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给孩子讲故事

如何给孩子讲故事

汤姆干了些坏事,现在他似乎遭了报应。世上的事都被我们说尽了,没什么可说的。我问候了下他的妻子。

萨拉愿意谈论这件事吗?

当然,但她已经烦了,再也不在乎了。

真可怕。

可不是嘛。

那个学生吗?

她还在继续跟他乱搞。

哦,天哪,天哪。

是啊。

那她知道你的,你的事情吗,出轨的事?

不知道。

我们沉默地坐着,小口喝茶。想想十二年前我也掺和过这些事情。我用手指按着冷掉的茶包。几分钟以后,我们拥抱了一下,各自离开。

他几个星期都没有给我打电话。这情形在我们的友谊里司空见惯,倾诉和退缩,但我不由得想。我不由得想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会不会是一种提议。准确地说不是谈话本身,而是谈话中的沉默。喝茶的沉默形成很多黑洞;回顾从前,我能想象自己跪在其中一个黑洞里,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一个人身处这样的黑洞里能确定自己在做什么吗?一个人会从朋友那里寻求慰藉,并且进入朋友的内心寻找;而熟悉的老朋友会给予特别好的慰藉。我怀着这样的善意,给汤姆发了封邮件。

一起午饭?

而他回复说:

萨拉怀孕了,我们要有孩子了!以后再细说,我要去忙了。只是想让你第一个知道。爱你的,汤姆。


在迎接婴儿派对上,汤姆的妈妈拿着块写字板走来走去,上面标记着所有给这对新父母送健康餐的开放日。这叫作餐本,就跟电话本差不多。我被告知如果汤姆和萨拉没有开门,我应该把食物留在门廊上那只标着“朋友,谢谢你”的篮子里。

我很幸运地被安排在了最后几天,希望时间的流逝会带走我对幸福感的恐慌。但是到了那天,我并没有感觉到幸福。我轻轻敲响他们家的门,希望只要把食物留在门口那只篮子里就好了,“朋友,谢谢你”其实就是“把食物放在这里”的意思。可是门立刻开了。

德布,谢天谢地你来了,你能抱一下她吗?

孩子被交到了我手上。然后汤姆带着我们走向工作室/婴儿房,路过满脸泪痕的萨拉时,她朝我挖苦地挥挥手。汤姆看看我,带着歉意地皱了皱脸,关上门,把我和孩子单独留在里面。外面寂静一片,接着——

我没有这么说!我说的是,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这么做,这是我的身体。

但我们的孩子在你的身体里!你有可能会伤害到她!

只要不是很粗暴的性爱就绝不会有问题!

哦。那么是真的发生过咯。

我屏住呼吸,把孩子抱近胸口,就好像她是我自己。这之间有一段长长的沉默,我猜想萨拉正在无声地掉眼泪。但突然响起她的声音,清晰,毫无修饰,又带着些许愧疚。

对。

好。不粗暴的性爱如果不粗暴,那是怎么样的?

很温柔。

他们的疯狂让我无法忍受,他们与熊住在一起,他们就是熊,他们的话从动物致命的牙齿间迸出来。我希望这些话转过二手甚至三手以后,才传到我耳朵里:“我们大吵了一架”,“我听说他们大吵了一架”,“我有个熟人认识一对夫妇,他们在世纪初的时候大吵了一架,可能甚至还定期大吵,这个熟人也不是很确定,她现在意识到她并不真的认识这对夫妇,因为事实上她可能还混淆了一些她对那位丈夫的好感,这好感说起来比这场古老的历史性的剧烈争吵还要更久远”。

汤姆开始尖叫,我心想孩子柔软的大脑此刻是不是正因为强烈刺激而改变形状。我试图合理解释这种噪音以保护她的心灵。我轻声说:听到一个男人尖叫是不是很有趣?是不是推翻了我们对于一个男人能做什么的成见?接着我试着说,嘘。

她钻进我怀里寻找乳头,我把手指塞进她的嘴里。她在我胳膊里沉睡时,我发现自己只能思考一些具有宇宙学意义的事。我思考着太阳的球体、食物链,以及时间本身,全都神奇而动人。我蜷缩起整个身体环抱住她。我的心脏痛苦地延展,绽放出远古的花朵来保护汤姆和萨拉的后代,他俩自己站得远远的。我打量着她每一根按比例缩小的手指。我凝视着她浓密睫毛下闭拢的眼睛,还有她将来会变得很好看的鼻子。但是我想不起她的名字来。我看着她的脸。莉莉娅?不是,这个名字不那么纯洁,有点聪明过头。我盯着一只兔子玩具和架子上一排木头杂耍小丑。拉娜?不是。小丑们斜着身体弯着腰,我渐渐明白了。他们不仅仅是在玩杂耍,他们是按字母排列的,他们永远七倒八歪地拼写着名字:莱昂。


一直以来都有女人不通过正式怀孕或者领养手续,而是渐渐地、自然地得到她们的孩子。这对我来说是出于本能,却让我的男友陷入困惑。

我们不是刚见过莱昂吗?

自从她学会戴着浮水翅膀游泳后就再没见过了。

那真的能叫作游泳吗?

拜托,你知道她有多怕水。这对她来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

你能不能就说“大事情”,把“了不得”这种话留着我们以后自己用?能做到吗?能把这话留到以后在我们身上真的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时再用吗?

比如说?

比如说,我不知道,我们之间……了不得的感情。

噢,看来是要开始长篇大论了。听着,你不用去,你就开车把我送过去,然后四点来接我就行。

她朝我跑来,身上挂满水珠,穿着一件粉色和黄色相间的印花游泳衣,阳光照在她的眼睛里,她张开红色的小嘴尖叫,湿漉漉地扑向我的大腿,有说不完的话要告诉我。

我之前游过了,但都是抓着泳池边的,然后今天早晨我又去游了,起先还是抓着,但接着我松手了!松手了!而且我踩不到底!这样坚持了九秒呢!我觉得我还能坚持得更久些,不过我得先在毛巾上躺一会儿,我实在是累坏了,而且爸爸说你要过来,所以我就等着,我等了简直有一千万年,我们现在能去游泳吗?你看到我的毛巾了吗?看,那上面有个穿着比基尼的女孩,还有一只小狗,别踩上去,你弄坏了,你能弄好吗?求你了。太好了,我们现在能去游泳吗?你能先抱着我吗?

我们在泳池中央上下漂浮着,她的腿绕着我的腰,一只手臂抱住我的脖子,另一只划过水面指引着我们的方向。我们沉重笨拙,却又轻盈优雅。在深水区,她紧紧抓着我尖叫;在浅水区,她松开手,为自己的勇敢惊讶不已。每隔几分钟她就检查一下自己的浮水翅膀,用力按按它们以确保没有漏气。

我觉得这只像是要沉下去了。

不会,它好得很。

你能帮我再吹吹气吗?

我可不想吹爆了它。

你能再检查一下吗?

它很好,看,它跟另外一只一样。

她摸了摸另外一只,郑重地看了看我,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她跳上跳下,叫着,拍打着水,肆无忌惮。萨拉从杂志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再次低下头去。汤姆的目光穿过露台,与我的交汇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在一次派对上,我十九岁喝醉了的脸庞贴在他的胸口,他的嘴唇触碰着我的额头,轻声说着,你知道我多么希望我可以。我以前觉得他很迷人,简直不可思议。现在他是莱昂的父亲,而她拥有我曾经以为能在他身上找到的胆量,温暖和顽劣的魅力。莱昂把脸扎进水里,一只套着浮水翅膀的胳膊举在空中;每忍耐一秒,她的拳头就松开一根尖尖的手指。一,二,三,四,五,立刻举起另外一只胳膊,六,七,八,九,十——她的胳膊僵在半空中,所有的手指都占了数字——接着她被黏液与湿头发弄脏了的小脸从水底钻出来。她喘着气,发疯地冲我摇晃着她僵直的手指。

我的手指用完了!刚刚超过了十秒钟!你看到的,时间更长了!你数数了吗?

我想大概有十三秒。

我觉得可能得有二十七秒!

你知道怎么能把数字数下去吗?你只要从第一只手开始。

不要。

你记着十,然后你从第一只手开始数十一。

我说了不要。我不想知道。

那你怎么数大数字呢?

如果比十大,你能帮我数。

没错,但如果我不在呢?

说到这里她笑起来。她跳出泳池,朝她在躺椅上的妈妈跑去。她尖叫着,像烂醉般假装大笑,扑入萨拉的怀里。

什么事这么有趣?

德布。

她很有意思吧。一只有趣的小兔子。


星期五晚上是约会之夜,萨拉和汤姆要约会,莱昂就在我家过夜。但是因为他们常常就待在家里吵架,而莱昂和我却总是出去吃晚饭和看电影,所以约会之夜变成了我们狂欢之夜的代号。不要低估了八岁和几乎四十岁的人所能给予彼此的欢乐。我们通常在我们最爱的日本餐厅快乐味噌馆开始我们的夜晚。我们都觉得这名字真糟糕,但那里的面条很不错。我们无所不谈,包括但不仅限于:我是否该把我的白头发染了?我能一根一根地染吗?我能付钱给一只有迷你油漆刷的老鼠,叫它跳到我头上来帮我一根一根地染吗?为什么汤姆和萨拉总是在吵架?是不是莱昂的错?不,当然不是。她能让他们不要吵了吗?答案又是不能。还有:他们会给她买二十四色画笔吗?如果他们真买了,莱昂带去学校的时候,她的好朋友克莱尔该多么嫉妒。我们都猜她会非常嫉妒的。为什么德布的上一个男朋友甩了她。

是我甩了他。

可能你没有给他足够的舌吻。

我向你保证不是因为这个。

告诉我你们一天接吻几次,我看看是不是足够。

四百次。

不够。


如果有合适的儿童电影,吃过晚饭以后我们会去看,但通常我们会去放老电影的电影院,那里会放《花村》《邦尼与克莱德》或者《洗发水》。我们是沃伦·比蒂的疯狂粉丝。我一开始还很担心性和暴力的成分,但莱昂发现只要那些电影是1986年以前拍摄的她就能接受。因此《乱世情天》她觉得可以,而《伊斯达》就有点过头了。看完电影,我们回家在浴缸里洗澡,称之为巴黎沙龙。我们把各种香波混合在一起,涂在对方的背上测试它们的气味、泡沫,以及美容成分。我们查看莱昂的身体有没有青春期发育的征兆,一点都没有。(后来确实有了,但那会儿巴黎沙龙已经关门好多年了。)我们一起睡在我那张长度与宽度一样的大床上。不管睡哪个方向都是一样的,莱昂把自己转晕在床上来决定我们睡觉的方向,今晚我们要睡在,然后她猛地往床上一倒,这里!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保持住现场,我则把枕头挪到我们新的北方来。我们一起读一本旧书,叫《如何给孩子讲故事,一些讲给孩子听的故事》。莱昂觉得《比利·贝格和他的公牛》或者《狐狸和牛》这样的散文故事很无聊,她更喜欢听我念的叫作《说故事者的情绪——从心理学观点阐释方法、态度与声音的若干原则》的那章。念完我们就睡了。先互相嬉戏一番,之后,因为莱昂总是散发着叫人不舒服的热度,我们就背靠背地睡过去。

她九岁之前,每个星期都有三到四天睡在我家,而萨拉和汤姆大部分时间都睡在其他人家里。有时候汤姆兴致高昂起来会提议我见见他的现任女友。

她太棒了,你一定会喜欢。

嗯,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没什么兴致。

哦。你嫉妒了?

没有。

换作是以前,你肯定会嫉妒。

可能吧。

萨拉就很嫉妒。你至少看一眼照片吧。

不要。

你觉得她怎么样?是不是棒极了?

是啊。

你想留着这张照片吗?

我留着干吗?

我不知道,你可以贴在冰箱上。

我不想让莱昂看到。

哦,她已经见过她了。

莱昂十岁的时候,进入了一段宗教狂热时期。我们三个人都不信教,所以她是从其他地方学来的。她把自己的宗教称为昴宿星教,综合了神秘学、安妮·弗兰克 [1] 和她的朋友克莱尔的知识,克莱尔念的是主日学校,戴着十字架。莱昂会根据需要增加或者删减一些仪式;有的日子被称为黑暗之日,她会叫我找块纱把脸盖起来或者干脆离她远远的。在弗兰克小姐生日那天,我们大哭,而我们中那些无法自觉掉下眼泪的人则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对着书的最后一页轻声说出自己所做过的最坏的事,就是他们被党卫军发现前写下的那页。昴宿星教因为它召唤愧疚感的能力而获得威信。莱昂戴着一枚我不要了的盖亚挂坠,她没有意识到那其实是个抽象的阴道图案,还假装不喜欢戴着它。当克莱尔大惊小怪地说必须得戴她那个又旧又蠢的十字架时,莱昂说,跟我说说怎么回事,我父母非让我戴这个。

这是什么?

这代表着我们的宗教。

你是犹太人?

不是,这说起来很复杂。来,我给你看,脱了你的衬衫。

你要干吗?

用我的项链碰碰你的背。

噢,这样。这不是宗教。我妈妈用指甲做这个,我们把这叫作挠背。

挠背?

没错。

她这样摸你的背?

是啊。

不要见怪,但你妈妈真是个变态。

她不是。

挠背实际上就是前戏,它能让你进入状态。

什么状态?

尽情纵欢。

那晚莱昂在床上把盖亚挂坠递给我。挠背从未直接归属于昴宿星教,但我几个月来都虔诚地表演,先把项链挂在一只手上,等累了的时候,再换一只手。

昴宿星教有着持久的力量;十二岁时,莱昂依然忠诚于它。她抛弃了挂坠和更为众所周知的仪式,追求一系列神秘主义实践,像是犹太人信奉卡巴拉教派一样。一天晚上她把三条印花床单撕成宽条,叫我把她像木乃伊那样绑起来以庆祝呜啦节,也就是昴宿星圣诞节。

再紧点。

没法再紧了。

好的,谢谢你。

她一动不动没有手脚地躺在那里,望着天花板。

如果你要上厕所怎么办?

我就在这里解决。

好吧。

就这样,晚安,德布。

晚安,呜啦节快乐。呜啦!

呜啦!

半夜我被她的喊声吵醒,我就知道会这样,我的意思是,上帝啊,这太不舒服了。我把被尿液浸湿了的绑带松开,而她则哭得咳出声来。

我以为我要死了。

唉,我真不该让你这么做。

别这么说!

但是看看你,宝贝,你冻坏了,你那么难过,还哭了。

这是仪式!这是仪式的收尾部分。

好吧,真棒。呜啦。

呜啦!我没事!


2001年秋天,我遇见一个叫埃德·博格的男人。事实上,是我们所有人,我们四个人每周都一起见埃德·博格一次;他是我们的家庭顾问。这一年莱昂得了严重的过敏症,整个狂躁的一年都是我在照顾她。找人咨询是汤姆的主意;我觉得他是希望这个专业的外来人士会为我们混乱的状况而震惊,并且把责任都推到作为母亲的萨拉身上。但是埃德没有受到干扰;事实上他还觉得我们之间的动能很好。他这么说让我感觉动能正在离开,可能去了下一个街区,为另外某个迷惘的家庭服务去了。而我们则被毫无动能地抛弃在这里,每个人对彼此的感觉都很糟糕。

最初的几次咨询对于我和莱昂来说都司空见惯:我们看着,而汤姆和萨拉大打出手,接着爱得死去活来,然后变得无聊麻木。莱昂对我翻着白眼,甚至用嘴型说,我们结束以后去吃酸奶冰激凌好吗?我考虑到埃德·博格而没有搭理她。凭良心说,埃德是个很出色的男人。我也支付了150美元里我三分之一的那部分,我希望被他改变。他鼓励我和莱昂多说些话。莱昂在出色的自我中心的发言里列举了她的情感需求。

在我做功课和睡觉的时候,我需要平和、安静,不要争吵。我还要一个黑色的杰斯伯双肩包。

宝贝,这不能算是情感需求。

我需要妈妈闭嘴,让我念完我的清单,她凭什么说这是不是情感需求。我还需要在我愿意的时候待在德布家里。

埃德在这里温柔地打断了她。

你更喜欢待在德博拉的家里?

是啊,但是我妈妈不愿意。

(妈妈张开嘴巴,又闭上。)

为什么你会觉得你妈妈不愿意?

因为,你知道啊,德布和我爸爸。

(我的左手抓紧我的右手;汤姆看着地板。)

德布和你爸爸怎么了?

你知道的。

不,我不明白。你能随心所欲地把你想到的说出来吗?

他们结过婚。这就是为什么德布就像是我的另一个妈妈。

(汤姆倒抽一口气,萨拉笑起来,我开口说话。)

我们从没结过婚,我们只是朋友!我们一直都只是朋友。

哦。那么那个怎么说——

什么?

哦,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不知道。好吧,谢谢你们告诉我,你们每一个人。现在我觉得自己蠢死了。

我们都赶紧告诉这个孩子她不蠢,她是蠢的极反面,她善于观察、敏感,简直可以说是具有洞察力。或许她能想起来上一世的事情?我们笑起来;或许她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一辈子都是那么好的朋友的原因!埃德·博格隔着一段善意的距离观察我们,明显并不以为然,却也不妄下评断,只是看着动能又为我们服务了一轮,再来一轮吧,求求你。

埃德·博格最终逼我发言的那天我正要来月经。但我什么都没说。相反,我用不同的音高和速率哭泣着,用哀号来描述一种毁灭性的不快乐,所有人都很吃惊。在这次咨询以后,我的三个人家人拥抱了我,在他们形成的三角里,我感觉很安全。莱昂握着我的手,汤姆问我想不想聊一聊我的感受。我看着他和他的孩子,有那么一瞬间,我能看到绑住我的咒语,就像是照到阳光的蜘蛛网。很久以前当我还是渴望陷入圈套的年龄时,这张网套在了我身上,现在已经持续了几个世代。萨拉用她冰冷的手掌摸摸我的背,幻觉消失了,而我很肯定我无话可说。

我们见了埃德整整一个月,差不多有五次咨询,我们都觉得他帮了我们很多,准备要停止家庭咨询。有些人(萨拉)打从一开始就已经打算停止,但现在我们达成共识;莱昂的严重过敏已经好了。

当莱昂的眼睛和皮肤不再又红又肿的时候,萨拉总是会说类似于,这就是你引起注意的方式吗?过敏?这就是你最好的表现了?埃德教莱昂说,妈妈,我需要你照顾我,而他教萨拉不要喊叫着回应。她们在我的房间里练习这个技巧;莱昂完美地念出她的台词,而萨拉掌握了温柔的语调,却又有些不对劲,她柔声说,告诉我我怎么能够帮到你,我的小女孩,我长大了的小女孩,你真的希望我这样跟你讲话?这没让你觉得自己像个婴儿吗?

或许是出于自我辩护,莱昂病恹恹的少女身体在她高中第一年的夏天之后被一个不那么病恹恹的,甚至说得上是美妙的女人身体取代。我觉得这个优雅老派的回答真是太棒了;我自己都没法回答得更好。

埃德还建议我们重新回归共同照顾,于是莱昂开始勉强一星期回去住两个晚上。我实在不知道那些夜晚我一个人该做些什么。我不习惯一个人睡,尽管从我不再有男友开始这样也已经很久了。第一个晚上我常常用来打扫卫生,但第二个晚上我就犯了晕。过了一段时间我学会尽量打扫得慢些,平均分配给两个同样愉快的夜晚,这当中总是会被莱昂的电话打断。

妈妈和胡安出去了,爸爸在车库里打电话。

你在干吗呢?

我不知道,我有点想打电话给凯文,叫他过来舔我。

莱昂。

干吗?我今天跟他说话了。

不是吧。

真的,在讨论班里。

说什么了?

他说——

他开的头?太好了。

我知道。

好,说下去。

他说,我打赌你已经读完整本书了——

《我的安东尼亚》?

是啊。然后我说,没有,昨晚上那些我还没看完呢。就说了这些。

太好了,他觉得你很聪明。

我知道。我现在得去想着他自慰了。

好吧。你去吧。

我开玩笑的!如果我真的去我还会告诉你吗?


我在乔师傅杂货店里遇见埃德的时候,莱昂一个星期只有一半时间在我这里了。埃德和我手里拿着面包棍说起这些来。他觉得这是很大的进步。我说我们都很感谢他。他说他的面包总是在吃完前就发霉了。我说他把面包冷冻起来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他说,这样不会毁了面包的口感吗?我说,如果你是用来烤的话就没问题。他说,从冷冻室里拿出来直接就能烤吗?我说是啊。

我们把买的日用品放进各自的车里,想了想觉得在那些容易变质的食物腐坏前我们还有四十分钟的时间,足够喝杯茶了。

回到我们还在家庭咨询的那段时间,我曾经做过白日梦,如果埃德只想倾听我的想法,如果家里的其他人甚至都不被允许走进房间,如果我能够一直讲一直讲一直讲,如果等我讲完的时候,埃德说我是个天才,而剩下的其他人都是疯子,然后如果埃德说他一直被我吸引,如果他脱去我的衣服,我也脱去他的,在不多不少我们的余生里彼此拥有。我得承认我们喝茶的时候这个想法一直藏在我脑海里。我们基本上都在谈论莱昂。

我想她今后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女人。

她几乎已经是了!你上次见她以后她又成长了很多。

她长高了?

是啊。而且她更成熟了。

成熟。

嗯。这似乎缓解了她的过敏。你觉得这可能吗,从医学上来讲?

嗯,从医学上来讲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我也这么认为。

你是什么意思?

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

嗯,也不是任何事情。猪不会飞。

是啊。但是出于某种原因,我与你坐在这里让我觉得它们可以。

可以?

飞。

哦。

对不起,我是不是很可笑?

不,不是,你没有。

埃德·博格把他的酸奶放在我的冰箱里,并且叫我记得提醒他走之前带上。莱昂在她父母家,不过她的衣服摊得床上到处都是。我把它们拿起来,搁在梳妆台上。我关上灯,我们没有脱去对方的衣服,但是我们脱去了自己的衣服。在我们开始做任何事情之前,埃德问他可不可以哭,我说,当然可以,于是他把脸放在我的胸口,呜咽起来。他哭完以后,我注意到他的脸不是湿的。

那是因为我哭的是干眼泪。

哦。这是一个术语吗?干眼泪?

嗯,我有一个理论,男人实际上哭得不比女人少,他们只是用不一样的方式哭。我们从没见过我们的父亲哭,于是我们每个人不得不发明自己独有的哭泣方法。

我爸爸会哭。

真的?湿的?

是啊,一直如此。

那可能是因为他的 父亲哭?然后就这样教给了他儿子?

可能吧,但也因为我妈妈十六年来都有婚外情。

我走进浴室冲洗了阴道做好准备。在我回到卧室前,我在走廊里停下来;我看到他跪在我正方形的大床上,凶狠地望着台灯。他用两只手掐着自己的阴茎好让它进入勃起状态。很容易就能想起他在办公室坐在椅子里的模样,观察着,点头,偶尔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我在走廊的暗影里决定,这就是我想要的。如果你永远做我的男人,我就是你的女人,埃德·博格。他猛烈的手部运动突然停了下来,直直地把头转向在黑暗里的我。就好像他听到了我的话,正在回应我的誓言。我挥挥手。但他不是在看我,他看着我身后。我还没有转身就知道,是莱昂。

这之后立刻紧跟着四次令人极度痛苦的交谈;第五次交谈是在开车送她回父母家的路上。莱昂拒绝坐在我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

我为什么要坐那里?

因为你坐在后面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司机。

你就是个司机。

莱昂。

怎么?你难道不就是个保姆司机吗?他们付钱给你不就为了这个吗?

你知道他们没有付钱给我。

好吧,那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

莱昂,我们是一家人。

不是,事实上你根本和我们没有关系,你只是一个跟埃德一样帮助过我们的人。你们俩搞在一起真是太好了。所有花钱雇来的人都应该搞在一起。我很支持你们。我们都很支持你们。

求你不要告诉萨拉和汤姆。

呃。

你会还是不会?

呃。

但是她没有告诉他们。她也不再在我家里过夜。她对待我就像是对待她父母的一个朋友,与她的男朋友一起从我们三个身边奔过去,挥手大叫着,大家再见。这个变化被其他所有的变化掩盖,她学会了开车,她不断的挖苦,还有女性主义。汤姆和萨拉向我保证说她也同样无视他们,我们都在一条船上,来的时候也是这条船。但是我知道。我为所有这些所谓的个体化而谴责自己;一切都是从那个瞬间开始的。负罪感摧毁了我;我真该去找个心理医生聊聊。我想过要给作为专业人士的埃德打电话。但他会是一个客观的局外人吗?他不是。而我对这些非客观性想得越多,就越想给他打电话。

博格医生。

你好,埃德。我是德布。

德布,你好。

我们很久没有说话了。

你想说什么?

嗯,那天以后你再也没有给我来过电话。

我觉得在那件事情以后再继续我们的关系不太合适。

莱昂甚至都不来我家里过夜了,所以就算继续她也不会知道。

你想她吗?

是啊,当然。

所以其实并不关我什么事,是吗?

从某种方面来说确实关你的事。你也参与了。

德布?

嗯?

我不想这么做,但是我得等下班以后才能给你打电话。你希望我再打给你吗?

你想打吗?

如果你希望我打,我就打。

但是如果我不希望,你也觉得不打过来完全可以是吗?

我觉得我们最好让事情过去。


时间毫不优雅且未经我同意地流逝着。我与汤姆和萨拉只在重要场合才见面:我被邀请参加莱昂的高中毕业典礼、汤姆的生日、感恩节、圣诞节晚餐。自从大学以后莱昂就不回家过圣诞了,但是她从奥卡诺根给我们三个人都寄了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名运动衫。她比我所能想象的走得更快更远;谁会去加拿大上大学?在经济压力下她回来过暑假,住在家里,在一家女同性恋经营的有机产品商店里找了个工作。我常去那里买东西,远超我所需,但我没有问她是否想我,我没有试图再重归于好,我们的交谈都轻描淡写。

你们这里有扁桃真是太好了。

不用谢我;它们又不是我的扁桃。

严格来说它们算是。这个地方不是工人有所有权的吗?

是啊,但是你得在这里工作超过一个夏天,还得给经理口交什么的。你需要袋子吗?

我加入了PFLAG [2] (父母以及同性恋之友协会)。我购买为女同性恋、她们的支持者,以及她们错愕的父母写的书,或者是由他们写的书。她回学校以后,我想象她坐在宿舍里,胳膊抱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腰,或许还是个长得跟男人似的女人。我听说过在同性恋中有充当男性或者女性角色的互动关系,我很肯定莱昂是女性角色。我不由得想汤姆和萨拉是否知道莱昂的倾向;我猜想他们不知道,因为他们依然自顾不暇。他们可能不再放荡度日,但是苦涩已经替代了狂躁;现在看来,过去的时光几乎算得上是无忧无虑。十二月,汤姆打电话来邀请我去圣诞晚餐。

莱昂也会在。她会回家来。

哦,太好了。

她交了个新男友。你遇见他的时候一定会吓一跳。

我退出了PFLAG,之后的几天我都处于一种哭哭啼啼的惊讶中。我不再了解她。真的结束了,我真的不是她的妈妈。我真的已经快要五十岁了。我真的觉得一切都糟糕透顶,而且我什么都做不了。不知怎么的,失去女同之爱、失去男人气的女朋友、失去对宽容的渴望,要比几年前失去莱昂还糟糕。或者更有可能的是,我依然感受着过去的失落,只是以一种新的方式而已。

我去晚了。莱昂还不在;汤姆和萨拉说她会在上甜点之前出现。我与在座的其他朋友随便聊聊,有些人从大学时代起我就认识了。我为他们与莱昂之间冷漠的关系而感到惊讶。一个男人以为她还在念高中。就在我们要坐下来开始吃饭时,门铃响了。一个穿着宽大夹克的男人踉跄着走进来,解开他的围巾。是埃德·博格。他挥挥手说,大家好啊。然后他说,莱昂马上就来,她正接个电话。

我没有听清埃德在说什么,因为我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衬衫。这是一件时髦别致的西装衬衫,复制了六十年代风靡过的款式,但是又稍做裁剪以迎合那些对六十年代没什么记忆的人。问题来了,因为埃德·博格自然记得六十年代,那会儿他还是个青少年,他会避免穿这样的衬衫,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复古,只是会让他想起功成名就前的那段时光。所以一定是其他人帮他买了这件衬衫,这个人对六十年代没有记忆。我的思绪被走进来的莱昂打断,她打招呼的时候,手温柔地抚摸着埃德的背。汤姆为埃德倒了一杯葡萄酒。

家庭咨询的生意怎么样?

还不错,汤姆。

我们安静地吃饭。我们中的有些人认识埃德,还有些人只感觉到房间里有种好笑的气氛。

我想也是,还不错 ,是吧?

我们吃着砂锅山药、削片土豆和烤培根。

你说什么,汤姆?

埃德把他的手放在莱昂的手上;我们的目光都从埃德转向汤姆。汤姆看着莱昂;我们也看着她。她正专注地望着萨拉,萨拉也缓慢地把目光从盘子移到了女儿身上。然后莱昂随意地把她的手从埃德的手底下抽出来递给我土豆,尽管我并没有要。我接过盘子,她却也没有松手,于是我们就一起在她父母的晚餐桌上方托着盘子。我的目光缓慢大胆地从盘子移到她的衬衫,再望向她的眼睛。我害怕在那里找到什么?恶意和幸灾乐祸?狡猾?耻辱?它们因为旧爱而闪光,我生命中最伟大的爱。它们胜利了。

[1] 安妮·弗兰克,《安妮日记》的作者,二战犹太人大屠杀中最为人所知的受害者之一。

[2] Parents and Friends of Lesbians and Gays.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已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