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多蛇。尤其是天热的夜晚,蛇钻出草丛来乘凉,一条条横躺在路上,蠕动着浑身绚丽的图案,向路人投来绿莹莹的目光,信子的弹射和抖动闪烁如花。它们在这个时候倒不一定有攻击性。有一次我夜晚回家实在有些困倦,恍恍惚惚东偏西倒,一不小心,赤脚踩了清凉柔软并且突然活动起来了的东西,来不及想清楚这是什么,我已经本能地魂飞魄散连连大跳,恨不得把双脚跳到脑袋上去。我一口气跑出几丈远,脑子里好容易才冒出一个字:蛇!我鼓足勇气看了看双脚,倒没有什么伤口。回头看,也没有蛇尾随而来。[152]
山里人说这里有“棋盘蛇”,盘起来的全身刚好是一盘棋的样子。还有“煽头风”,也就是眼镜蛇,扑过来比风还快,发出叫声的时候,连山猪都会吓得变成石头。
山里人还相信,蛇好色。因此捕蛇者总是在木头上描出妇人形象,抹上胭脂,最好还让妇人在上面吐一口唾沫,然后将其插在路边或岭上,过了一夜去看,很可能有蛇缠在木头上一动不动,醉死了一般。捕蛇者就可以从容地把猎物捕入蛇篓。也是出于同一逻辑,他们说,怕蛇的人夜行时最好带一根竹棍或竹片。据说竹子是蛇的情姐,有竹在手,蛇一般来说不敢造次。[153]
如果在路上遇到毒蛇来袭,山里人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大呼“红娘子”三个字。据说这样一喊,蛇就发呆,人们有足够的时间夺路逃跑。至于为什么要喊这三个字而不是别的字,三个字有何来历?他们语焉不详。
一次,盐早打药打到北坡,被一条蛇咬了一口,哇哇叫着往回跑。他以为自己死到临头,跑了一段路,发现自己的脚不肿也不痛,身上既不抽筋也不发凉。他坐了一阵,自己还好好地活着,还能喝水还能看天还能揪鼻涕。他疑疑惑惑地回头去找喷雾器,走到原地反而惊呆了:足有三尺多长的土皮蛇,就是刚才咬他的那一条,在棉花地里死得硬邦邦的。
他已经活得比蛇还毒。
他好奇地跑到茶园里,往茶树蔸里翻找,那里总是藏着很多土皮蛇。他伸出手让蛇咬,看那些蛇在他脚下一条条扭动着,抽搐着,最后奇迹般地不再动弹。
黄昏时分,他用一条死蛇捆住其他的一大把,提着回家,远远的人看了,还以为他顺手割了一把草回家。
渠
直到现在,我说到盐早或其他人的时候,都是用“他”。在马桥,与“他”近义的词还有“渠”。区别仅仅在于,“他”是远处的人,相当于那个他;“渠”是眼前的人,近处的人,相当于这个他。马桥人对于外来人说普通话“渠”与“他”不分,觉得不可思议委实可笑。[154]
他们还有些笑话:比如“他的爷渠的崽”,是描述人前卑下人后狂妄的可笑表现———在这个时候,“他”和“渠”虽是同指,但性质决然二致,切切不能混同。
古人也曾用“渠”指代人。《三国志》中有“女婿昨来,必是渠所窃”的话。古人写诗也常用到这个词:“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语);“蚊子咬铁牛,渠无下嘴处”(见《传灯录》)……但从这些诗文里,基本上看不出“渠”的近指限义。我一直暗暗觉得,在语言中着意而顽固地区分他人的空间位置,可能纯属马桥人的多事,没有什么必要。
至今为止,人们觉得完全够用的中文普通话,还有英文、法文、俄文等等,都不作这种区分。
多少年后,我再到马桥,又听到了满耳的“渠”字,又见到了一个个面容熟悉或陌生的“渠”。我没有见到作为“渠”的盐早。我想起当年他经常帮我们挑柴,也曾屡屡被我们逗耍,比如常常趁他不备,偷了他的农药,拌了谷子去毒地老鼠,毒鸡鸭,或者干脆拿到供销社退钱换面粉吃,让他背了不少黑锅,挨村干部的骂。
我特别记得他着急时的样子,一脸涨红,额上青筋极为茂盛地暴出,见到谁都怒气冲冲,对我们更是恶狠狠地嗷嗷嗷直叫,表示对我们涉嫌作案的怀疑。但这种恼怒,并不妨碍他后来还是为我们挑柴或担别的什么。只要我们见到他的肩空着,笑一笑,打个手势,他还是咕咕哝哝朝重物而去。
我没有找到他。村里人说,龙家滩的什么人喊他去帮工了。至于他家里,是不必要去的,也是万万不能去的。他的婆娘醒得很,连饭都不会做,在田里薅禾,薅着薅着就一大屁股坐到泥巴里去了,就这么个人!
我还是去了,在人们嘻嘻窃笑之下走向了那张黑洞洞的门。我看见墙上挂着几个装种子的葫芦,还有很多狰狞的干蛇皮,像五颜六色的壁毯。我看见主妇果然蓬头垢面,脑袋奇大,吃下去的饭都长了这只头似的,额头上亮着一处显眼的疤花,不知是如何留下来的。她该笑的时候不笑,不该笑的时候突然哈哈大笑,老熟人似的亲热让我有点怪异。她端来一碗茶,莫说喝,就是看?眼,碗边上腻腻的一圈黑污也让我恶心好半天。有这样的主妇,家里的地肯定平不了,比外面的地还坎坷崎岖,行走时一不小心就可能扭伤脚踝。各种颜色的衣物,其实都成了一种颜色,一种糊糊涂涂的灰暗,乱糟糟地堆在床上。主妇突然从那里面拖出一件东西,吓了我一跳。那件东西居然有鼻子眼睛。居然不哼一声,在刚才的哈哈哈大笑下也不曾惊醒,任凭三两只苍蝇爬在他紧闭双眼的脸上。
我差一点疑心他是个死婴———主妇只是拿来做做样子而已。
我匆匆给了她二十块钱。
这当然有些吝啬,也有些虚伪。我本来可以拿出三十块、四十块、五十块或者更多的钱,但我没有这样做。打发二十块就够,是我没有明言的权衡和算计。二十块能做什么呢?与其说是对盐早的同情,不如说是支付我的某种思念,赎回我的某种歉疚,买来心里的平静和满足,也买回自己的高尚感。我想到二十块钱就可以做到这一切,其实很便宜。我想到二十块钱就可以使自己迅速地哼起歌来,就可以使自己迅速地摆弄起照相机,就可以马上离开这个恶心的破房子然后逃入阳光和鸟语,实在是很便宜。我想到二十块钱就可以使自己今后的回忆充满诗情充满玫瑰色的光辉,实在是很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