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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学(2)

我后来知道,本义若不是因为晕街,也差一点吃上国家粮。他从朝鲜战场回来,在专署政府当马夫,以后很可能当干部,前途一片阳光。他像其他马桥人一样,总觉得街上的日子闷。那里少见姜盐豆子茶,没有夏夜星空之下的水流声,没有火塘边烤得热乎乎的膝盖和胯裆……他的马桥话不大容易让人听懂。他也没法像街上人起床那么早。他忘记扣好裤子的前裆,总是遭同事的嘲笑。他不习惯把茅房叫作什么厕所,也不习惯茅房分男女。

他也学习一些同事的习惯,比方说用牙刷,用水笔,甚至跟着耍耍篮球。第一次上场他忙得满头大汗,到下场时还没有摸到球。第二次上场,对方抢了球刚要攻篮,他突然大叫一声“停———”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一齐投来。他不慌不忙走出场,揪了一把鼻涕,又回到场内,对球员们若无其事地挥挥手,“太急火了,太急火了,慢点来。”

他不知道场上的人们为什么发笑。他听出了笑声中有恶意。他揪鼻涕有什么不妥么?

伏天,街上比乡下要燥热得多,热得好没良心。他晚上在街上游荡,看见一些女学生从面前跑过,穿得真是下,短裤下露出了大腿和脚。他还看见树荫下一排排竹床,上面有陌生的女人正在摇扇睡觉。一种类似熟肉的气味来自她们的下巴、赤足、腋下的须毛或者领口偶然泄露出来的一轮雪白。他觉得全身燥热,呼吸急促,脑袋周围一圈痛得难受———肯定是晕街了。他抹了半盒万金油也没有用,请人在他背上刮出几道红红的痧,还是脑袋炸,嘴巴也烧出了一圈泡。[164]他挽着袖口恶狠狠地在街上转了几个来回,一脚把草料筐踢出丈多远:

“老子走!”

几天之后,他从乡下回来了,火气尽泄,笑眯眯地拿出山里的粑粑,分给同事们尝新。

那时他的一个哩咯啷(参见词条“哩咯啷”)在张家坊,一个比他大十二岁的寡妇,身肥如桶,消除他的火气绰绰有余。

专署离马桥足有两天多的旱路,他不可能经常回去泄火。他向首长报告,他有晕街的病,马桥人都有这种病,享不得富贵。他希望能够回山里去作他的两亩滂田。首长还以为他不安心养马,给他换了个工作,到公安处当保管员。在同事们看来,他有点不识抬举,就在到任的第二天,居然对处长老婆非礼———当时那婆娘正在研究床上的一件毛衣,两手撑着床沿,屁股翘得老高。本义有点高兴,朝触目抢眼的屁股拍了一巴掌,“看什么看什么?”

婆娘大吃一惊,红着脸开骂:“你这个臭王八蛋,你是哪里拱出来的货?你想做什么?”

“你怎么开口就骂人呢?”他对旁边一位秘书说,“她如何嘴巴这么臭?我只是拍了一下……”

“不要脸的你还敢说!”

“我说什么了?”

本义一急,就说起了马桥话,说得嘴巴抽筋也没有什么人能听懂。但他看见那个臭婆娘远远地躲到了墙角,也听懂了她嘴里真真切切三个字:

“乡巴佬!”

领导后来找本义谈话。本义一点也不明白领导有什么可谈的。好笑,他这也算犯错误?这也算调戏?他不过是拍了一巴掌,拍在哪里也是拍,他在村子里的时候谁的屁股拍不得?他忍着性子,没同领导斗嘴。

领导定要他检查自己犯错误的思想根源。

“没什么根源,我就是晕街。一到这街上,火就重,脑壳就痛,每天早上起来都像是被别个打了一顿。”

“你说什么?”

“我说我晕街。”

“晕什么街?”

领导不是马桥人,不懂得什么叫晕街,也不相信本义的解释,一口咬定本义是拿胡言乱语来搪塞。本义感到高兴的是,因祸得福,一巴掌倒是把他的处分拍下来了,他的差事丢了,可以回家了!以后又可以天天吃姜盐豆子茶,还可以每天早上睡懒觉了!他拿到回乡通知的时候,高高兴兴地骂了一通娘,一个人进馆子狠狠地吃了一碗肉丝面,喝了三两酒。[165]

多少年后,他有一次到县里开一个干部会,碰到自己在专署的老同事胡某,以前的一个小通讯员。胡某现在当官了,在会上说的“三个关键”、“四个环节”、“五个落实”,本义完全听不懂了。胡某轻轻顿着纸烟的动作,向右上方理一理头发的动作,吃饭以后还要漱漱口而且用一把小刀削苹果的动作,本义也感到十分陌生,十分惊讶和羡慕。他在老同事下榻的招待所客房里手足无措,对着明亮的电灯也睁不开眼。

“你呀你,当初是亏了一点,也就是一件小事么,不该处分得那么重。”胡某抚今追昔,给了他一个已经削了皮的苹果。

“不碍事的,不碍事的?”

老同事叹了口气,“你现在是不行了,文化太低,归队也不合适了。你有娃崽没有?”

“有,一男一女。”

“好啊,好啊。年成还好?”

“搭伴你,锅里还有煮的。”

“好啊,好啊。家里还有老的?”

“都调到黄土公社阎家大队去了。”

“你还很会开玩笑。你婆娘是哪里的?”

“就是长乐街的,人还好,就是脾气大一点。”

“好啊,好啊。有脾气好啊……”

本义不知道对方的“好啊好啊”是什么意思,以为对方这样详细了解他的情况,会为他做出什么安排,给他什么好处,但终究没有听到。不过,这个晚上还是很令人愉快。他感激老同事还没有忘记他,对他仍然客气,还接济他十斤粮票。[166]他还回想到多年前处长婆娘的那一个圆圆臀部,有片刻幸福的神往。散会的那一天,老同事还要留他多住一晚,本义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年纪大了,现在更晕街了,还是回去好,老同事要用他的吉普车送本义一程,本义也连连摇手。他说他怕汽油味,平时路过加油站都要远远地绕道,根本不能坐车的。他旁边的一位干部证明,这不是客气话,马桥一带的很多人都怕汽油,情愿走路也不坐车。县汽车运输公司不久前把长途线路延伸到龙家湾,意在方便群众,没料到一个月下来没有几个人来坐车,只好又取消那一趟班车。

老胡这才相信了,挥挥手,目送本义的身影上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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