荷了似的,他那双铁灰的寿眉蹙成一团,“你这样说你父亲,太不公平了!”

“不是么?不是么?”王夔龙喊道,“傅伯,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你,爹爹去世以前,你一定见过他的。”

“他病重时,在荣民总医院,我去看过他一两次。”

“他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我们谈了一些老话。他精神不好,我也没有多留。”

“我知道,他不会提到我的了。他对我是完全绝了情了。”王夔龙拼命摇头。

“夔龙,你只顾怨你父亲,你可曾想过,你父亲为你受过多少罪?”傅老爷子似乎有点动气了似的。

“我怎么没有想过呢?”王夔龙无奈地说道,“我就是希望他能够给我一个机会,我设法弥补一些他为我所受的痛苦。”

“你们说得好容易!”傅老爷子也颤声叫了起来,“父亲的痛苦,你们以为能够弥补得起来?不错,夔龙,你父亲从来没跟我提过你,而这些年我也很少与你父亲来往。但我知道,他受的苦,绝不会在你之下。这些年你在外面我相信一定受尽了折磨,但是你以为你的苦难只是你一个人的么?你父亲也在这里与你分担的呢!你痛,你父亲更痛!”

“可是——傅伯——”王夔龙伸出他那嶙峋的瘦手抓住傅老爷子的手背,哀痛地问道,“为什么他连最后一面都不要见我呢?”

傅老爷子望着王夔龙,他那苍斑满布的脸上充满了怜悯,喃喃说道:

“他不忍见你——他闭上了眼睛也不忍见你。”



19

王夔龙离开后,傅老爷子已经疲惫不堪,满脸困顿的神情,背更弯驼了,而且又开始感到心在绞痛。我赶忙服侍他用了药,扶他进房躺下休息。傅老爷子不想吃晚饭,我自己一个人胡乱添了一碗剩饭,将中午吃剩的一碟芹菜炒牛肉拿来送饭。我告诉傅老爷子冰箱里还有半锅火腿冬瓜汤,要是饿了,随时热来吃。本来我打算向师傅告假一晚,留在家中陪伴傅老爷子,可他不肯,坚持道:

“你只管去上班,不要紧的,我休息一下,松散松散就好了。”

我在安乐乡,心里一直悬挂着,怕傅老爷子病发。我跟师傅说明,师傅要我提早下班。不到十点钟,我就回到傅老爷子家。傅老爷子倒起来了,他披了一件外衣,独自坐在客厅里了,独自出神。客厅里的供桌上又点上了檀香,静静散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老爷子好点了?心还疼么?”我问道。

“我睡了一觉,好多了,”傅老爷子微笑道,脸上仍有一丝倦意,“这么早就回来了?”

“师傅要我早点回来,怕老爷子有什么使唤。”

“难为你挂心。”

“老爷子饿了没有?”

“我刚才把汤热了,喝了一碗,心里很受用。”

“还要不要我去下碗面条来呢?”

“不必了。”傅老爷子摆手阻止道,“阿青,你去沏壶茶来,陪我坐坐,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我到厨房里去烧开水,沏了壶龙井,端到客厅,替傅老爷子斟上茶,在他脚下一张矮圆凳上坐下。傅老爷子捧起茶杯,啜了两口龙井,惋惜叹道:

“王夔龙,没料到他竟变成了这副模样,我都认不出来了——”

“听说他从前长得很好的呢。”我插嘴道。

“不错,那个时候,他确实仪表堂堂,书又念得好。他父亲王尚德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能进外交界,创一番事业。本来打算送他出国深造,连手续都办好了。他却偏偏闯下那滔天大祸,害人害己,害苦了他的父亲——”

“我听说他那个案子很轰动,报纸天天登。”

“他害得他父亲无法做人。有好一阵子,他父亲人也不见。他又怎能怨他父亲绝情啊!”

傅老爷子定定地望着我,铁尖的眉毛蹙在一起。

“你们这些孩子,哪里能够体谅得到父亲内心的沉痛呢?”他伸出一只手,压在我的肩上,郑重地说道,“阿青,你在我这里住了这些日子,我已经把你当做自己人一样了。你也有父亲,我敢说你父亲这一刻也正在为你受苦呢。我也有过儿子,我那个儿子,也像王夔龙一样,曾经叫他父亲心碎。今天晚上我就要讲给你听,讲给你听一个父亲的故事——”



20

“阿青,天下父母心,你们懂么?你们能懂么?我那个阿卫,要是还在,今年他该是三十七了,跟王夔龙同年。阿卫出世,就不寻常,是剖腹而生的。他母亲体弱,开刀开狠了,吃不住,产下阿卫,没有多久,竟去世了。阿卫自小丧母,又是独子,我对他难免格外爱惜,管教上也就特别严格,其实也是望子成龙的意思。

“阿卫那个孩子,从小就讨人喜欢,聪敏异常,文的武的,一学就会。我亲自教他读古文,一篇《出师表》,背得朗朗上口。那几年,除了上前方打仗,我总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抚养,甚至我们军团驻扎陕西汉中,我也把他一同带了去,在军营里,我教他骑马、打猎。天天早上,我骑我那匹烈马‘回头望月’,他骑他那头小银驹‘雪狮子’——我们两父子,一前一后总要在跑马场上蹓几圈。说到那两匹宝马,都是青海的名种,我们得来,还有一段故事呢。抗日胜利,我到青海去巡查,阿卫也跟了去。青海的军区司令是我一个旧同学,跟我私交很密。青海产名驹,他特别挑了几匹,让我过目,指着他最心爱的那匹‘回头望月’跟我打赌,我降服得了那匹烈马,他便甘心奉送我。我一个翻身上马,骑得行走如飞,我那位司令朋友夸下了海口,只得忍痛割爱。谁知阿卫却站在我身后指着那头‘雪狮子’说道:‘爹爹,我也要试试这一匹!’我虽然也想儿子出风头,但是却不免担心,怕他当众出丑。因悄悄问他道:‘你行么?’小家伙一口应道:‘爹爹,我行!’那时他才十五岁,长得又高又壮,穿了一身我替他特别缝制的军装马靴,神气十足。他揪住那匹通体雪青的小银驹,一跃便纵上了马背,放蹄奔去,那匹马让他跑得马腹贴到了地面,碧绿的草原上,一团银光。我那位司令官朋友禁不住脱口喝彩道:‘好个将门虎子,这匹马,就送给他!’那一刻,我心中着实得意,我那个儿子,确实令我感到光彩。

“阿卫,从小便是一个争强好胜,心性极为高傲的孩子,事事都爬在别人的前头。他在军校毕业,那一期两百五十个学生,学科术科他都遥遥领先,他的长官十分奖许他,在我面前,夸他是个标准军人。有子如此,我做父亲的,内心的喜悦无法形容,我感到安慰,我在阿卫身上,二十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

“可是——可是,阿卫只活到二十六岁,而且死得极不光荣,极不值得,极悲惨。他升了排长,便调下部队去训练新兵。我也去过他那个训练中心去参观。阿卫带兵还真有一套,他排上的新兵个个服他,很爱戴他们的傅排长。阿卫威重令行,干得非常起劲。可是在他当排长的第二年,就发生事故了,他被撤职查办,而且还要受到军法审判。一天夜里,他的长官查勤,无意间在他寝室里撞见他跟一个充员兵躺在一起,在做那不可告人的事情。我接到通知,当场气得晕死过去。我万万没有料到,我那一手教养成人,最心爱、最器重的儿子傅卫,一个青年有为的标准军官,居然会跟他的下属做出那般可耻非人的禽兽行为。我马上写了一封长信给他,用了最严厉的谴责字语。过了两天,他给我打了一个长途电话。那天正是农历九月十八,是我五十八岁的生日。亲友故旧本来预备替我庆生的,也让我托病回掉。阿卫在电话里要求回台北见我一面,因为第二天就要出庭受审了。我冷冷地拒绝了他,我说不必回家,既然犯了军法,就应该在基地静待处罚,自己闭门思过。电话里他的声音颤抖沙哑,几乎带着哭音,完全不像平常我心目中那个雄姿英发的青年军官。我的怒火陡然增加了三分,而且感到一阵厌恶、鄙视。他还想解释,我厉声把他喝住,将电话切断。那一刻,任何人我都不想见,尤其不想见我那个令我绝顶灰心失望的儿子。那天晚上,他排上的兵发现他倒毙在自己的寝室里,手上握着一柄手枪,枪弹从他口腔穿过后脑,把他的脸炸开了花,官方鉴定他是擦枪走火,意外死亡。可是我知道,我那个性情高傲、好强自负的独生子傅卫,在我五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用手枪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

“阿卫自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晚上我常做噩梦,而且总是梦到同一张面孔,那是一张极年轻的脸,白得像纸,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嘴巴不停地开翕,好像惊惶过度,拼命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来似的。他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一径望着我,向我乞求什么,却无法传达,脸上一副痛苦不堪的神情。那张极年轻的脸,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总也想不起来,那个年轻人是谁。一连三四夜,夜夜我都梦到那张惨白的脸,脸上那副惊慌失措的神情。有一晚醒来,一身冷汗,我又在睡梦里看到那张脸,那天晚上,一脸的血,我才猛然醒悟,那是好多年前,抗战的时候,我在五战区前方作战时,在阵前枪毙的一个小兵。那时在徐州,前方正吃紧,我手下的部队驻守第一线。一天晚上我到前线巡逻,部下擒来两个擅离战壕的士兵,两人在野地里苟合。一个老兵还不露畏色,那个新兵大概只有十七八岁,早已吓得全身颤抖,面色惨白,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嘴巴张开,大概要向我求赦,却恐惧得发不出声音来——就像我梦中见到的那副神情,当然在那种情形之下,我一声令下,就当场拖出去枪毙掉了。那件事当时我处置得心安理得,所以也就没有十分放在心上,时间一久,竟淡忘了。没想到,隔了那么多年,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又突然出现在我的梦里。那晚我的心脏病大发,绞痛难耐,给送进荣民医院,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差点丧了性命。

“出院回家,足足有一年,我都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在家中静养。阿卫惨死,我感到了无生趣,整个人登时如同槁木死灰,人世间的一切苦乐,我都冰然,无动于衷了——

“一直到一个冬天的晚上,那是十年前阴历年除夕夜的前一天。那一阵子,我的血压波动,常常感到头晕。我到台大医院去看医生,那个内科主任是个名医,很难挂号,只有挂到晚间门诊。看完医生,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我还记得,那天有寒流,天气阴冷,晚上还下着濛濛细雨。我从医院出来,穿过新公园,想到馆前路去乘车。那天大概有雨,公园里没有什么人。我经过公园里莲花池那边,突然听见一阵哭声,从池头的亭子里传过来,那是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吞泣,哭得异常凄凉,在寒风冷雨里,听着十分刺心。我禁不住绕了过去,走上池头的亭子,亭子里的板凳上孤伶伶地坐着一个少年,他穿上了一身黑色的单衣,双手抱头面伏在膝上,抖瑟瑟地在那里哭泣。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竟会哭得那般哀痛,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过去摇摇他的肩膀,问他道:‘你年纪轻轻,在这里哭什么呢?’那个孩子真是古怪,他抽抽搭搭回答我道:‘我的心口胀得发疼,不哭不舒服。’我问他有家没有,有没有去处,他都说没有。那晚那样冷,我穿了一身棉袍,还感到寒意。而那个孩子身上只有一件单衣,说话的时候,牙关都冷得在打战。我突然感到一阵不忍,便把那个孩子带回了家中。大概他几夜没睡,回到我家,我让他喝了一杯热牛奶,他眼睛便困得睁不开了。我把他安置在阿卫房中,他一倒在床上——就是你现在睡的那铺床,立刻呼呼睡去,连衣服也来不及脱。我从柜子里,把阿卫那床棉被拿出来,盖到那个孩子身上。那个孩子侧着身,脸偎在枕上,大概冻狠了,一脸青白。我仔细端详了他一下,发觉他的长相竟是异常奇特,一张三角脸,下巴颏又短又尖,翘起来。睡着了两道浓浓的眉毛仍然虬结在一起,把眼睛都盖过去了似的。我懂一些相术,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像那个孩子那么薄、那么贱,又带着那么多凶煞的一副长相。突然间,不知怎的,我对他竟产生了一股无限的哀怜来。我把棉被拉过他的肩膀,把他盖得严严的。那是自阿卫死后,两年来,头一次,我又开始恢复了感觉。

“他累过了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来。那天是除夕,本来我并没有心情过年的,因为他的缘故,我吩咐吴大娘特别做了几样年菜,叫他跟我吃了一餐年夜饭——没料到那竟是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餐。那晚他突然变得兴高采烈,大吃大喝,把一只红烧肘子也吃得精光,一嘴的油,拍着鼓胀的肚皮对我笑道:‘傅爷爷,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年夜饭,我们在孤儿院里,只过圣诞节,不过旧历年的。’他开始喋喋不休,把他的身世统统告诉了给我听。他的身世又离奇,又凄凉——你们在公园里大概都听说过了。阿凤,他就是你们公园里那个野孩子,那只野凤凰。是他告诉我听的,你们公园里的故事都是他告诉我听的。他告诉我公园里头还有许许多多像他那样无家可归的孩子,个个身世凄凉。他讲得兴兴头头,指着他自己的胸口说道:‘这是我们血里头带来的——公园里的老园丁郭公公这样告诉我们,他说我们血里就带着野性,就好像这个岛上的台风地震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傅爷爷,所以我爱哭,我要把血里头的毒哭干净。’后来我在中和乡灵光育幼院里碰到从前抚养过阿凤的那位河南老修士,他告诉我阿凤确实是个奇异的孩子,半夜三更他会跑到教堂里放声痛哭,把院里的人都吵醒来。有一个脾气暴躁的爱尔兰神父,特别不喜欢阿凤,提起他还会愤然说道:‘那个孩子,一定是魔鬼附了身,连教堂里的圣像他都捣毁了!’那晚吃完年夜饭,阿凤便要离去。我对他说:‘阿凤,要是你没有地方去,你可以在这里住几夜。’他笑道:‘不了,傅爷爷,不要打扰你了,我还要回到公园里去,有人在找我呢!’他告诉我,有一个人在养他,他逃了出来,这个人一直到处在找他。他还笑着对我说:‘今夜我会在公园里碰见他,趁着大年夜,我要把我跟他之间的账了一了。’一直到第二天,上了报我才知道他跟王夔龙之间那一段孽缘——

“唉,说也奇怪,阿凤那个孩子,虽然在我家里只逗留过短短的一夜,可是我对他却产生了一份特别的情感及关怀。阿凤那样横死,我心里竟受到一阵猛烈的震撼,一股哀怜油然而生。那是自阿卫死亡后,我那颗枯竭的心,如同死灰复燃,又重新燃起了生机。也是在公园里遇见阿凤那个苦命儿,看到他那种悲惨的下场,我才发下宏愿,伸手去援救你们这一群在公园里浮沉的孩子——”


“阿青,”傅老爷子说完他自己的故事,一只手按到我的肩膀上,一只手背拭了一拭他那一径淌着泪水的眼睛,深深地叹道,“你们这些孩子,只顾怨恨你们的父亲,可是你们可也曾想过,你们的父亲为你们受的苦,有多深么?王夔龙出事后,我去探望他父亲王尚德,才隔半年,他父亲那一头头发好像猛然盖上了一层雪,全白了——阿青,你父亲呢?你知道你父亲也在为你受苦么?”



21

我替傅老爷子悄悄放下了蚊帐,他面朝里,侧着身子躺着,他那佝偻的背在床上弯曲成一个S形。我关掉灯,轻轻掩上房门。回到客厅中,客厅靠墙的供桌上,香炉里仍然在散着一股浓郁的檀香,我去倒了一杯水,将香炉里的余烬浇灭。我抬头看见墙上并排挂着傅老爷子及阿卫父子两人身着军装的照片,突然记起旧历九月十八傅老爷子生日的那天,他一早就出去了,回来时却买了一大束白菊花,亲手插到供桌上那只天青瓷瓶里,又从玻璃柜里取出了那只三脚鼎古铜香炉来,供到桌案上,点上了檀香。我看见他一个人默默坐在客厅里,神情肃穆,没敢去惊动他。没料到傅老爷子那天生辰竟是他儿子阿卫的忌日。难怪那天晚上师傅领着我们替傅老爷子庆生祝寿,傅老爷子的心事那么重,喝两杯酒,一下子就醉了。阿卫偏偏选中他父亲生日那天自戕,难道他也怨恨他父亲,怨得那么深么?我仔细端详了阿卫那张照片,那张方方正正的脸,高高的颧骨,削薄的嘴唇坚决地紧闭着,一双精光外露的眼睛透着无比自负与兀傲。那一身笔挺的军服,额上一顶端正的军帽,确实是一个标准军人的形象,而且跟傅老爷子年轻时,又长得那么像。

我躺到床上时,又想起父亲来了。我想起他那次将他那枚宝鼎勋章别到我的衣襟上时,他是那样的严肃、慎重,那时大概他也认为我长得跟他相像,错把他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了吧。然而假如我没有给学校开除,而能顺利地考入陆军官校,我相信我也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军官,而使父亲感到自豪的。在学校的时候,军训术科,我得分很高,基本动作最标准,教官常常叫我出队做班上的示范。我也曾因此洋洋自得,自认为不愧是军人子弟。而且我也喜欢玩枪,每次到野外练习打靶,总感到兴高采烈,我喜欢听那一声声划空而过子弹的呼啸。在家里,有几次,我曾把父亲藏在床褥下的他那管在大陆上当团长时配带的自卫手枪拿出来,偷偷玩弄。那管枪,父亲不常擦拭,枪膛里已经生了黄锈。我把手枪插在腰际,昂首阔步,走来走去,感到很英雄、很威风。那天父亲将我逐出家门的时候,手里挥舞着的是一管空枪,其实父亲是除籍军人,根本无法配到子弹——大概父亲觉得手里有管枪,才能镇压得住人吧。那次母亲出走,父亲也是摇着他那管生了锈的空枪,追赶出去。

不,我想我是知道父亲所受的苦有多深的,尤其离家这几个月来,我愈来愈感觉到父亲那沉重如山的痛苦,时时有形无形地压在我的心头。我要躲避的可能正是他那令人无法承担的痛苦。那次我护送母亲的骨灰回家,站在我们那间阴暗潮湿、在静静散着霉味的客厅里,我看见那张让父亲坐得油亮的空空的竹靠椅,我突然感到窒息的压迫,而兴起一阵逃离的念头。我要避开父亲,因为我不敢正视他那张痛苦不堪灰败苍老的面容。

我听见隔壁房傅老爷子咳嗽的声音,我不禁想到,不知此刻父亲安睡了没有,会不会还在他的房中,一个人踱过来、踱过去。



22

星期五晚上俞浩俞先生请我到信义路川味面去吃夜消,他跟我约好安乐乡下班后在新生南路及信义路口见面,他的家就住在新生南路二段。还不到十二点,我便悄悄到后面把制服换掉,我拜托了小玉替我洗酒杯,并且要他转告师傅,说我胃痛,先走了。其实我饿得胃真有点痛,因为知道晚上有夜消吃,晚饭只随便吃了一碟街边卖的炒米粉,早已饥肠辘辘,嘴里老淌清口水。我到达信义路口,俞先生已经站在那儿等我了。他穿了一件宽松的套头深蓝运动衫,脚下趿着一双皮拖鞋,很潇洒的模样,大概刚从家里出来。他见了我很高兴,招呼道:

“青娃儿,你很准时。”

“还没下班,我就先溜了。”我笑道,“我们约好十二点半见面,一分钟也没有超过。”

“你吃过川味面没有?”我们往信义路川味面走去,俞先生问我道。

“我小时候来吃过一次——那是好久以前了,那时川味面还是一个小摊子呢。”

那是三年前,父亲带我跟弟娃到川味面去吃过一次夜消——那也是唯一的一次,父亲带我们上馆子。那年夏天我刚考上高中,那天是我的生日,父亲破例带我们出去,大概也是奖赏的意思。大馆子上不起,只有到川味面去吃小摊子,可是在我跟弟娃来说,那是桩破天荒的大事情,我们两人都兴奋得手舞足蹈。父亲只让我们各人点了一碗红油抄手,我们还想吃第二碗的时候,父亲却皱皱眉道:够了,够了。他把他自己碗里的抄手,又分给我们一人一只。

“俞先生,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吃两碗红油抄手?”我笑道,“晚饭我没吃饱,已经饿得发昏了。”

“青娃儿,随便你吃几碗,吃饱算数,好么?”俞先生伸出手,摸了一摸我的头笑道。

我们上了川味面的二楼,里面早已坐得满满的了。我们等了十几分钟,才等到一张角落头的台子。坐下后,俞先生指着压在玻璃垫下的菜牌,说道:

“这里的粉蒸小肠、豆豉排骨、荷叶牛杂,都很棒。”

“俞先生,我还是想吃红油抄手。”我说道。

“好,好,”俞先生笑了起来,“红油抄手也点,这几样也点。”

小菜来了,俞先生又叫跑堂的拿了一瓶白干来。红油抄手一口一个,一下子一碗抄手便让我囫囵吞了下去,又热又辣,非常来劲,我的额头在冒汗了。第一碗吃完,果然俞先生又替我叫了第二碗。

“俞先生,我敬你一杯酒。”我举起一杯白干敬俞先生道。白干一下喉便燃起来,我的整个身体都开始发烧。俞先生看我狼吞虎咽吃得那般热烈,也很高兴,不停地将小肠排骨夹到我的碟里笑道:

“青娃儿,你还在发育,这么大的个子,要多加些油!”

“俞先生,《大熊岭恩仇记》果然精彩!”我吃完第二碗红油抄手,想起诸葛警我的武侠小说来,俞先生送给我的那部书我已经看完第二遍了,“不过鄂顺死得也太惨了些,他老爸万里飞鹏本来可以放他一马的。”

我看到最后那一回万里飞鹏丁云翔计陷鄂顺,亲自将自己的儿子手刃而死,不禁怵目惊心。

“这叫做大义灭亲呀!”俞先生笑道,“鄂顺认贼作父,丁云翔也是万不得已么。最后那场万里飞鹏抚着鄂顺的尸体老泪纵横,写得最好、最动人,诸葛警我到底不愧是武林高手。”

“俞先生那里还有别的武侠小说没有?”

“多的是,一柜子。”

“有没有王度卢的?”

“我有他的《铁骑银瓶》。”

“好极了!”我兴奋地叫了起来,“俞先生,可不可以借给我?我一直想看那部小说,几次都借不到。”

“可以,吃完消夜,你跟我到家里去拿好了。”俞先生笑道。我们举杯把杯里辛辣的白干酒饮尽了。


俞先生俞浩住在新生南路一四五巷一栋住宅的三楼。他那间小公寓布置得很舒坦,一套藤编桌椅,铺着一色绛红厚软椅垫,一串三个由大而小的灯笼悬在客厅一角,头一只大如合抱,灯一亮,燃起一球球乳白的光来。俞先生把收音机打开了,美军电台正在播送着半夜的轻音乐。他招手叫我到他书房里,里面有两只书柜,有一只果然全是武侠小说,从老牌武侠王度卢、卧龙生,到后起之秀司马翎、东方玉通通有了。俞先生把王度卢那部《铁骑银瓶》取出来交给我,指着他那一柜子武侠小说说道:

“青娃儿,以后欢迎你来这里,跟我一同练武功。”

“万岁!”我欢呼道。

我们回到客厅里坐下,俞先生去倒了两杯冰水来过口,吃了辣子,嘴巴很干。我们并排坐在那张藤沙发上,我也脱去了鞋子,盘坐起来。柔白灯光照在俞先生的脸上,他的眼皮都着了酒意,一双飞扬的剑眉碧青的。

“俞先生,你很像南侠展昭呢!”我突然间想起我从前看《七侠五义》的连环图上南侠展昭的绘像来。俞先生呵呵大笑起来,说道:

“你说我像那只御猫?那么你呢?你是锦毛鼠白玉堂了么?”

“不,不,不,”我摇手笑道,“我没有白玉堂那么标致。从前我把我弟弟叫锦毛鼠。”

“你弟弟也看武侠小说么?”

“是我教他看的,后来他比我还要着迷。我租一本武侠小说回来,他总要先抢去看。”

“都是这个样子的,”俞先生笑叹道,“我买一本武侠回来,还没翻两页,小宏便抢走了。”

“小宏是谁?”我问道。

“从前跟我住在一起的一个孩子——他去当兵去了,现在在马祖。那一柜子武侠小说,倒有一大半是为他买的。”

俞先生告诉我小宏是从屏东到台北来念书的学生,念大同工专,在他这里住了两年多,都是俞先生照顾他,因为小宏家里穷困,俞先生供他读书,还替他补习英文。俞先生从皮夹里拿出了一张他们两人合照的照片来给我看,俞先生搂住小宏的肩膀,两个人笑得很开心。

“这才是锦毛鼠白玉堂呢!”我指着小宏笑道,小宏长得非常俊秀。

“小宏很漂亮,”俞先生一面端详着那张相片笑叹道,“他走了,我很想念他呢。”

“他几时服完役?”

“还有两年。”

“哇,两年还早得很哪!”

“是啊,”俞先生摇头笑道,“所以有时我一个人寂寞起来,便到你们安乐乡坐坐,喝杯酒。”

美军电台的轻音乐停了,广播报告已经清晨两点钟。

“俞先生,我该走了。”我正要立起身来,俞先生却按住我的肩膀说道:

“青娃儿,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就在我这里住。”

“俞先生——”我踌躇着。

“难得遇见像你这样一个四川娃儿,我们摆龙门阵摆得正起劲,你不要走了。”

自从安乐乡开张以来,有几次也有客人要约我出去,我都拒绝了。但是俞先生我觉得他的人很好,而且确实如他所讲的,我们是四川同乡,感到特别亲切。我喜欢他这间小公寓,令人觉得温暖、舒服。

“我们躺在床上,再慢慢聊。”俞先生说道。

“那么,我先去洗一个澡。可以么?”我做了一天的工,刚才又吃下两碗又热又辣的红油抄手,身上的汗酸,自己都可以闻到了。

“好的,”俞先生立起身来,“我替你去把瓦斯炉打开。”

俞先生去打开了瓦斯炉,又拿了一条干净浴巾给我,把我带进他的洗澡房,并且告诉我,搁在澡盆旁边的两块肥皂,那块乳白的力士香皂是洗脸用的,另外一块药皂是洗身体的。

“你慢慢洗,我去铺床。”俞先生带上洗澡房的门时,对我笑道。

我挂上花洒的莲蓬头,打开热水,从头冲到脚,我擦了两次肥皂,连头发都洗了,我把浴巾包住头,猛搓一阵,把头发擦干。我赤着上身,提着外衣裤,走进了俞先生的卧房里,俞先生的卧房很小,但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那张双人床上刚铺上一条天蓝色的新床单,他正在把枕头囊套入枕头套里,将两只枕头并排放着,说道:

“青娃儿,你睡里面。”

我爬上床去先躺了下来,俞先生也卸去衣服,将床头的台灯熄灭,在黑暗中,我们肩并肩地仰卧着,俞先生便开始问起我的身世来,我一一地告诉他听,我们那个破败的家,死去的母亲、弟娃,还有活得很痛苦的父亲。

“青娃儿,也亏了你,”俞先生惋叹道,“如果你弟弟还在,也许你就不会觉得这么孤单了。”

“俞先生,要是弟娃还在,他一定会喜欢你这些武侠小说。《大熊岭恩仇记》他也只看完前两集呢!”我笑道,“有一次在梦里我也梦到他跟我抢武侠小说看,抢急了我还打了他一拳。俞先生,你相信鬼么?”

“我不知道,”俞先生笑了起来,“我没见过。”

“弟娃死了我常常在梦里见到他,有一次,我还明明记得握过他的手,他伸出手,向我要口琴。”

“口琴?”

“是一管蝴蝶牌的口琴。我送给他的,他生日我买给他的礼物,他要讨回去呢。”

“大概你记迷了心,所以常常梦见你弟弟吧。”

“可是我从来没有梦见过我母亲——她活着的时候很不喜欢我,所以大概她死了也不要见我吧。”

“不会的,青娃儿,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俞先生岔开了我的话,我们就天南地北地随便聊起来。他告诉我他从前在重庆的时候,常常到嘉陵江里去游泳。十六岁他就能游过嘉陵江了。我告诉他,我也喜欢游泳,从前我常常跟弟娃两人到水源地去游泳。

“那么夏天我带你到鹭鸶潭去游泳去。”他说。

“好的。”我说。

“那儿的水又清凉又干净,你一定会喜欢。”

“好的。”我含糊应道。

我的眼皮渐渐重了,我转过了身去,脸向着墙壁,矇了过去。在睡梦间,我感到俞先生的手搂到了我的肩上。

“俞先生——”

我惊醒过来,身子往里面挪了一下,俞先生那只手仍旧搭在我的肩上,他的掌心温温的。

“俞先生——对不起——”

“青娃儿。”俞先生柔声唤道。

“俞先生——真的对不起——”我的声音陡然颤抖起来。

“那么——你好好睡吧。”俞先生迟疑了片刻,他的手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终于抽了回去。

“俞先生——我——”

一阵不可抑止的心酸,沸沸扬扬直往上涌,顷刻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这一哭,愈发不可收拾,把心肝肚肺都哭得呕了出来似的。这几个月来,压抑在心中的悲愤、损伤、凌辱和委屈,像大河决堤,一下子宣泄出来。俞先生恐怕是我遇见的这些人中,最正派、最可亲、最谈得来的一个了。可是刚才他搂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时,我感到的却是莫名的羞耻,好像自己身上长满了疥疮,生怕别人碰到似的。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些又深又黑的夜里,在后车站那里下流客栈的阁楼上,在西门町中华商场那些闷臭的厕所中,那一个个面目模糊的人,在我身体上留下来的污秽。我无法告诉他,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大台风夜里,在公园里莲花池的亭阁内,当那个巨大臃肿的人,在凶猛地啃噬着我被雨水浸得湿透的身体时,我心中牵挂的,却是搁在我们那个破败的家发霉的客厅里饭桌上那只酱色的骨灰坛,里面封装着母亲满载罪孽烧变了灰的遗骸。俞先生一直不停地在拍着我的背,在安慰我,可是我却愈哭愈悲切,愈猛烈起来。



23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俞先生已经走了。他在床头留了一件衬衫,是一件斯麦脱牌子的蓝格子衬衫。衬衫上放着一张字条:


青娃儿:

我有两堂早课。等我中午回来,带你到刘家鸭庄去吃腊味饭。这件衬衫是新的,你拿去穿好了。

俞浩


我看看床头的闹钟,已经十一点二十分,便赶快跳了起来。我把那件新衬衫穿到身上试了一下,完全合适,可是我却匆匆脱下,仍旧叠好,放回床上去。我在那张字条的背面写道:


俞先生:

我走了。对不起,昨晚打扰了你一夜。王度卢的《铁骑银瓶》以后有机会再来向你借吧。谢谢!

李青


外面的秋阳在湛蓝的天空里,照得异常光辉灿烂。习习的凉风,吹得人很爽快。我买了一套烧饼油条,一面啃着,一面在台北的大街上漫无目的荡了下去。我感到有点惘然,但却轻松无比。昨晚那一阵号啕,好像把郁积在心中多时累累的淤块,都倾吐光了似的,身体内变得空空如也。我从一条街荡到另一条街,不知不觉竟走到重庆南路尽头,南海路的交叉口处了。自从我被学校开除后,这半年来,我总是有意无意避免走近这一带地方,因为育德中学就在南海路上,我不愿撞见旧日的同学师长。但是这一刻,我却突然起了一阵冲动,要回到母校去看看。这是星期六的下午,学校不上课,即使碰见旧日的老师同学,他们也未必还认得出我来。我的头发留长了,长得盖住了眉毛,而且又穿着一条牛仔裤,完全不像一个中学生。育德中学的围墙是红砖砌的,巍峨高耸,两扇铁闸敞开着,我走了进去,穿过对着正门的那座办公大楼,大楼下面墙上的布告栏里贴满了布告,也有两则是学生犯规记过的:高二乙班黄柱国数学月考作弊,大过一次。初三丁班刘健行偷窃公物,留校察看。倒是没有勒令退学的。大楼后面的“戈壁沙漠”仍旧在飞沙走石,我们的操场一刮风便黄尘滚滚,我们叫做“戈壁沙漠”,每次我们在操场上上完军训,回到教室,大家的眉毛都白掉了,敷上一层薄沙。操场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可是操场旁边的篮球场上,却有人在投篮,篮球着地,发出砰砰的响声,夹着阵阵吆喝欢呼:

“好球!”

我绕到篮球场边,看见几个初中生在传球,一个个打着赤膊,穿着童军短裤,一共五个人。我站在篮底,观看了片刻,发觉他们原来在赛球。一队两人,一队三人,动作激烈,厮杀得难分难解,两人队显然渐渐不支,阵脚有点乱了,在篮下已经失去好几球,而且其中一个大个子刚刚吃了一记令人相当难堪的闷火锅,三人队一面欢笑,一面调侃,得意洋洋。

“你那么独霸,叫你Pass你又不Pass!”两人队起内讧了,其中那个小个子,忿忿然叫道,他是五个人中,最矮小的一个,可是动作灵活,上篮时蹿得很灵敏。他那张浑圆的娃娃脸胀得鲜红,满头大汗。

“我已经带球上篮了,还不该Shoot么?”两人队中的大个子张开双手,咧着嘴傻笑,替自己辩护。他最高大,但却是一个傻大个儿,笨手笨脚,而且还相当独霸。

“Shoot你的头!挨了人家一记大火锅!”娃娃脸悻悻地把球掷给了对方,不停地咕哝、抱怨。

三人队已经赢了好几球,遥遥领先,行动言语也就更加嚣张起来。其中一个小黑炭捡到球,开始进攻,一下子蹿到了篮底,娃娃脸一急,整个人扑了上去阻拦。

“拉手!”小黑炭的球投了出去,没有射中,举起手高叫道。

“哪个拉手?你莫瞎扯!”娃娃脸气急败坏地驳道。

“拉手!拉手!”三人队其他两名队员也帮腔道,并且学拉手的姿势。

“放屁!”娃娃脸恼怒地喊道,“你们问他!”

他指向傻大个儿,傻大个儿怔了一下,讪笑道:

“我也没看清楚啊。”

三人队一齐欢呼起来,就要罚球。娃娃脸跑过去就狠狠捶了傻大个儿一下,啐道:

“你这个驴蛋!”

“我是没有看清楚么。”傻大个儿抓耳挠腮据实说道。

小黑炭投篮下球,偏偏两球都罚进去了,第二球刷地一下,还是个空心。三人队愈加乐不可支,又拍手,又喝彩。娃娃脸捧住个球,眼睛直眨巴,额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加入!”

我在篮下举手叫道,一面脱去了衬衫,也打起赤膊来。三人队面面相觑,娃娃脸转怒为喜,率先叫道:

“欢迎!欢迎!我们来了救兵。”

我这个生力军加入两人队后,形势立刻扭转。上半场结束,两队已经拉成平手,二十比二十了。娃娃脸喜得又叫又跳,也不骂傻大个儿了。下半场开始,我们一路领先,娃娃脸跟我合作得很好。我传球,他上篮,他虽人矮小,右勾手的擦板球倒投得很准,一连擦进三、四球。从前在学校,我是我们高三丙班的篮球班队,打中锋。夜间部对日间部比赛,我们还赢过一面锦旗,高校长颁奖,是我上去领的。我们打到下半场后场,原先的三人队已经败相大露,溃不成军了,而且三个人也开始彼此抱怨起来。最后一球,我站在中场,来了一个长射,刷的一声,篮网子一翻,一个空心便进去了。

“好球!”娃娃脸拍手雀跃道。

我们终于以四十五比二十八,打了个大胜仗。娃娃脸跑过来抱住我的腰乱蹦乱跳,又去踢傻大个儿的屁股。

“认输了吧?”娃娃脸笑嘻嘻地指着小黑炭道,“快请我们吃清冰吧!”

“去你的蛋!”小黑炭吐了一泡口水,喘吁吁啐道,“请帮手,不算数。”

“喂,有人想赖账呢!”娃娃脸笑着向傻大个儿叫道。

“咱们再赛过,”三人队里另外一个翘嘴巴跑上来帮小黑炭道,“谅你没种!”

“少啰嗦。”娃娃脸一把推开翘嘴,“你们输了,对不对?四十五比二十八,惨败。君子一言为定,输家请客。你们赖账才没种!”

翘嘴喘着气,厚厚的嘴唇噘得老高。娃娃脸打量了一下翘嘴,突然指着他尖声笑道:

“尖嘴,你去照照镜子,你的嘴巴现在像什么?像鸭屁股!”

翘嘴脸一红,挥拳便揍。娃娃脸赶忙窜逃,可是却给小黑炭一把拦住,翘嘴赶上去,揪住娃娃脸,两人殴斗成一团。小黑炭在旁边放冷箭,娃娃脸背上腰上已经吃了好几下暗亏了。

“大个子,快来帮忙呀!”娃娃脸大声讨救。

傻大个儿跑上去助阵,三人队另外一个青春痘也不甘落后。于是五个人,拳脚相加,混战起来。一场赌清冰的球赛,演变成全武行,五个人开始还边打边笑,后来大概出手重,打痛了,竟认起真来。尤其是娃娃脸跟翘嘴两人,噼噼啪啪,没头没脸,乱揍一顿,两人打红了眼。我看见事态严重,赶忙抢上前去,一把先将娃娃脸跟翘嘴隔开,然后大喝一声:

“停战!”

五个小家伙都慑住了,停了下来,一个个叉的叉腰,歪的歪脖子,气呼呼互相瞄来瞄去。

“你们赌东道的,是么?”我问道。

“明明讲好了,输的一队请客,吃清冰。”娃娃脸理直气壮地答道。

“那么你们输了,要不要请客呢?”我问三人队。

“你帮他们,不算!”小黑炭抗议道。

“你不帮他们,他们不输掉裤子才怪呢!”翘嘴帮腔道。

娃娃脸跳上前去叫道:

“你管我们怎么赢的,你们明明输不起,想赖账。赖账的是龟孙子。”

翘嘴跟小黑炭又摩拳擦掌起来,我忙阻止道:

“我来调停,折衷一下吧。你们不是都想吃清冰么?既然没有人愿意请客,我提议各人出各人的钱,大家一齐去吃算了。”

三人队面面相觑了一番,借此收场,同声应道:

“也好。”

“便宜了你们!”娃娃脸心犹不甘,喃咕道。

我们各人捡起自己的外衣,都搭在肩上,娃娃脸把篮球抱在怀里,我们六个人,一身汗淋淋的,一头一脸都蒙上了黄沙,打着赤膊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校门。学校对面,植物园门口,卖清冰老李的摊子还在那里。他那辆拖车,旧得一路咯轧咯轧响下去,车上刨清冰的机器锈得发了黑,几只装五色糖浆的玻璃缸也是烟黄烟黄的。老李是个超级大胖,一个夏天敞着衣衫,大肚子挺在外面,头上的汗珠子从来没有停过,他也不用毛巾揩拭,手一抹,将汗水往地上一甩,然后又很起劲地去刨清冰去。然而老李的清冰生意一直很兴隆,其他几个摊子总也竞争不过他。一来他的价钱公道,分量给得够;二来老李是个老交际,得人缘,他是个退役兵,大陆上地方跑得多,有说不完的鼓儿词,育德的学生都喜欢照顾他。从前夏天晚上放了学,要是口袋里还有钱,我便跟同学们结伙到老李的摊子上吃清冰,一边听他讲湘西赶尸的故事。他推车上那盏散着呛鼻气味的电石灯,青光摇曳,老李挺着个大肚子,学僵尸一跳一跳地走路,我们都听得咯咯骇笑起来。

“老李。”我笑着叫道。

老李朝我上下打量了半天才认出我来,即刻堆下了满脸笑容。

“嘿,李青小子,好久不见,毕业了么?”

“来六碗清冰,”我说道,“我们都渴死了。”

娃娃脸一来便跑过去揭开老李推车上装红色糖浆的玻璃缸,尖起鼻子去闻了一下。老李赶忙将玻璃缸盖子一把抢走,仍旧盖上,喝道:

“小鬼最多事,又打什么歪主意了?”

“你们猜为什么老李的清冰特别够味?”娃娃脸笑嘻嘻地问道,“他的糖浆里加了料,掺了他的香汗。”

“你妈的——”

老李的眼睛鼓得铜铃那么大,却说不出话来,一面又赶快用手去揩拭额头上涔涔的汗珠子,我们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老李一面用机器刨冰,一面犹自不停地咕哝着,他刨了六碗清冰,加上五颜六色的糖浆,递给我们,却指着娃娃脸斥道:

“小鬼头,你懂啥?你李爷爷就是济公活佛,吃了你李爷爷的汗,长生不老呢!”

“老李倒真像个济公活佛,你们看,他肚子上搓得下一碗老泥呢!”娃娃脸笑着指向老李的大肚子。

老李举起手便要打,却又撑不住笑了,他揪了娃娃脸的腮一下,笑道:

“娃娃,你就是那个牛魔王的红孩儿,专门翻精捣怪!”

我们唏哩哗啦把碗里的清冰吃得点滴不剩,各自付了五块钱。吃完清冰,大家的火气也消了,傻大个儿、小黑炭、翘嘴、青春痘、娃娃脸,都向我道了声再见,一哄而散。



24

娃娃脸一个人抱着球,肩上搭着外衫,往植物园里走去,我也跟着进到植物园内。有半年没有回返植物园了,从前上学下学,天天穿过园里,来来往往,有五年多的日子。植物园,我跟弟娃差不多是在里面长大的,如同我们自己的花园一般。我们在育德念书时,常常跟一大伙人,成群结党,到植物园里去斗剑。我们龙江街二十八巷秦参谋家的大宝、二宝也是我们的死党。我用童军刀削了两把竹剑,我那柄是“龙吟”,弟娃那柄是“虎啸”,我们是昆仑山龙虎双侠,大宝二宝是终南二煞,龙吟虎啸双剑合璧大战二煞。我们在植物园假石山的台阶上,跳上跳下,厮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终南二煞邪不胜正,往往让龙虎双侠追杀出植物园外。有一次我一剑把秦大宝砍下台阶,他的头撞在石头上,撞起核桃大的一个肿瘤,秦妈妈护短,告到父亲那里,说道:“你的两个娃仔实在野得不像话,也该好好管管了。”我们的“龙吟”“虎啸”被没收去,当柴火烧掉。大宝二宝高中没有考上育德,后来进了泰北中学耍太保去了。植物园的一草一木,我们都熟悉得好像老朋友一般。春天捉蝌蚪,夏天爬到尤加利树上去捉知了,秋天——秋天到荷花池塘去摘莲蓬。

一个夏天没来,植物园里池塘中的荷花已经盛开过了,池塘浮满了粉红的花瓣,冒出水面三、四尺高的荷叶,大扇大扇的,一顷碧绿,给雨水洗得非常鲜润。青青的莲蓬,已经开始在结子了。荷叶荷花的清香随风扑来,一入鼻,好像清凉剂一般,直沁入脑里去。

“再过一个礼拜,就可以来采这些莲蓬了。”我赶上娃娃脸,指着池塘内几只迎风摇曳的莲蓬说道。

“不到一个礼拜,这几个大的早就不见了!”娃娃脸笑道,“这几天,天天早上我都来看一遍,一结子我就采掉。”

“那几个捞不到,可惜了,恐怕已经熟了。”我指着池塘中心那几枝特别大的莲蓬说道。

“我家里有根长竹竿,竿头系着一把月牙刀,我去拿来试试,去勾那几枝大莲蓬。”

“那么远哪里勾得着?小心掉到池塘里去。”

娃娃脸咯咯地笑了起来说:

“尖嘴有一次跟我们一齐来采莲蓬,贪心鬼,采了三个还不够,一跤滑到池塘里,裹了一身的污泥,活像只大乌龟!”

娃娃脸把球抛到空中,又赶紧跑上前接住。

“你们是哪班的学生?”我问道。

“初三丙班。”

“哦,你们的导师是‘鸭嘴兽’不是?”

“对了,正是她,你怎么知道?”娃娃脸笑了起来。

“从前我也让她教过,乖乖,好厉害!”

王瑛是育德有名的罗刹女,下笔如刀,绝不留情。博物题目最是刁钻古怪,有一次,她出了一题鸭嘴兽,把学生都考倒了,所以大家都叫她“鸭嘴兽”。其实王瑛长得很漂亮,来上课时,常常撑着一柄粉红遮阳伞。

“你的博物分数一定很惨了吧?”

“才不是呢!”娃娃脸赶忙抗议道,“我在初二时,植物全班第一,九十五分。”

“嚄,很了不起么!我听说‘鸭嘴兽’从来不给九十分的。你的植物为什么那样棒?”

“我就住在植物园里。”娃娃脸笑道,“我爹爹在农林实验所当研究员,从小他就教我认各科植物了。”

我们已经走过石桥,进入农林实验所的花园里去。园里有一连五座玻璃花房,房里层层叠叠放满了盆栽花草。外面一排排都是花圃,培养着各色各种的花苗,圃内插着许多标签,上面写着拉丁学名。我们经过一座玻璃花房,里面吊着许多羊齿植物,长条长条的绿叶垂下来像飘带一般。

“这些都是金发藓。”娃娃脸指着一溜吊在半空绿茸茸极为纤细像天鹅绒似的羊齿植物,解释给我听。

“这又叫‘处女发’,很难栽培呢,花房里可以调节湿度,这种植物最喜欢水分了——”

“呀,快来瞧,果然都开了!”

娃娃脸兴冲冲跑到前面一畦花圃,蹲了下去,又回头直向我招手。我走过去,花圃里密密地种着一片深紫浅红相间的小花,统统绽开了。

“这些花是我爹爹种的。”娃娃脸兴奋地对我说道。

“这些花叫什么名字?”我问道。花草的名字,我都不记得,我的植物补考过才及格的。

“这个你也不知道呀?”娃娃脸洋洋得意地说道,“这叫三色堇,这种颜色是突变,我爹爹用人工交配栽培出来的,你仔细瞧瞧,这些花像什么?”

“猫儿脸。”我说。

“呵,呵。”娃娃脸乱摇手,大笑道,“不对,不对,像人面,所以又叫‘人面花’。”

娃娃脸立起身来,一面走着,一面告诉我说他父亲常常半夜三更起身,到花圃里来,观察他种植的花苗。我们穿过花园,便到了农林实验所的宿舍面前,那是一排陈旧的日式木屋,里里外外,树木成荫。

“那是我们的家。”娃娃脸停下来指着第二栋木屋,对我说道。那幢房子,整座都给翠绿肥大的芭蕉树遮掩住了。

“幺弟!”

屋子里突然跑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来,迎面喝问娃娃脸道:

“你疯到哪里去了?找了你一个下午!”

“我到学校打球去了。”娃娃脸把手上的篮球抛给了大男孩,大男孩一把捞住,责怪道:

“好家伙,又把我的球偷走了。”

“我们跟尖嘴他们赌清冰,尖嘴他们输了,又赖掉了!”

娃娃脸回头向我扮了一下鬼脸笑道。

“你只管野跑,你闯祸了。爹爹叫你去向刘伯伯借那本百科全书的,书呢?”

“哎呀!该死!该死!”娃娃脸直敲自己的脑袋,“我这就去借。”

“还等你去?我早去借来了。爹爹正在生气,你还不快点进去,当心挨揍!”

大男孩拎住娃娃脸一只耳朵便往里面拖,娃娃脸的头给拉得歪到一边,脚下一蹦一跳地跟了进去,到了大门口,他挣脱了大男孩的手,回过头来,朝我咧开嘴,挥了一下手。大男孩砰的一声便把大门关上了。砰砰砰,门内传来几声篮球着地的声音。

夕阳斜了,地上的树影愈拉愈长,一条条横卧在草坪上。我自己的影子,也给夕阳拉得长长的,在那交叉横斜的树影中,穿来插去。我爬上草坡,影子便渐渐竖了起来。我跑下坡去,影子又急急地往前窜逃。走出林外,突然间,随着一阵风,隐隐约约吹来一流细颤颤的口琴声,一忽儿琴声似乎很遥远,起自荷花池塘的对岸,一忽儿又很近就在身边,那棵须发垂地古榕的后面,断断续续,时起时伏,我向着琴声奔跑过去穿进了那丛茂密的金丝竹林中,地上焦碎的竹叶竹箨,被我踩得发出毕剥的脆响,我双手护住头,挡开那些尖刺的竹枝,在林中横冲直闯。我记得那天下午,那是最后一次,我们一齐到植物园来,我跟弟娃约好放了学在植物园中见面的,我叫他在竹林外石桥桥头那棵大面包树下等我,我骑车把他载回家去。我到了石桥桥头,可是却没有看到弟娃的踪影。弟娃,我叫道,弟娃,你在哪里。猛然间,从那棵阔叶重叠巨大的面包树上,一声嘹亮的口琴像抛线似的溜了下来。我抬头一望,弟娃正坐在那棵面包树的一枝横干上,那些墨绿的阔叶像一把把大扇子,把弟娃的身子都遮去了一半,他露出了头来,双手捧着我送给他的那管蝴蝶牌口琴,在吹奏那支《清平调》。弟娃,我叫道。弟娃,我大声叫道。

琴声突然中断,竹林外面,那一大顷荷塘,亭亭的荷叶,在晚风中招翻得万众欢腾,满园子里流动着一股微带涩味的荷叶清香。又一阵风掠过去,一排荷叶哗啦啦互相倾轧着斜卧了下去,荷塘对面的石径上,现出了三五个男学生的头颅来。隔了不一会儿,刚刚那缕口琴的声音,又在荷塘的对岸,颤然升起,渐去渐远,随着风,杳然而逝。



25

游妖窟

上星期六晚,笔者误打误撞,竟闯入一个非常禁地。古人刘阮上天台,笔者却往妖窟一游,大开眼界。话说本市南京东路一二五巷,本是一个茶楼酒榭栉比鳞次的热闹地区,可是在这些烤肉店、咖啡厅、日本料理店的下面,却掩藏着一个叫“安乐乡”的秘密酒吧。如果读者从金天使隔壁一道窄门走下去,便会进入这个别有洞天的妖窟里。请别紧张,这儿没有三头六臂的吃人妖怪,有的倒是一群玉面朱唇巧笑倩兮的“人妖”。笔者无意间竟发现了本市的男色大本营,一时眼花缭乱,心荡神摇,几疑置身世外“桃”源。“安乐乡”装潢豪华,气氛矞皇,加上歌声细细,笑语如痴,端的是一个红灯绿酒的温柔乡。据云来这里吃禁果(分桃)的人,上自富商巨贾、医生律师,下至店员伙计、士兵学生,九流三教,同“病”相怜。笔者旁敲侧击,打听出来,“安乐乡”的后台老板乃是影剧界某名流,难怪那晚星光熠熠,一位最近刚冒红的小生,竟也赫然在场。然而人妖异路,妖窟到底不可久留,笔者喝完啤酒一瓶,赶紧匆匆离去,返回人间,是为“游妖窟”记,与读者共飨奇遇。

——本报记者樊仁


我到安乐乡去上班,一进酒吧便听见我们师傅杨教头与小玉、吴敏、老鼠几个人在里面议论纷纷,大家都似乎很激动。师傅看见我,气咻咻地将手里捏着的一份《春申晚报》塞给我看。晚报第三版的社会传真专栏,便登着樊仁报道的那篇《游妖窟》,标题还用的是特大号字。《春申晚报》据说是从前上海一个青帮小头目办的,专靠黑幕新闻发迹。前个月《春申晚报》把一个小有名气的女明星罗俐俐未发迹以前在华都当舞女的秘闻挖了出来,添油添醋写得十分不堪,那个女明星气得服安眠药,差点送命,闹得满城风雨。

“儿子们!”师傅把我们召集在一起,手里挥动着那份《春申晚报》,对我们训话道,“这叫做‘祸从天降’!咱们流年不利,偏偏闯到这么一个煞星,把咱们的身份统统掀了出来。今后恐怕没有太平日子过了。这两个多月来,咱们师徒总算享了一场福,过了一段像人的生活。眼看着咱们安乐乡就要大发起来,这个月还没结账,看样子起码比上个月加三成。这样下去,咱们师徒的生计是不愁没有着落。当初师傅想尽办法,把这个酒店开起来,一半也是为了你们这几个东西,起一个窝,免得你们流落街头。你们不能怨你们师傅,我为你们是尽了心了。这要怪你们这几个东西,生来便是奔波命,这种安安稳稳的日子,你们恐怕无福消受了。《春申晚报》那一伙王八羔子最惹不得,你们都还记得罗俐俐那桩公案吧?害得人家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呢。这下子一传出去,咱们可成了台北市头号新闻人物啦,比那罗俐俐更加稀奇了。盛公大概还没看到今天的《春申晚报》呢,要不然恐怕早已急得脑充血啦,还敢到安乐乡来替咱们撑腰么?这个叫樊仁的烂记者——你们上星期六可记得见过什么形迹可疑的人没有?”

我们面面相觑,半晌,小玉却想起了什么似的叫道:

“我记起来了!那晚有个陌生人曾经向我东问西问,打听安乐乡的老板是谁。那个家伙鬼头鬼脑,又穿了一身的黑西服,一看就知道是个外人,可是都没想到是《春申晚报》的害人精!”

“哦,”师傅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叮嘱我们道,“这下张扬开来,回头还不知会招来一班什么看热闹的人。你们听着:今晚大家沉得住气,一切逆来顺受,不许多嘴,不许毛躁,此后的风险正多着哩,一个不好,送火烧岛也有咱们的份呢!”

师傅的话还没有落音,刷的一声,大门开处,三三两两已经闯进来一些不相干的陌生人了。开始疏疏落落分别坐在各个角落,还不怎么起眼,师傅也就照例指使我们端酒送烟。八点过后,形势大变,一伙一伙的外路客竟成群结党拥进了安乐乡来,不到一刻工夫,一个地下室里,挤满了我们从来没见过的不速之客。每晚到安乐乡来报到的那一群鸟儿,大概得到了风声,一个个不见了踪迹,即使有一两个,冒冒失失地飞了进来,一看见老窝里鸠占鹊巢,全是些生面孔,知道情势不妙,也就悄悄溜走了。陌生客大多是年轻人,有一伙是常在野人咖啡馆穷泡的浮滑少年,我在野人里见过他们几次,还带了几个妞儿来,都是来看热闹的。那群少年一进门,一双双的眼睛便骨碌骨碌转,到处在搜索找寻,接着便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起来。一阵阵噗哧的笑声,此起彼落,笑得最尖锐、最刺耳的,是一个梳着马尾,穿着一双长筒靴,眼皮涂着蓝色眼圈膏的一个女孩子。

在哪里?

在那边。

是哪个?

是那两个吧。

报纸上不是说有好多——

那个马尾巴就站在离吧台不远的地方,她凑近一个身穿火红T恤的青少年耳边,一直追问道。在嗡嗡嘤嘤的笑语声中,有两个人在这琥珀灯光照得夕雾濛濛的地下室内一直跳来跳去,从这个角落跳跃到那个角落,从那个角落又跳蹦蹦地滚了回来。

人妖

人妖

人妖

人妖

人妖

酒吧台周围,浮动着一双双带笑的眼睛,紧紧跟随着我和小玉,巡过来巡过去。我跟小玉圈围在酒吧台内,让那一双双眼睛从头睨到脚,从脚又一寸一寸往上爬,一直爬回到我们的脸上来。那些眼睛,从四面八方射过来,我们无法躲避,亦无法逃逸。我记得八岁的时候,那一年母亲刚刚出走,有一回我带着弟娃到舒兰街河边去玩,河边一棵柳树干上悬着一只菠萝大的蜂窝,我不懂得厉害,拾起泥块去掷着玩,一下把蜂窝砸掉了一角,嗡的一声,飞出一窝愤怒的黄蜂,向我追扑过来,我吓得大叫狂奔,头上脸上早挨叮了几下,怎么用手挥赶也赶不掉那群狂追不舍的怒蜂。回到家中,我的脸上肿得紫亮,眼皮上也遭了一下,眼睛肿成了一条缝,痛得晚上不能睡觉。突然间,我觉得那些眼睛,就像那群激怒的黄蜂一般,一只只紧盯在我的头上脸上,死死咬住不放。我端着啤酒杯的手,瑟瑟颤抖起来,杯内冒着白泡沫的啤酒直往外泼,溅在裤子鞋子上,小玉大概也被盯得慌了手脚,一只酒杯豁啷滑掉到地上,砸得粉碎。老鼠端着酒在人堆里穿来插去,倒还没有人理会,吴敏却吃够了苦头,让那群浮滑少年狠狠地戏弄了一番。“玻璃”,一个拦住他叫道。“兔儿”,另外一个摸了他的头一把。吴敏躲来躲去,倒真像一只被猎犬追逐惊惶奔逃的白兔了。阿雄仔被师傅送进了厨房里,不许出来,因为怕他不懂事,打人闯祸。

在酒吧的另一端,电子琴的那边,杨三郎仍旧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戴着他那副黑眼镜,半仰着头,脸上漾着一抹木然的微笑,仍旧在那里不急不缓地,按奏着他自己谱的那首《台北桥勃露斯》。



26

晚上打烊后,我们一个个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刚才那四五个钟头的班,每一分钟都是硬着头皮熬过去的。师傅倒夸奖了我们一番,说我们果然还沉得住气没有惹出乱子。他把账结好,特别打赏我们每人一百元,却叹了一口气,告诫我们道:

“儿子们,今晚你们都看到了,咱们的处境有多艰难!平日你们只顾抱怨师傅管教太严,你们瞧瞧,外头的世界对咱们是很友善的么?要是明后晚还是像这种情形,那些外路杂人还要来咱们安乐乡捣蛋,拆场合,儿子们,这个地方咱们恐怕就待不下去了!”

回到傅老爷子家,已是深更半夜,天气有点凉意,我身上穿着一件傅卫留下来的军用夹克。傅老爷子家灯火全熄了,黑漆漆的一片,我摸着黑,上了玄关。平常傅老爷子早睡,但他总把玄关一盏小灯开着,让我照路。我昨夜一夜没有回来,不禁有些悬心。我进到屋内,便悄悄走到傅老爷子房间外面,隔着房门凝神屏息聆听了半刻,我似乎听到傅老爷子房中有微弱的呻吟。

“老爷子。”我低声叫道,里面仍旧是哼哼的声音。我打开房门,走进去,房中也没有开灯。黑暗中,傅老爷子床上传来呻吟的声音愈加清楚了,好像喘息很困难似的。我把床头五斗柜上一盏台灯捻亮,傅老爷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上冒着涔涔的汗珠,两道铁灰的寿眉紧紧蹙在一处,他的喉头一直发着嘎哑的呻吟,异常痛苦的模样。

“老爷子,怎么了?”我蹲下身去,凑近傅老爷子问道。

“阿青——”傅老爷子吃力地唤道,“去倒杯开水来。”

我赶紧到厨房里,从暖水壶里倒了一杯温开水,端回傅老爷子房中。

“那瓶药——”傅老爷子抬起手,指了一指床头边五斗柜上一只塑胶药瓶,药瓶里是绿色胶囊的药丸,不是傅老爷子平日服用的药水。我记得傅老爷子说过,这是特效药,心痛得实在厉害,救急用的。药瓶上写着六小时服用一粒。我取出一枚药丸,将傅老爷子扶坐起来,把药丸塞进他嘴里,把玻璃杯里的开水,一口一口缓缓地喂了他小半杯,然后才把他的头又放回到枕上。傅老爷子的头发都让汗水浸湿了,而且是冷汗,我掏出手帕,替他拭去额上颊上的汗水。

“老爷子,要不要我送你到医院去看看大夫?”我问道,傅老爷子这次的病似乎来得很凶,我不禁有点慌了起来。傅老爷子却摆了一摆手,他的眼睛仍旧闭着,说道:

“吃了药,暂时还不碍事,明天我去荣总看丁大夫去。”

丁仲强丁大夫是荣民总医院的心脏科主治医生,傅老爷子的心脏病一直是他医治的。

“那么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去,老爷子。”我说道。

傅老爷子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张开眼睛,才缓缓地将他发病的原因说了一个大概,原来早上他去了中和乡灵光育幼院,去把那个没有手臂的残废儿童傅天赐带去台大医院去看病。傅天赐已经病了一个星期了,一直发烧。育幼院的特约医生开了药,可是并没有效,孩子病得很辛苦,傅老爷子不忍,所以想带他到台大医院去诊治。谁知台大医院的电梯偏偏坏了,内科诊室又在三楼。平时傅天赐走路便不平衡,容易摔跤,何况又在病中。傅老爷子半抱半拖,把傅天赐弄上三楼时,自己却累倒了,在医院里心就疼了起来,人都差点昏厥过去。傅老爷子说完却打量了我半晌,嘴角浮起一丝倦怠的笑容来,喃喃说道:

“阿卫的衣服,你穿着正合适,阿青。”

我低头看了一看自己身上那件墨绿的军用夹克,说道:

“外面天气,有点转凉了。”

晚上我睡在傅老爷子房中,靠在房中一张藤卧椅上休息。一夜我们两人都没有真正睡着过,傅老爷子大概人很不舒服,隔不了一会儿就要哼一下,他一呻吟,我便惊醒过来,这样反反复复,终于折腾到天亮。我起身去烧水,冲了一杯阿华田,傅老爷子本来不肯喝,我劝了半天,总算把一杯阿华田细细啜完了。我找了一件对襟夹袄出来,替傅老爷子穿上,然后自己也去匆匆梳洗了一番。八点半钟,我便到巷子口拦了一辆计程车进来,然后从床上将傅老爷子扶起,他的右手臂挽住我的脖子,我的左手却绕过他那佝偻的背脊,抱住他整个身子,两个人互相倚靠着、搀扶着,一步一步,蹒跚地走下玄关去。

我们到石牌荣总时,还不到九点,而且又挂了特别号。丁大夫的门诊,第一个就轮到傅老爷子,护士特别推了一架轮椅,把傅老爷子接进去。我在外面等候了差不多四十分钟,丁大夫却亲自出来,找我谈话。丁仲强大夫是一个身材高大、银发灿然的医生,穿着一身白制服,很有威严的模样,他把我叫过去,语调低沉地说道:

“你们老太爷这次的病,很不轻呢,我要他马上住院。”

“哦,今天就进来么?”我嗫嚅问道。

“今天就住进来。”丁大夫斩钉截铁地说道。

接着他大略向我解释了一些傅老爷子的病情。傅老爷子的心脏一向衰弱,这次有心肌梗塞的现象,随时会休克,万一昏厥一摔跤,即刻发生危险。接着他便递给我一张他签的住院证明书,交代我道:

“你先到下面去办住院手续,你们老太爷正在做心电图。”

我走到楼下住院处,替傅老爷子办妥住院手续。傅老爷子是老荣民,不必预先缴住院费。回到楼上,傅老爷子已经做完心电图了,他身上换上了绿色的病人睡袍,佝着背坐在轮椅上,让护士推往别的诊疗室。他看见我,却把我招过去,声音虚弱地吩咐我道:

“你先回去,拿两套我洗换的衣服来,还有我的牙刷面巾——别的东西,日后再说吧。这几天,恐怕你要两头跑了呢。”

“不要紧,老爷子。”我赶紧应道,“老爷子家里的药还要不要拿来呢?”

“用不着,”傅老爷子挥了一下手,“丁大夫另外开药。”

“老爷子,我去了,马上就回来,”我说道,“晚上我不去上班了。”

傅老爷子嘴唇抖动了一下,要说什么,却只点头唔了一声。我转身离开,傅老爷子苍哑的声音却在我身后问道:

“身上有钱么?”

“有!”我回头拍了一下裤袋笑道。



27

我匆匆赶回傅老爷子家,家里静悄悄的,傅老爷子入了医院,整栋屋子一下子好像空掉了一般。我到他房中,从衣柜里理出了几套洗换的内衣裤,他的牙刷牙膏洗脸手巾我也装进了一只塑胶袋里,又从我房中的壁橱里,找到了一只军用绿色帆布旅行袋,把东西什物都放了进去,末了我把一罐阿华田也一并带走了。

返回荣总以前,我到安乐乡去弯了一趟,想把傅老爷子发病住院的消息,告诉师傅听。师傅不在,小玉、老鼠和吴敏三个人倒围在一张桌子上,一边吃饭一边吵吵嚷嚷不知在争什么。我猛然想起肚子饿了,干脆也坐下来跟他们吃点东西才走。小玉一看见我,却指着我咯咯笑道:

“又来了一个!叫他什么呢?叫他鲤鱼精吧!”

老鼠和吴敏都呵呵笑了起来。

“你妈的,什么鲤鱼精?”我坐了下来,把小玉面前的碗筷拿过来,便扒了两口饭,“我看你才是个狐狸精呢!”

老鼠马上跳了起来,指着小玉嚷道:

“你看,你看,我跟小敏叫你狐狸精,你还不以为然,现在是公认的了!”

“好吧,好吧,就算我是狐狸精,”小玉拍拍胸口道,“那么你是耗子精,你是兔子精,”他指指吴敏,又指指我,“你是鲤鱼精,咱们师傅是千年乌龟精,阿雄仔么,是个超级马猴精——那么咱们这个‘妖窟’什么妖精都齐全了。今晚有人来‘游妖窟’看‘人妖’,咱们就收他们的门票,一个一百块。多看一眼,加一百,那么,咱们以后便不必卖酒了。”小玉说着却把老鼠手中的筷子抢了过来,一边当当地敲着碗,一边用着幼稚园的歌《两只老虎》的调子唱道:


四个人妖

四个人妖

一般高

一般高

一个没有卵椒

一个没有卵泡

真奇妙

真奇妙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也跟着用筷子敲碗齐唱《人妖歌》。

“师傅到哪里去了?”我笑得差点岔了气,止住小玉问道。

“盛公召去了。盛公看到《春申晚报》,气急败坏把师傅召去开紧急会议。我看咱们安乐乡也是好景不长了。我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打算。小爷可打定了主意,下个月龙船长龙王爷的翠华号要开航,我是一定要跟了去的。我的厨子执照已经考到了,到翠华号上去当二厨。下个礼拜我就去割盲肠去。你呢,老鼠,乌鸦那里你回不去了,我看你怎么办?你那第三只手又要伸出来了——”

老鼠龇着一嘴焦黄的牙齿,痴笑了两声。

“小敏又怎么办?难道还回去当‘刀疤王五’的小媳妇儿不成?只有你最好,阿青,你有傅老爷子庇护着,一切不必发愁,我看你也拉他们两人一把,请老爷子发发慈悲,一起收留算了——”

“傅老爷子病重,进了医院。”我说道。

“哦——”他们三个人都惊叫了起来,一个个呆住了。

我把傅老爷子昨晚病发今天早上入了荣总的情形跟他们说了一遍,三个人都急着问医生怎么说。

“丁大夫说,随时有休克的危险!”

“休克?”老鼠怔怔地问道。

“昏迷过去,懂不懂?土包子!”小玉低声骂道。

我们几个人商量的结果,不等师傅回来,大家先去荣总去看傅老爷子。我们出去巷口,经过一个水果摊,小玉提议买几只日本进口的苹果给傅老爷子带去。五十块一个,我们每个人出五十,一共买了四颗鲜红的日本大苹果,叫了一辆计程车,四个人往石牌荣总驰去。

傅老爷子在三〇五病室,一个二等病房,里面住了另外一个病人,两张病床中间隔着一张白布幔。傅老爷子的病床在里面,我领着小玉、吴敏、老鼠蹑手蹑脚绕到傅老爷子床边。傅老爷子盖着一张白床单,侧着身在睡觉,只露出了他那白发凌乱的头。房里的光线很暗,我们站在床脚边,看不清楚傅老爷子的脸,只听得他浊重的呼吸声很不均匀地从他喉咙里发出来。我们四个人在那阴暗的病房中,我手上提着那只军用旅行袋,小玉手上拎着一只塑胶袋,里面装着四只苹果,吴敏和老鼠在我们身后,都在凝神屏息地候立着,我们就那样静静的等了差不多一刻钟,傅老爷子才翻身醒来。

“是阿青么?”傅老爷子问道。

我赶紧凑上前去,弯下身应道:

“我回来了,老爷子。”我举起手中的旅行袋,“衣服手巾也拿来了。”我又向小玉他们指了一下,“小玉、吴敏、老鼠来看老爷子。”

小玉、吴敏、老鼠才一个个蹭了过来。

“你们没上班么?”傅老爷子问道,他的声音很微弱。

“还早呢,老爷子。”小玉上前答道,“阿青告诉我们,老爷子身体不舒服——”

小玉说着却把手上一袋苹果递给了我,我把苹果接过去,举起给傅老爷子看。

“小玉他们买了几个苹果来给老爷子。”

我从塑胶袋里掏出了一颗又红又大的苹果来,傅老爷子望了一望那个苹果,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叹道:

“咳,你们哪里有闲钱买这个?糟蹋了。”

傅老爷子吩咐我把枕头垫高,他靠了起来,歇了一会儿神,眼睛巡了我们一周,却第一个把老鼠召了过去。

“你哥哥对你不好,你日后的路恐怕要难走些。我对阿青说过,要他特别照顾你。”

老鼠咧着嘴傻笑,又偷偷地瞅了我一眼。

“吴敏,你这条命是捡来的,等于二世人,你要珍惜才是。”傅老爷子望着吴敏说道。

“是的,老爷子。”吴敏低声应道。

“听说你一心一意想到日本去呢。”傅老爷子转向小玉道。

“有机会,也想到外面去看看。”小玉解说道。

傅老爷子却望着小玉,片刻点头说道:

“你想去找你的生父,这份心是好的。但愿上天可怜你,成全了你的心愿吧。”

小玉垂下了头去,我们都默然起来。我看傅老爷子仰靠在枕上,很吃力的模样,便说道:

“老爷子该休息了,他们也要去上班了。”

“师傅还不知道老爷子住院,所以没有来。”小玉离开时解说道。傅老爷子沉吟了半晌却道:

“你去对杨金海说,明天早上要他一个人来见见我,我有话吩咐他。”

小玉、吴敏跟老鼠离开后,护士不停地进来量血压测温度,送药打针,傅老爷子刚闭上眼矇着一会儿,就会让护士唤醒。护士拿了一只扁平的便盆来,她告诉我,要替傅老爷子验大便,她交给我一只盛大便抽样的塑胶盒子及一根竹签,要我等傅老爷子大便后,把大便抽样拿给她。傅老爷子说,这两天便秘,所以一直没有出恭。我去问护士借了一柄水果刀来,削了一碟苹果,喂傅老爷子吃了,又倒了一杯开水让他喝下去。差不多过了一个钟头,傅老爷子觉得腹中有了响动,我便将那只白搪瓷的便盆拿到他床上,塞到他身下去,但是傅老爷子的背驼得厉害,无法仰卧,我只好将他扶起身来,他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坐在便盆上。傅老爷子累得一头的汗,我也拼命撑住。

“辛苦你了,阿青。”傅老爷子过意不去,说道。

“不要紧,老爷子,你再使使劲。”我说。

闹了半天,傅老爷子终于解了出来,我们两人都如释重负一般,笑了起来。我递了卫生纸给他,让他揩拭干净,他才舒了一口气,躺了下去。便盆里是一堆乌黑的粪便,大概傅老爷子这几天身体不好,消化不良,大便恶臭。我捧着傅老爷子的大便到外面厕所里去,挑了一些大便抽样盛到塑胶盒内,然后拿给护士小姐。

我一直在医院里陪伴傅老爷子到晚上八点,探病的时间截止才离开。临走时,傅老爷子却突然叫住我托付道:

“你明天早上,替我到中和乡灵光育幼院,看看那个傅天赐。我答应明天去看他的,我还不知道医生说他是什么病呢。”

“好的。”我应道。

“你不必告诉育幼院里的人我住院,”傅老爷子交代我,“你去跟那个孩子说:傅爷爷过几天就去看他。这几个苹果你也带去给他吧。”

袋子里剩下的三个苹果,我拿了两个走。



28

灵光育幼院在中和乡偏僻的一角,我按着地址过了萤桥一直下去,穿过几条街转进入南山路底,才看到一道篱笆围着几栋红砖平房,一个完全孤立的所在,倒有点像一所乡村小学。大门上一块焦黑的木牌,“灵光育幼院”几个字已经模糊了,左下角有“耶稣会”的题款。我进到门内,前院右侧是一片幼儿游乐园,里面有跷跷板、秋千、木马,有七八个儿童在里面游戏。儿童们都系着白围兜,上面绣着“小天使”三个红字。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在看顾这群孩童。跷跷板上一头坐着一个胖胖的男童,一上一下,两个男童在发着一连串兴奋的尖笑。左侧的两栋砖房是教室,我从一栋窗外看到里面坐着高高矮矮不同年纪的少年在上课,讲台上站着一位穿了黑袍的神父在讲课。另外一栋教室里在上音乐课,随着风琴的伴奏,一流混合着参差不齐的男童的歌声,荒腔走调奋力地在唱着一首听着叫人感到莫名凄酸的圣歌。那两栋红砖教室的后面,有一座小教堂。教堂很旧了,红砖都起了绿苔,教堂门楣上横着一块匾上面刻着“灵光堂”。我突然想到郭老告诉我,从前阿凤在灵光育幼院时,行为乖张忤逆,常常半夜三更一个人跪在教堂里哭泣,大概就跪在这间灵光堂里吧。

“你找什么人么?”教堂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老教士。老教士穿着长长的黑布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绒方帽,一张黝黑的方脸,皱得全是龟裂。

“是傅崇山傅老爷子叫我来的。”我赶忙应道,“他自己不能来,要我来看看傅天赐的病,送苹果给他。”我举起手上的苹果。

“哦——”老教士那张黝黑的脸上绽露出和蔼的笑容来,“傅天赐么?他今天好多了,吃了医生开的特效药,烧都退了。”

老教士领着我绕过教堂,往后面另外一栋红砖房走去。

“您是孙修士么?”我试探着问道,我听老教士的口音带着浓浊的北方音。

老教士侧过头来望着我,满脸诧异。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弟?”

我记得郭老说过灵光育幼院里有个河南籍的老修士,院里只有他一个人怜爱阿凤。傅老爷子也提起院里有个北方老修士,人很慈祥,专门照顾院里的残障儿童,他对没有手臂的傅天赐最是照顾。

“傅老爷子对我提过您。”我说道。

“傅老先生人太好了,”孙修士赞叹道,“他对咱们院里的孩子们真是慷慨,这几年傅天赐那个孩子全靠他呢。”

“孙修士,您还记得阿凤么?”我悄悄瞄了一眼老教士,问道。我记得郭老告诉过我,孙修士常常陪着阿凤,跪在教堂里念《玫瑰经》,想感化他。

孙修士听我问起阿凤便止住了脚,望着我思索半晌。

“阿凤么?唉——”孙修士长叹了一声,他那张龟裂满布黝黑的脸上,泛起一片怅然的神情,“那个孩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怎么会不记得?阿凤太古怪了,别人都不懂得他。我尽力帮助他,可是也没有用,他跑出去后,听说变得很堕落,而且又遭到那样悲惨的下场,实在叫人痛心。其实阿凤那个孩子,本性并不坏的——”

孙修士提起阿凤突然变得兴奋起来,站在教堂后面的石阶下,跟我絮絮地追忆起许多年前阿凤在灵光育幼院时,一些异于常人的言行来。他说阿凤在襁褓中就有了许多异兆。他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一教他叫“爸爸”、“妈妈”,他就哭泣。孙修士说,他从来没见过那样爱哭的婴孩,愈哄他哭得愈凶,到了后来简直变成嘶喊了。有一次他把阿凤抱在怀里,阿凤才八九个月大,可是阿凤却不停地哭,直哭了两个钟头,哭得昏死了过去,脸上发蓝,一身痉挛,医生打了一针镇静剂才把他救转过来。好像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有一肚子的冤屈,总也哭不尽似的。其实阿凤是个天生异禀的孩子,他那一种悟性也是很少见的。无论学什么,只要他一用心,总要比别人快几倍,高出一大截。他的要理问答倒背如流,《圣经》的故事也熟得提头知尾。孙修士亲自教他国文,一篇《桃花源记》刚讲完,他已朗朗上口,背得一字不差了。

“可是——可是——”孙修士却迟疑道,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惘,“那个孩子,不知怎的,做出一些事情来,却总是那么乖张叛逆,不近人情,正如同我们院长说的,那个孩子有时简直是中了邪、着了魔一般。这些年来,我一想起他那悲惨的结局就不禁难过,我时常为他祈祷,祈祷他的灵魂得到主的保佑,得到安宁。”

老教士有点哀伤起来,连连摇头叹道:

“傅老先生告诉我,出事的前一天,他还看过阿凤呢,真是想不到。”

孙修士引着我走到一间寝室的门口,却停下来,打量了我一下,慈蔼地笑问道:

“你呢,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李青。”我说道。

“哦,李青。”老教士点了一点头,指着我手上的苹果说道,“好大的苹果,傅天赐会乐坏啦。”

寝室里的孩子,全是残障儿童,一共有五个,一个完全没有双腿,呆坐在一张靠椅上,只剩下半截身子,有两个大概是低能儿,对坐在地板上玩积木,嘴里一直在啊啊地叫着。另外一个年纪比较大,大概有十几岁了,可是头却一直歪倒到左边又反弹回来,这个动作奇快,不断地来回起伏,脖子上像装了一个弹簧一般,他自己显然无法控制这个动作,脸上满露着痛苦无助的神情。寝室中有三个老太太在看护这些残障儿童。傅老爷子告诉过我,育幼院里这些老头老太都是义务帮忙的,有的是教友,有的不是,他们的儿女大了,在家中感到孤寂。

傅天赐躺在床上,他是一个六、七岁大,非常单薄的孩子。他的上身穿着一件天蓝色短袖旧衬衫,因为没有手臂,衬衫的袖子空空地垂了下来,大概刚退烧,人还很虚,脸色发青,一点血气也没有。傅老爷子在家里有时跟我谈起傅天赐来,他说那孩子先天不足,无论怎么调养,总是羸弱多病,壮不起来,而且孩子的心思又很灵巧,对于病痛特别敏感,因此更是受苦。

“傅爷爷叫我来看你呢,傅天赐。”我站在傅天赐的床前对那个躺在床上两袖空空的孩子说道,“你的病好了么?”

孩子睁着一双深坑的大眼,好奇地望着我,嘴巴紧紧闭着,没有出声。

“完全没有烧了。”孙修士上前用手摸了一下孩子的额头说道。

“刚刚吃了一碗麦片,胃口很好呢。”旁边一位老太笑着插嘴道。

“傅爷爷呢?”孩子突然开口问道。

“他今天不能来,他要我送苹果来给你吃,你瞧。”我把胶袋里两个苹果拿出来,苹果隔了一夜,更熟了,透着一股甜香。我将鲜红的大苹果搁到孩子的枕头边去。孩子奋力移动了一下身子,侧过头,鼻子凑近枕边的苹果嗅了一下。

“香不香?”孙修士弯下身去问道。

孩子点了点头,笑了。

“看你这副馋相,刚刚才吃过东西,”老太插嘴笑道,“回头吃了饭,奶奶再削给你吃。”

“傅爷爷什么时候来呢?”孩子又问道。

“过几天他就来看你,”我说。

“哦——”孩子应道。他舒了一口气,却又紧闭上嘴巴,不肯做声了。

我因为心里记挂着傅老爷子,要赶到石牌荣总去,便向孙修士告了辞,跟傅天赐说了再见。孙修士一直送我到育幼院门口。我们经过教堂时,里面那些孤儿还在唱着那些凄酸圣歌,而且唱得那般努力,那般参差不齐。

“傅天赐那个孩子今天特别开心呢。”孙修士站在灵光育幼院门口,对我笑道。

“我回去会告诉傅老爷子听的。”我说 。



29

我到达荣总时,傅老爷子不在病房,师傅却坐在房中,他说他在等我,有话交待,傅老爷子让护士推出去做检查去了。

“老爷子的病很危险,”师傅开门见山对我说道,“我早上去问过丁大夫。他说老爷子的低血压冒到一百二十五,血压波动很厉害,他这个年纪的人,随时会出事。你在这里守住,一步都不要离开了。我问过护士,晚上可以在这里搭铺陪伴病人。你这两夜辛苦些,不要睡觉了。白天我叫小玉他们来换你的班。”

师傅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千块来交给我用。

“老爷子交给我的事情,我马上还得替他去办。咱们安乐乡那边又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我也走不开。要是这边有事,你就马上打电话到酒吧里来。”

师傅走后,我乘机到下面餐厅里去吃了一碟蛋炒饭。回到三〇五号病房,护士已经把傅老爷子送回房中,房里的窗帘拉了下来,变得暗沉沉的,像晚上一般。床头多了一架氧气筒,傅老爷子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我不敢惊动,便坐在床脚的椅子上陪伴着他。另外床上躺的那个病人,也是一位退了役的老将官。据说是脑溢血,已经几天昏迷不醒了,他的家属不停地轮班来看守。亲友送了许多鲜花,摆满了半边房。花香混着药味加上病人排泄物的秽气,使得房中的空气愈加混浊。

差不多到傍晚六点钟,护士送晚餐来,才把傅老爷子唤醒。晚餐是一碗牛肉炖红萝卜汤,两片焖烂的鸡脯还有青豆及一小团白饭。傅老爷子的手发抖,拿不稳碗筷。我把他抱起来,在他胸前围上餐巾。端起牛肉汤一匙羹一匙羹喂他喝了半碗牛肉汤,又用刀把鸡脯割成细条,夹到傅老爷子口中,只吃了两夹,傅老爷子便不要吃了。护士把餐盘收走后,一位年轻的住院医生进来,替傅老爷子量了脉搏血压,又试了一试旁边的氧气筒,循例问了傅老爷子一些状况。邻床的那个昏迷老将官,住院医生只摸了一摸他的脉搏便走了。我过去替傅老爷子盖好床单,乘机把早上到灵光育幼院去看傅天赐的情形简单地向傅老爷子说了。

“傅天赐还问老爷子什么时候去看他呢。”我笑道。

“唉,那个孩子,最是教人挂心。”傅老爷子叹道,“我的一点东西,都留给了他和灵光育幼院里那些孩子了。”

傅老爷子望着我,又说道:

“阿青,老爷子恐怕没有什么好东西留给你了呢——”

“老爷子说这些干什么!”我阻止道。

“你把椅子端过来。”傅老爷子命我道。

“老爷子该休息了,有话明天说吧。”

“趁我现在人还清爽,有些话要跟你说。”傅老爷子坚持道。

我看见傅老爷子确实似乎精神比较爽朗了些,声音也不像先前微弱,便把椅子拉到床头,在他头边坐了下来。

“听说安乐乡有人去捣乱么?”傅老爷子问道。

“《春申晚报》一个烂记者,写了篇无聊的文章,招了一些好奇的人去看热闹——我看过几天就恢复正常了的。”

“只怕你们在‘安乐乡’那个窝又待不长了呢!”傅老爷子惋惜道,“你们这群孩子,恐怕从此又要各分东西,开始流浪了。你们这种孩子,这十把年来,前前后后,我也帮过不少。有的还争气,自己爬了上去。有的却掉到下面,愈陷愈深,我也无能为力。你们这几个,凭你们各人的造化吧。阿青——”

傅老爷子从被单下面伸出一只颤抖抖的手来,我迎上去,双手紧握住傅老爷子那只干枯的手。

“我知道,我的大限也不远了。早晨杨金海来,我把后事都向他交代清楚,我不想拖累别人,一切从简。但是我怕总还有些未了之事,需得个人来替我收场。你跟了我这些日子,也摸清楚了我的脾气,你就斟酌替我料理了吧。像傅天赐那个孩子,日后你有空,替我常去灵光看看他。”

“好的,老爷子,我一定去。”我应道。

“阿青,”傅老爷子的手紧握了我一下,“这两夜,我的心神很不宁,一闭上眼睛,便看到阿卫,他的样子好像很痛苦——”

在那盏黯淡的台灯灯光下,我看见傅老爷子那张苍斑满布的脸上,削瘦的面颊上突然添增了两道濡湿的泪痕。

“老爷子,今晚可以好好睡,”我把傅老爷子的手轻轻放回被单里,“我不回去了,就在这里陪你。”

我捻熄了床头的台灯,将椅子拉回原处。我把身上那件阿卫留下来的军用夹克脱下,盖在胸前,坐在昏黯的病室里,守候着。医院里的夜,特别漫长,一分一秒都好像延长了多少倍似的,而且也特别安静,外面走廊偶尔有值夜护士走过,脚步也是轻悄悄的。我靠在椅子上,努力地支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一边倾耳听着病床上傅老爷子一声一声沉重的呼吸。大约到了半夜,我听见傅老爷子的呼吸声起了变化,开始有点急促,过了会儿,喉头竟发出嘎嘎的异声来。我急忙起身,将台灯打亮。傅老爷子的嘴巴张开,口涎直往外淌,口角冒起了白沫,他的眼睛睁得老大,望着我,却说不出话来,只硬着舌头啊啊地喊了两声,脸色大变,发青了。我一手按亮了警示灯!一面飞跑出去找到值夜护士,护士跑进来,马上开了氧气筒,替傅老爷子装上氧气面罩。那位住院医生也急急忙忙带了另外两个护士进来,立刻替傅老爷子打了一针,他指挥着几个护士,用了一架推床连同氧气筒一并推到急救室里去。我在急救室外等了两个钟头,医生才满头是汗地出来说,傅老爷子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不过人却昏迷了。

傅老爷子一直在昏迷状态中,没有醒来过,拖得非常辛苦。他脸上盖着氧气罩,手臂插上针筒不断地点滴注射,全身都缠满了胶管。他的背原本就佝偻得厉害,现在因为呼吸困难,身体愈加蜷缩成了一团。

早上师傅领了小玉、吴敏、老鼠来,把原始人阿雄仔也带了来。大家围着傅老爷子的病床静静地立着,都不敢做声。阿雄仔慑住了,嘴巴掉下来张得老大。我在师傅耳边悄悄地把昨夜的经过情形说了一个大概,最危险的时候,傅老爷子的高血压降到七十,低血压接近于零。清晨丁大夫来看过,他说得很坦白,他说最多只有三、五天的工夫。师傅马上调配工作,他叫小玉替换我,让我回去休息晚上好接班,他自己带着阿雄仔去看棺材、定孝服、制寿衣,预备傅老爷子的后事,吴敏和老鼠仍旧回安乐乡去。

果然如丁大夫所料,傅老爷子是在昏迷后第五天早上十点钟断气的,断气的时候,师傅带着阿雄仔跟我们几个都在房中,大家围着傅老爷子,站在病床两侧。丁大夫宣布了傅老爷子的死亡,护士将氧气筒关上,把罩在傅老爷子脸上的氧气罩掀起。傅老爷子的脸已经发乌了,大概最后喘息痛苦,他的眉毛紧皱,嘴巴歪斜,整张脸扭曲得变了形,好像还在挣扎着似的。护士把白被单拉上去盖到傅老爷子的头上,白被单下面盖着傅老爷子那弯曲成弧形的遗体。

我们当天便把傅老爷子的遗体迎回了家中。这几天师傅把傅老爷子的后事都准备妥当,棺材前一天已经买好运回家,搁在客厅中央,架在两张长凳上。师傅说,傅老爷子交代要薄葬,不发讣文,不上殡仪馆,一切宗教仪式免除,而且特别叮咛过,要一副质料粗陋、价钱便宜的棺木。棺材是杉木的,工很粗,棺材面也没有磨光,凹凸不平,油漆刚干,乌沉沉的,一点光泽也没有。棺材倒是标准样式尺寸,长长地横在客厅中,头尾翘起。我们回到傅老爷子家,第一件师傅便吩咐我们替傅老爷子净身换衣衾。我去厨房里烧了一锅热水,然后倒到浴缸中,羼了冷水,调到温热适中。我们把傅老爷子的遗体放到了他的床上,他的身体已经冰凉了,开始僵硬。我们脱除了他身上外面罩着的睡袍,可是里面贴身穿着的圆领汗衫,却不容易剥掉,因为傅老爷子的手臂都已经僵冻,要勉强扳起来才行。我去找了一把剪刀,将汗衫前后齐中间剪开,小玉帮着我将两半汗衫慢慢从傅老爷子身上褪了下来,我们把他的内裤也卸掉,这两天没有替傅老爷子换衣衫,内衣裤斑斑块块都是污迹,我叫吴敏用睡袍把污秽的衣裤包起拿出去。我跟小玉两人,我抬上身,小玉抬下身,将傅老爷子抬到浴室里去。我跟小玉都卷起了袖子,用香皂替傅老爷子擦洗起来。傅老爷子的身体,瘦得干瘪了,他那佝偻的背脊更加显得嶙峋高耸,他的下身沾满了粪便,我们换了一盆水,才洗干净。老鼠找了两条毛巾来,我们四个人一齐动手,替傅老爷子擦干身体,小玉用一把梳子将他那凌乱的白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然后我们将傅老爷子抬回房中。师傅已经出去把寿衣也取了回来,而且还买了香烛鲜花。寿衣是一套白绸子的唐装衣裤。我们替傅老爷子穿上了寿衣,几个人扶持着,将傅老爷子的遗体殓入了那副粗陋的杉木棺柩中。

在客厅里我们布置了一个简单的灵堂,从厨房里找出了一对瓦罐,装上了米,把一对蜡烛插到里面,当蜡烛台用。我们把瓦罐搁到客厅的供桌上,傅老爷子那幅军装相片的下端,把蜡烛点亮。师傅本来买了安息香的,但我觉得傅老爷子平日用檀香用惯了,家里还有,便仍旧在香炉里点上了檀香。鲜花是姜花,我把花瓶换了水,插上花,供到两支蜡烛的中间。香烛都冉冉地燃了起来,我们大家围着傅老爷子的灵柩坐下,开始替傅老爷子守起灵来。

师傅对着棺材头坐在傅老爷子常坐的那张靠椅上,压低了声音,向我们交代出殡的事项:

“按规矩,该先到寺里念经超度才送老爷子上山的。但老爷子再三叮咛,所有仪式一律免除,而且不愿在家里停留,马上入土。老爷子的寿坟老早包好了,就在六张犁极乐公墓的山顶上。前天我特别上去看来,一切都是现成的,不必再费手脚。我看明天我们就送老爷子上山去吧。”

师傅又说安乐乡杂人愈来愈多,终久会把警察招来,现在傅老爷子又不在了,更没了庇护,师傅很沉重地宣布道:

“咱们安乐乡,今晚起,暂时停业。”

我们大家都沉默了一阵,师傅又继续分派工作。

“今晚守灵,我带着阿雄仔坐头更,小玉二更,阿青三更,吴敏四更,老鼠最后坐五更——蜡烛香火,小心些,不要睡着了。”

还没轮到坐更的,便先到傅老爷子房中及我房中休息。我到厨房里熬了一锅稀饭,预备大家守夜饿了可以果腹。我在厨房里先扒了一碗,我打算坐完更,才去睡觉。

二更过了,小玉也到厨房去吃了一碗稀饭,然后回到我的房间去,由我来接他的班。我一个人坐在客厅中,在摇曳的烛光中,对着墙上傅老爷子及傅卫那两张遗像。傅老爷子穿着将官制服,胸前系着斜皮带,雄姿勃勃,旁边傅卫那张遗像,等于傅老爷子年轻了二十年,一样方正的面庞,一样坚决上翘的嘴角,不过傅卫身上穿的尉官制服,领上别着一条杠。可是傅卫那双眼睛却闪着一股奇异的神采,一股狂放不羁的傲态,那是傅老爷子眼里所没有的。我突然记了起来,那晚傅老爷子告诉我,抗战胜利后,他带了阿卫到青海去视察。他们两父子一人得了一匹名驹“回头望月”跟“雪狮子”。傅卫跨上雪狮子,在碧绿草原上放蹄奔驰,赢得在场的官兵们一片喝彩,那一刻,傅老爷子内心的喜悦与骄傲大概达到巅峰了吧。供台上的蜡烛愈烧愈低,檀香味却更加浓郁起来。几日来的疲倦一下子都发着了,我的双眼又酸又涩,墙上的相片也愈来愈模糊。朦胧间,我似乎看到两个人影坐在客厅那张靠椅上,一个是傅老爷子,他仍旧坐在他往常那张椅子上,另一个却是王夔龙。他们两人对着的姿势,就像那天一模一样。傅老爷子穿了一身月白的衣衫,他的背高高耸起像是覆着一座小山峰一般;王夔龙就穿了一身黑衣,他双目炯炯,急切地在向傅老爷子倾诉。他的嘴巴一张一翕,可是却没有声音,他那双钉耙似瘦骨棱棱的手,拼命地在向傅老爷子挥动示意。傅老爷子满面悲容,定定地望着王夔龙,没有答话。他们两人这样对峙着,半天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走过去,王夔龙倏地不见了,傅老爷子却缓缓立起身,转过脸来。我一看,不是傅老爷子,却是父亲!他那一头钢丝般花白的短发根根倒竖,他那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瞪着我,在喷怒火。我转身便逃,可是脚下一软摔了下去。哎呀一声醒来,睁开眼睛,出了一身的冷汗背脊上的汗水,一条条直往下淌,横在我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黑棺材。



30

早上我们分头进行,出去办事。师傅到殡仪公司去接洽灵车。我到长春路裁缝店去取孝服。我到那家裁缝店时,老板娘说,还有两件正在赶制。我说今天就要出殡,无论如何中午以前要赶好。老板娘答应一个钟头可以交货,她自己也坐上了机车,帮忙赶制。那家裁缝店专门包制孝服寿衣,里面白花花全是一疋疋白棉布,裁缝师傅裁布疋时,哗啦哗啦将布疋撕开发出刺耳的裂帛声,棉线头到处飞扬,呛得人很不舒服。这几天一直睡眠不足,我感到口中焦渴,头非常重,心中有说不出的烦躁。我又想起昨晚那个梦来,梦里王夔龙急迫地挥动着那双瘦骨棱棱的手。

我跟老板娘说,过一个钟头我再回来拿。我出了裁缝店,沿着长春路,一直走到南京东路,我在寻找王夔龙父亲的那幢古旧的官邸。那晚王夔龙带我回家,我只记得在离松江路不远的一条巷子里。穿来穿去,终于在南京东路三段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了那幢铁闸森森门上竖着铁刺的那幢房子。我拉了铃铛,里面走出一个年老的门房来。

“王夔龙先生在家么?”我问道。

老门房朝我上下打量起来。

“我有急事要找他。”我说道。

“少爷一早就出去了。”老门房答道。

“他几时回来呢?”我又问道。

老门房摇摇头。

“不知道。”

他看见我迟疑不走,又说道:

“他到台大医院去看朋友去了。这阵子他天天上医院,有时中午回来吃饭,有时不回来。他的事,说不准的。”

“那么,我留个字条好么?”我央求道。

老门房瞅着我,未置可否。我便蹲下身去,抽出地址簿扯下一页,用膝盖垫着,在上面简略地写下几行字,告诉王夔龙傅老爷子病逝,今天出殡下葬在六张犁极乐公墓最高的山顶上。我将字条交给那个老门房,他转身去,蹒跚地走回门内,将铁闸砰地一下关上。

我回到长春路裁缝店,最后两件孝服勉强赶完。老板娘将六件孝衣叠在一起,用一条白孝带捆绑起来,让我带走。师傅还没有回家,小玉倒把馒头蒸好了,他又买了一碟卤肉回来,切成片,烧水煮了一锅蛋花汤。我们都帮着摆桌子,预备中饭。大家都没有睡好,一个个青脸白唇的。老鼠伤风了,稀稀呼呼,鼻涕涟涟,他也不用手巾去擦,鼻涕流出来,手背一抹算数。师傅中午才转来,他说今天是吉日,出殡的人家多。几家殡仪公司的灵车,早上都出租光了。有一家答应下午开来。我们都坐下啃了馒头,将碗筷收走后,大家便开始将孝服穿上。孝服只有一个尺寸,我的身材最合适,老鼠穿着太大了,拖到脚背上,头上披上麻,把半个脸都遮掉了,走起路来拖拖曳曳。穿在阿雄仔身上又太短小,半截手臂露在外面,下面只遮到膝盖头。我们披麻戴孝,穿着停当,便围着傅老爷子的灵柩团团坐下,静悄悄地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左右,灵车才来。我们几个人一齐扛着灵柩,将傅老爷子抬出了门。

六张犁极乐公墓车子只能开到半山,到山顶,还得步行一大段弯弯曲曲的山径,那条山径像一匹大蟒蛇般一直蜿蜒伸到山巅。极乐公墓一座山旧茔新冢成千上万重重叠叠,沿着山坡一排又一排,挤得满满的。整个弧形的山谷里,高高低低,矗立着墓碑,好像一片片的石林一般,苍绿的松柏,疏疏落落,点缀其间。这是一座幅员广大而又异常稠密拥挤的坟场。因为日近黄昏,送葬祭拜的人大概都已归去,这座累累的墓地里,静沉沉的,罩在一片无边无垠的荒凉中。

我们六个人扶灵上山,分开左右两排。左边由师傅带头,中间是吴敏,阿雄仔托棺殿后。右边小玉领先,老鼠排第二,我在最后扶持。我们六个人披戴着雪白的孝衣,一齐弯下身去,将傅老爷子那副沉甸甸乌黑的灵柩,用力提了起来,扛到肩膀上去。从半山到山顶这段山径,相当陡斜,石级崎岖不平,忽高忽低。我们六个人的步伐,必得一致才不会左右颠簸。我们落脚都很谨慎,一步一步,扛着傅老爷子的灵柩往山上爬去。愈往上,坡愈陡,棺木的倾斜度愈大,我和阿雄仔居后,肩上的重量愈来愈沉,渐渐往下压,我的面颊紧紧抵住那粗糙的棺木,肩胛骨已经给压得隐隐作痛起来,汗水开始从头上背上冒了出来。我们蹭蹬了半天,才爬到一半,大家都开始有点不支了。我们默默地爬着,听得到彼此的喘息声。突然间,我的右脚一滑,脚底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一个踉跄,我右腿便弯跪了下去。于是整副棺木压着我的左肩,向我倾滑下来。我肩上感到一阵彻骨之痛,棺木的底板好像嵌进了我的肉内一般,我眼前一黑,痛得泪水直流,几乎支持不住,整个人将往后倒去。我一急,也顾不得痛楚,用肩往上拼命将倾滑的棺木抵住。幸亏阿雄仔力气大,双手托住棺尾,将棺木慢慢举起,其余几个人也死命撑着,才将棺木扶平。我挣扎着,用尽了力气,终于站了起来,可是整个左肩早已痛得麻木了。我们一齐伫立着,等大家缓过一口气来,又重新出发,一步一步,迟缓地、艰辛地,将傅老爷子的灵柩,护送到山顶。我们小心翼翼地将灵柩卸下肩来,搁置在地上,大家开始揩拭脸上的汗水。我伸手到衣内,去摸了一下左边的肩胛,觉得肩窝上黏湿黏湿的,抽出来一看,手上沾了鲜血,肩上的皮肉已给磨破,这时我才开始感到肩膀上一扯一扯一阵阵痉挛一般的剧痛来。

山顶那片墓地比较荒疏,只有零零星星的几堆坟墓,一些荒地上长满了齐人高的狗尾草,一丛丛发着白絮子。傅老爷子的坟墓果然包好了,是一个青灰色磨石子的石椁,一半埋在地下。紧接着旁边有一个旧坟,外壳石头变黑了,可是坟上草木却修剪得很整齐。我走近去,看到墓碑上赫然题着“陆军少尉傅卫之墓”,日期是一九三二年生一九五八年殁。

十二月冬日的夕阳已经冉冉偏西,快降落山头了,赤红的一轮,滴血一般,染得遍山遍野,赤烟滚滚,那些碑林松柏统统涂出了一层红晕。山顶的狗尾草好像刚在红色的染缸里浸过似的,我们身上的白孝服也泛起了一片夕辉。顶上起了山风,凉飕飕地将我们身上的孝服吹得衣带飞扬。我们歇了一刻,打开了石椁的盖子,六个人又同心协力地将傅老爷子的灵柩兢兢业业地放落到石椁里。正当我们将傅老爷子的墓封盖起来的一刹那,山径石级上一阵脚步声,突然冒出一个人来。王夔龙及时赶来了,他穿了一身的黑西装,打着黑领带,胸前捧着一大束拳头大一朵的白菊花,总有二十来枝。他大概爬山爬急了,兀自在重重地喘息一脸发青。他看到石椁里躺着傅老爷子的灵柩,便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身去,将那束白菊花轻轻放在墓前,然后立起身,双手下垂,默然俯首,望着石椁里傅老爷子的棺木,静静地凝视了十多分钟。陡然间,扑通一声,他那高大嶙峋的身躯,竟跪跌在傅老爷子墓前,他全身匍伏,顶额抵地,开始放声恸哭起来,他那高耸的双肩,急剧地抽搐着,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凶猛。他的呼号,愈来愈高亢,愈来愈凄厉,简直不像人类发出来的哭声,好似一头受了重创的猛兽,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跼在幽暗的洞穴口,朝着苍天,发出最后一声穿石裂帛痛不可当的悲啸。那轮巨大的赤红的夕阳,正正落在山头,把王夔龙照得全身浴血一般。王夔龙那一声声撼天震地的悲啸,随着夕辉的血浪,沸沸滚滚往山脚冲流下去,在那千茔百冢的山谷里,此起彼落地激荡着。于是我们六个人,由师傅领头,在那浴血般的夕阳影里,也一齐白纷纷地跪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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