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格博的整个夏天都是雨季。
从印度洋吹来的季风在横断山脉遇阻,生成大量降水。从6月开始一直到10月,山里几乎无一日天晴。苔藓密布的雨季森林里生长着很多种蘑菇,其中不乏与我们的生活紧密相关的菌类,只是还不为人们所熟知。松茸就生长在卡瓦格博的森林里,据说绝大部分松茸都被出口到了日本。
2001年夏天,为了看看松茸自然生长的样貌,我又一次来到了明永村。
“我带你去我的秘密领地吧。当村长之前我差不多每天都要上山采松茸的。”扎西自信满满。
我刚来明永那年也曾央求过他一起去采松茸,但是以“太过危险”为由被拒绝了。现在已是我来这里的第三个年头,长时间以来的夙愿终于有望实现了。
8月中旬的一个清晨,云青欲雨。我和扎西二人上山了。“这条路很陡,你要跟紧了。”他这样说着,开始朝没有路的斜坡往上爬。说话间雨就下起来了,他完全没当回事。前面的岩石被雨打湿了,看起来很滑,感觉有点恐怖。扎西先爬了上去,从上面喊:“当心着点!”“我小心着呢,不过就没有更像样点的路可走吗?”我也冲着上面的他大声地喊。往下看,远远地能看到冰川模糊的样子。作为抓手的岩石上,有一朵黄色的小花孤零零地开着。翻上岩壁,我看到扎西正踩着一棵树的根,在寻找着什么。“找到了!”他如获至宝,笑着转回头,在落叶层下面有朵松茸探出了小小的光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然生长中的松茸,鼻子凑近闻了闻,一股独特的清香弥漫开来。扎西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挖了出来,是个蘑菇丁,菌伞还尚未打开。不用说,这就是松茸,如假包换。
站在雨中,我忘乎所以地按着快门。扎西看到我那副表情显得很无奈。“日本人干吗只对松茸这么情有独钟呢?明明这山里有的是比松茸更好吃的蘑菇。”他对此很不理解。比起松茸,扎西更喜欢春季羊肚菌的味道。是啊,为什么松茸就如此被珍视呢?最大的理由当然是它的清香味和口感更适合日本料理,但“稀少”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吧?松茸喜好树冠覆盖度较低、落叶层不那么厚的生境。而这种环境据说是人类开发利用程度相对较高的结果。日本的松茸产量很低,和大部分森林保持原始状态未加利用不无关系。
晚上,我吃到了心心念念的烤松茸。看到我把松茸放在炉子上面烤,阿尼和阿佳一脸担心地望着我。这边的人认为松茸里有毒虫,所以会洒上有消毒作用的花椒,再用高温油炸后才吃,他们觉得只是烤熟的话没法去掉毒性。可是如果那样烹饪的话,松茸的自然风味可就被破坏掉了呀。
在烤松茸的空当,我问扎西:“上哪儿才能看到更多的松茸呢?”最近明永村采松茸的人少了很多。“那得到雨崩村,那里的山上开阔地多,松茸长得好,采松茸的人也多。”听他这么一说,我当即决定去雨崩村。我原本就有去那里看看的打算,我预感到自己可能会在雨崩停留很长时间。
松茸烤得恰到好处。我在阿佳担忧的目光中咬了一口还很烫嘴的松茸。“嗞……”一股热热的汁液喷进嘴里,松茸独特的味道顿时令我满口生香。“好吃吗?”扎西问我,我报以会心一笑。
大山深处的村落雨崩村,是卡瓦格博东侧山麓位置最靠里的村子。海拔3200米,大约有一百五十人生活在这里。去雨崩,要在西当村公路的尽头下车,然后翻越一座海拔近4000米的垭口,步行整整一天才能到。走进村子里,立刻就能感受到一种来自土地的张力。尽管已经来过这里好多次,但我每次都会有这样的感觉。缅茨姆和吉娃仁安等高峰环抱下的这个山村,似乎时刻都由这些山神庇护着。历经千年的冰川、秀美险峻的地形以及众多圣地神山的存在,无一不在强化着人们心中这样的感受。
在田边歇息的阿亚、格宗、斯那通如等人
藏语里,雨崩村叫作“些·雨崩”。“些”是东的意思,“雨崩”则是村庄的名字。村子的中央有一块据说是从天而降的巨石,这块巨石的名字就成了村庄的名字。卡瓦格博周围传说有四处圣地,雨崩是其中之一。
最初踏足雨崩,是在1996年参加第三支梅里雪山登山队。那时候,我们的到来遭到村里人的激烈反对,被困在村子里整整五天。决定放弃登山后,下山时也曾在这里住过一宿。
时隔四年,登山事件之后第一次探访雨崩村时,我和一位村民不期而遇。
原本我被介绍去借宿的那家男主人,竟然对我相当熟悉。我这才想起来,在登山队下山时,我曾给这位有点跛脚的男人赠送过一根登山杖。男子名叫丁如,他拖着那条跛腿,将那根登山杖拿过来给我看。“我一直留着呢。”手杖很眼熟,上面那无数的划痕,似乎正在诉说着他和登山杖相伴走过的岁月。
夏天的雨崩村,目光所及处翠色欲滴。地里的青稞金黄耀眼,正在等待收获的时刻。按在山谷中的位置,这个村子分为上村和下村。走进上村,田地里有马达声传来,我颇为惊讶地回头看,是位老熟人——斯那通如正开着拖拉机往这边过来。
“哈!你不是那个日本人小林吗?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你这拖拉机是怎么回事?”
“买的二手车,便宜。不说这个,去家里喝酥油茶吧,就住我家嘛。”
听到他的话我非常高兴。春天见面的时候他说过:“下次再来,就住在我家吧。”原来他还记着这话呢。到一个不甚熟悉的村子,住在谁家里这件事对后面的行动会有很大的影响。三十六岁的斯那通如即使面对外国人也毫无做作,是个麻利爽快的男人,于是我就改住到了他家。
他家一共七口人。我被安排住在改建为民宿的房间里。这天往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我将以他家为基地,完成去往各处的探访计划。
斯那通如的弟弟阿亚今年三十四岁。和兄长相比,他体格纤瘦,看起来有点病恹恹的。但是在山里,他绝对是个可靠的向导,我们商量好一起去采松茸。到雨崩的第二天,我就和阿亚走进了到处缠挂着松萝的林子里。卡瓦格博周边的松茸,生长在海拔3000米左右通风良好的阔叶林里。森林里的优势种并不是红松,而是被当地人叫作“卜新”的常绿乔木——栎树。松茸的藏语名称“卜沙”,意思就是卜新的肉。阿亚带我来的这片林子,虽然环境很适合松茸生长,但似乎已有人捷足先登,我们只找到了一朵。
“今年松茸少了啊。松茸出的多少是按年景轮换着来的,这一年多下一年就少。不过最近几年还是越来越难采了。”阿亚嘟囔着。据说松茸的价格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开始涨起来的。正好和日本登山队进入梅里雪山的时间重合。自那时起,乱采乱挖的人就多了起来,产量也一年少似一年。本来挖出松茸后需要再把土盖住,太小的松茸也是不能采的。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全然不顾这些规矩了。
回家的路上,经过村口时正好遇见很多村民围着松茸贩子。松茸贩子脚下堆放着当天雨崩村人采的所有松茸,装了满满一筐,里面还有拳头大小的。
想到这些松茸会被摆放在日本的超市里,我内心感慨万千。中国产的松茸因农药含量超标问题倍受指摘,但这事儿和山里的村民本不相干。从他们的手中收购的松茸,还会经过不知多少个中间从业者的手,问题发生在那些环节当中。
我向村里人询问,得知现在的松茸收购价是20元(约300日元)一斤,最近还有点落价。虽说价格最高也有达到200元一斤的时候,但这要看其他国家的产量来平衡总体价格。总体的产量本身就在减少,而价格的决定权又掌握在这些采摘者之外的人手里。显而易见,松茸采摘并不能成为一种可靠的收入来源。
村里开始进入青稞收割的农忙期,阿亚也需要每天去地里干活。在等待他能闲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我去了趟藏语叫作“茄协”的神瀑。这座瀑布是卡瓦格博东麓非常重要的圣地之一,很多人都会前来朝拜,沐浴瀑布水。冰川融水从数百米高的岩壁上落下,巨大的冲击力能将人压垮。到达瀑布的当晚,斯那通如给我讲了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这是我小时候听爷爷讲的。一百多年前,有个白人到雨崩村来。这个白人天天爬村子周边的山,采摘收集花草和树木的皮。等这白人走后,山上的植物全都枯萎了。从那之后,村里人就决定再也不许外人进来了。”百年前的白人,这个传说里的时间点和当时常见的欧美植物猎人到卡瓦格博地区的时间吻合。明永村也有相似的说法。据说过去的明永冰川的冰线比现在要低很多。有一次英国人来到村里,在冰川底下架起大篝火,还往里面投掷藏族人极为珍视的酥油。从那以后,明永冰川就一直在不断地往后退。
来参拜神瀑的人们
百年后的今天,人们依然相信这样的传说。这就是我们的登山队被仇视的原因。人们相信在登山队撤离之后发生的天灾、家畜死亡事件等等,都是卡瓦格博神对人类降下的惩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自然之神一直与这片土地同在。
不过,现代社会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在我参加1996年登山队时,登山装备被盗事件频发。冰川上面的基地里也丢过帐篷。我向斯那通如问起这事,他悄悄地告诉了我一个秘密。“那个帐篷是那家的男人们偷的。他们去山上牧场的时候看到了你们的基地营,然后瞅准你们的休息日把东西偷走了。可能是日本人眼睛不好,没能发现他们吧。帐篷被他们拿到德钦市场上卖掉了,听说价格不低呢。”讲这些时,斯那通如的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得意神色,看起来对我们也并没有感到抱歉的意思。那是因为他觉得试图攀登神山的人们,比那些偷东西的人要坏得多吧。自那年登山至今已有五年时间,村里仍时不时能看到登山绳、安全扣等登山装备。
斯那通如继续说道:“每年冰雪融化时,总有人跑到冰川上你们原来的基地位置,去找登山队留下来的东西。我也上去过好几回。登山装备能卖很多钱,种地干活的时候用着也很顺手。以前我还有一个朋友,在冰川崩裂时被卷进去死掉了。”
“你说什么?”
怎么会这样啊?村里人居然冒着生命危险去拿我们留在山上的东西,我痛感登山队给这个地方带来的影响之大。说一句“太危险,不要再去了”并不难,但是这样的劝告他们也不会听吧?面对斯那通如,我不知何言以对。
连日淫雨霏霏。几天后,我和阿亚第二次去采松茸。阿亚兴奋地告诉我:“今天要去的地方,是我在找牦牛的时候发现的,别人不知道。多的时候我采到过十几朵大松茸呢。”我跟着他往屋后的山上爬去。山特别陡峭,需要手脚并用。拽着湿漉漉的树干艰难地往上爬,我根本顾不上去拿相机。我俩一口气往上爬了600米,这才突然发现刚才还是满山的栎树,不知何时变成了针叶林,周围有一种阴嗖嗖的气氛。阿亚往斜坡上的某处看了看,小声嘟囔:“去年那里还有好几朵大松茸来着。”语气很是沮丧。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四朵很小的松茸。我俩相顾无言。“真可惜啊,今年只有这么几朵小的。”阿亚垂着肩膀无精打采地说。我们挑了两朵还算大的松茸采了回来,其他的没动。我们继续边找松茸边往林子的边缘走,看到我们爬上来的地方近乎是个断崖。“居然能从这样的地方爬上来呢。”我感慨道。村子上空云腾雾涌,只能看到房顶时隐时现。
雨依然下个不停。我们又找了大约半小时,就开始往山下走。大概是因为寒冷和疲劳,我的膝盖疼得都打不了弯了,疼成这样还是第一次。阿亚穿着一双破旧的鞋子,身上的普通便装也已经湿透了,步伐却和早上出来时没什么两样,精神抖擞。到底是山里人啊。我沮丧不已,扶着树步履蹒跚地走着,生怕一不小心就滚落山底。
走回家时已经过午,阿亚衣服也没换,就那么若无其事地下地去了。我虽然迅速换上了干衣服,但不一会儿就开始发烧,接着昏睡了一整天。
第二天晚饭时,斯那通如看我没什么食欲,从屋子角落里拿出来一样东西对我说:“这是贝母,是在这附近能采到的最好的药啦,啥病都能治,喝了吧。”那是个小小的球根状的东西。之前我见到过扎西家的阿佳也拿这个东西跟宝贝似的。我想试试效果,取了两粒就着热水提心吊胆地喝了下去。
第二天早晨,我浑身畅快地醒来。感觉已经好多了,也许是贝母见效了?想到有可能是被当地的草药治好的,我心里一阵窃喜。从那以后对雨崩村更是多了一份亲切感。
到雨崩已经十天,8月也已接近尾声。天空每天还是阴郁的老样子。我和一位叫巴桑的男子一起出发进行第三次松茸之旅。他从邻村来雨崩采松茸,据说采一个夏天能赚不少钱。
我俩刚走进栎树林里,巴桑就指着路边的蘑菇说:“看,在那儿。”从远处看只是一片白,看不清是什么,走近一瞧果然是松茸。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到。再往里走,巴桑不断地有新发现。踏破铁鞋无觅处的松茸,这回竟像是被火眼金睛盯住了,一瞅一个准。我和他看的明明是同一个地方,但我就是看不到那个破土而出的“小蘑菇”。难道我俩的眼睛长得不一样?巴桑不仅视力好,眼睛还适应了“扫描”松茸。我又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找到一朵已经开伞的。这是我靠自己的眼睛找到的第一棵松茸。我有点不太确定地凑近闻了闻,果然是松茸的清香。我兴奋地大声喊:“找到啦!”
见得多了,我感觉松茸至少有两种。一种褐色大伞柄的,还有一种白色小个的,闻起来味道都一样。日本也有一种长在栎树上叫作“傻松茸”的野生菌,和松茸很像。据说大小和味道都是一样的。原本中国产的松茸和日本产的就有稍许的差别,新鲜的时候看不出来,待运送到日本,其香味就会变弱些。虽然都一样叫松茸,但这种菌类似乎有着多个品种。
巴桑又发现了新的松茸。我看着他小心地拨开旁边的泥土,向他说出一直以来的困惑。“巴桑,松茸的香味和森林的香味很像,是吗?”走在林子里,这个想法一直挥之不去。针叶树的松香、泥土和落叶混合后湿润的味道、苔藓微不足道的气味……森林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似乎所有这些味道又融合在一起,凝缩成了松茸的味道。“我也那么觉得。”巴桑回答得漫不经心,似乎我说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眼睛却并没有离开松茸。他的这种淡漠反倒让我特别开心,觉得自己和当地人拥有了相同的发现。
突然,附近的树林里有“咔嚓咔嚓”的响动,两个女孩子走了出来,也就十岁上下的模样,也是来采松茸的。
“收获多吗?”我问。女孩得意地向我亮出一朵拳头那么大的松茸。看到它,巴桑受挫地苦笑了一下。到了这个季节能碰见这么大的松茸可是很难得的。女孩将松茸小心地裹上杜鹃叶后才放进袋子里,上面还铺上了松萝,以防松茸被压碎。
那一天,我们在林子里转了半天,找到了二十朵左右的松茸。可惜都很小,松茸贩子只给了10元(约150日元)。
拿着那一点钱,巴桑苦笑:“今年的松茸差不多也就这样了。”我来雨崩的这个季节,对于采松茸来说有点晚了。据说7月初的时候会更多一点。即便如此,我仍然感到很满意。亲眼见到山林中自然生长的松茸,又一次切身感受到了卡瓦格博的丰饶。回去的路上,我回味着松茸的清香,漫步于田间小路。环顾四周,青稞已经收割完了,各家屋顶上都晒满了金黄的麦穗。
内转山路线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