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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的张科长要退休了,新科长还没来。

食堂里有些乱,人心浮躁,都说食堂要承包了,不知包给谁。美顺觉得包给谁都和自己无关,总要有人烙饼。

这天下午,英姐把美顺叫进自己的办公室,说:“美顺呐,这回师傅帮不上你了,师傅调去厂工会了。”美顺就笑,“师傅高升了呢。”英姐皱起眉头:“升什么升?师傅去工会是当办事员,就是碎催。和你家长生一样,人家支嘴咱跑腿儿。”美顺说:“那咋,不去呢。”

“不去?”英姐苦笑,“这还是拜庙求佛找的地儿呢。知道吧?咱食堂要承包了,承包方案、承包人都定了。人家说了,老人儿一个不要。正式工能调岗的调岗,能退休的退休。两边够不着的,厂里给办提前退休。至于你们呐……你别外传,听见没。你们临时工,人家一个都不要!”美顺说:“不要?哪个烙饼?哪个炒菜?”英姐说:“傻呀你,北京城里会烙饼会炒菜的厨子海了去了,一抓一大把。”美顺说:“总不如熟人熟路用着顺呢。”英姐叹口气:“唉,就因为熟人熟路,人家才不要呢。”美顺说:“那,我咋办呢?”英姐说:“我也不知道!原想把你往别处调调,可眼下都这么一阵风地闹腾,问了几处,都不要人,尤其女的。美顺呐,现在不是你公公当厂长的日子了。”

美顺闷闷不乐地回了灶间。屋里没人,邵姐不知又去了哪里。

“吱”的一声门响,小枝从门外闪进来。美顺诧异,问:“你咋来呢?”小枝紧着摆手,说:“别嚷,别嚷。”其实,美顺的声音本也不大。

小枝是食堂里年头最长,技术最好的临时工。老公也是临时工,在小灶上炒菜。小枝很少和美顺说话,她是气美顺。前些年美顺的工资一直比她高,直到去年才勉强扯平。不就因为美顺来时公公正当厂长吗?这口气憋着,总也撒不出,就不理美顺。

小枝说:“美顺,英姐喊你干啥?”美顺说:“闲碎话呢,咋?”小枝有些急,说:“你知道不?食堂要把咱们临时工全部开了,一个不留。咱可要抱团,找他闹!”美顺奇怪,问:“找哪个?干啥呢?”小枝说:“呀呀呀,跟你扯不清,你还装傻呢。”上来扯住美顺:“走,上我屋去说。”

食堂的后面,有间临时工宿舍。

路上,美顺把英姐的话向小枝说了,小枝说:“那叫自愿提前退休。补钱知道不?提前一年补五千,十年补五万;咱可啥都没有。用完了,拍拍手轰咱走人,凭啥呀?咱也是人,也干恁些年了,平时脏活累活,正式工不愿干的活,全是咱们。给钱倒比他们少。人家正式工,甩手闲逛一月,两千多,还这福那利,咱们忙一月,只拿人家一半。是,你北京人,咱外地,算了。可现在,说撵就撵,都是个走,人家补五千,给我们两千行不?凭啥一分都不给呢?”说着话,进了屋。

屋不大,十几平方米,一个大通铺。十多个临时工,男男女女围着一张桌子喝酒。小枝男人说得正欢:“……上保险,凭啥不给上?那失业险、工伤险、看病险,国家都让上呀,凭啥不上?就这一条,他就理亏。咱就堵他门口,不解决不成!还敢把咱都抓走不成……”回头看见美顺,说:“刘美顺,这会儿咱可要团结啊。谁也不兴,非闹出个子丑寅卯来。”

晚上,饭桌上美顺和婆婆说起这事,婆婆说:“你别去。甭听他们瞎咧咧,屁也闹不出来,还保险呢,你们签过合同吗?人事处,会计室,压根儿就没你们几个的名儿。我在会计科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工资钱都是食堂以奖金名义领走的。明白吗?你们挣的是正式工的奖金!厂里就没有你们这些人。再说了,你见几个和农民工签合同的?还保险?还不是上面说得好,下面没人听。”美顺有些着急,说:“我可咋着呢?”婆婆说:“谁知道呢,要不让你爸再回厂里托托人。”

长生劝美顺:“你别怕,处长说我不下岗。我挣着钱呢。”婆婆问长生:“哪天你也不挣了呢?”长生说:“不会,处长跟我说,不会让我走的,就在他那干!”婆婆说:“他那么说,是安慰你,厂里一句话,他能拦住?忘了让你看澡堂子了?”长生便不说话,仰头看天,婆婆说:“别想了,吃饭。现在还轮不到让你下岗,将来什么样谁也不知道?这叫什么事?改革改革,全拿老百姓开刀。”长生突然笑了,看着美顺说:“反正我能养你,我也能当临时工。”

美顺看看婆婆,没有说话。

上班时间,小枝又找美顺两回,说到后面宿舍商议咋办。美顺把婆婆的话讲给小枝,小枝不相信,听说美顺不想和大家一起闹,小枝说:“等着啊,等着。看能不能赏你一碗饭吃?”

英姐已经去了工会,这一天吃过中午饭没走,特意和美顺坐了一会儿,问美顺知不知道临时工要闹事,美顺不想说,又不想骗师傅,就低头,整理中午收的饭票。英姐沉默了一会儿,不再说,问:“你公公知道了吗?”美顺就讲公公现在电机厂,有一阵没回家了。英姐说:“我觉得你应该找找赵厂长,他当厂长,没得罪过人,好多中层干部都念他好,他要说一声,兴许管用。”美顺点头,心里决定晚上对婆婆讲,让婆婆打电话。不想到家后,婆婆不在,留一张纸条说牛牛上着课发烧,现在医院打点滴。便往医院赶,着急上火一忙活,就把这事忘了。幸好当天晚上牛牛的烧退了。

第二天下午一上班,人事处来人给正式工开会,不让临时工参加。众多临时工就大眼瞪小眼坐在食堂门外的台阶上听命。小枝男人告诉大家承包食堂的人已经到了,在厂会议室里和厂长书记说了一上午。中午小枝送客饭亲眼得见。小枝和厂办的李姐熟。李姐偷着告诉小枝:定了,食堂里所有员工,正式、临时,一个不要,只留一个甲方代表。做包子的大王问:“没说给不给咱补点钱?多给三个月工资也成!”小枝男人说:“你想得好,一分不给!”大王说:“靠!那我不走!让我走一个试试?谁动我的面我就跟谁干!”几个听的人发出笑声,大王激动地说,“别不信,不信你们就看着。”老范在临时工里年龄最长,五十多了,负责择菜洗菜打杂,说:“讲那个有啥用?人家来都来了,还怕你把着面缸?”小枝男人说:“那怎么着?大王一个人肯定不成,大伙要是绑一块都不走,都在食堂里待着,他能哪样?”于是有人说这个主意靠谱,有人说不靠谱,又讲找厂长,上法院。有人说律师管,有人说律师不管,争得脸红脖子粗。

正吵,呼啦啦六七个正式工从食堂里气冲冲地出来,往厂办的方向走。小枝叫其中一个:“成哥,咋着了?”成哥也不回头。小枝男人说:“看见没?正式的都去闹了。咱们怕啥?咱也去!”除美顺外,便都起身,要随小枝男人追上前面的正式工。不想张科长送人事处的人正出来,听见了小枝男人讲的话,说:“干什么?我还没退呢!”叫小枝男人:“你别干了,扣你二百,自己算还有多少,马上结钱,给我走!”小枝男人便愣了,道:“我又没犯错。”张科长说:“甭费话,不用你了!”小枝男人看看一众鸦雀无声的临时工,吼道:“凭啥呢?”张科长拧眉瞪目,斩钉截铁地说:“凭我一句话,辞你!”小枝男人一咬牙,将厨师帽从头上抓下来,说:“好!我倒要问我的保险……”

“去告!”张科长一脸全无所谓地挥手,“上法院,找法官,派出所,去!”然后转向众人,“我告诉你们,想闹事的,和他一样,分分钟走人。食堂照样卖饭。跟你们说,厂里,承包方,我都谈了。都在我手下干这么多年,我真不管吗?已经把你们其中几个人推荐给甲方了,留不留?留谁不留谁,人家考虑。真有走的,我也和厂里说了,只要踏踏实实干到承包方接手的,我是建议厂里多给大家半个月或一个月工资,算是补偿。”老范说:“科长呀,那国家不是说了我们应当有个保险啥的吗?”科长说:“这个,真不是我能管了的。你们可以去告,怎么判,归法院。我能说的全告诉你们了,谁说不干,立刻结钱。”一指那几个正式工去的方向,说,“别看他们几个,一会儿准回来。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吗?正式工都不成,你们起什么哄?谁起哄谁会吃亏。”然后一挥手,说:“散了!”

张科长管食堂也有十几年,做事雷厉风行,很有威信。食堂里大多数临时工都是由他手里招进食堂,一干许多年。这些临时工每年回一次老家,回来时多多少少会给张科长带点家乡的土特产,他也不客气,照单全收。可是平常工作里该罚该奖毫不犹豫,罚谁奖谁凭他一句话。此时一句散了,众人便松散,晃晃荡荡的,一个跟一个地走回食堂。小枝男人站在原地,也许不好决定自己走还是不走。小枝便过来,也不说话,拉他两下,他便无精打采地被小枝拉进食堂。

人事科的人、临时工都走了。美顺在远处,一时忘了动。见张科长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随着一口烟从口鼻里散出,整个人便软了,回头看看身后的台阶,直接坐下,又抽一口烟,皱起眉头,望着阳光下的一片空荡。

美顺慢慢地准备进食堂,被张科长一扭头看见了,舒展了眉头,对站住的美顺说:“回去,回去歇着。”美顺点点头,走进食堂。

万万没想到,不过半小时的工夫,食堂就给小枝男人结账,让他走了。没有人送,正式工不送,临时工也不送,连小枝都没出现,或正在什么地方难受。美顺在饭厅里坐着,小枝男人从她身边过,站住了说:“我不算完,我去吿!”

晚上到家,美顺把这事说与婆婆,婆婆说:“是不是让我说着了?闹?哼。”让美顺颇不好受,原想让婆婆给公公打电话的事,也不讲了。直到睡觉,都闷闷不乐的样子,长生小心地凑到美顺脸前,贱贱地说:“小媳妇呀,我能养你的。”

美顺调转身子,闭上眼。

过了三天,一个副厂长带了一堆人来到食堂,宣布给所有的临时工结账。这时候张科长已经不来上班,由一个会计在一群保安的保护下给大家发钱。每人多发了一月工资,然后在一大群保安的监督下,垂头丧气地离开工厂。美顺随着众人往外走,一种犯人般的屈辱令她不能抬头。走过一群领导身边时,后勤科长过来叫住她,说:“刘美顺,厂办缺个搞卫生的,一月七百二。明天上班。”

美顺一愣,立在那里。继续向外走的人都扭头看她,有的漠然,有的鄙弃,有的怨毒。美顺想:他们恨我呢。嘴上却说:“我在食堂挣一千二呢。”科长笑道:“那是食堂。搞卫生都这个数。你先干着,慢慢再调动。”

英姐就站在后勤科长身后,冲着美顺不住地使眼色,意思叫美顺答应。美顺犹豫了一下,咬着牙说:“我先在外边找找吧。”科长说:“也行。不过你要想回厂干,随时找我。赵厂长是我老上级呢。”美顺“嗯”了一声,不顾上来要说什么的英姐,紧着快走。英姐在后面叫:“美顺,你跑什么,有病啊?”

美顺头也不回。

回到家,因为不是下班时间,婆婆说:“你怎么回来了?”美顺忍住委屈说:“我没工作了。”婆婆说:“后勤科长没找你吗?不是先搞卫生吗?”美顺才想到很可能是公公给后勤科长打了电话或怎样,张口结舌。

婆婆叹一口气,说:“行吧,先待着吧。”

很快,美顺就为自己当初的赌气后悔了。近一个月的日子跑下来,没有哪个地方缺一个专门烙饼的师傅。可除了烙饼,美顺实在不知道自己还会干什么。电厂宿舍有个居委会,里面的人几乎都是厂里的家属和退休职工。婆婆陪着美顺去了几回,人家也热心地帮着介绍了几个工作,都不合适。像超市的售货员、收银员,因为识字少,美顺根本不敢去应试。搞卫生倒行,一问下来,工资都在四五百之间,让她很失望。几回冲动起来想回厂找后勤科长或求公公,总在犹豫中耽搁下来。

居委会里管失业登记的人姓李,四十来岁,下岗女工,丈夫是电厂的职工,和美顺同住一栋楼,一来二去熟了,美顺总叫她大姨,她说:“可别这么叫,我没那么老,要叫叫大姐得了。”她知道美顺在电厂的事,说:“你会烙饼啥的,为什么不自己支个摊儿呢?光咱一个小区就够你挣的。”

美顺嘴上说:“怕干不了呢。”其实是担心不会算账,或者没人来买,把钱赔了。也巧,转天和婆婆逛早市买菜,还真看见一个专门烙饼的摊位,一问还是老乡。就问人家雇不雇人,老乡一听就笑了,说:“你见谁家烙饼的雇人呢,挣够自家吃就不错了,还雇人?”

美顺不走,守在那里和人家闲碎话。知道他们一天要用去两三袋子面,一月下来挣个三四千不等,心眼儿就活了,说:“哥呀,你看我能干不?”老乡说:“咋个不能,你会烙那多样呢,准行呢。”美顺说:“赔了咋办?”老乡一撇嘴:“咋个赔?至多是个少挣。”

美顺又把怎样进货,怎样卖一一问清楚,买了两张饼拎回了家。

吃饭时觉得买那饼远不如自己烙的好吃,就和婆婆商量:“妈呀,你看我开个店烙饼行不?”婆婆说:“你卖大饼呀?兴许成吧。那也用不了多大本钱,家家都吃的东西。就是上哪儿找那么块地儿呢?”美顺一想:真是,上哪里寻这块地呢?

第二天一早,跑到市场问了个遍,摊位全满了。又去居委会找李大姐,李大姐说:“这地儿可不好找,慢慢打听着吧。”

下午回到家,婆婆说:“你还真去打听了?你不想想你一人干得过来吗?你看哪个烙饼的不是俩人。有烙有卖,你一人能行?”说话的工夫,公公打来电话,叫美顺到他那个厂里去学技术,婆婆冲着电话喊:“这不闲扯吗?那么远,住在哪儿?一家子牛郎织女?你孙子也不干呢。”一口回绝了。

婆婆说美顺:“甭急,先在家待两天,工作慢慢找。”美顺说:“在家吃闲饭呢,不能让长生一个人受累呢。”婆婆“噢”了一声,不再言语。美顺便觉得三居室,空空荡荡的落寞。

晚上,英姐打来电话,说有个小紫帽送报公司,专管送报,一月下来至少也挣八九百元,问美顺去不去。美顺想都没想,说:“去,咋不去呢?”英姐说:“那活可累,净爬楼了,你掂量掂量,行吗?”美顺大声说:“咋不行?人家都行,咱咋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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