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家是三只橘虎斑姐弟,如同绝大部分的流浪猫,父不详母不详,如同飘蓬种子,一场雨后,三朵小香菇簇生着。
说父不详似乎不怎么精确,我们这广袤邻浅山区的山坡,从上世纪末以来一直有一支橘虎斑的族裔隐隐存在,说隐隐,是因为我们的TNR做得很彻底,不该再有源源不绝的新猫出现,之后历经数年查访,大约是山顶的豪宅区有未绝育的猫家族,对此漏洞我们甚为苦恼,因该豪宅社区门禁森严,进入不易,又数家早已移民他去,留下的荒草庭园空屋,最宜于猫儿定居。
上述状况,是我们曾应社区住委会总干事要求进入社区才得知的,我们先后协助移开两窝小奶猫至中途爱妈处(长大了再认养),将母猫绝育放回,并教会他们自己如何做TNR。
但它们未被整个社区居民支持,因此做得不彻底,以至断续有刚长成的年轻小橘猫下山另辟疆土。它们都风度翩翩,且骑士精神十足,喂食时,会违反本能地礼让老弱妇孺先吃,自己守在一旁警戒着,如此很快就被拱为该区猫大王(原来喜欢明君是动物包括人的天性啊),它们与人往来也和善平等,会社交寒暄几句,老病至我们家寻求援助时,也分寸有礼,绝不白目地与前来捍卫家园的家猫胡乱争斗。
我们陆续与这支血脉的公猫们打过交道,但通常都不超过三五年(车祸、狗咬、肾病、口炎、人虐……),偶尔,我会陷入犹豫矛盾,到底该不该这么彻底地结扎这系血脉,因为着实我喜欢极了这支猫族裔的朋友。
二〇〇七年夏天,有附近社区篮球场打篮球的初中男生,以纸箱装了一只大约两个多月大的橘猫来求助,说它蹲在球场边的花坛里,看着好可怜。它确实可怜,浓鼻涕眼屎,一看就知上呼吸道严重感染,我们照例先送到动物医院清理并检查它的健康状况。
它的眼睛清理干净,是只斗鸡眼喵子,它的病况需要照养,我们做不来中途(通常猫在我们家住超过一夜,就别送人了),依其毛色取名橘子。
橘子异于其他猫的行止是,一听塑胶袋的窸窣声就会激动前来哪怕原在熟睡中,它且会嗅闻甚至吃桌上的水果,不久我拼凑出它的童年,才知那是它们仨每日在社区厨余桶旁等候寻觅那日的食物所养成的习惯。
说拼凑,是因常在我们山坡拍街猫的KT照眼认出它曾与另两只小橘猫并肩蹲在花坛上,三人都各挂着一条脓鼻涕。
哇,另外两只呢?可到了适婚生育年龄?我们这个做TNR的志工顿时脑里警铃大作。
我们太过虑了,因为没多久,小学的喂食点里,出现了一只与橘子年龄身形相仿的橘猫,我们喊它橘兄弟,又是一只斯文有礼的橘猫,它与原在地的白小孩、白爸爸、欧(黑)妈妈和平相处,唯不知如何表达它的热情,我有时等它们用餐之际(以便收拾剩食),走走操场,它总就宁可不吃,像只小狗似的尾随着我脚边走,我边走边唤它名字“阿兄兄”,它嗨起来,蹭我几下,在差点绊倒我中咬了我小腿一口,那是猫族间互相理毛中不时啃咬对方的亲爱表示,我尽管痛,当然不责怪它,只继续走了半圈,觉得脚跟与凉鞋间有水声,路灯下一看,腿肚血流如注至凉鞋内都汪着了。
后来才知清早负责喂它们的宝猜也被兄兄咬过,它是我们喂街猫多年来,唯一咬伤过我们的。
至于姐姐呢,同时候它出现在某户人家的户外车库杂物堆栈里,很瘦,故名瘦橘子,我喂它十年(至今年五月车祸死),连抓它结扎拍照建档那次,一共见它不超过五次。它极谨慎机警,我们每晚在它的地盘车底放置水粮时,只隐隐感觉它就在近处,我总不放弃地大声喊“瘦橘子好乖”,想让它知道自己的名字,以免万一有哪天受困在人居处时喊它而它不知。
橘子与我相伴七年,二〇一四年夏被远来的浪犬群咬伤,死在手术台上,这一段,我写在我的《三十三年梦》末章中,恕我无法再以笔重述这一段。
至于兄弟,它似不宜户外生存,下雨天的晚上,其他猫总能毛尖微湿来吃餐,只它,总像哪里捞出来的浸个透,边打喷嚏边塞鼻子地出现,终在一次明显生病时被我们抓去看病并被诊断出是肾衰,我们决定把它带回家并每日打皮下点滴,治疗和控制饮食(低蛋白、补充铁剂、降磷、保护黏膜等药物),橘兄弟得此医疗,生活质量正常地又活了两年,直至二〇一五年初。
关于流浪动物的医疗,我们多年经验是,动物和人得各走一半才有机会,有几只野性强的街猫待健康有状况时(通常是不吃),若拒食投药又无法诱捕送医(吊诡的是,如何以食物诱捕一只不再肯吃东西的动物),只能一天一天知道它躲不远处,看着我们做着它平日等待一天等待一生那最重要的放水放粮而不出。曾有一只聪慧美丽的老母猫,便如此偷偷在角落看着我们长达两三星期到再也没出现,这段时间对它对我们都是凌迟。终有一天,伴我喂食的唐诺在夜暗的校园角落唱起《猫》剧里的那首老猫唱的Memory,幸亏是在黑夜,我和老猫妈妈的泪水不会被看到。
橘兄弟在我们家的两年,总大派地在沙发上,自在得好像它生来就在这屋里,当然它偶尔仍会夜深忽梦少年事地偷回它那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小学后园的挡土墙山坡傻坐。
再礼貌的猫仍不喜欢被针扎打皮下,它每见操针的海盟和负责“保定”的我或天文一合体出现,便知不妙,只它从不拔腿逃窜,不改斯文有礼地一步一步慢动作抱歉着告退,当然总被我们在院子及时一把捞回。
二〇一五年二月十五日,橘兄弟在不肯吃喝两整天、第一波寒流来的晚上走的,走时天文陪伴在旁,是我们有过际遇的屋里屋外猫中走得最不孤单的。
我之所以清楚记得那日子,是因为它濒离前,我正接到好友尹乃菁电话,告诉我老友王宣一下午在意大利旅途中猝逝,此后甚长一段时间,我掉入到一个奇异的心境纠结里:“好可怜啊橘兄弟——不,宣一才更可怜。”“宣一真可怜——唉,橘兄弟才真的可怜。”
没想到,竟是她/它们因此各分走了我一半的悲伤。
至于那从未进过人居的姐姐瘦橘子呢?我每晚喂它时,它依然躲在暗影里,天知道我多想看它一眼(望能从它身上看见不在了的橘子和橘兄弟的身影),又希望它继续保持这让它长命存活的机警和野性。
放完水粮,我总自言自语望空一句:“橘妈妈,我真的有对得起你齁……”
二〇一七年六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