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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班,下午休息的时候,美顺鼓足勇气对英姐说:“师傅,求你个事呢。”英姐说:“求我个事?求什么?以后不许这么说啊,有事就说,不带求的。什么事?说。”美顺说:“师傅,我不识字,只上了一年学呢,帮我写个信吧。”

这是美顺第一次给爹娘写信,报平安,报喜,邮了二百块钱。

英姐说:“回信地址写咱食堂吧?我给你念。”

爹娘的信寄来那天,英姐给美顺念,说:“……别寄钱了,打你结婚,女婿月月给我们寄一百,从没断过……”

英姐说:“嘿,长生真好!”

下班后,又进那个小花园,长生说:“小媳妇,我用不着花钱。厂里发的饭票就够我吃饭了。你别哭。”美顺说:“长生,我高兴呢,我高兴。”

以后的日子,就这样在上班下班间行走。由于牛牛有婆婆带,美顺一天假都没请过。儿子几次生病,都是婆婆带着上医院,看医生,没让美顺操过心。由此,牛牛也更黏奶奶,片刻不离。虽然多多少少的让美顺感到自己吃儿子的醋,心里还是感恩婆婆帮了自己。

很快,牛牛四岁,该上幼儿园了。小区附近有两个幼儿园,婆婆去给牛牛报名,生一肚子气回来。于吃晚饭前开始埋怨公公。

一般时候,公公下班回家都比长生美顺晚,往往长生把饭做得了,还要等他一会儿。这一天,美顺跟着长生正在厨房忙活,公公就进门了,在客厅里问婆婆:“给牛牛报上名了?”听见婆婆没好气地说:“你自己看!不听我的,当初要把牛牛办成北京户口,何至于交这么些钱?看看吧。”美顺正端着一个长生拌好的凉菜出来,放到餐桌上。听见正说儿子入幼儿园的事,站住了。只见公公接过婆婆递上的一张收款条,看了一眼,有些惊讶,说:“呦,这么多?不说三千吗,怎么一下涨这么多?”婆婆说:“是三千,北京户口,就住咱们附近的三千,咱孙子是外地户口,外地的,一万五。”美顺也吓一跳,凑到公公身后,一看,果然钱款项目里写了收到一万五千元整。不免后退一步,叫起来,说:“妈呀,咋这么多你还交呢?听我师傅说去幼儿园一个月就几百块钱。”婆婆本来对公公拉着脸,被美顺的样子逗笑了,婆婆说:“八百。这是赞助费,不是每月交的,交一回就行了。另一个幼儿园便宜,只交七千。”公公说:“一万五就一万五,不去那个。”转向美顺,“这个幼儿园好,国家办学,规模、师资,都很正规,牛牛去了能学到东西。”又对婆婆说,“交都交了,就上这个。”婆婆说:“是上这个,我也这主意,就是憋一肚子气,这不歧视咱们吗?要不是怕牛牛进了幼儿园受气,非跟他们理论一下。”公公笑:“理论什么?僧多粥少,现在都一个孩子,谁不想去好幼儿园?大家都想去,它就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了。”又转向美顺,一边把收款条装进衣服兜,一边说:“没事,你不用管,就上这个了。”美顺看着婆婆说:“妈呀,一个幼儿园,咱还是上那个吧?少交不少呢。”婆婆说:“听你爸的,就上这个,为了牛牛嘛,不差这几千,我就气你爸……算了,不说了,不关你们的事。就上这个。这个幼儿园真是不错,今天领我们参观了一下,教室、寝室、餐厅,还有练跳舞……”

吃饭时,美顺又商量婆婆是不是去收钱少的幼儿园,婆婆说:“不去,那个不好,一看那老师就不行,设备也差,差太多了。”

利用休息日,美顺和长生去了银行,取出一万五,把这几年攒的差不多全取出来了,交给婆婆。婆婆说:“我都交过了!”问美顺:“你俩存的?”美顺点头,看见了婆婆眼睛里的赞许。婆婆没有接钱,一挥手说:“那就再存上去。”美顺至今面对着婆婆还是打怵,说不出原因,酝酿好的话,面对婆婆讲不出来,这回也是,忘了回来这一路想好的话。嗫嚅片刻,还是把钱放在了桌子上,说:“该着呢。”婆婆说:“你这孩子……”话没说完,美顺已经离开。

公公在自己屋里读书,看资料,后来婆婆进去了。出来后也没说什么,大约默许一万五由美顺交了。美顺顿觉轻松。

这一年美顺的工资涨到九百了,长生也涨到了两千四百多。婆婆依旧掌控着长生的钱,每月只给一千。可美顺每次都从里面抽出六百交给婆婆,算她和长生在婆家的吃饭钱。婆婆说:“跟妈算那么清楚干吗?你这孩子,心高。”美顺只是笑,背地里让长生把工资条、奖金条全拿回家,自己藏个地方收好,连长生也瞒着。

牛牛上了幼儿园也住奶奶家,由奶奶接送,晚上睡一起。美顺早想通了,牛牛就应当跟着奶奶。奶奶有文化,从牛牛一岁起,每天给他上课。四岁的牛牛学会了汉语拼音,认了不少字,能磕磕绊绊地给美顺读幼儿画册上的故事了。还会背诗,百以内的加减法,小九九,嘟噜外国话。这些,都是美顺和长生无法做到的。

看着牛牛一天比一天长大,一天比一天聪明,美顺比什么都喜欢。从怀孕起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地。有回做梦:儿子长大了,当厂长呢,把美顺笑得从梦中醒来。

通过牛牛上幼儿园这事,公公开始张罗给牛牛办户口,说:再不办下来,上学时说不定要交多少钱呢。

牛牛,很快要成为北京人了。

这天,美顺和邵大姐正在灶间烙饼,英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冲邵大姐说:“小邵,你先干,我和美顺说点事。”

“行——”邵大姐一副不大乐意的样子。

英姐拉着美顺一直出了食堂。美顺说:“师傅,哪里呢?”英姐答:“别问,走着。”

去年,英姐分到了厂里给职工买的福利房,在电厂小区外,和美顺住的小区相隔一站多地。年初,又当上了管理员,专管面食,不再跟美顺烙饼。可她依旧关照美顺,像师傅又像姐姐,有啥心里话,美顺也愿和师傅说。

正是上班时间,厂区里空荡,无人走动。英姐的脸色有些苍白,说:“美顺,告诉你个事,要记在心里。赶紧回家找你婆婆……”美顺被英姐的神情吓住了,强笑着问:“咋个了呢?”英姐紧盯着美顺,说:“赵厂长,让警察给抓走了!”

“咋个了呀?师傅你莫逗我呢。”

“逗你个屁!今天早上开厂例会时抓的,我亲眼见!听说是经济问题,不少钱呐。”

美顺傻了,两手发抖,看着师傅不会说话。英姐说:“哎哟,快回家和你婆婆商量,紧着想辙吧。”

“那、那咋,我、我去叫长生。”

“叫他干吗,他管个屁用!快走吧,灶台上我让小枝替你。快走哇!”说着,英姐推了美顺一把。

美顺疯也似的往家跑。

婆婆正坐在门厅的沙发上看报纸。看见美顺还穿着食堂上班的衣服就气喘吁吁地冲进来,吓一大跳,说:“怎么了?怎么回来了?”听美顺讲完,一下软在沙发里,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突然抽搐起来,两眼紧闭,满脸痛苦,喘息急促,一手紧捂胸口,一手哆哆嗦嗦地摸上衣口袋。

美顺一下精神起来,想起电视中见过的情景,一边“妈,妈”地大叫,一边从婆婆衣袋里掏出个药瓶,打开来,看也不看,倒几粒在婆婆口中。又给她摩挲胸口。好一阵,婆婆终于长出一口气,咳嗽几声,又把口里的药吐出几粒。

美顺慌慌张张地说:“妈呀,是这个药不?你咋吐呢?”婆婆虚弱地笑,说:“没事,有两粒就行。”接过美顺递上的水杯漱一漱口,拉着美顺的衣角说:“你坐下。”

美顺坐下,说:“妈,咱上医院呀。”婆婆摇头,说:“好孩子,别说话,让妈缓口气。”

静了几分钟。婆婆动了动,拍拍美顺膝盖:“孩子,知道不,你救了妈一命呢。”然后一声长叹,“唉,我就知道,早晚的事。”

婆婆坐在沙发里想事,美顺忙着把地上的药粒扫走,擦净。

“美顺呀,”婆婆说,“换衣服,和妈出去一趟吧。”美顺应着:“噢,哪里呀?”

“哪里,局里呗。”说着,婆婆站了起来。

过去十多天,公公回来了。

原来,公公负责给厂里进设备的时候,收了好处费,十几万,被人举报。幸亏婆婆找了局领导,公公的老同学,人家出了面。结果钱一分不少退回厂里,自己办个病退,免了牢狱之灾。

据婆婆讲,起因还是因为牛牛的户口。这事并不像公公当初说的那样,一句话人家就给办。打听后才知道至少十七八万,还要有人帮着打点。公公近两年工资奖金刚挣到七八千,婆婆退休,两千多点。家里倒是有十几万存款,公公请客吃饭,和人家说到十五万。正犹豫要不要倾尽所有积攒办这个户口时,赶上厂里要进一套新设备,好几家投标。公公主抓技术,中标同意书必须有他签字,况且将来安装验收都是公公主管。婆婆说其实人家拿来五十万。但是公公害怕,只收十五万,不过是想不动家里的积攒就把牛牛办成北京户口。真是一次错念,悔之已晚。现在,就连牛牛的事也别指望了,没人敢管。

知道了原委,美顺整日愧疚,自己要不是一个外地人,“咋能花十五万?”很想对公公表示一下,安慰几句,却几回想说,不敢。公公和美顺几乎不交流,不过美顺叫时,他答应一声。再一个,不再上班的公公整天阴着脸,待在那间写字屋里,叫吃饭都不出来,头发似乎一夜间白了不少,有时坐在客厅里都能听见他在自己屋里传出的叹气声。

在单位,变化也很明显。从前,不管科长还是管理员,师傅还是一般职工,都和美顺说笑打招呼。现在,除去英姐,没有人招呼美顺了。和自己一同烙饼的邵姐,也是正式工,北京人,英姐走后和美顺搭档。原先多少还干点,现在简直找不到人,把活甩给美顺不说,还嫌美顺干活慢。英姐常说她,别欺负人,别乱窜。她背后骂:“你他妈得着好了。”冲美顺说,“不是你,她能当管理员?分房?美的吧。”

长生也是,领导们突然发现以长生的智力实在不适合在技术科工作,便把他调到职工澡堂。澡堂清闲,就管收水票搞卫生,加上长生才有三个人。一个快退休的老曹和一个厂里谁都惹不起的冯永。活倒不累,就是奖金少了好几百。

一天,美顺发现长生的兜里装着一盒烟,问:“学抽烟了?”长生就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可长生身上没有烟味。美顺没在意,大男人抽烟算个啥?只是从没见他抽过。但是长生兜里总是有烟。

这天,快下班了,美顺拎个小筐去洗澡,路过男澡堂听见冯永在叫:“傻×,烟呐?”

美顺一激灵,扭头向澡堂门里望,见冯永高坐在澡堂堵门处收水票的桌子上,一脚支在桌上,一脚在下面晃荡。长生小跑过来,忙不迭地从兜里掏出烟,抽出一支,递到冯永嘴上,又慌慌张张地摸兜找火机。冯永就骂:“傻×,找揍哪吧?”

美顺腾地红了脸。和长生结婚这么多年了,厂里厂外,头回听见个熟人当面叫长生傻×。

这时,又见冯永发横:“把头伸过来,伸过来!”就见长生嘎嘎笑着往回缩。冯永吼了一声:“伸过来不?”长生吓得马上伸过去,冯永叫:“别动,动了就罚。”伸手在长生头上弹了两个脑锛儿,长生就叫:“疼呀,疼呀……”

美顺扭身就往回走,澡也不洗了。

到了食堂,正撞上英姐。见美顺澡也没洗,一脸怒容,就叫:“美顺,怎么啦?”美顺不理,英姐两步蹿过来,拽住美顺,说,“怎么啦,和谁呀?师傅都不理了。”

美顺的眼泪一下就流下来,忙用衣袖擦。英姐小声说:“呦,怎么了?”四外看看,拉着美顺进了办公室,关上门。

“哭吧,这没人,使劲哭。”

美顺的泪唰唰地流,嘟着嘴就是不出声。

英姐也不吱声,坐在一边喝水。

美顺不流泪了,小声说:“师傅,我走呀。”

英姐说:“别走。”拉美顺坐下,说,“美顺,不认我这个师傅了?”

美顺说:“咋不认呢。”

“那有事不说!是,你公公出了点事,退休了,屁用不管了。可你还有师傅呢。英姐我在一天,这个食堂里就有你一个工作,谁也不能亏着你。知道不?当年要不是赵厂长说话,我到哪儿分房子,还当管理员?你放心,英姐护着你呢。”

美顺便把刚才的事说了。英姐听完就骂:“这他妈冯永,他记仇呢。当年他揍技术科的盛处,没人敢管,是你公公报的警,拘了他一个月。可当初要开除他,也是你公公说了好话,才把他留下的呀。听说要不是你公公和公安的人说得上话,就判他个三年两载了,这些他都知道呀,怎么人走茶凉呢?”

美顺说:“师傅,你去说说他呗。”

英姐瞪大了眼,身子往后一缩,说:“哎哟,我可不敢。那人忒混蛋,平时多看他一眼都破口大骂,说他?再揍上我吧。”

晚上,美顺坐在床上不睡觉,说长生:“你怕他啥呢?他比你瘦,比你矬,怎的就让他欺负呢?”长生就答应:“嗯,我不怕,我不怕。”美顺说:“他打你,你就打他。”长生高声答应:“嗯,行,我抽死他!”

第二天,美顺洗澡时,特意在男澡堂门口停了片刻,没听见什么才进女澡堂。出来时和食堂里两个女同事一同走,路过男澡堂也没听见什么,正放心地拐过弯,顺着男澡堂上方的窗户传出冯永的声音:“傻×!快点!”声音不大,美顺却如遭雷击,浑身一震,快步向前走,不敢回看身后的同事,一直走回食堂。

自从知道长生每个月都给爹娘寄钱后,美顺就在长生兜里放二百块钱,后来三百,不见他花。现在,长生总和美顺要钱。美顺不心疼钱,长生挣得多,是个男人,该着多花。可她忍不了长生受气,忍不了听冯永“傻×傻×”地叫。美顺恨得不行,回家告诉婆婆,公公也听见了,在房间里叹气。婆婆气不过,第二天去厂里和冯永理论,被冯永骂个狗血喷头,险些挨揍。

下班后,长生骑着摩托车来接美顺,等在食堂门口的美顺看见长生两个腮帮子肿了,问他:“冯永打你了?”长生笑,说:“没有,没有。”美顺瞪圆眼睛怒视长生。长生憨笑,左右看看说:“走吧,牛牛都该想你了。”见美顺不动,笑着张出双手,要把美顺抱到车上。美顺怕食堂里出来人或走过的职工看见,一躲,绕开长生,坐上摩托车,说:“走呢。”其实心里感觉像要爆炸一样。

两人一宿也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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