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姐妹仨,其实我只与排行二、三的宗慧、宗洁熟,至于在香港中文大学教书的大姐宗仪至今没见过。
一年多来,我写这些为动物并肩作战的文章,怎么样她们不在第一也该在前二、三出现,只因,她们都元气十足、坚韧耐挫(至多脸书不时发发黑暗文自疗自愈),有超好的笔和发布管道,自能不断发声和发挥影响力,我可暂时“野放”她们。
我先认识宗慧的,她整整小我十岁,美丽聪明孤傲(这是在说一只令人难忘的母猫吗?),她当时已在台大外文系任教,除了教学研究专业外,另外始终着力在“动物与文学”的通识课程。
她开课初期,曾豪勇地择可容两百人的空间讲课,广纳学生,完全不考虑之后看作业批考卷的严重后果。她如此地疯狂是因为暗自盘算过,若学生里只要有十分之一(够谦卑了吧)被她感动乃至去实践动物保护工作,或甚至认养一两只浪猫浪狗,那就太好啦。
她想得美(我无意笑她,因这些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因为这些几未发生,反倒这些人生胜利组的学生缺乏接触更遑论关注边缘弱势的“何不食肉糜”反应,再再严酷考验她的信念。
于是我答应她的呼群保义邀约,每年到她通识堂上讲两小时课。无论宗慧开场如何介绍我,我总明确地再次自我介绍,我是以一个领有台北市动保志工证的志工身份讲述我和其他动保志工们在做着的工作和永远没停止的议题(如浪猫浪狗的TNR、催生“动保司”、捕兽夹“入法”、增修“动保法”、动保警察、野保和TNR志工的论战……)
其实我的讲课内容主轴变异不大,只与时俱进地增添一些活生生血淋淋的案例,不知不觉,这仿佛一则感情教育的试剂,测试着学生们的变异,才十年,从开始两三年的场场台上台下落泪成一片(我没有带手帕面纸的习惯,总劳第一排的学生边拭泪边递上一两张面纸给我),到第十年的毫无表情、石碑一样的人形立牌。最后那一场,宗慧不在场,一名精心修饰打扮、坐在阶梯教室最高处俯视我的女学生,在Q&A时发言:“ㄟˋ[1],你们这些爱妈可以怎么样弄弄不要看起来像流浪猫吗?”我忍着心底的呜咽含笑回答:“那就大家多少都做一点,或对它们宽容些,那么爱妈们就可以过得不像浪猫,跟你一样优雅。”
她总在校门口等我从此,我丢下宗慧落跑不再去了,并非出于胆怯或负气(好吧,有一点),而是还想留存丁点力气做事,不许灰心失志。
但我多想念那与宗慧的一年一见,她总在校门口等我,带我去次次不同的教室,我也借此偷偷打量她(这一年来精神和身体可健康?),我们总穿着十年如一日的衣装,肩背动保人不用皮制品而以反复洗刷耐用的塑胶Kipling包,短短校园内的路程,我们总速速交换着各自屋内猫屋外猫面临的各种问题,从不需任何问候开场,仿佛昨天才聊了一下午似的,也许因为我们都没停过发表关怀动物处境的文章,所以知道彼此状况,也许我是她脸书的忠实读者(我特爱看她那些爱憎分明、快意人生、不讨好人,甚至肯定惹恼学生的黑暗文),完全清楚她的哪一只病猫、病狗、病龟、认养在屏东私人狗场的狗狗……的近况。也有一年,我们同一日分别抵成田、关西机场,此后数日分隔两地的断续互寄共处的一场花事。
妹妹宗洁在东华大学华文系任教,也是某年找我去演讲时才得见面,她也是不放过任何教学、写作、评论、研讨会的机会着力在动保上,我每见她明明在谈一个学院正经的议题,却总歪歪拐拐地又偷渡进动保议题,那股子救火队员的劲儿,总让远方的我泛着泪光地失笑。
(所以,每远远地看着她们姐妹,总提醒我不可以老,不可以披发入山。)
坚持只看那共同最软的初心宗慧、宗洁都是“台湾动物社会研究会”的成员,历朝公部门凡动保政策咨询甚至制定政策文件的团体。
他们于经济动物、实验动物、野生动物的扎实田调始终是既超前于我们的航标,也是推我们前行的坚实理论支撑,唯在第一线做流浪动物救援和TNR的志工来看,不免觉得他们的以动物福利质疑TNR(绝育放回风雨街头的流浪动物会比收容所的日子好过吗?)似缺乏温度且陈义过高。
我是没有参加任何组织团体的独行人,也因此较有机会接触聆听主张不同的几方的苦衷,唯也因此越发让我坚持如隧道症似的只看那共同最软的初心,而逃避细究主张相异处(如温和/抗争路线,如资源有限下的价值排序……)
这样,才能前行不是?因为,我们但凡在争论这些的每一秒钟,都有不知多少生命悲惨地苟活甚或死去不等人啊。
宗慧夫妻没有人孩,分别在大学任教的薪水全用在照护动物上,她告诉我曾经她是如何天天去刷折看一笔评审费进账了没,只因为刚救援的一只伤病动物需手术费。所以,我们偶遇时,总一句很像礼貌但绝不只礼貌的问候:“还好吗?”(潜台词:还行吗?)是幸存者的彼此关切。
我们且都是宝可梦游戏的四十级训练师,我猜,除了游戏可暂让人脱离甚至放空没完没了的牵挂和伤痛,把手下的怪物们个个养得头好壮壮,本就是我们的日常不是?
我平日写稿的咖啡馆离宗慧家一个街区,于是有那么一日,宗慧家巷口的道馆黄艳艳的,塔顶雄踞一只胡地,身为伟哉大红军的我岂能坐视,前往点入,果真是宗慧的游戏ID,她依然十分宗慧风格地未随俗放那守道馆的强手幸福蛋卡比兽,而放了魅惑奇谲的(玻璃大炮)胡地,我看防守时间记录,确认两小时半前的宗慧还“平安健康”,于是,我含着笑,毫不犹豫、尽责、残酷地把那只胡地速速打掉,放上我在京都“保罗”孵出的那只IV100威风凛凛的班吉拉保罗,谁叫我们都是宝可梦国的好公民和给力级的好朋友呢。
二〇一八年八月十四日
[1]注音符号,意为“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