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十二月。
北野武袭击星期五事件的翌日早晨,我正骑自行车。无论昨天也好前天也好,又或者明天也好,这都是我一成不变的日常行为。我所前往的,是房间、衬衫和我的对立面,尽是木屐、手帕和精子气味的男子高中。
哪怕在气候比较温暖的宫城县,北部地区偶尔也会下大雪。木屐的带子冻得硬邦邦,脚尖完全是麻痹的感觉。不过头脑倒是莫名清醒。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曾经我那么严肃地考虑过高中退学去参加北野武军团的事情。为什么我要和所有人一样,拿木屐的鞋底紧紧扣住自行车的脚蹬子,在田间道路上疾驰呢?
文体报刊上已经登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写真周刊杂志的摄影记者以强硬手段拍摄了北野武(殿下)的恋人(小妹),殿下对此深感愤慨,于是带军团的人冲进了出版社。当时,他们挥舞着现场的伞呀灭火器等器物,致使编辑部成员负伤……
不能理解。完全无法想象。对于一个生活在偏僻乡下的、开文具店的、中产阶级家庭里唯一的儿子(处男)来说,这事情发生在比漫画《高校生极乐传说》还要遥远几百倍的世界。
我明明不能理解,却自顾自地生出一种被疏远了的感觉。为什么自己不在现场?当天,铃木浩由于做完痔疮手术正住院所以没能参加袭击活动,他感到后悔,我太理解了。对于因为联系不上人而未到场的井手博士和青木隆彦,我甚至感到愤怒。
我急了。这世上的重大事件,有一大半都发生在东京。我不觉得东京伟大,但推动社会发展的人都集中在了东京。在我有了点桃花运,又有了一丝失落的时候,东京的动静让人头晕目眩。越着急,木屐和脚蹬子就越干架,雪又堵住了后轮的挡泥板,我不停摔跤。我只能靠打飞机抑制这无处发泄的愤怒,混过每一天。
那件事给我带来的打击就是大到了这种地步。我做梦也没想到十年后,在北野武导演的《坏孩子的天空》里,我会出演一个受到恐吓的高中生,更没想到又一个十年后,某杂志的卷首采访中竟评论道:“那就是个很小的角色,谁演都一样!”
时间到了一九八七年。
殿下的好几个节目被迫下架,另外一些在殿下缺席的情况下继续播出。现在殿下还不知何时才能复出,加入军团的梦可以说已经破灭。我完全失去了将来的目标,浑浑噩噩地迎来了正月。同时,另一个男人却正激情四射地奔跑在河堤上。
那当然是天鹅大叔了。
他今年四十五岁(处男之身),他的泡沫时代降临的周期是一年,今年冬天他还是一样精神。我找他说话,他只说:“不好意思,我现在很忙!”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
“早上得准备面包边吧,中午得准备米糠吧,晚上还得准备面包皮,哎哟,有多少——”
不好意思。“有多少——”[1]这句真没有。我的意思是,当时的天鹅大叔身上就有着和“有多少——”气势相仿的破坏力。顺带一提,我并不清楚“有多少——”到底怎么个用法,也不想知道。
“整整一百零六只!真是的,拜托让我睡会儿吧。”他嗤嗤地笑着,就像一个性欲旺盛的大叔娶到了年轻老婆后显摆得不行,说完还捡起粘在桶底的一条面包边来回晃悠。一只天鹅悄无声息地顺水而来,伸长脖子一口咬了上去。这时大叔才第一次看向我,带着恍惚的神情。
“对了,之前新闻上播了,你喜欢的那个南北野五?还是六?还是洋八来着?被抓进去了吧?”
我不想跟一个连殿下姓名都讲不对的人聊这个事儿。
我敷衍地“哦”了一声,在河堤上坐下,故意语气无力地自顾自道:“大叔多好啊,有天鹅。我是什么都没有。又不招女孩儿喜欢,成绩又普通,打架估计也不行,篮球也是替补。”
“你不是喜欢搞笑吗?”
“这个……也没戏了。别的不说,同年级里比我搞笑的就有好几个。月高都拿不到第一,去东京也是……”
“这么回事啊。”
嗯?这好像跟平时不大一样啊。要是以前他一定会莫名其妙地发火,抓住我的胸脯,吐沫横飞,拿那些极端主义的论调砸我一脸。现在这副充满慈悲的笑脸算什么?
“你的心情我懂我懂。不过,也不用着急。目标总会有的,你还年轻……那就这样。”
“你等等!这么……这么普通的鼓励,还用得着大叔你吗?我听尾崎丰啊渡边美里[2]就足够了。你要像平时那样狠狠骂我啊。”
“不不,不行不行,那哪儿行,我和你又不是一代人,而且,像我这种人给一个前途光明的年轻人提意见,本来就太不自量力。”
他已经无欲无求了。现在的大叔心里装满了天鹅,简直就是天鹅湖!同时,他完全失去了对我的兴趣。我是死是活他根本无所谓!所以我就被一个从容的笑给打发了。
“你、你也太不上心了吧。夏天的时候你多照顾我呀,那家伙简直让人喘不过气。”
“夏天,那不是天鹅不在嘛。”
大叔拎起桶开始往河堤上爬。
我很不甘。我们还亲过嘴。不,问题不在这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依赖起天鹅大叔了。这个四十五岁、小学毕业、不理会镇上任何一个人的大叔,成为了我唯一的依靠。可对于他而言,我顶多只是用来弥补天鹅的空白,我就等同于那一百零七只天鹅。这简直让人想哭。
“气死我了!这破地方,我要走得远远的!”
说这种话我多少有点难为情,感觉自己好像成了尾崎丰,可就是停不下来。“你要是觉得天鹅比人更好,我就把天鹅全杀光了再走!把你也杀了再走!变态老头!”
咣啷啷。是桶摔在地上的声音。大叔面目狰狞地回头,以最快的速度从河堤上跑下来。哼,敢打我我就打回去。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双腿发力站稳。
大叔利用下坡加速,跳了起来。难不成他还想飞踢?
“拿开你的右脚——”
我低头看脚下,木屐下面有什么东西。
那是天鹅的尸体。
几个小时后。小屋的二楼,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听唱片。这房间曾是我和初中同学相聚的地方,如今已成了我独自寂寞的书房。当然我也不学什么习。我听着邮购来的唱片,把不会弹的电吉他挂在肩膀上,站在母亲用来练舞而买来的大镜子前孤芳自赏。
只要在镜子里我就可以为所欲为。有时候我是RC SUCCESSION的中井户丽市,有时候我是THE STREET SLIDERS的兰丸。我是一个人的丽兰[3]。
真是羞耻。如果这副模样让谁看见了,我一定绑上那人一起当场自杀。
萨萨和阿源似乎还跟女朋友处着。真无聊。小菊好像也有女朋友了。听说他在高中组了乐队,也开始有女孩儿喜欢了。
我——要——疯!啦!
他组的好像是专门翻唱THE BLUE HEARTS的乐队。
我不讨厌THE BLUE HEARTS,根本就是喜欢。我最喜欢《舞曲》这首曲子。但是我不喜欢翻唱乐队。那种事情很无聊。真说起来,当初还是我把THE BLUE HEARTS的专辑翻录下来给小菊的呢。那他岂不是成了翻唱翻录歌曲的乐队?既然要组乐队,叫我一声不行吗?虽然我会拒绝!
唉。再怎么抱怨也没用。几个月前还在这个房间里把麻将搓得哗哗响的四人组里,处男只剩我一个。他们居然轻松地抵达了另一边。
我从唱片架上取出一张唱片,封面上的图案是字母S被一个箭头贯穿,然后把唱片放进打碟机里。
让我的存在,从头到尾都散发光辉吧![4]
THE STALIN的现场很可怕,我不去看。但道郎[5]是值得相信的。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日本东北人。
让我的存在,从头到尾都散发光辉吧!
同样的理由,LAUGHIN' NOSE的小山裕我也有共鸣。
抓住荣光——(哦咦!哦咦!哦咦!)
明明同是宫城县,气仙沼市出生的他在现场讲话居然是关西口音,这让人很费解,我永远忘不了去年在摇滚奥林匹克音乐节的舞台上看到他们时的兴奋。
是的,谈到日本东北的夏天,那就是摇滚奥林匹克音乐节了。那是每年在仙台市SPORTSLAND SUGO举办的户外摇滚音乐节。现在夏季音乐节已经不罕见了,在当时算是先驱。
那是一九八三年,初一的夏天。我瞒着父母,用攒下来的钱偷偷买了摇滚奥林匹克的票。
那里有传说中的乐队,SONHOUSE重组。
我的绰号——是蛇——王。[6]
那里有田中一郎在ARB里弹吉他的最后一场演出。
联合!联合!联合!联合!联合![7]
然后还有大江慎也还在的THE ROOSTERS乐队。
就是想操!就是想操!就是想操!就是想操![8]
阵容豪华到就像博多明太子的气味那么强烈,这场本该在九州举办的音乐节却来了仙台……但最终,我还是没去成。
票被我爸没收了。
我跪下了,用这种根本不摇滚的方法直接上诉,但我爸跟石头一样顽固。
“你个臭小子,等上了高中才准去听什么摇滚演唱会!喂喂喂喂睡觉!”
所以,三年等待过后,我终于成功见识了摇滚奥林匹克86。当时的场景,我刚才已经在镜子中完美重现。ACCIDENTS、罗莎卢森堡、UP-BEAT、不知为什么有的DA BUBBLEGUM BROTHERS、还有远藤道郎(独唱)、LAUGHIN' NOSE、THE STALIN,然后还有ARB、THE ROOSTERS(主唱是花田裕之)、BOØWY……我大致按照乐队出场顺序一个人重现了摇滚奥林匹克,一直到压轴的SHEENA&THE ROKKETS登场那会儿,我忽然有了个想法。
我就不能组乐队吗?
对。就靠乐队生活。既然那么喜欢摇滚,就行动起来。F和弦按不响,到东京后再解决也不迟。
啊、啊、啊、啊!又酸又甜的柠檬茶——啊![9]
“阿俊——”
我戴上了从超市花九百八十日元买回来的墨镜。镜子里的是弹不响F和弦的鲇川诚。对,我就做乐队吉他手。我也要找一个SHEENA那种在观众面前走光也毫不在乎,照样摇着铃唱着歌的“放荡”老婆。
啊、啊、啊、啊!
“阿俊——”
SHEENA在呼唤我。我要冲出镜子!
不知觉间,SHEENA已出现在了镜子里,站在鲇川身旁。SHEENA穿着浴衣,头在轻轻摇摆,她是一个身高一米五左右的大婶。
“阿俊,马上要开始练舞了,你出去玩吧?”
“妈……”
第二天,我给书房上了把锁。
漫长、漫长、无比漫长的月伊达高中的第一年终于快结束了。
许多学生不堪忍受过于斯巴达的日常生活,光我们班就有四个人不来上学。也有人因为偷东西啊抽烟什么的受了无期停课的处分后,直接消失了。剩下的,将在今年春天升上高二。
回过头再看,其实也并不全是苦难。
正因为是男校,色情相关的物流渠道十分丰富。班上有个人有无码录像带的路子,定期提供奇希·劳尔兹的无码带。学校背面扔了一台废弃的大巴车,我们甚至在里面发现了满满一车色情书籍,这情节也太《伴我同行》[10]了。
通过色情,我结识了许多朋友。其中印象最为鲜明的,是同年级的阿松。
在高中,大家一般叫我“宫藤”或者“阿九”。
“阿九阿九,一起走。”
阿松喊我一起骑车回家,却在半路绕开了平时的放学路,走了一条没什么人的山路。一路爬到坡顶,直到一处视野很好可以看见坡下的地方,阿松停下深吸了一口气。
“阿、阿、阿九啊,你、你想不想摸、摸、女人的屁股?”
结结巴巴说完之后,阿松又加快速度骑车。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阿松的前方,有一个戴着头盔穿夹克衫的初中女生正骑自行车。阿松的速度越来越快,从后方接近初中女生。难、难不成……就在我想的瞬间,阿松的右手已松开车把手,伸向了初中女生的屁股。
“阿、阿松,那是耍流氓!”
啪!
山间回响着清脆的声响,在我听来却是哀嚎。
居然打在屁股上!
傍晚的山路,突然被一个从没见过的高中男生打了屁股的女生,由于过度的惊吓而停下了自行车。可是打屁股的恶魔已经消失在了山的那一头。她没办法,只能瞪着后面跟上来的另一个月高生,也就是我。
我被抓了个正着,然后和她擦身而过。
然后我就升了高二。
超过两百人的新生入学了,每次在走廊和厕所打照面时他们都高喊“欧斯!”打招呼。
我终于明白了这个传统经久不衰的理由。因为很舒服。日本人绝对有一种快感,就是听别人大声跟自己打招呼的快感。居酒屋的服务员接待客人时声音都很大,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唉,其实心里感觉不耐烦的时候也很多。
当初那么使人恐惧的对面仪式,换作相反的立场再参加,印象也大不一样了。
“新生,向老生行礼!”
“欧——斯!”
“太快了!”
咚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不知不觉我也在使劲拿夹脚拖敲地板了。很出乎意料的是,我并无恶意,心里反而想的是要和新生打成一片,这样的心情其实更强烈。
总之这就是一场游戏。欢迎新生的游戏,质实刚健的游戏。谁都没有真的打算欺压新生。这是建立在信任关系之上的SM游戏。这是一场两百人对五百人的SM。只不过皮鞭换成了夹脚拖而已。
有这样的想法,也可能是我已经被这个校风、被月伊达高中毒害了的证据。但是,即便中毒愈深,我也没有忘记那一天发过的誓。证据就是,我的学生服下面还穿着邮购来的“性手枪”[11]的T恤衫,左手手指的指尖也脱皮了,变得光溜溜的。
我要组乐队。发过誓后的几个月里,我都在和吉他战斗。F和弦也攻克了。有种按法叫作强力和弦,按住六弦和五弦的F把位拨弦,就能简单地弹出近似F和弦的声音,而且声音很摇滚。真是的,不早说。多亏这个技巧,现在我不看乐谱也能跟着唱片弹出很多乐队的曲子来了。
就连我有电吉他这件事情,我也瞒着学校的朋友没说。说了就会被喊去一起组乐队。组了乐队,万一被女孩子喜欢上,当初的决心就会动摇。
我要去东京。我要在新宿LOFT[12]边打工边寻找伙伴,然后再组乐队。
我制定了详细计划。
六月份有一次学校旅行,目的地是东京。坐东北新干线在上野站下车,然后坐山手线到东京站换乘东海道新干线。
很简单。只要别在东京站下车就行。
这样一来地铁就会径直往新宿驶去。还有个办法是换乘中央线前往,但我毕竟是个山里来的高中生,地铁也没坐惯,迷路的可能性很大。这次还是采用坐过站的战术吧,虽然绕点路。我也觉得这有些鲁莽,但想想吉川晃司可是从广岛游泳上的东京,跟他比我的计划算得上慎重又切实际了。
出发前夜,等父母都熟睡后我才开始收拾行李。电吉他就不带了。哪有背着吉他去参加学校旅行的?还是在那边打工挣钱买吧,虽然多花点时间。录音机、磁带、不知为什么封面上印着齐藤由贵的杂志BOMB!,还有小猫俱乐部的粉丝后援会的会员证、邮购的BLACK牌有带子装饰的裤子、棉衬衫。这些全嘎吱嘎吱塞箱子里,结束。小黄书之类的全都装纸袋里后,我穿上鞋,从后门走了出去。这是为了跟天鹅大叔道别。
自从那个冬日,我被从容的微笑抛弃,就再没见过大叔。上学放学我都故意绕开河堤,绕远路避免和大叔相遇。总感觉他已知晓我的软弱,所以我不想见他。
可现在不一样了。带着坚定的决心,我将展翅飞离故乡,我希望他能为我庆祝我的远行。
“我管它什么京都,你去吃生豆皮好了。”
不出所料,大叔正在忧郁。他坐在河堤上,恶狠狠地盯着一只天鹅都没有的河面,拔着肆意生长的鼻毛。
春夏秋冬,对大叔来说就是郁郁郁躁。
“不是京都,是东京。我,要去搞摇滚乐。”
“摇滚?是那谁吗?安·刘易斯[13]?”
“嗯……我不唱歌,我弹吉他。”
“吉他?是桑名正博[14]拿的那玩意儿吗?”
他一定是很好奇我身边纸袋里的东西,说话都在敷衍。
“哦,这些?都是我房间里的小黄书和录像带,我不想被爸妈找出来,就打算处理掉。如果你要……”
后面的“就”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大叔就拿了一册到手里刷刷刷地翻了起来,还神情严肃地说了句“太有用了”。
“摇滚啊……摇滚我不太熟,不过有一首很喜欢的歌。我唱给你听吧,算是送别。”
哟!现在,这里?!
“你知道马克·波伦吗?”
没想到居然能从大叔口中听到华丽摇滚领军人物的名字……我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
“他的乐队T-Rex有一首歌叫Ride A White Swan,直接翻译过来就是……”
“《骑上白天鹅》是吧。”
“对,就是那个歌。马克·波伦唱的。唉,不过那首歌我也没听过。”
“啊?没听过?”
“马克·波伦就是因为唱这种歌才死掉啦!一个黑人女性开车出了事故,他也在,跟着下地狱了!那是天鹅对他的惩罚!”
大叔抓住我的胸口,大声叫嚷着,吐沫横飞。好久没见过大叔这种举动了,他又回来了。
“自找苦吃!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天鹅不是拿来骑的!那是有生命的动物!那个英国混蛋,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哼!‘从小就是个坏孩子——’”
原来是THE CHECKERS[15]。大叔对着夜晚的河高声唱着《碎心摇篮曲》,我则默默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听到“伙伴骑摩托撞死了”那里。
第二天一早,毫不知情的父母送我出了家门。
“拉肚子药带了没?医保卡呢?”
“如果有坏人找你麻烦,你就踢他们的蛋,然后跑。”
哪怕是父亲这种根本没用的建议,我也“嗯嗯”直点头,然后坐上了开往学校的巴士。
再见了,爸爸,妈妈,宫藤文具中心。下次回来该是几年后的夏天了,到时候我请你们俩去摇滚奥林匹克音乐节。那天到来之前,你们就等等我吧。
然后……那天夜里,我住进了京都的旅馆。
因为我稀里糊涂在东京站下了车。
我为我自己薄弱的意志而失笑。准确来说,大约过了郡山后,我就玩得很开心了。身为高二三班第三小组组长的我,什么也没多想就在东京站发挥出领导能力,招呼着“大家都下车!”还清点了一遍人数。本应该在东京站去向不明的我,在担任小组长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计划的失败。
可是,不要过早放弃。还有回程呢。
回去坐大巴。然后在东京站休息上厕所。最坏的情况,也只要骗过同组的浩明、阿和、佐佐木、阿秀和“拍屁股王”阿松,就可以跑路了。
就是,等我充分享受完旅行的乐趣之后再去组乐队也完全来得及。这都是回忆。心怀着和伙伴们的回忆,我将投身东京的人海里……本该是那样,如果没有那场偶遇的话。
旅行第三天去岚山时,发生了一场意外。
自由活动时间。穿过一条尽是明星周边商店和土特产商店的街道后,我们第三小组走上一座……忘记了叫什么名字的很气派的桥。桥下的水很清,跟家乡的河完全不一样,水面折射着阳光,哗哗地流淌。
嗯?我不禁停下脚步。
对面河岸的长椅上,坐着一个身穿纯白长裙、貌似高中生的少女。
起初我以为那是幻象。
距离的话大概有五六十米。很远,又是在凌乱折射的光照包裹之中,少女安静的身姿简直像一幅画般令人目眩。长得丑或是美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置身于那样的空间里,大便也成了钻石。这是情境的胜利。
回过神才发现,浩明和阿和,不,我们高二三班第三小组所有六个人都傻站着,半张着嘴望着同一个方向。
“组、组长。”阿松轻声说。当眼见美好的光景时,人连结巴的声音都变得美丽。
“去搭搭、搭讪呗。”
话音未落,众人就一齐跑了出去。
“喂、喂、等等!等我!等等我——”
我反应慢了,但是作为组长,领导好自己的组员的责任感驱使着我也奔跑起来。过桥之后左拐,一群野猴子顺着倾斜的河堤如特种部队般发出怪声滑了下去。少女因为声音扭过头来。
相遇是一个慢镜头。缓缓转过头来的她,是一名短发美少女。在我十六年的人生中亲眼所见的所有女生……不,还包括江口寿史[16]所有插画里的那些,所有称得上“少女”的存在,都是为了与她相会而准备的前菜,她就是如此光辉耀眼,令人神往。长椅上还放着一罐Hi-C牌橙汁。简直就像是舞美和道具为了衬托她的清纯,强调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而放在那里的。
完美。无论看哪里,你都是完美的。
真是对不起!我的心里有着各种歉意。吵到你,不好意思!长得丑,不好意思!牙齿不整齐,不好意思!我妈把我生下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请给我换个烤肉网!然后再给我上盘凉拌菜!不好意思!
我想,我们高二三班第三小组全体六名成员此时的心情,应该都是一样的。我们的气势一下子都没了。这六位强者,平时可以将无码录像里性器官的画面放得巨大,一直盯着看好几个小时,如今他们的眼神却在游移。而且现在也不是六个人了。第七小组的五个人听到我们闹腾,不知什么时候也跑了过来。
我们的“拍屁股王”阿松率先寻求突破。只见他突然跑过去蹦到椅子上,大叫一声“嘿!”,然后踢飞了Hi-C牌罐子。我倒吸一口凉气。阿松,搭讪不是那样的。
“嘿——小姐姐,一起拍个照呗!”
阿松把一次性相机塞给我,就紧挨着嗨C(我们决定这样称呼她)坐下。我当然是将阿松放在摄像框的外面,然后按下了快门。接下来,简直就是一场打着搭讪名号的“精神强奸”。众人一个个地高呼着“俺也要!”轮流坐在嗨C身边,合影大会就这样开始。咔嚓!吱吱吱……咔嚓!吱吱吱……咔嚓!
“你在这干什么呢?一个人?”“是学校旅行吗?跟朋友走散了吗?”“叫什么名字?哪儿来的?”
起初她还有些害怕,却因为第一次听到的山里口音而放松警惕,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嗨C是当地的高三学生。也就是说她比我们还高一个年级。
“学校请假了,刚从医院回来。”
京都独特的口音听起来真舒服。我真想永远听下去。
“把地址告诉我,给你寄照片!”
浩明推开身为组长的我,把纸笔递过去。她很顺从地接受了。
自由活动时间很快结束。十一只下山的猴子跟嗨C告别,纷纷爬上了河堤。站在桥上,我再次朝她回望。
她向我挥挥手。
回到大巴上,猴子们十分兴奋,开始争抢嗨C亲笔写下的地址。身为组长,猴山的猴王,我有必要将事态稳定下来。
“安静!纸,先由我来保管。”
吱吱——唧唧——一阵杂乱的叫骂声。我答应他们,到住处后让每个人都来抄住址,作为交换条件,拍过照的人要赶紧把照片多冲洗几张,分发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反正都知道地址了,明天趁自由活动的时间,咱们一起去嗨C家看看呗。”
“对对!要趁热打铁!”
“我说,给104打个电话,报一下地址,不就知道电话号码了?”
吱吱唧唧——我听着猴子们的怪叫,回味着嗨C最后那张笑脸,一次次地。她挥着手,看起来有些落寞。哪怕回到住处钻进被窝里时,第二天在新京极让当地一帮重金属乐迷缠上、被追得四处乱窜差点被踢着蛋蛋时,站在清水寺的高台上时,还有在奈良喂鹿吃饲料饼时,嗨C那张带着忧郁的笑脸都没有离开我的脑海。我自己也明白,这已经近乎痴想了。
她的朋友一定很少吧。也不难理解,像她那样完美的女孩子,没理由不被身边那些不完美的女孩子,也就是丑女嫉妒。就算是男孩子,在她的可爱面前也会不知所措。所以她才会在那种时间,在该上学的日子里,快晌午了却坐在河岸边的长椅上。那看似落寞的表情,是在孤独的日常里寻求救助的信号。记忆中,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了。我也侧耳倾听。
“带我一起走。”
恶心!我真恶心!不,也不是我一个人这样。经历了那场震撼的相遇后,我们第三小组和第七小组的男生们始终都是笑眯眯的。他们没有更多具体的言语,这反而更说明了他们有多当真。证据就是只要遇到自动贩卖机,他们肯定会买一罐Hi-C橙汁,依依不舍地小口啜饮。甚至还有些人把罐子里的橙色液体倒在手上,往脸上抹。
所有人都恶心!这辆大巴干脆坠崖算了。只要我一个人生还就行。
写封信吧。再附上两个人的合影。回信会来的,一定会来。然后我再写回信。回信还会来。回信来了我再回信……这就是笔友!值得庆幸的是,等回去了,我家的笔、信纸和信封多得都可以卖,而且也的确在卖,因为我家是开文具店的。只要我愿意,我们俩可以一直当笔友直到其中一人老死为止。
摇晃的大巴车上,我闭上眼睛,思考着给她的信该如何开头。这是一封将她从孤独里拯救的信。
然后……我不小心睡着了,睡得很死,大巴车驶过了东京,我精神抖擞地回到了家里。
组乐队、摇滚、新宿LOFT,这些都无所谓了。我把京都买回来的肉桂饼供在佛坛前,就去了店里。然后我慎重地选了信笺纸和圆珠笔以及修正液,一股脑塞进口袋,跑进书房反锁了门。
(1)吱(2)橙汁(3)啪
注释:
[1]二〇〇七年日本流行语“どんだけ~”。(译注)
[2]尾崎丰和渡边美里都是日本流行音乐歌手。(编注)
[3]上述两个吉他手组成的二人组合。(译注)
[4]日本朋克摇滚乐队THE STALIN的歌词。(译注)
[5]THE STALIN主唱远藤道郎。(译注)
[6]SONHOUSE《蛇王布鲁斯》的歌词。(译注)
[7]ARB《联合储物柜》的歌词。(译注)
[8]THE ROOSTERS《谈恋爱吧》的歌词。(译注)
[9]SHEENA&THE ROKKETS《柠檬树》的歌词。(译注)
[10]由美国导演罗伯·莱纳执导,于一九八六年上映的一部关于成长的电影。(编注)
[11]英国朋克摇滚乐队。(编注)
[12]以销售生活杂货为主的连锁商店。(编注)
[13]日美混血儿、歌手,一九七四年推出单曲《再见我的爱人》,风靡日本。(编注)
[14]日本音乐家、演员、企业家。(编注)
[15]日本流行音乐组合。(编注)
[16]日本漫画家,擅长创作风格多变的少女形象,代表作有《停止!云雀》等。(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