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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和气(1)

我最初听到这个词是在罗江过渡的时候,碰上发大水,江面比平时宽了几倍。同船有两个面生的女子,大约是远道而来的,一上船就用斗笠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两只眼睛。船家对她们打量了一下,扬扬手要她们下去。两个女子没有办法,下船各自用河泥在脸上抹了两下,抹出一个花脸,相互对视笑得直不起腰,才捂住肚子咯咯咯地上了船。

我对这件事十分惊异:为什么要画出一张鬼脸?

船家说:“十个毛主席也管不了龙六爹发大水。一船人的命,出了事我担待不起啊。”

船上立即有人附和,是的是的,水火无情,还是小心点好。他们说起以前的某月某日,某位女子也是好不和气,害得船翻了,人落到水里,怎么游也到不了岸,硬是碰了鬼。

我后来才知道,“不和气”就是漂亮。这个渡口有个特别的规矩,碰到风大水急的时候,不丑的婆娘不可过渡。传说很久以前这里有个丑女,怎么也嫁不出去,最后就在这个渡口投江而亡。自那以后,丑婆娘阴魂不散,只要见到船上有标致女人就要妒忌,就要兴风作浪,屡屡造成船毁人亡的事故。过渡的女人稍有姿色的,只有污了面,才可使一船人免遭灾祸。[207]

我不大在意和相信这一类传说,也没有去具体研究美色与灾祸之间的关系,比方美色是否确实较为容易引起人们走神、乱意、发痴发狂?是否较为容易成为放弃职责、大意操作之类的诱因?使我感兴趣的是“不和气”这个词。它隐含着一种让人有点不寒而栗的结论:美是一种邪恶,好是一种危险,美好之物总是会带来不团结、不安定、不圆满,也就是一定会带来纷争和仇恨,带来不和气。一块美玉和氏璧曾经引起赵国与秦国大动干戈,一个美女海伦曾经引发了希腊远征特洛伊长达十年的战争,大概都可以作为这个词的注解。世人只有随波逐流,和光同尘,不当出头的椽子,往自己的脸上抹泥水,才有天下的太平。

马桥语言中的“不和气”也泛指“好”、“卓尔不群”、“出类拔萃”、“超凡出众”等等。以这个词来描述本义的年轻婆娘铁香,外人没有理由不为她的前景捏一把汗。[208]

马桥人认为漂亮女人有一种气味,[209]一种芬芳但是有害的气味。本义的婆娘铁香从长乐街嫁到马桥来,就带来了这种气味。刚来两个多月,马桥的黄花就全死了。看着一枝枝金光灿烂的黄花,摘到篮子里还没提到家,就化成了一泡黑水,拈都拈不起来。老人们说,马桥人后来再也不种黄花,只能种一些模样丑陋的瓜果,茄子、苦瓜、南瓜、核桃什么的,就是这个原因。

铁香的气味也使六畜躁动不安。复查家的一条狗,自从看见铁香以后就变了一条疯狗,只得用枪打死。仲琪原来有一头脚猪,也就是种猪,自从铁香来了以后就怎么也不上架了,只得阉了它,以后杀肉。还有一些人家的鸡瘟了,鸭瘟了,主人都怪铁香没有做好事。最后,连志煌手里叫三毛的那头牛,也朝铁香发过野,骇得她哇哇哇大叫。要不是煌宝眼明手快把畜生的鼻绳拉住,她就可能被顶到坡下去了。

妇人们对铁香一直有些不以为然,只是碍着本义当书记的面子,不好怎么发作。其中也有些人不大甘休,看见铁香来了,有心没心找一些话头来刺她。她们大谈自己来马桥夫家拜堂放锅时的排场和讲究,历历如数家珍。无非是大舅子抬嫁妆,二舅子吹喇叭,三舅子放手铳,四舅子举红伞,诸如此类的夸张。杭州的丝绣有好多,东洋的褂子有好多,手腕上的镯子如何大,耳朵上的环子又如何亮,她们说得不厌其烦。

铁香听到这些,脸色发白。

有一次,一个婆娘故作惊讶地说:“哎呀呀,你们都是这样的好命,这样体面,那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当初放到这个鬼地方来,只夹了一把伞,除了褂子就是一坨肉!”

众人笑。

这个婆娘显然是揭铁香当初的穷。铁香忍不住,匆匆跑回家去捶枕头捶被子哭了一场。

铁香其实是在大户人家里长大的,家里曾经有保姆和仆人,做菜离不开酱油、茴香和香油,[210]也能区分什么是饼干,什么是蛋糕,不像其他马桥人那样,统统称之为“糖”。只是她到马桥的时候,父亲死在牢里,家道已经败落。她确实是只夹了一把伞,匆匆跨进了本义家的门槛。

当时她十六岁,抹了点胭脂,挺着一个大肚子,大汗淋淋地独身闯到马桥,问这里谁是党。人们很奇怪地打量着她,在她一再追问之下,才说了两个名字。她又问这些党中间谁还是单身。人们就说出了本义。她问清了本义的住处,一直走到那间茅屋里,粗粗打量了一下房子和人:

“你就是马本义?”

“啊。”

“你是共产党?”

“啊。”

“你要收亲么?”

“么事?”本义正在铡猪食,没听清。

“我是问,你要不要婆娘?”

“婆娘?”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随身带来的伞,“我还不算丑吧?也能生娃崽,这你看见了。你要是还满意,我就……”[211]

“啊?”

“我就那样了。”

“你是说哪样了?”本义还没听懂。

铁香脚一跺,“就给你了。”

“给我什么?”

铁香扭头望着门上,“跟你睡觉!”[212]

本义吓了一跳,舌头僵直得搅不出一句话来,“你你你你是哪里来的神婆子……娘哎娘,我的箩筐呢?”

他逃进里屋。铁香追上去问:“你有什么不满意呢?你看我这脸,你看我这手、这脚,样样都是全的。跟你说实话吧,我还有点私房钱。你放心,这肚子里是个读书人的种,你要,就要。不要,就做下来。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生得娃崽,我身子好……”

还没说完,听见有人溜出后门的声音。

“你找到我这样的,算是你前世积了阴德呢———”铁香气得脚一跺,不一会儿哭出了嚎啕的劲头。

后来,本义拜托同锅兄弟本仁,打发这个神婆子走路。本仁上门时,发现女子已经在铡猪草了,擦擦手起身让座,找吊壶烧茶,倒也看得顺眼。看见女子屁股圆大腿粗确实是个能下崽的模样,嘴里便含含糊糊,送客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他后来对本义说:“神是神一点,身体还好。你不要,我就要了。”[213]

这一天,铁香就住在本义家,没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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