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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忽

忽忽

在残酷大街上讨生活,想当个好人,得先当英雄。

——雷蒙·钱德勒

忽忽不是街猫,甚至不是“我的朋友”(我们只见过两次,虽然我是她以林维笔名写的《明明不是天使》的读者),写此文的这刻,她车祸颅内出血昏迷在加护病房中,医生说她即便活着也再无法像过往一样了。因此我自觉有义务把我知道我接触的忽忽说予众人听,因为我不愿意她像她照护的那些淡水街猫们,默默来,默默离开。

事情得从二〇〇八年说起。

这么说吧,忽忽除了作家身份,也是淡水镇照护街猫的所谓“爱心妈妈”(不过她还真不像,我认识她时,她正处在精彩人生的暂歇脚状态,但仍是彻头彻尾美丽强悍的野女孩),淡水老街、堤岸区的街猫们,不少已被忽忽和其他志工自费TNR,只因某店家某顾客的抱怨,并向镇公所举发,在一个月内被清洁队捕捉殆尽,待志工们弄清原委并赶到动物收容所时,猫咪们已遭扑杀大半。

长期在部落格用影像、用文字一则一则记录这些淡水街猫的忽忽只得向媒体投诉,我记得二〇〇八年九月十日的《联合报》奇特地以头版处理,一只在堤岸边凝坐的猫咪身影,旁书:“淡水没有街猫,还叫老街吗?”


对于长期投注照护流浪街猫和宣导工作的我们,那一只一只生动、精彩故事不下于人族,在残酷的大街讨生活的猫咪们,被视同垃圾一夕清除,除了心痛还是心痛,于是我和天文、运诗人、在淡水写作散步也喂猫的舞鹤,我们自动请缨联络独立书店“有河”的老板诗人隐匿夫妻,明为朗读动物文学,实则串联忽忽和其他志工们,为猫咪请命。活动那天,我们要参与者都带上一张自己拍过的淡水猫照片,纪念并证明它们确实来世一场。

活动前几日,我们在老街巧克力Cafe开会前会,平日各行其是的志工们(喂猫的都猫性,个个独来独往)这才得以认识彼此,并赶忙交换资讯。“你也喂榕堤那里?哦,那圈圈饼干是你喂的?”“那日后分工吧,渡船口为界,你喂北、我喂南,我出远门时你可以帮忙吗?”“啊,不见的小白你抱回家了!”(喜极落泪)哪只哪只好几天没见大家帮忙注意,哪只哪只还没结扎正发情,某家人族专堵人辱骂并打猫……咖啡店老板说:“你们以为我那么无聊练身体干吗,我只要转转肌肉,没一个敢再啰唆。”秋末还穿无袖T恤的老板确实身架子可比健美先生。忽忽则说:“那回当我面打猫,我根本就一把把他扭进一旁警察局,说他违反‘动保法’。”

淡水民风真强悍!不是吗?你想在这人族占尽资源占尽便宜的残酷大街当个保护弱者的好人,怎能不先当个英雄?

我还记得十一月十二日那天,来者挤满了小小的“有河”书店,其中还有一米八几大个子的周锡玮县长,听志工们轮番说已不在的猫咪们的故事,听收容所内不人道的险恶环境(有些幸存的猫咪领出后很快地病死),说动保政策为何不能仿效台北市已局部开始实行的绝育代替扑杀的TNR……还有年轻女孩志工准备了如地中海小岛和日本某些町村、香港南丫岛的猫摄影集,告诉周县长这是观光资源,怎会是垃圾?

活动结束,周县长承诺在淡水镇立即停止捕捉街猫,尝试将之纳入观光产业一环,日后并在同样具有观光产业性质的如金瓜石、九份、坪林、莺歌、平溪开始做,公部门结合民间动保力量联手翻转现行的流浪动物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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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彼此都算说到做到,公部门停止捕捉,县府观光局拍了一支淡水猫的宣导短片,忽忽则为幸存的猫们制作了一份“淡水猫散步”地图传单,从一出淡水捷运站便会遇到的大公猫“澎恰恰”起始。忽忽这样勾勒“澎恰恰”——澎恰恰是猫国航空母舰,每晚都在阿宝面店前睡觉,大鼻子高颧骨的乳牛猫,从捷运站到清水市场都有它的女朋友——乃至于“有河”的驻店猫花花和巧克力,榕堤附近的精彩猫家族“马杀鸡”“马二”“马三尖”“马小三”……忽忽充满深情、活力四射地写下淡水的猫家族史;我们又且一起制作“淡水有猫”的贴纸,有一度志工们在捷运站发放,让认同、甚至专为来看猫拍猫的游客贴胸前,好让店家认知猫咪们其实是地方的资源,而非待清除的垃圾。

我曾有幸随忽忽走一段她的日常喂猫路线,有一处是榕堤后的停车场周围的荒草地,忽忽略发叫猫声(每个喂猫人都有独门叫法),四只巨大灰虎斑瞬间出现(忽忽说它们是马杀鸡家族的最年轻也是最末一代,长得太像了,一律叫小四),更教我吃惊的是,忽忽不知从哪儿变出四张西餐主菜大白瓷盘,各放妥了猫粮猫罐头让它们用餐。

小四们都好有安全感地斯文用餐,餐桌礼节甚佳。通常我们都在路边车底可避雨避狗地喂,有些地方怕附近居民抱怨招蚂蚁,就至多用超市盛物的保丽龙匣,而且往往一程数十只街猫喂下来,光猫粮饮水就够重了,怎么带得动如此重的大瓷碟?忽忽说容易,说着用湿巾擦净碟子,变魔术似的藏在附近长草丛中。这是我看过最讲究的街猫用餐,忽忽是用她自己的方式让这些街猫活得有尊严。

年初,我在网上看到忽忽在卖家传年菜,正像我们卖写文字,都为了给我们遇到的街猫们一条活路。我们都从不问彼此还支撑得了吗,尽管公部门实施TNR后,猫咪的绝育手术费用由政府分担,但谁都知道那只是长期照护街猫中困难最小的一部分。

那,最困难的是什么呢?

是人族,是不喜欢不了解动物的人族的阻拦和辱骂,动辄像有人质在他们手里地大声恫吓:“再喂再喂,我就毒死它们。”或就直接捕捉密封在纸箱内,并扬言要丢在远处山里和河里(这不过是上星期在文山区敦南林茵大道住委会发生的事),于是我们只要例行的时间没喂到其中的某几只,便担心被抓走了?毒杀了?或……其实有时只是寒流来了,它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地下停车场或排气口)呼呼大睡,于是不到十度的寒夜里,我们游魂一样每隔一小时就出门巡一次,必要喂到那只错过一天唯一一餐的街猫。

因此,我猜测,并完全相信,忽忽是在这样一个状态被车撞成那样的。

而且我猜,她倒下的那一刻闪入独居的她脑中的一定是:家里的八只猫怎么办?街上的猫怎么办?

若是忽忽度不过这生死大关,她真是壮烈死在战场上的英雄啊!

若我有能力和权力,我真想为这英雄在榕堤边塑像,那像一点也不峻伟崇隆,只是一个平凡女子的身姿,但那熟悉的身影,却是多少受她庇护的猫咪们和一起打过仗的我们,最最想望的身影。


注:作家忽忽(本名林岱维),二〇〇九年冬至在往常喂猫路径上,不幸遭摩托车撞成重伤后陷入昏迷,并于十二月二十七日结束精彩而美丽的一生。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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