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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进进堂见到了御手洗先生,他告诉我,树律师决定不带被告上法庭了,而是以代理人的身份参与辩护。因为一旦传唤了被告,他就会拒绝讲出事情的真相。

我问他这行得通吗?他说律师正绞尽脑汁想办法。虽然他觉得这样做有些对不起国丸先生,但是他也赞成这样做,并且会尽全力协助此事。

听完后,我的内心五味杂陈。不只是国丸先生反对,估计小枫的母亲也不同意这样做吧。找出事情的真相不一定能帮助别人,这是我早就明白的道理。但是,我一直认为谎言帮助的都是坏人,就算不是坏人,也是近似坏人的一类人。可眼前的情况却不同,小枫的母亲是个极其善良的人,却被罪孽深重的谎言所拯救。

这些事情扰乱了我的思绪,我想起御手洗先生在四条河源町说过的黑色幽默。人类社会错综复杂,寻常手段是行不通的。

无意间,我想到了小枫,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的心情肯定更加复杂。国丸先生是她痛苦时期的恩人,她肯定希望国丸先生是无辜的。可一旦证明国丸先生无罪,那养育她的父母就会变得痛苦。树律师正在努力证明小枫的父亲才是真凶,一旦举证成功,小枫的母亲作为杀妻犯的姐姐,还能像以前一样继续经营咖啡店吗?

我在公园跟小枫谈过之后,过了两天,她在预科学校放学的路上,拒绝了我的建议。她说目前她还不想知道更多关于咖啡店钟摆怪谈的真相,现在自己只想专心学习,选择复读已经给父母添了很大麻烦,不想因此扰乱备考心情,剩下的分析等考上大学后再听。她的心情我十分理解,所以我就答应了她。

虽然小枫说要考京都府立大学或者大阪府立大学,但其实她父母希望她能考上京大医学部护理专业。因为护理专业比其他专业要好进些,她考上的希望很大。话虽如此,可毕竟是难考的名校,考虑到她作为养女的情况,现在确实不能有任何松懈,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最近,御手洗先生在帮助树律师做上庭准备,要开的会多了,来进进堂的日子自然也就少了。临近高考,这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以前在进进堂见到他还能话话家常或者聊聊小枫家的案件,可如今却只能请教他一些考试不懂的地方。就这样,不知不觉迎来了新年。

对于备考生来说,新年的喧嚣就是地狱。京都尤其热闹,这让我的心情十分痛苦。紧张的季节来临,我频繁失眠,这样容易搞垮身体。这种时刻身体健康十分重要,可我在紧张和绝望的压迫下,精神快要崩溃了。父母让我回老家,可我不想打乱学习节奏,所以最终决定不回去了,等考上大学了,想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

一月三号,我在进进堂见到了御手洗先生,他邀请我一起去吃杂煮(过年吃的日式菜肴)。于是,我们两个人沿三年坂走下来,穿过盛装打扮的人群,来到了一个水池前,水池里有很多红鲤鱼和白鲤鱼。这里就是御手洗先生知道的那家店,我们进入店里用餐。

我们端着日式酒壶,只喝了一杯日本酒,吃了些杂煮,就从店里出来了。之后,我们又朝着八坂神社走去。

这时,御手洗先生突然开口说:“这一带的地面是平安京时代延续至今的。”

我问他:“这一带,那其他地方不是吗?”

“庚申战争一带就不一样。”

“嗯?”

“罗生门附近,呈棋盘状分布的街道也不是,那里平安京的地面已经成为地下一层了。”

“是吗?”

“应仁之乱就是在地下发生的。在千年的漫长时间里,尘埃与土壤堆积在地面,使得京都的地面整体上升了一层,变高了。”

“您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东京脚底下是东京大空袭时期的黑色灰尘层,整个城市被这层黑土覆盖。而京都就没有这种情况,因为这里没发生过空袭。”

“嗯,这样啊。”

“然后,再过一千年,京都的地面就变成了二楼了。岁月会给整个城市盖上一层尘土,把人类所有的营生都深埋到地下。”

我呆呆地听着,内心有一丝迷茫。

“不论快乐与痛苦,岁月都会将它们深埋至地底,就像一切都没发生过。这时,就轮到历史学家出场了,他们会写出历史这本小说。

“杀人的悲剧,以及自杀者的深切悲伤……

“肯定会最先被掩埋。纵观壮大的历史长河,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悲剧,当然广岛和奥斯维辛除外。所以,必须将这些都掩埋在地下。”

“这样啊。”

“悟君,哪个大学其实都一样。大学教给我们的,其实都大同小异。关键看你大学毕业后学到多少。”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觉得自己考上了某所大学,这一辈子就决定了吗?”

“是的。”

“十八岁左右的行为,是不会决定人的一生的。如果老师这样教你们的话,那可真是罪孽深重。”

“嗯。”

“或许大学会教给你振动与共振的知识,但是有些事情大学不会教。比如,国丸先生是不是凶手,事情的真相是否会将小枫和她母亲拖入痛苦的深渊。在这个麻烦的世界里生存下去的技术与能力,以及吸引别人的人格魅力等,这些都是走出校门后学习的东西。”

“哦……”

“一流大学的优秀学生,大多在这些方面学得不好,当然也有例外,它让人错以为视野狭窄是值得炫耀的……如果有一项独特的技能,就变得高傲狂妄,那样的人是无法赢得人们的尊敬的。很多考上东大和京大的学生,他们在高中度过的是单纯的像玩记忆游戏一样的生活,也因此失去了培养最重要的生存手段与能力的机会。这个你要注意。”

“是这样的吗?”

御手洗先生说:“美国人经历过很多战争,并从中学到很多。之后,他们废除了高考,转而重视SAT[1]与AP[2],是否有志愿者活动、项目经验等社会经验,有没有参加体育活动,或者表演、演讲和音乐才能。

“日本的一流大学轻视项目经验与志愿者活动,只会给那些考试成绩优秀的人毕业后当领导的机会。让那些只为自己努力的东大毕业生当官,突然让他们丢掉自我,为世人鞠躬尽瘁,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百分之九十九都会失败,只会学习那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

“我们这个国家不久也会改变,这种低级错误终究会结束。日本的一流大学只不过是幻想,大学文凭的作用只到就业为止,到了社会上就不管用了。高考只是人生路上的一个里程碑,虽然这个很重要,但也不至于为此拼命。”

不久之后,高考来临了。我带着从北野锦天满宫求来的护身符上了考场,但还是没考上京大文学系。好在考上了同志社大学的文学系,我也不想再复读了,于是决定去这所学校。

我之所以能下定决心,还是要感谢正月初三御手洗先生跟我说的那番话,要不然我可能还想再复读一年。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御手洗先生特意把我叫出去,跟我说了那些话,应该是因为他当时预见到我考不上京大吧。想到这里,我就感觉羞耻不堪。当时我经常请他帮我查看作业,可能当时他就看出来我没有上京大的能力吧。

小枫如愿考上了京大医学部护理专业,成为御手洗先生的学妹。刚开始我很嫉妒她,以至于整晚睡不着,可想到她从小的痛苦经历和不懈努力,也就觉得理所当然了。

也许是因为有御手洗先生的通力配合,树律师的战斗也成功了。国丸先生在二审中被判无罪,即将从水鸡桥看守所被释放出来。当时我们考上大学的消息也刚公布出来,真是喜上加喜。可是,不知道这对于国丸先生来说是不是值得庆贺的事。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里,树律师、我和御手洗先生三个人来到看守所门前等候。他们二人一看到我,便恭喜我考上了大学。我笑着低头致意,但不敢保证当时脸上是否是喜悦的表情。

他们外套胸口处都别着小白花,于是我问:“这个花是?”

树律师听到后,从他胸前的两朵白花中抽出一朵,别在了我的胸前,然后跟我说:“恭喜你考试合格。”

我接着又问御手洗先生:“这是什么花?”

他回答我说:“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蓝色的金属大门开了,国丸先生穿着一件像工作服的外套走了出来。他的衣服和上次我们在会见室看到的不一样,像是刚洗过的一样,洁净亮白。

树律师说:“恭喜出狱!这么短的时间内,真的堪称奇迹!如今你无罪释放,可以大摇大摆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啦!没想到这种事情也会发生在日本呢。”

御手洗先生接着说道:“检察官审查会再三发出劝告,而且这件事在法官中间也得到了重视。虽然他们不会对外公开说,不过法官也都提前做好了准备。”

国丸先生听完后露出了羞涩的笑容,然后突然把脸扭过去说:“律师先生,您办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树律师一言不发地等着他说完。

“出来这么早,我都没办法生活。我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工作。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我会恨你的,树先生。”

“你被错判服刑十几年,如今也获得了补偿金,不工作也够你生活好些年。我在三条给你租了一个公寓,就在我的事务所附近,在这期间我会协助你找一份工作的。”

“那铸件工厂……”

“东北地区有好多,川口也有,关西地区也还有。我们别在这里待着了,走吧!我们坐京阪线去三条吧。”

国丸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开始不断叹气。

“这件事我真的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从我的高度出发,作为一个法律专家,我也想偶尔向世人展示一下我的能力。”

“真是太意外了,所以你利用了我吗?一个人上法庭,真的是太自作主张了。”

“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就不收你的辩护费了。”

“反正都是国家选定的律师吧。”

“哦,是这样吗?那中元节和年终送礼也干脆免了。”

“那个花儿是什么?大家都插在胸口,是在纪念什么吗?”

国丸先生问了跟我一样的问题,于是御手洗先生回答了他。

“这是为了纪念你出狱,这朵花告诉了我们一切。”

“嗯?什么意思?我没懂。”国丸先生接着问道。

御手洗先生手指着前方说:“还有一个人想送你礼物,她就在那儿。”

我们来到水鸡桥,看到有位女性手持白色花束,正靠在栏杆上。看到我们走近后,她连忙站好,朝我们走了过来。

她喊着:“国丸叔叔!”

原来是小枫。

一旁的国丸先生像被冻住了一般呆立在原地。

小枫微笑着靠近,把手中的花束一下子强推到国丸先生面前,对他说:“欢迎回来!对不起,我之前很想去探望你,也写了很多信,可始终没能寄出去。不过我一天也没有忘记过你。”

“小枫?是你吗?”国丸先生终于开口说话了。

“是我。”

“真是长大了……个子也高了。”

国丸先生感慨万千,能感觉出来他很惊讶。“我都十九岁了。”

“我都没敢认,还以为是谁呢。”

“您还是老样子,没有变。”

“嗯?是吗,我老了吧?”

“哪有。完全看不出来,跟原来一模一样。”

国丸接过花束,看着手里绽放的白色花朵。

“这是什么花?”

“圣诞玫瑰。我当时就是因为这个花才发现真相的。虽然我跟大家都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如假包换的圣诞老人送的礼物,可是当我看到这个花时,我明白了,原来送我过家家套装的是国丸叔叔。”

国丸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看了看我胸口别着的白色花朵。

“您还记得吗?那年是昭和三十九年(一九六四年),四条的高岛屋商场在举办‘感谢圣诞老人特卖活动’。”

国丸先生抬头望着天空,一副努力回忆的表情。

“啊……哦……我有点印象。”

“家长作为圣诞老人来买礼物,而作为回馈,商场向购买者赠送花种,用信封包住。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报纸上看到了相关报道,也去商场进行了确认,这才知道原来那是国丸叔叔在四条的高岛屋给我买的。”

国丸先生嘟囔着说:“种子……”

“有这么个东西吗,是我放进去的?”

“没错。商场给的花种就夹在礼物包装纸中间。”

“哦,对,我想起来了。”国丸先生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一样。

“装着花种的信封,对,对。我只把里面那个给圣诞老人的信抽出来了,装着种子的信封夹在包装纸里面忘了拿。那天晚上的事把我吓蒙了,最后没把信封抽出来,就那样把礼物给你了。”

“我还记得那个过家家套装是我跟您一起去商场里看过的,案件发生的第二天,警察特地把种子送到我位于宝池的家。爸爸教我把种子撒在家门口的花坛里,然后浇上水,它就发芽长大了,如今开出白色的花朵,长满了整个花坛,我把花拿到店里装饰,送给邻居。不过我早就决定了,等您出来了,就用这个花做一个花束送给您。”

听到小枫说的话,国丸先生惊呆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大大地超乎了他的想象。

“国丸叔叔,真的很感谢您!非常抱歉,我的感谢说得太迟了。在锦天满宫的时候,如果没有您陪伴在我身边,我都不知道自己的童年会是什么样子。可能我的心理会很扭曲,或许会成为一个糟糕的大人。

“是这个花告诉了我,这一切都是您为我做的。您为我做了很多,怕我孤单就每天来陪我,还带我去笹屋买点心,带我到大吉去吃饭,还教我数学、词语等等很多事情。而且,您还扮演圣诞老人的角色,如果没有您,或许我现在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如今,我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您也被证明无罪,真是太高兴了。我一直努力,没有成为社会的废物,还迎来了人生中如此高兴的一天,我别无他求。这一切都多亏了您,真的是太感谢了。”

国丸先生张着嘴巴呆住了。

“这……这实在太让人意外了。这种时候,我应该说什么呢?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到底该说什么呢?我只知道,该说感谢的人是我。如今你都长这么大了,还变得这么漂亮,我真的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天。刚才我还埋怨这位律师先生太任性呢,竟然擅自为我辩护……”

这时,树律师伸手,拍了拍国丸先生的肩膀。

“任性律师在深草站的检票口等你。”

他说完便走了,我和御手洗先生也紧随其后。

我们走了很远后,他回头看着在桥上说话的两个人说道:“这样就能得到他的原谅了吧。”

“那可不好说,”御手洗先生毫不客气地说道,“要是我,就不会原谅。”

“嗯?是吗?为什么?”

“被人强行拉回这无聊又肮脏的世界,肯定会生气的。”

“见到那个小姑娘,他是不是就可以放过我了呢。”

御手洗先生面露难色地点着头。

树律师苦笑着说:“御手洗先生,总之我要感谢你。多亏你帮忙,事件才能够顺利解决,我也立下了大功,我就是因为想做这样的工作才当律师的。”

御手洗先生也笑着说:“你也是无偿服务,就不用客气了。对我来说,只要他能明白一个道理就好。社会上不全是坏心眼、恶意伤人的人渣,还是有好人的。”

注释:

[1] 由美国大学委员会主办的学术能力评估考试,其成绩是申请美国大学入学资格和奖学金的重要参考。

[2] 美国大学预修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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