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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错的键盘》:特里·普拉切特

《敲错的键盘》:特里·普拉切特187

我想跟你们讲讲我的朋友特里·普拉切特,这并不容易。我要说一点你可能不知道的事情。有些人遇到的是一位留胡子、戴礼帽的文雅男士。他们以为自己见过了特里·普拉切特爵士。其实并没有。

科幻大会上通常会有人来照顾你,确定你可以从一处走到另一处而不迷路。几年之前,我偶然遇见了一个人,在德克萨斯一次会议上他曾经为特里指路。回忆起带领特里往返小组讨论与书商的房间,他的眼睛变得模糊。“特里爵士真是个快乐的老精灵。”他说。

我心想,不,不,他才不是。

回到1991年2月,特里和我正在周游全国签名售书,为了《好兆头》,这是我们合作的一本书。我们可以给你讲这次旅行中发生的事情,有几十个不但搞笑而且真实的故事。特里在这本书中提到了一些。这个故事是真的,但这不是我们会讲出来的那些故事。

当时我们在旧金山。我们刚刚在一间书店做了些签名本,给他们订购的十来本我们的书签了名。特里看了看日程。下一站是个广播电台:我们应该有一个小时的采访,电台直播。“从地址上看,从这里顺着这条街走下去就到了,”特里说“我们还有半个小时。我们走着去吧。”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在GPS系统、手机、叫车软件等有用的东西出现之前,没有东西能一瞬间告诉我们,不,到广播电台可不是几个街区而已。得走好几英里,一路上坡,最主要的是还要穿过一个公园。

在路上,只要路过投币电话,我们就给电台打电话、告诉他们我们知道自己现在赶不上直播节目了,但我们以大汗淋漓的心承诺,我们已经走得尽可能快了。

我一边走,一边试着说些高兴乐观的事。特里一言不发,这种方式清楚地表明,我说的任何东西可能都只是雪上加霜。在那段路的任何地方,我都没有说过,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如果我们直接让书店给我们叫辆出租车。有些话说出口就永远收不回,说了就没法做朋友,这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最终到达了山顶上的广播电台,和所有地方都有很长一段距离,我们一个小时的采访直播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了。我们满身大汗,气喘吁吁,而他们在播一条突发新闻。在当地一家麦当劳,有个人刚刚开始朝人群射击。这可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导语,因为你本来想要谈谈你写的一本有趣的书,讲的是世界末日以及我们所有人会怎样死亡。

广播电台的人也对我们很生气。这可以理解:嘉宾迟到、即兴演出一点都不好玩。我觉得我们那十五分钟的直播也不是很好玩。

(后来有人告诉我,特里和我都上了旧金山广播电台的黑名单,并且持续了很多年,因为让节目主持人在停播时间唠唠叨叨四十分钟,这可不是广播大军能轻易忘记或者原谅的事情。)

不过,一小时过完,事情就都结束了。我们回到旅馆,这次我们叫了辆出租车。特里沉默不语怒气冲冲:我怀疑,主要是对他自己,也对这个世界,它没告诉他从书店到广播电台的距离比日程表上看来要远得多。他坐在我身边,出租车后排,气得脸色苍白,一团怒火没有特定方向。我说了几句,希望能宽慰他。也许我说,啊,好啦,最后事情都做完了,这又不是世界末日。我暗示现在不用再生气了。

特里看着我。他说:“不要轻视这种愤怒。这愤怒就是驱动《好兆头》的引擎。”

我想到特里写作那种紧迫的方式,还有他推动我们其他人与他同行的样子,我知道他是对的。

特里·普拉切特的写作中有一团怒火。这团怒火正是驱动《碟形世界》的引擎,在这里你也会发现:对那位校长的愤怒,他断言六岁的特里·普拉切特绝对不会那么聪明,能通过小学毕业考试:对傲慢的评论家的愤怒,还有那些认为严肃与有趣对立的人:对他最早的美国出版商的愤怒,他们没能成功出版他的书。

这种愤怒一直存在,它是驱动的引擎。这本书进人最后一幕的时候,特里得知自己患了一种少见的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病,他的怒火转变了方向:现在他对自己的大脑和基因愤怒,不仅如此,他对这个国家狂怒不已,它不允许他(或者其他处于类似无法忍受的情况的人)选择离去的时间和方式。

在我看来,这种愤怒与特里对什么公平什么不公平的潜意识有关。

这种公平意识是特里作品与写作的基础,推动他前进,从学校到新闻行业,到中央电力局的新闻办公室,一直成为世界最受喜爱、最畅销的图书作家。

同样也是这种公平意识,意味着在这本书中,有时在夹缝之中,在谈论其他事物的时候,他会花时间一丝不苟地感谢影响他的人——比如艾伦·科伦,他是这么多短篇幽默技巧的先驱,特里和我多年以来从他身上偷师学艺:或者宏伟超长令人陶醉的《布鲁尔成语与寓言词典》及其编者E.科巴姆·布鲁尔大人,最让人有意外收获的作家。特里为《布鲁尔词典》写的前言让我忍俊不禁——不管什么时候我们发现从未看过的布鲁尔的书,都会兴高采烈给对方打电话。(“嘿!你已经搞到一本布鲁尔的《奇迹词典:伪造、现实与教条》了吗?”)

这本书中选择的文章包含特里整个写作生涯,从学生直到文学王国的骑士,而且仍然是一个整体。没有什么感觉过时,也许除了提到特定的计算机硬件产品的时候。(我怀疑,如果他现在没把它捐给慈善机构或者博物馆,特里可以精确地告诉你他的雅达利掌上电脑在什么地方,以及他花了多少钱手工加了内存卡,把它的内存提升至了大到难以置信的一兆字节。)这些文章中作者的声音总是特里的风格:和蔼可亲,见多识广,十分理智,还带着冷笑。我觉得,如果你看得太快,注意力不太集中,你大概可能误以为这是愉快。

但是,任何快乐之下的基础都是愤怒。特里·普拉切特并不会温和地走进任何夜晚,不管它是否良夜。在他离开之时,他会怒斥,怒斥这么多东西:愚蠢、不公平、人类的荒唐短视.而并不仅仅怒斥光明的消逝,尽管这也在其中。还有爱与愤怒手牵着手,就像天使与恶魔手牵着手走入日暮时分:爱人类,虽然我们全然不可靠:爱珍藏之物:爱故事:最根本与无处不在的是,爱人类的尊严。

或者换句话说,愤怒是推动他的引擎,然而是伟大的精神让愤怒站在了天使一边,或者对我们所有人来说甚至更好,站在了猩猩一边。

特里·普拉切特完全不是快乐的老精灵。一点边都不沾。他比那多得多。

特里那么快陷入黑暗,我发现自己也很愤怒:因为不公平,我们被夺走了——什么呢?另外二十或者三十本书?再一批能放满整个书架的想法、辉煌的语句、新朋与旧友,人们各尽所能、不假思索用头脑脱离麻烦的故事?另外一两木这样的书,包括新闻报道、宣传鼓动,甚至偶尔还有前言?但实际上,失去这些东西并没有让我那么愤怒。这让我难过,但我已经见到有些东西逐渐积累完成,我明白特里·普拉切特的每一本书都是小小的奇迹,我们拥有的已经超出预期,没必要那么贪心。

我因为将要失去我的朋友而愤怒。

然后我想,特里会怎样处理这种愤怒呢?然后我拿起笔,开始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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