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答声同样震耳欲聋:“打他的禾,吃他的谷!哪个打了哪个要!打他的禾,吃他的谷,哪个打了哪个要!”
茂公气得眼睛冒血,“好,好,你们打,你们放势打,老子饿死了,变个饿死鬼也要掐死你们!”
他回头喊他的儿子盐早和盐午,要他们回去拖刀来。两兄弟还只是嫩娃崽,早被这场景骇呆了,站在坡上不敢动。茂公唾沫横飞把娃崽骂了一通,自己扶着拐棍回去。不一会儿,拿来一束柴,在田边放火。他的田早已断水,禾枯得很,一股风鼓过去,火就喳喳喳地燃成了大势。他看着火哈哈大笑,跺着脚又骂:“杂种哎,老子吃不成,你们去吃,你们去吃啊,哈哈哈———”
眼看到手的粮顷刻之间化为烟灰。
几天之后,茂公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死了。
人们说,茂公的阴魂不散。腊月的一天,本义家打了一副磨子,从石场里抬回家时路过茂公家的门口。本义放下担子去岭上找野鸡窝,刚走出几步,忽听身后有咣当咣当的巨响,不觉吓了一跳。下村的人也差不多都听到了这种异样的声音,先是一些娃崽,然后有汉子们,也赶来看个究竟。他们一到现场无不惊得呆若木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义的两扇新磨子,正在同茂公家门口的一个石臼大战———
说到这里,复查问我知不知道石臼。我说我看见过,是舂米或者舂粑粑的一种器具,样子有点像盆。我还知道,舂分为手舂和脚舂两种。手舂是人持舂杵上下捣击。脚舂则稍稍省力一些,有点像跷跷板,人站上跷板这一头,踩得那一头的舂杵高扬,一旦松脚,舂头就重重砸到石臼里。
复查说,[141]他也不相信石臼怎么可以打架,但老班子硬说亲眼所见,说得有鼻子有眼。一个石臼敌两扇磨子,上下跳跃,左冲右突,碰撞得一把把金星四泻声震如雷,很快把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密密麻麻像夯地。在那一刻,似乎远近所有的鸟也全飞到这里来了,黑压压地挂满了一棵棵树,哇哇哇地叫。
有两三个力气大一点的汉子上前去制止,找来杠棒隔开恶战的双方,累得满头大汗,还是隔不开。咔嗒一声,压着石臼的一条杠棒居然拗断了,石臼愤愤地再次跳起来,疯了一般朝石磨滚去,碾得闲人往两边闪。它们你退我进,我扑你挡,白花花地斗成一团,最后离开了地坪,打到沟边,打过了桥,扭到岭上去了,闹腾得一片茅草哗哗响。人们更为惊讶的是,这几个石头居然都流出一种黄黄的血,留在地上和草叶上。它们在岭上都尸分数块的时候,只有一两块碎石有气无力偶尔搏动挣扎一下,所有石块的断面血涌如泉,汇集成流,从岭上汩汩往下曲折绵延足有半里路,最后黄了整整一个藕塘。
人们把石臼和石磨的碎尸收捡起来,远远地分开,用来填了水田里的滂眼。石磨填了本义家的三斗丘,石臼填了茂公丘,这才了难。(参见词条“泡皮”)
老班子后来说,这是主家结了仇,他们的石头怨气贯彻,也会结仇。往后冤家们最好小心点,没事的时候莫把自己的东西随处乱放。
自那次以后,本义虽然时不时还是粗门大嗓骂茂公,但再不走茂公家门前过了,也不来茂公丘了。茂公的婆娘和两个儿子最终入了社,但他们家入社的一头牛,本义说什么也不要,拉到街上卖了。还有一张犁和一张耙,本义也不敢留下,派人把它们挑到铁铺里回炉。
我听了哈哈大笑,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不相信,他们神讲。没有文化。”复查笑了笑,翻过身去,“不过,你放心落意睡吧。”
他给我一条背脊,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睡了,还是没有睡着———抑或是睡着了但还在暗暗地耳听八方。我也张着耳朵,听自己的呼吸,听茂公丘里小水泡冒出泥浆的声音。
浆
“浆”发音gāng,指稀粥。马桥是个缺粮的穷山村,“吃浆”是个经常用到的词。
《诗经·小雅》言:“或以其酒,不以其浆。”浆用来泛指比酒低一等的饮料,比如浸泡粟米以后的水液。《汉书·鲍宣传》载“浆酒霍肉”一语,意思是生活的豪奢,把酒当作浆,把肉当作霍(豆叶)了。可见浆从来就是专属于穷人的食饮之物。
初到马桥的知青,容易把“吃浆”听成“吃干”,误解成相反的意思。其实,这里凡j的发音总是用g代替,比如“讲”发音为gǎng,“江”也是发音为gāng,“吃浆”有时候听起来也像“吃江”。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的锅里都是水多而粮少,附会成“吃江”,其实也未尝不可。[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