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青草,绿油油的,这里那里,颜色深浅不一。每株草都是纤细的,柔软的,形成一片,便是那样丰厚润泽,似乎显示着它们所生长的土地的力量。
唉唉,那是什么?
草地延伸开去,好几处露出败草、枯草,甚至光秃的土地,这是被砍伤了,被践踏、蹂躏过的土地。红色的土地,如同一道道纵横的血痕,红得触目惊心。
微风过处,草地形成一阵波浪,小草们向血痕移动,弯着腰,像要去亲吻它。
唉唉,我们的母亲大地——它们在叹息。
这是澹台玮看见和听到的。他正坐在一个山坡上,一片青草间,感到很奇怪。那和谐的、轻柔的声音在继续。
我是怒江边上的一株草,很小,甚至没有专属于自己的名字。
我是龙川江上的一株草,我也没有专属于自己的名字。
我是上绮罗村的一株草,谁又有自己的名字呢。
唉唉,它们叹息。我们不需要名字。它们继续向血痕移动,弯着腰,像要去亲吻它。
一个衣衫褴褛、十分肮脏的孩子,从草中走来,步履很轻,好像在草上漂浮。
“我是高黎贡山上的一棵草。”他说。
“你?你是——”玮睁大眼睛,仔细端详着肮脏的孩子,“你是福留。”
“是的,我是福留。我在高黎贡山顶上看见你了。”
“看见我了?”玮问。
“是的,看见你了。”孩子在草地上飘动。
“你累了么?坐一坐吧。”
“我已经不累了。我睡在高黎贡山顶上。那里可以通到喜马拉雅山,可以看到全世界。”
“这是小学课本告诉你的么?”玮说。
“我没有上过学,可是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他在玮身边坐下了,坐在草尖上。
“我什么都知道。”福留在草尖上,轻轻摇着,“我看见大山大水,小花小草,我还看见很多人,各种颜色的。”
“人的肤色有不同,种族不同,国籍不同,可是心应该都是一样的,都是掌管鲜血供应的,好让人生长,让人发展。”玮沉思地说。
福留说:“有些人的心给妖魔吃了,变成吸血鬼。”
“世界不属于妖魔,人们不会允许!世界是属于人的。”玮说,“告诉我你的事。”
福留说:“我爬过很深的山涧,几次掉进涧里又爬出来;又钻过几个山洞,其中一个特别长,几乎钻不出来。可是我没有死,我经过枪弹的包围,踩着地雷,可它没有炸,又爬过山涧,钻过山洞,找到了那洞口。”
“听着,福留,你做了很了不起的事。”玮说,“人们会记住你。”
“许多人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事。谁会一一记住他们?”福留说。
福留身后渐渐升起许多人形。轮廓清晰却又飘浮不定,那是中国抗日军人。他们往上升,往上升,到了天上,从云端朝下望。这是一个序幕。
“牺牲的人太多了。”玮深深地叹息,“每一寸土地都是血肉铸成的。”
小草们向那些血痕移动,渐渐将它们覆盖。
草间又有军人出现,他们后面是一个长长的队伍,队形变化,忽明忽暗。这是抵抗外侮的队伍,是奔涌在历史长河中的正气。
小草分开又合拢,长长的队伍截断又连续,抗日军人从各个方向走来。
也许是牺牲在灰坡的连长,牺牲在大绝地的营长,牺牲在冷水沟的团长,还有牺牲在北斋公房和别的敌堡前的大量士兵。他们停住了,慢慢向上升、向上升,和云端变化着的轮廓一起,消失在白云间。
福留笑笑说:“让人记住有什么意思。后人会忘掉过去的人,忘掉我,也忘掉你。”
玮觉得和自己说话的是一位有着银色长髯的哲人,不过眼前还是这褴褛又肮脏的孩子。
“总是多亏了你。”玮说。
“妖魔的堡垒迟早要毁灭,无论那堡垒怎样坚固。我只是一个偶然因素。”
偶然是必然的综合,玮想,一面说:“是的,没有一个你,也一定要打赢的。因为还有许多个,许多个。”玮想寻找那些战士,放眼望去,已不见一个人影,只见地上发亮的绿草和天上悠悠的白云。
玮叹息道:“无论如何,你是有用的。每一个每一个都是有用的。”
“我想是的。”福留用肮脏的小手托着头。
“可是你死了。”玮忽然惊悚。
“我不过是高黎贡山上的一棵草。”
“那么,我是昆明的一棵草——北平的一棵草。”
玮惊异地看见,大片的青草掩盖了一部分鲜红的血痕,青草还在移动,弯着腰,像要去亲吻母亲大地。
福留也在注视着那片草地。一阵风过,传来轻柔的声音:我是怒江边的一棵草,我是龙川江边的一棵草,我是上绮罗村的一棵草。
“我是高黎贡山的一棵草。”福留说,站起身向草地走去,走到血痕旁边,转过身来,对玮招招手,大声说:“我等你。”
“我等你!”玮又惊悚,这世界上另有一个人大声宣称在等他,在灯月的交辉下,那清澈的声音在兵车间回绕,好像一个誓言:我等你——
福留又笑笑,身形渐淡,消失在绿色的草地上。
忽然下雨了,大雨滂沱,好像雨水不只从天空落下,还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形成许多洪流,无声地奔腾,急速地冲走了一切,连同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