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七年三月母亲过世,我们不很愿意面对现实地费时一年多才办完所有事,才发现母亲的账户还有一项近六位数的存款,于是我擅自决定,以此款项作为我们姐妹仨去京都看葵祭的旅费,相信喜欢家人同聚吃吃玩玩游荡的母亲会喜欢这样的处理。
像很多人一样,相差各两岁的姐妹仨,多年来各自忙着恋爱、结婚或不结婚,中年更忙,以至于转眼就错过了二三十年的相处相伴,所以,刻意并顺利地订到京都的“我们家”——一家整栋西式的商务旅馆,只例外两间的和式房中的大间——这房,多年来住过我和唐诺海盟、住过我妈和天衣女儿符容,榻榻米上日常的欢聚场景,历历在目。
大约十三叠大的房间,旅馆为我们铺好了三个卧铺,我们围桌坐下喝茶、吃第一时间赶高岛屋超市打烊前捞到的枇杷和草莓,三人大呼:“好幸福!”也才拼凑记忆,上一次三人如此共居一室,可能是中学前随父母出游吧。
此行,金牛座的天衣负责管账记账,处女座的天文没人要她负责但她自动负责整理行李衣物收拾房间,我呢,凭窗看看街景,忆忆前此在这窗口想心事的三十、四十、五十岁时的自己,谁叫我是浪漫多感的双鱼座呢。
我向姐妹指出,当时母亲睡那里、十岁的符容睡这里,吃什么、聊什么、吵什么(牌技一流的符容小朋友每赢了婆婆、而婆婆不肯认输等等)……也才叹服当年的自己好有勇气,带着七十岁的母亲、高中生海盟,和根本小孩子的符容,三位兴趣体力个性食癖殊异的老小同游。
临睡,各据一角的天文、天衣拍拍枕头、羽绒被大呼:“怎么可能那么幸福、怎么可能就这样睡了!”
她们并没夸张半分,说的全是肺腑之言,因为天文睡前得一一喂妥屋内十二只猫,几只老猫的食物不同(肾衰、泌尿、便秘),其中肾衰的那位还得打皮下点滴,喂食钾宝、倍补血和中药肾兴胶囊,隔周定期打补血针,而挨针的猫,通常不会乖乖就范,常时躲院子躲阳台躲门前车底,护理师性格的天文没做完每日的这些例行医疗是不可能入睡的,这一僵持,往往就凌晨三四点了。
天衣也有七只收入屋内的浪猫,虽较年轻无恙,但终归多猫家庭总生得出许多杂琐事来。
第一夜,我们都忍住了不打电话回去给留守的家人,探问屋内屋外的猫们都可好可如常?
早过了《细雪》中姐妹的年纪五月中的京都,梅雨季的新绿对我而言胜过樱花、枫叶、雪景,是我最不愿意错过的时节,便在这样的早晨,姐妹仨,每早走在垂柳与樱花树合织成拱廊的木屋町通,前往三条交口的小川咖啡吃早餐。我总故意走在后头,拍她们的身影,天文风中摇曳的紫裙裾、天衣唐人似的硕长,不禁想起行前,侯导说该有人跟随拍下三人,像《细雪》,也像小津的电影。
我们早过了《细雪》中姐妹们的年纪,比较接近小津电影里的日常,既安稳又微波不止地忧烦所有人都会忧烦的事,而忧烦的同时,又泰然自若地走到人生这阶段并好奇着日后还会如何。
三人人生同行,天文总走在最后左顾右盼风景看不完事事看入眼,天衣腿长走前头,老是不自禁地以手一路刮墙而过,像我三岁时刚认得一岁学走路的她,腿儿弯弯刚能独立走路,老扶摸竹篱笆想尾随我。而最熟悉京都的是我,谁叫我多年来来京都已超过四十次了吧,所以老跑前跑后提醒她们看哪一家店的橱窗摆设或暖帘、哪一条巷、哪一片墙、哪一棵树,或那路旁看似寻常的绿丛曾经如何地繁花盛开,又哪一家咖啡馆曾是父亲母亲歇腿喝过咖啡的……而那时的母亲,比我们现在三人都年轻啊……
便在葵祭的那一天,姐妹早早抢好了丸太町河原町交界的十字路边花坛短垣上,因长近一公里的游行行列会在这里缓缓地大转弯,如此,正面、侧面,可看个全。
因为母亲不妆容,我们仨便也不(会)梳妆了多年,三人被上午十一点穿过无阻拦的空气的阳光给晒得一脸汗水雀斑,互望望,是时间大河中的某一刻,小学生暑假的我们在田野里疯玩相觑喘息的面容。
我们随俗地看至斋王代(游行行列的女主角、原是皇女亲自出巡),其舆车上是这季节盛开的紫藤花,呈流苏状的垂帘一般,她着十二层衣,低眉含笑。
天文立即平行队伍而去,专注看着女官、陪从,乃至神马的装饰;我但凡人一多就失了兴趣,便敷衍着随人潮前行,途中的人行道上,哪户人家的老婆婆干干净净着盛装坐在一张凳子上看游行,她有九十岁了吧,可以想见一定年年如此地从不错过,流年暗转偷换,让我再次想起那句诗:“我与始皇同望海,海中仙人笑是非”,我真羡慕她已成了时间大河的岸上风景,谁在看谁都不知道呢。
(我真希望,自己与时间/大化的关系也是这般的。)
幸亏是手机的年代,三人人潮中早走散了也不着急,最终在出町大桥桥头又重会合,只见对街人群中天衣开心地高高举着一盒和果子,那是桝形市场口著名的和果子店,平日总排人龙,没想到反倒在这人人只顾赶葵祭热闹的这一天,顺利买到口味齐全的一大盒。
于是我们坐在糺之森里边分食不同口味的和果团子,边看流镝马(骑马射箭),白衣白裤疾驰闪逝于绿森光影中,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姐妹独处的最后一个上午(因之后是大陆好友小熊领她“界面”的八个同事来京都旅游),我们去北山的府立植物园,原只想学川端《古都》里千重子在梅雨过后的逛植物园。没想到我们巧遇那五月的玫瑰园,千株各种品种颜色的玫瑰像梦境一样地盛开,让游园的人都不自禁地小声说话,都生怕惊醒了那梦似的。
我们难以拣择地这丛那丛还是白玫瑰最美不过奶油粉红更美但都不如鹅黄的好香啊……
花儿们芳华正盛,我们有幸见证。
二〇一八年七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