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词流传于江南很多地方,也包括马桥。《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三年)收录了这个词,列举的例子至少有:
现话:重复的话。
现菜:剩菜。
现饭:剩饭,比如:“现饭炒三道,狗都不吃”。
…………
因此,该词典总结“现”有两个意义:1.表示保持原状;2.表示剩余的东西。在我看来,“原状”也好,“剩余”也好,共通的意思是表示旧的、老的、原来的、以前的。比如说“狗咬现地方”,就是指狗咬了以前(旧的、老的、原来的)的伤口。
马桥的“现”,同时表达着一个相反的含义:非旧、非老、非原来、非以前,即汉语普通话中已经通用的“现在”。《词源》(商务印书馆一九八九年)认定这一含义源于佛教。佛教以过去、现在、未来为三世。《俱舍论》称:“一世法中就有三世……有作用时名为现在……若已生未灭为现在。”
我与法国汉学家A.居里安讨论中国人的时间观念时,就说到了这个“现”。我还说到了“前”:“前”既表过去之事,如“前述”、“前缘”、“前夜”、“前因”等等;又表将来之事,如“前途”、“前景”、“前瞻”等等。中国人是最有时间观念的,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有如此庞大和浩繁的史学,[257]对史实的记载可以精确和详细到每一年、每一个月甚至每一天。但在另一方面,中国人又是最没有时间观念的。中文没有时态,没有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的差别。中文还有如“现”和“前”这样的对义词,既指示过去也同时指示此刻或指示将来。也许,中国人相信轮回,一个祖先可能就是你的子孙,一个子孙也可能就是你的祖先,既然如此,过去与未来还有什么区别呢?或者说这样的区别还有什么意义呢?
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现”就不难理解了。
作家们一次次回顾身后,写一些现事,说一些现话。但他们一字一句其实都是对当下的介入,涌动着当下的思维和情感,都是不折不扣的“现”在。作家们最习惯于找到过去的现在和现在的过去,永远生活在时间的叠影里。他们的矛盾在于:既要发现时间,又要从根本上拒绝时间。[258]
嘴煞(以及“翻脚板的”)
队上请篾匠补箩筐箢箕,没有钱砍肉,复查身为公家的会计,负有砍肉招待匠人的责任,估计罗伯手里活泛一点,可能有干崽从南京寄来的汇款,想找他先借两块钱渡个急。
罗伯说他没有钱,还说什么干崽哟,把薪水都缴党费了,心里早没有他这个逢生干爷了。
复查不大相信,说有借有还,不是要你的。你把钱藏在墙壁缝里发霉做什么呢?
罗伯急了,“你血口喷人,血口喷人!复查伢子,我比你爹大八岁,我看着你长大的,你怎么讲话不凭天良?”
复查这一天也是四处借钱都没借着,被日头晒得有些烦躁,后来走在路上忍不住骂了一句:“这个翻脚板的!”[259]
日头太烈的时候免不了要说些昏话。
他没想到,“翻脚板的”是马桥人最骂不得的话,恶毒等级最高的嘴煞———差不多相当于挖人家的祖坟。他话一出口,旁边两个篾匠就大吃一惊,把复查看了又看。复查大概和我一样,并不知道这个词的来历,也不大相信嘴煞不嘴煞,有点掉以轻心,一时没锁住口。
第二天,罗伯就被疯狗子咬了,走上了归途。[260]
罗伯之死,成了复查一块心病。马桥也有些人私下嘀咕,认为复查对这件事负有责任。照本地人的办法,犯煞以后也可以退煞的,只要复查在门边及时插一炷香,割下一只鸡头,用鸡血洗门槛,就可能保住罗伯一条命。但复查那天忙,忘记了这道手续。他后来向很多人解释,他是一时失言,绝没有咒死罗伯的意思。他也不知道嘴煞如此厉害。如何疯狗子来得这么巧呢?这些话,他最喜欢向知青说,因为知青从夷边(参见词条“夷边”)来的,不大在乎马桥的规矩,都要他放宽心,根本不要相信煞不煞的。有的知青甚至很义气地拍胸脯,说你骂我吧,拣最狠的骂,看能骂出什么鬼来!
复查有些感动,疑疑惑惑地回去了。
过不多久,他见到别人,说着旱情或口粮,一不留神又绕到罗伯的事情上来,说他真是无心的,他只是日头晒得昏了头然后一时走了嘴云云。这就有些烦人了,有些问题了。
“嘴煞”是一种忌语。其实,话就是话,耳边一阵风而已,不会伤任何人身上任何一根毫毛。但复查很快瘦了一大圈,头上明显多出了白发,即便笑一笑,也是一种没有深度的笑,一种没有根植于血液和内心的脸部努力。他以前习惯于衣服整?齐齐,出门前还要照镜子梳梳头,衣领也总是用几颗回形针夹住以保持挺括。但眼下的他衣冠不整,泥巴上了肩,一走神就扣错扣子,或者丢了笔、丢了钥匙。他以前做个年终决算只要一天的时间,现在做了三四天还满头大汗,账表一塌糊涂。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在账本堆里找来找去,找了半天又忘了自己要找什么东西。最后,他在供销社莫名其妙丢失五百块钱的棉花款以后,队委会觉得他确实不能当会计了。
他自己也觉得不能当会计了,把账本交出来,另外找人。他后来放了一段鸭子,遭了鸭瘟。学了一阵木匠,也没有学会。反正什么事都不是太顺,最后草草收了一房亲,是一个总是头发乱蓬蓬的婆娘。
我很惊讶,一句嘴煞几乎可以影响一个人几十年。他不能做出一些弥补吗?不能从头开始吗?
在很多马桥人看来:不能。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像覆水难收,复查的嘴煞将永远在那里,而且可能越长越大越长越硬再也不会平复消失。
语言的力量,已经深深介入了我们的生命。语言是人的优势,人可以怜惜动物没有语言,因此没有知识,不能组成社会,不能取得文化积累和科学进步的强大威力。但问题还有另一方面,动物永远也不会因为叫错了一个声音,就长时间像复查一样失魂落魄,直至最后几乎失去生存能力。在这一点上,语言也使人变得比狗还要脆弱。[261]
“煞”是人们约定的某种成规,是寄托敬畏之情的形式。凭借语言从动物界分离出来的人们,情感需要找到某种形式给予表达,加以营构和凝固,成为公共心理的依托。马桥人设立语言的禁忌,就如更大世界里的人们结婚需要戒指,国家需要国旗,宗教需要偶像,人道主义需要优雅的歌曲和热情的演讲。当这些被人们袭用之后,它们本身就成为神圣不可冒犯的东西。任何冒犯在袭用者和习用者那里,不再被认为仅仅是恶待了一块金属(戒指),一块布料(国旗),一块石头(偶像),以及一些声波(歌曲和演讲),而是侵凌了他们的情感,准确地说,是他们的确定的某种情感形式。
一个彻底的科学主义者,只追究逻辑和实用,不但应该认为马桥人的嘴煞之说是可笑的,也应该视某些金属、布料、石头以及声波的神圣化是可笑的———这些奇怪的心理建筑,在物用逻辑下没有必然如此的任何理由。但事情只能是这样了,一个人已经不是一条狗,不可能把物质仅仅当作物质。即使是一个科学主义者,他也经常对某些物质赋予虚幻的精神灵光,比方说从一大堆金属物品中分离出一块金属(情人的、母亲的或者祖母的戒指),另眼相看,寄予特别的情感。在这个时候,他有点荒诞了,不那么科学了———但开始真正像一个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