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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之路

命运之路

我曾在许多条道路上寻觅

什么才是命运的真谛

难道内心真实的感受,还有挚爱的火焰

都不足以让我赢得生命战斗中的胜利

让我可以自如选择顺从,或者重塑

我的命运吗?

——大卫·米格诺特未发表的诗


歌曲结束了。歌曲是大卫写的,曲调自始至终都弥漫着乡土气息。在这家小酒馆里,所有的人都发自肺腑地猛烈鼓掌,因为这位年轻的诗人还为大家支付了葡萄酒的钱。但只有一个人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就是公证人M. 帕皮诺先生。他这样做的理由有两个:第一,他博览群书、学富五车;第二,因为他离喝醉还有一段距离。

大卫走出小酒馆,一个人散步在乡村的小路上,夜晚的风吹散了他身上的酒气。这才让他想起来,他今天刚和伊冯娜吵了一架,并且下了决心要离开家,出去闯闯。他想要到更大的环境中做出些事情,以赢得名利和荣誉。

“等到有一天,全世界的人们都诵读着我的诗,”他越想越激动,竟然说出了声音,“她一定会后悔为什么在今天说出了如此伤人的话。”

除了在酒馆里狂欢的人之外,这个小镇的所有人都已经睡下了。大卫自己的小屋其实只是爸爸的农场边搭建的一个棚子而已。他尽量小心地不弄出一点声音,在棚子里找到自己的几件衣服,打了个包裹,又找来一根木棍,将包裹挑在木棍的另一头。就这样,他扛着木棍,大踏步地向梦寐以求的新世界前进了,至于去哪里,他只是知道离开维尔诺伊就好。

在漆黑的夜里,当他经过羊群的时候,那群小羊已经蜷缩在圈里休息了。在此之前,他每天都会帮爸爸去放羊,只是在放羊的时候,他并没有那么用心,总是自顾自地写诗,而羊群则自由地奔跑。他又看到了伊冯娜家中的窗口还亮着灯,这一瞬间,他离家出走的计划有一丝动摇。他觉得这灯光或许代表了她的悔意,她因为懊恼自己对他发了火儿而夜不能寐,或许明天早上……不!绝对不行!他已经决定了。维尔诺伊不可能是他这辈子永远生活的地方。这里没有懂他的人,更没有心心相印的人,只有远离这个乡村的道路才是他的命运之路。

微弱的月光照亮了眼前的这条通往前方的小路,前面三里格的道路笔直笔直的,就如同耕地的犁沟。村子里的人都说,这条路至少可以通往巴黎。诗人不断念叨着“巴黎”,以此作为他向前的动力。大卫打从出生就没离开过维尔诺伊,巴黎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了。

左边的道路

在行走了三里格笔直的道路后,出现了一个让人难以抉择的问题。在脚下这条小路的对面是横亘在小路尽头的一条更加宽广的道路,它与小路呈现出一个丁字路口。大卫站在路口,犹豫不决,但最终他选择了左边的道路。

在这条因为与大卫的命运联系得紧密,从而显得更加重要的路上有一道清晰的车辙,应该是不久前一辆大车刚刚轧下的。大卫又走了三十分钟,他的揣测得到了证实,眼前正好有一辆四轮马车陷在小溪里了。因为马车太大了,再加上山脚下的小路很崎岖,所以笨重的马车便顺势陷进旁边的小溪之中。马车夫和副手一起冲着马匹大声喊叫,并且不停地拽缰绳。而路面上站着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魁梧,一身黑色的衣服;女的弱不禁风的样子,身上披裹着一件很薄的外套。

大卫看两个拖曳马车的人虽然已经用尽全力,但由于方法不对,总是僵持而没有效果。所以他自愿亲自去帮助他们。他让副手停止对马匹下口令,因为马儿只对他主人的口令有认同感,所以指挥副手去推车。他自己也站在车辆的最后面,用他厚实的肩膀牢牢抵住车厢。车夫大声吆喝,三人合力,一下就将笨重的马车推回到坚实的路面上了。车夫和副手都重新上车,回到了原来的岗位。

大卫用一只脚站了一会儿。身材魁梧的绅士向他挥了下手,说:“你也坐上马车。”他说话的声音很洪亮,但由于他自己的素质,所以听起来还是很平和舒服的。只要是这种声音飘过的地方,都让人无法拒绝。年轻的诗人还是有一丝犹豫,但被接下来简短而充满命令口吻的声音打断了。他不再迟疑,直接登上了马车的踏板。在昏暗之中,他看见一位女士坐在后座。当他正在犹豫是否要坐在她对面的时候,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他说:“你坐在女士的旁边。”语气中带着不容商量的强制性。

那个身材壮硕的男子将自己的身体重重地压在前排的座位上。马车继续向山上走。那位女士蜷缩在坐椅的角落里,沉默不语。大卫无法估计出她的年龄,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但是他能从她的衣服上嗅到一丝温和而微妙的香水味。这与他曾经的梦境出奇地吻合。但是直到现在他也没能揭开这一行人的神秘面纱,因为虽然他和他们已经坐在了一起,但是他们之间没有言语的交流,一直保持着沉默。

一小时之后,大卫透出窗口看到了有车辆往来的城市街头。接着,马车停在了一间大门紧锁并且一片黑暗的房子前。那个车夫跳下了车,十分不耐烦地捶打着大门。楼上的一个窗户突然打开,露出一个戴着睡帽的脑袋。

“是谁在敲门,半夜三更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客栈已经停止营业了。这个时候来住宿,肯定没什么钱,有钱的人还用等到这个时候还在到处找地方?别吵了,快走,快走!”

“开门!”车夫大声叫门,“快开门!这位是博普杜依斯侯爵殿下。”

“啊!”刚才还嚣张的声音顿时变得惊讶,“侯爵殿下恕罪,大人不计小人过……更何况这个时辰……我马上就下来开门,所有人都会听大人差遣。”

从门里传来了解下锁链和放下门闩的声音,之后大门从里面打开了。这家客栈的名字叫银狐客栈,此时这家客栈的老板已经被吓得浑身发抖了,他亲自举着蜡烛在门口迎接,只是在慌忙之中还来不及换衣服,所以现在又冷又怕。

大卫跟随侯爵一起下了马车。“去搀扶小姐,”侯爵指示他,诗人当然不得违抗命令。大卫搀扶这位小姐的时候,感受得到她的手在发抖。接着,又是一个简短的命令:“进去。”

他们一行人走到了客栈中长方形的餐厅。一张长方形的橡木桌几乎占据了这里的所有空间,堵住了两头儿。身材伟岸的男人在桌子的顶头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那位女士则自己一个人瘫软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旅途的劳顿一定把她累坏了。大卫站在一边,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和这一行人告别,之后继续他自己的行程。

“殿下,”店老板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说,“如果……如果我知道您会……会光顾寒舍,我肯定会早早地就将一切事宜准备妥当。可是,现在只有一些葡萄酒和冷肉,或许还有……还有……”

“蜡烛。”侯爵说道,并且伸出了一只厚实的手掌,摆出他独有的姿势。

“好的,好的,殿下。”店老板一下拿来了六支蜡烛,并且将它们点亮摆放在桌子上。

“如果大人,或许不屑于这种酒,我是想说我们这里还有一桶葡萄酒……”

“蜡烛。”殿下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依旧带着他特有的手势。

“遵命……马上……我马上就拿来,殿下。”

现在是十几支蜡烛被点燃,顿时客厅被照得通明。侯爵厚实的身体几乎要溢出了他所坐的椅子。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从头到脚只有袖口和衣领是雪白的,即使他的剑柄和剑鞘都是浓重的黑色。他的神情中只有讥讽世间一切的骄傲。两端上翘的小胡子,几乎要够到他嘲讽的眼睛。

那位小姐一动不动地坐着,而现在大卫总算看清了她的容貌。她不仅年轻,而且在她的身上还有一种楚楚可怜的极具吸引力的美。当他正沉浸于欣赏美丽时,被侯爵洪亮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大卫·米格诺特,我是一个诗人。”

侯爵的卷曲的胡子更加接近他的眼睛了。

“你靠什么维持生计?”

“我原来是放羊的,帮我父亲照看农场的羊群。”大卫回答,他将头向上仰起,但是他的脸颊已经绯红了。

“那好,听着,牧羊人和诗人,看看今天晚上命运在仓促间为你准备了什么。这位女士是我的侄女,她叫露西·德瓦内斯。她拥有高贵的血统,也拥有每年近万元的法郎,这是她所拥有的权力。至于她的魅力,我想你自己已经观察到了。这所有的一切能够让你怦然心动的话,那么她立刻就能成为你的妻子。不要打断我。今天晚上,我曾送她到孔德·维尔莫庄园,因为他们早已有婚约在先了。嘉宾已经全部出席,牧师也在等待着良辰吉时的到来,一位与她的名利和地位、财富都相匹配的新郎也准备妥当。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这位向来温顺、孝顺的小姐居然变成了一头母豹,向我扑来。她当场控诉我的残暴和种种罪行,并且在被吓呆了的牧师面前撕破了我为她订的婚约。我发誓,她今天必须结婚,而结婚的对象就是在我们离开城堡后所遇见的第一个男人。无论他是王子,还是烧木炭的家伙,或者是盗贼。牧羊人,你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小姐今天晚上必须嫁人。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我会去找下一个。你现在有十分钟的时间作决定。不要说任何废话,或者问愚蠢的问题。只有十分钟,牧羊人,你要抓紧时间。”

侯爵白嫩的手指用力地敲击着桌子,他陷入另外一种含蓄的状态,那就是等待。就好像一座大房子关闭了所有与外界沟通的门窗。大卫还是想说些什么,但是魁梧的男人的态度让他的舌头无法动弹。所以,他转过身,对坐在椅子上的女士绅士般地鞠了一个躬。

“小姐,”他说,他自己在内心都赞叹自己的行为,居然在这样优雅美丽的女士面前,他还能轻松自如地说话,“你刚刚已经听到了,我是个牧羊人。或者有时候,我看起来也算是个诗人。如果对于诗人的检验标准是,是否崇拜和珍惜美丽的话,那么我绝对是一位诗人。我可以用任何方式为您服务吗,小姐?”

年轻的女士慢慢地抬起头,望着他,眼中充满了让人怜惜的哀怨。她的表情坦率而热情,但也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严重的冒险而充满了威严的神情。她的身躯健美挺拔,蓝色的眼睛中流露出同情。或许是她太迫切需要的一种她长期得不到的帮助和善意,突然解冻了她的眼泪,使其夺眶而出。

“先生,”她说,她的声音很低,“我看出你的真实与善良。那个人是我的叔叔,是我父亲的兄弟,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但是由于他喜欢上了我的母亲,所以他恨我,恨我长得太像我的母亲。他让我的生活变得恐怖。只要一看到他,我就会因为害怕而服从他。可是,就在今天晚上,他要把我嫁给一个比我老三倍的男人。先生,请你原谅我把这个麻烦带给你。你当然可以拒绝他试图强迫在你身上的这种疯狂的行为。但是我依然感谢你刚才对我说的那么慷慨的话,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现在,在诗人的眼里已经充满了更多的同情以外的东西。他一定是位诗人,因为伊冯娜已经被遗忘了。这位刚刚遇见的可爱的佳人,用她高雅清新的举动征服了他。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微弱的香水味,已经使他充满了异样的情愫。而她,正用炙热的眼神没有一丝迟疑地看着他。她渴望依赖他。

“十分钟,”大卫说,“本来我可能用上十年才能完成的事情,现在只有短暂的十分钟。我不会说我可怜你,小姐。不是因为可怜,我真实的感情是——我爱你。你现在可以不爱我,但是我要把你从残忍的人生中拯救出来。假以时日,我相信你会爱上我的。我觉得我的未来是光明的,我不可能永远都只是一个牧羊人。目前来讲,我只能用我全部的心去疼爱你,珍惜你,让你的生命中不再有伤感。小姐,你信任我吗,愿意将你的命运交到我的手上吗?”

“啊,你的自我牺牲,只是因为你可怜我。”

“是源于爱情。时间差不多了,小姐。”

“你会后悔的,会瞧不起我的。”

“我今后生活的目标就是能够让你更加快乐,让我自己配得上你。”

从她的外衣之下,伸出了她精致的小手,并且畏畏缩缩地放在了他的手心。

“我相信你,”她用一口气说完,“关于我的生活——或许爱——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已经被封闭很久了。去告诉他,一旦挣脱他的目光,我就会忘记过去的一切。”

大卫走到侯爵的面前。黑色的身影用嘲讽的眼神瞟了一眼客厅中的时钟。

“还有两分钟的富余。一个牧羊人需要用八分钟来决定是否要迎娶一位美貌兼财富都具备的新娘!大声地告诉我,牧羊人,你同意成为这位小姐的丈夫!”

“这位小姐,”大卫自豪地站着说,“已经给我这个荣誉,让我有权利娶她为妻了。”

“说得好!”侯爵说,“你倒是有几分官僚阿谀逢迎的本事,牧羊人。原本这位小姐可能会找到一个更糟糕的夫婿。那么现在只要牧师和魔鬼都赞成这件事,你们就可以成婚了。”

他用剑柄敲了几下桌子。房东马上闻声赶来,站在一旁,膝盖还在发抖。与此同时,他也带来了更多的蜡烛,并自认为猜对了侯爵的心思。“找个牧师来,”侯爵说,“一个牧师,你听明白了吗?在十分钟之内,这里需要一个牧师,否则……”

老板马上放下蜡烛,几乎是飞了出去。

牧师来了,沉重的眼皮时不时地往下掉,态度还有些气愤。他为大卫·米格诺特和露西·德瓦内斯做了证婚,然后赚足了侯爵扔给他的一袋金币,便又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酒。”侯爵下令,同时还有他那不祥的手指。

“倒满。”酒被拿来之后,他命令道。在烛光中,他站在桌子的一头儿,就像是一座黑色的充满毒液和自负的山。他看着他的侄女,那凶狠的眼神就如同看着旧日里的爱情回忆,只不过爱情已经全部变成了恨。

“米格诺特先生,”他举起酒杯说,“待我说完话,你再喝下这杯酒。她已经成了你的妻子,她将让你的生活充满背叛和猥琐的事情。因为她所继承的血液是黑色的,会带来毁灭。她会给你带来耻辱和焦虑。魔鬼渗透在她的眼睛、皮肤、嘴巴里,几乎覆盖了她的全身,无处不在。她会自甘堕落,甚至会去勾引一个农民。伟大的诗人,这就是你的承诺所换来的幸福生活。喝了你的酒。最后,我必须要说,小姐,我终于摆脱你了。”

侯爵干了那杯酒。这时,一个微弱的哭声从那个女孩的唇边传来,仿佛是她突然遭受了一次严重的伤害。大卫,将其手中的玻璃杯端了起来,用力地向前走了三步,与侯爵面对面而站。他的这一举动没有一点点牧羊人的感觉。

“刚才,”他心平气和地说,“您称呼我为‘先生’,是我的荣幸。并且,我希望因为我和小姐的婚姻,能使我的地位更加接近您——让我们说话的时候,有同样的地位——所以我想,我能够有资格与您站在同一个高度谈话,可以吗?”

“你可能希望如此,牧羊人。”侯爵冷笑一声道。

“那么,”大卫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也将手里的酒泼到了那双轻蔑的、嘲笑他的眼睛上,“麻烦您屈尊接受我的挑战。”

侯爵先生气得爆炸了,他大声愤怒地诅咒,就像突然吹响了号角。他如同撕毁什么东西般地将剑抽出了鞘,冲着一旁徘徊不定的店老板喊:“拿一把剑,给这个蠢货!”他又转向那位女士,脸上带有让她心寒的凶狠恶毒的笑,他说:“你让我费了多少事,夫人。看来我在今天不仅要给你找个丈夫,还得在今夜让你成为遗孀。”

“我不知道怎么使剑。”大卫说。在自己的妻子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他已经满脸通红。

“我不知道怎么使剑,”侯爵模仿着他的声音和语气说,“难道你想让我像一个农民那样和你挥棒子?好了,弗朗索瓦,我的手枪!”

一名侍卫从枪套里取出两支手枪,这两支手枪上面都有闪亮的雕刻精美的银质装饰徽章。侯爵随便拿了一把,抛出去,扔在了大卫的手边。“你去桌子的另外一头站好,”侯爵大喊,“一个牧羊人也应该会扣扳机吧?很少有人能有这个荣幸,可以死在博普杜依斯的枪下的。”

牧羊人和对面的侯爵分别站在长方形桌子的两边。此时的店老板已经吓得颤抖了,他随意地比画了几下,结结巴巴地说:“殿,殿下,看在耶稣基督的面子上,不要在我的房子里动手!——出了人命——这会毁掉我的生意的……”侯爵以威胁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的舌头就立马瘫痪了。

“懦夫!”博普杜依斯大声说道,“停止你的喋喋不休吧。如果你还能说话,那你就来发口令。”

店老板扑通一下跪到了地板上。此时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甚至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尽管如此,他的手还是那么的渴望和平,他还在不停地挥舞,只是要保护住这个房子和其他的顾客。

这位女士说:“我来发口令。”她的话清晰干脆。她走到了大卫的身边,给了他一个甜蜜的吻。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脸颊满是红晕。她倚靠着墙站立,两个男人对好枪口,她开始数数。

“一——二——三!”

两支枪同时发出巨响,刹那间就连烛光都摇曳了一下。侯爵面带微笑地站着,他的左手手指已经放松了,五指伸开,杵在桌子的边缘。大卫也站立着,他慢慢地转过头,寻找他妻子的眼睛。接着,就如同一件衣服一样,跌倒在地上。他是红色的,瘫软的,皱皱巴巴地倒在地上的。

此时传来一声恐怖而绝望的呐喊,那个刚刚丧偶的女人连忙跑出去,弯下腰。她发现了他身上的伤口,然后她脸上的表情又逐渐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忧郁。“射穿了他的心脏,”她低声说,“哦,他的心脏!”

“来吧,”侯爵浑厚的嗓音再次响起,“出来上车!拂晓之前一定要把你嫁掉。你还得再嫁一次,嫁给一个活人,就在今晚。接下来我们碰到的第一个人,不论对方是强盗还是一个庄稼汉。如果没有什么人可以遇见,我就把你嫁给为我开门的人。出来,上车!”

拥有庞大身躯的侯爵无情地发誓,将这位女士再一次包裹进了她神秘的斗篷之中。侍卫们收好手枪——所有的人都已经上了等着出发的马车。沉重的车轮发出了滚动的声音,他们在沉睡的村庄中呼啸而过。在银狐客栈,失了魂的店老板搓着双手,看着倒在地板上的尸体。桌子上二十四支蜡烛的火焰在微风中跳着舞,尽情地摇曳。

右边的道路

在行走了三里格笔直的道路后,出现了一个让人难以抉择的问题。在脚下这条小路的对面是横亘在小路尽头的一条更加宽广的道路,它与小路呈现出一个丁字路口。大卫站在路口,犹豫不决,但最终他选择了右边的道路。

他不知道这条路将把他带到哪里,但是他很明确的一点就是,这条路足以将他带离维尔诺伊,就在今晚。他又往前走了一里格,经过了一座很大的庄园。通过外观,可以看得出,这个庄园在不久之前刚刚招待过客人。因为庄园的房间里每个窗口都亮着灯,在庄园宽敞的庭院中,还有客人的马车留下的深深浅浅、清晰可见的交叉的车辙。

继续往前走了三里格,大卫感觉到了疲惫。他用路旁的一堆松树枝当床,躺在上面睡了一会儿。等他醒来之后,便沿着未知的方向继续前进了。

就这样,他在这条宽阔的道路上持续走了五天。如果要睡觉,就睡在大自然带有松油香味的床上,或者是农民家的草垛里;要吃东西,只能吃热情好客的人们给他的黑面包;至于喝水,要么去溪流边喝,要么就向好心的牧羊人讨要一小杯。

在经过漫长的长途跋涉之后,他又跨越了一座巨大的桥梁,随后便微笑地站在了一个城市的土地上。这里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适合诗人的孕育,当然,也比世界上任何的地方都埋没诗人。他听到巴黎这座城市,正在用低沉的音色高唱着对他的欢迎曲目——那是城市特有的车马声、吵闹声的和鸣。此时他心潮澎湃,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他继续向前走,最后在康迪大街的一栋老房子前停了下来。他付了房租,之后便将自己安置在一把木质的椅子上开始写诗。这条街巷曾经是名门望族的聚集地,而如今只有社会地位低下的穷人们聚集在此。

街上的房屋高大,虽然有破损的痕迹,但仍不失当初的威严。只是大多数的房间都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里面空无一人。到了晚上,就会听到市井流氓挑衅滋事的声音,还有从小酒吧里传出的叫喊声。曾经温婉高雅的宅院,如今已经到处可嗅到腐臭的气味,到处可以见到粗鲁、野蛮的人。但是这里的房租,恰好和大卫的钱包相符。他无论在白天的阳光下,还是在夜晚的烛光中,总是与他的笔和纸为伍,通宵达旦地谱写着未来。

这一天的下午,他刚刚完成了一次这个世界上最低级的觅食之旅,回到租住的地方。他的手上提着面包、凝乳,还有一瓶低度数的葡萄酒。在昏暗的楼梯间,他刚走了一半,就看见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她此时正在楼梯上休息——一个美丽迷人的年轻女子。至于她的美丽,应该完全符合一位诗人的想象力。她的黑色外衣敞开着,在外衣之下露出了华美的长裙。他的眼神迅速地跟随着耐人寻味的思想变化。这一刻,她的双眼睁得大而圆,就像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但是下一刻,她的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狭窄的长缝,像极了一位阴险智慧的吉卜赛女郎。她单手提起了她的长衫,露出了一只小巧的鞋子,鞋跟很高,但是鞋带晃来晃去的已经解开了。她就是从天上坠落的天使,她自身的美丽和魅力绝对不允许她亲自屈尊俯下身。她或许已经看见了大卫正要向他走来,所以她便坐在那里等待他的帮助。

“啊,先生,请您原谅我占据了这个楼梯的位置。只是我的鞋——太可恶的鞋子!哎!鞋带好端端的怎么就开了呢!啊!如果先生,您看起来是那样的亲切,您会给我帮这个忙吧!”

诗人的手指在颤抖,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双手将鞋子系好。然后,他想迅速逃离这里,因为他已经隐约感受到她给他带来的危机。她的眼睛慢慢地眯成了一条缝,像极了一个吉卜赛人,她的目光已经足以控制他的身体了。他靠在楼梯的栏杆上,一动不动,手里紧紧地握着那瓶红酒。

“您真是太好了,”她面带微笑地说,“请问先生,您也住在这栋房子里吗?”

“是的,夫人,我——我想是这样的,夫人。”

“或许是住在三楼,是吗?”

“不,夫人,还要再高一些。”

这位女士摆动了一下她的手指,但尽可能地收敛住不耐烦的姿态。

“先生,请您原谅,我很抱歉刚才的提问。我不应该询问您住在哪个房间,这样的问话太不谨慎了。”

“夫人,请不要这样说,我住在……”

“不,不,不,不要告诉我,我明白的。我已经犯了错误,但我只是因为对这栋房子感兴趣,还有关于这栋房子的一切。这里曾经是我的家。我经常到这里来,而每次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重温那些已经消逝的快乐时光。您可以把这当做我刚刚犯错的理由吗?”

“让我告诉你吧,其实,你不需要有任何理由,”诗人结结巴巴地说,“我就住在这栋房子的顶层——在楼梯拐角处的一个小房间。”

“是前面的房间吗?”女士将头侧向一边,问道。

“是后面的,夫人。”

那位女士叹了口气,仿佛得到了救济一般。

她说:“那我就不耽搁您了,先生。”她的眼睛又睁得大而圆,就如同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帮我照顾好我的房子。哎!我现在的回忆里就只剩下这栋房子了。再见,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她走了,留下了一个微笑和一丝甜美的香气。大卫如睡着了一样,昏昏沉沉地爬上了楼梯。等他从梦幻中苏醒时,那个微笑和香气仍然萦绕在他的左右,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位偶遇的女士,对她的身世一无所知的女士激发出了他的创作灵感,他写出了一首赞美明眸的诗。一瞬间,他已经坠入了爱河,他歌颂她卷曲的头发,描写她修长的腿下有一双小巧的鞋子。

他一定是位诗人,因为伊冯娜已经被遗忘了。这位刚刚遇见的可爱的佳人,用她高雅清新的举动征服了他。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微弱的香水味,已经使他充满了异样的情愫。

一天晚上,有三个人围坐在这栋楼三层的一个房间中。这个房间里的所有家具,就只有三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另外就是桌子上面燃烧的蜡烛了。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他的表情带着嘲讽的高傲。他上翘的小胡子的两端,几乎要触碰到他那蔑视一切的眼睛了。另外一位是女士,她年轻漂亮,当她的眼睛又大又圆时,就像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当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时候,就像极了一个阴险智慧的吉卜赛女郎。但是现在,她的眼神中充满了火热和勃勃雄心,就像其他任何一位阴谋的策划者一样。第三个人,他是一个实干家,或者说是一位战斗英雄。他就像是一个勇猛的、不惧怕任何困难的钢铁侠,别人总会称呼他为德罗尔斯上尉。

这名男子用拳头猛烈地砸向桌子,尽力控制住自己的火暴脾气说:“今晚,就在今天晚上,就在他做纪念耶稣的仪式时,我们就动手。我已经听腻了那些所谓的密谋,我也厌倦总是要等待什么信号、密码、秘密集会之类的东西。让我们做一群坦诚的叛逆者。如果法兰西要除掉他,那就让我们大开杀戒,明刀明枪地干起来,而不是在这边设置什么圈套和陷阱。今天晚上,我说了,就在今天晚上动手。我说到做到,我会亲自上场。就在今天晚上,在他做仪式的时候动手。”

女士转过身,亲切地看着他。女人,无论怎样狡诈,怎样擅长谋划,但总是会对不拘泥于小节的英勇男士投去仰慕的目光。身材壮硕的男人骄傲地摸了摸自己上翘的小胡子。

“尊敬的上尉,”他说。他说话的声音很洪亮,但由于他自身具备的素质和修养,这话听起来还是很平和舒服的,“这次我同意你的看法。等待只是徒劳,我们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宫廷卫士做内应了,我绝对相信我们的这次行动是把握十足的。”

“今天晚上,”德罗尔斯上尉重复着强调,他再一次将拳头砸在桌子上,“你相信我,侯爵,我绝对会亲自动手的。”

“但现在,”拥有庞大身躯的男子轻声道,“我们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我们还需要一个送信的人。让他把这个消息送到皇宫的侍卫手中,并且和他们商定一个暗号。跟随皇家马车出行的人,必须是我们自己的人。可是现在这个时候,谁才能把信送到皇宫的南门口呢?现在他正在南门口守卫,只要把信交到他的手上,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我去。”女士说。

“你,伯爵夫人?”侯爵扬了扬眉毛说,“你的奉献精神是值得赞扬的,这一点我们很清楚,但……”

“听着!”小姐惊呼,她起身站好,双手撑住桌子,“就在这栋房子的阁楼里住着一个朴实的牧羊人,他温顺得就像是他放养的羊羔。我在楼梯间见过他两三次。因为我担心他所住的房间会靠我们太近,所以我才问了他住在哪里。只要我愿意,他就会折服于我。他现在正在阁楼里写诗,或许诗中的内容全部都是我的影子。我觉得我已经成了他的一个梦了。只要我说一句话,他肯定会去办。就让他去皇宫里送信吧。”

侯爵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她鞠了一躬,说:“请您容许我说完这句话,伯爵夫人。”他说,“我想说,您不仅有伟大的献身精神,您更具有伟大的智慧和脱俗的魅力。”

在阴谋的策划者们商量大事的时候,大卫正在为那首“楼梯间偶遇的恋人”的诗斟酌润色。突然,他听到了一声有一丝胆怯的敲门声。当他打开门时,他的心开始悸动。原来敲门的正是令他魂牵梦绕的她。那个女士在门口气喘吁吁的,睁大的双眼充满了孩童一般的天真和烂漫。

“先生,”她喘了一口气,继续说,“我遇到困难了,而且我相信您是善良而真诚的,所以我来向您求救。我不知道除了您,还能去找谁了。我跑过了好多条街道,甚至穿行于大摇大摆的男人们之间,才来到这里。先生,我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了。我的叔叔在国王的宫殿里当警卫队长。现在我必须要带封信给他。我希望……”

“小姐,”大卫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眼睛里闪耀着为她服务的渴望,“您的希望已经为我插上了一对翅膀,您现在就告诉我怎么能找到他吧。”

这位女士将一个密封的信塞到了他的手中。

“去皇宫的南门——南门,记住了——对守门的卫兵说:‘猎鹰已经出巢。’您把这句话对他讲,他就会放您进去。之后您继续重复这句话,直到有人回应您说:‘如果您想,就让您出巢吧。’这是接头的暗语,先生。听到这句话您就把信交给他。是我叔叔让我这样做的,您也知道现在国家的局势动荡不安,甚至有人想刺杀国王。所以,如果没有这个暗语,您是不能够获得在夜间进入皇宫的权利的。如果您可以把这封信交给我的叔叔,我想我的母亲就会在临死前看到他了,即便是去了,也会安息的。”

“给我吧,”大卫急切地说,“只是,这么晚了,我不能让您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我送您回家吧,我……”

“没关系,没关系——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像珠宝一样珍贵,您快去吧。”女士说,此时她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像极了阴险狡黠的吉卜赛女郎,“我以后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向您表示感谢的,谢谢您的善良。”

诗人把信塞在了胸口的口袋中,大跨步地往楼下跑去。当他走后,女士当然是回到了楼下的房间。

侯爵粗大的眉毛显然在询问她事情办得怎样了。

“他已经去了,”她说,“就像他自己放的羊一样,跑得很快,只是脑袋有些愚蠢。”

德罗尔斯上尉又一次地将拳头砸在了桌子上,振聋发聩。

“我的天!”他喊道,“我忘记带我的手枪了,我只用得惯我自己的手枪!”

“拿着这支,”侯爵说着,他的手臂从他的斗篷下面挥动了出来,随之带出了一把很大的手枪,上面还配有雕刻精致的银质徽章,闪闪发亮,“没有哪支枪比这支更值得信赖了。不过你可要好好地保护它,千万别丢了,因为上面有我的徽章和标记。再加上,早就有人怀疑我了。今天晚上我必须离开巴黎,明天早上我必须出现在我的城堡里面。再见,亲爱的伯爵夫人。”

侯爵猛地将蜡烛吹熄。这位女士也穿戴整齐跟随两位男士轻轻地走下楼梯,融进了康迪大街狭窄步行街的人流之中。

大卫加快了脚步。当他抵达皇宫的南门口时,有一名侍卫用枪抵着他的胸膛,但是他只说了一句话,侍卫就转身让开了。他说:“猎鹰已经出巢。”

“你可以通行了,兄弟,”侍卫说,“快去吧。”

在皇宫南面入口的台阶上,又有几个侍卫拦住了他,但同样地,这句暗语有一次显现出了神奇的魔力,让这几个人再次放过了他。其中有一个声音说:“如果他想……”还没等这个卫兵把话说完,一阵骚动在众多的卫兵中响起,这告诉他们有情况发生了。一个目光火辣、敏锐的男人从一群人之中大步走了过来,并且查获了大卫手上的那封信。“跟我来。”他说完,便把大卫带进了一个大厅里。接着,他将信拆开,读了一遍。他又向正在这里通行的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招了招手,说道:“泰德洛上尉,你把南面入口处和南大门的守卫都抓起来,关在秘密的地方。换上忠诚的守卫。”他又对大卫说:“跟我来。”

他们通过一条走廊和一个前厅,最后进到一个宽敞的屋子里。房间里有一个神情忧郁的人,他的穿着打扮也用的是暗色调,他坐在一张宽大的牛皮椅子上一言不发。卫士对这个人说:“陛下,我向您进谏,宫廷中到处都是内鬼,就如同下水道中的老鼠一般。然而陛下却认为我太过谨慎。现在这个人就是在许多门卫的纵容下,畅通无阻地走到了您的眼皮底下。我还在他的身上截获了一封密信。我已经把他带来这里了,陛下可能就此不会再认为是我太过谨慎,或者捕风捉影了。”

“我自己来问他。”国王说,他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之后用混沌不清、慵懒的眼神看着他。诗人的膝盖已经弯曲了。

“你从哪里来的?”国王问。

“从维尔诺伊村来的,在厄尔—卢瓦尔省,陛下。”

“那你为什么来巴黎?”

“我——我想成为一个诗人,陛下。”

“你在维尔诺伊是做什么的?”

“我帮我父亲照看羊群。”

国王又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刚刚在他眼睛中蒙上的薄雾已经消失不见了。

“哦,在田间地头放羊!

“是的,陛下。”

“你生活在田间地头,每当清晨的时候就会呼吸到最新鲜的空气,置身于绿草成茵之中。羊群在山坡上自由地吃草。你在溪流边喝水,在树荫下啃食着甜美的黑面包,毫无疑问,你还会听到小鸟们自由欢快地歌唱。是这样吗,牧羊人?”

“是这样的,陛下。”大卫喘了一口气,说,“我还能听见蜜蜂在花朵上嗡嗡地采蜜,甚至有时还会有采葡萄的人传来一曲曲动听的山歌。”

“是的,是的,”国王有些烦躁地说,“是会听到这些,但主要还是能听见小鸟的歌唱。它们总是在树林里唱歌,对吗?”

“它们无处不在,陛下。在厄尔—卢瓦尔省的鸟叫声是最甜美的。我一直尝试着用一些动听的诗句去描写它们的叫声。”

“你现在可以朗诵一下那些诗句吗?”国王急切地问,“在很久以前,我也听过树林中的鸟叫声。如果谁能用文字正确地诠释出鸟叫声,那么它可比一个王国还要可贵。到了晚上,你把羊群赶回圈中,然而宁静安详地坐在椅子上,愉快地吃着面包,对吗?你现在还能朗诵出来那些诗句吗,牧羊人?”

“我这就给您朗诵一段,陛下。”大卫怀着崇敬的热情朗诵道:


懒惰的牧羊人,看看你的小羊,

它们跳跃,它们欣喜若狂;

看,羊毛在微风中摇曳舞蹈,

听,畜牧的神仙在吹奏着芦苇。


听,我们在树梢上呼喊,

看,我们在羊背上盘旋;

丰厚的羊毛为我们搭建起温暖的巢,

在枝叶间……


“启奏陛下,”一个刺耳的声音打断了大卫的朗诵,“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希望能问这个牧羊人几个问题。因为时间有限。臣渴望得到您的原谅,陛下,因为我实在为您的安全而焦虑,所以才敢冒犯。”

“我知道你的忠诚,杜马尔公爵,”国王说,“我不会因此降罪于你。”他又将身体全部倚靠在座位之中,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薄雾。

“首先,”公爵说,“我已经读了你带来的信。”


今天晚上是太子的忌辰,如果他按照往常的惯例参加宗教仪式,为他儿子的灵魂祈祷的话,猎鹰就要出击到伊斯普拉那德大街。如果他的行动确定的话,就在宫殿的西南角的房间中点燃一盏红色的灯。猎鹰会注意观察,以此为信号。


“农民,”公爵严厉地说,“这些话你都听清楚了吧。这就是这封信的内容,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谁让你把这封信带进来的?”

“公爵大人,”大卫真诚地说,“我会告诉您的。这封信是一位女士交给我的。她说,她的母亲生病了,生前的唯一心愿就是看看她的兄弟,也就是那位女士的叔叔。我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发誓,她绝对是一位美丽而温婉的女士。”

“那你描述一下这位女士的容貌吧,”公爵命令道,“说说她是怎么骗你的。”

“描述她的容貌!”大卫带着他标志性的笑容说,“您的这个要求,就等于让我用语言去创造一个奇迹。嗯,她很阳光,但是又不刺眼,就是那种在厚厚的树荫下透进来的阳光,温暖、舒服。她的身材苗条,亭亭玉立,走路的时候婀娜多姿。至于她美丽的双眸总是很神秘。时而很圆,时而又微睁,就好像是太阳偶尔被云层遮蔽,偷偷看着这个世界。当她出现的时候,就仿佛将人们带到了仙境;当她离开的时候,世间又变得混乱,但会有山楂花的香味留存。她亲自到康迪大街二十九号,去找的我。”

“这栋房子,”公爵转向国王说,“我们一直在留意。而且这个诗人所描绘出来的图像,正是臭名昭著的库珀多伯爵夫人。”

“陛下、公爵,”大卫认真地说,“我希望我笨拙而低劣的语言没有诋毁她的容貌。我已经看过那位小姐的眼睛,我可以用我的生命起誓,她绝对是一位天使,不管那封信里写了些什么。”

公爵先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之后语速缓慢地说:“那你就亲自去证明。你可以假扮成国王,坐着马车去参加午夜的宗教仪式。你接受这个测试吗?”

大卫自信地笑了笑,说:“我看过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什么是事实。就用你的方法去检验。”

还差半小时十二点的时候,杜马尔公爵带上自己的亲信,在宫殿西南角的房间中点亮了一盏红色的灯。当时间还有十分钟就到午夜的时候,大卫从头到脚已经装扮成国王的样子了,并且将头藏在宽大的斗篷下面。公爵搀扶着他的手臂,缓缓地从皇宫里走出来。在公爵的协助下,他登上了马车,在里面将门关好。马车向大教堂飞奔而去了。

在伊斯普拉那德大街的转角处,泰德洛上尉已经带着二十人潜伏在那里。只要出现刺客,那么他们必定会进行反击,将其一网打尽。

但似乎出于某种原因,密谋者的策划作了轻微的改变。当皇家马车行驶到克里斯多夫大街的时候——此时距离伊斯普拉那德大街还差一个街区——德罗尔斯上尉突然发起了进攻。他带领的一群图谋刺杀国王的杀手一下子全都围了上来,弄得皇家车马队是人仰马翻。车上的侍卫虽然对这个突然袭击感到吃惊,但也并非手足无措,他们立刻跳下马车,与这群人厮杀开来。惊天动地的搏斗声引起了泰德洛上尉的注意,他们飞快赶来救援。但是,在此期间,疯狂的德罗尔斯上尉已经撞开了马车的门,并且用手枪抵着一身黑色衣服里面包裹的人,来不及阻止,子弹已经发射了。

这时,忠诚于国王的援兵赶到,街道上响起了呼喊声、兵器交错的声音,还有受到惊吓的马匹。在马车里,那个瘫软在坐垫上的穷苦可怜的假国王兼诗人,他被博普杜依斯侯爵大人手中的枪击毙了。

中间的道路

在行走了三里格笔直的道路后,出现了一个让人难以抉择的问题。在脚下这条小路的对面是横亘在小路尽头的一条更加宽广的道路,它与小路呈现出一个丁字路口。大卫站在路口,犹豫不决,最终他在路边停了下来。

他不知道眼前的每条路都通往什么地方,但是他似乎可以感觉到无论他选择哪一条路,都在充满机会的同时也充满危险。他坐在路边,仰望天空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了一颗很闪亮的星星。这颗星星对他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因为他和伊冯娜两个人曾把这颗星星看做是他们两个人的。这种突然的睹物,必定会带来思人的后果,他开始想念伊冯娜,他开始质疑自己的行为是不是太过冲动。只因为发生了几句争吵,就要离家出走,是不是太过幼稚。难道爱情是这样的不堪一击,难道因为爱而产生的嫉妒也能打碎爱情吗?其实每一个看似很重的烦恼都会在一夜的沉淀后,随着清晨的来临而变得没那么重要。现在他还可以后悔,维尔诺伊村还在如孩子般甜美地酣睡,只要他回去,那么今晚的一切也都没有人知道。他的心里还是爱着伊冯娜的。并且在生他养他的故乡,他同样可以写出伟大的诗作,同样可以过得很快乐。

大卫站起身,他挣脱了那些诱惑和令他不安的情绪,他毅然决然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当他一脚迈进维尔诺伊的时候,他那些离家出走的想法已经没有了一丝踪影。他路过羊圈,那群羊听到夜晚经过这里的主人的步伐,立刻向他拥了过来,它们快乐地跳着、蹦着,那感觉再熟悉不过了,这时他的心感受到了温暖。他小心翼翼地钻回自己的棚子,一纵身倒在了温暖舒适的床上。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离家出走成功,他不用在陌生的道路上忍受痛苦。

他对女人的心思洞若观火!第二天的晚上,伊冯娜来到了路边的一个水井旁。这里是许多年轻人听牧师传播福音的地方。她默默地用余光寻找着大卫的身影,而且嘴角上还有一丝未完全消散的怒气。这一切在一旁的大卫都尽收眼底。他自己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走了过去,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宽恕。接着,在两个人一同回家的路上,还得到了一个吻。

就在三个月之后,他们结为夫妻。大卫的父亲是一个机灵聪明、办事能力很强的人,所以他们家的家境自然也殷实许多。他的父亲为他们举行了一场很盛大的婚礼,三里格外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对璧人在整个村子里面人缘都很好,所以贺喜的人也络绎不绝。他们在草场上举行了舞会,还请来了德鲁克斯那里的杂技演员和木偶剧演员为大家演出。

在此之后的一年,大卫的父亲去世了。大卫继承了父亲的羊群和农舍。此外,他还拥有全村最贤能淑德的妻子。只要是伊冯娜擦洗过的奶桶和铜水壶,就一定锃光瓦亮,如果在阳光底下看,反射回来的光绝对晃得你的眼睛睁不开。但是,你必须把眼睛睁开了,因为接下来我们要去参观他们家的院落了:花坛里的花朵不仅娇艳美丽,而且如列队的士兵般整齐。只要你看见它们,保准你会震惊。还有你得去听听她的歌,每一首都婉转悠长,那美妙的声音,即使你站在格鲁诺大伯的铁匠铺前面的那棵板栗树旁,也可以听得见。

可是从那一天起,大卫又重新翻动了那个很久没有被打开过的抽屉,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纸,然后又开始咬着笔头,思考着他的诗了。因为春天来了,春天总是会拨动每一个人的心弦。他一定是位诗人,因为伊冯娜已经被遗忘了。在春风覆盖过的大地上,一片生机盎然,这清新淡雅的美丽景色征服了他的心。丛林与绿草的香气使他充满了异样的情愫。以前他总是能在早上赶着羊群出门,在夜色降临的时候准时回到家里。可是现在,他躺在刚刚萌发出嫩芽的小树下,整个心思都在他的创作上。他忘我地创作着诗句,羊群自由奔走,野狼当然看准了这个时机,便贪婪地叼走每一只小羊。

大卫的诗歌越写越多,但是能放的羊则是越来越少。伊冯娜随着羊的数量的减少,体重也在降低,增长的只有她的脾气,甚至还有尖酸刻薄的语言。她所清洗的奶桶和铜水壶已经逐渐了失去了光泽,只是她的眼睛还闪着光亮。她开始对诗人无止境地抱怨,因为他对于工作的怠慢,已经让羊的数量减少,也让整个家庭的经济不堪重负。大卫雇了个男孩来替他放羊,他则将自己关在农舍上面的小房间中,继续写诗。只是,这个被雇来的男孩,与大卫有同样的潜质,都是疏于对羊群的照顾。只不过他不写诗,而是睡觉。时间一长,野狼当然发现了写诗与睡觉对于它们来说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所以羊的数量更加急剧减少。是的,当然有增加的,还是伊冯娜的脾气。有时,她会站在院子中间,对着大卫写诗的窗口大声地咒骂,声音之大,即便站在格鲁诺大伯的铁匠铺前面的那棵板栗树旁,也可以听得见。

公证人M. 帕皮诺是一位很善良和蔼的老头,并且极具生活的智慧,只是有些爱管闲事而已。他对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明辨是非、明察秋毫,只要是他目光所及的地方,就都逃不出他的法眼。所以,大卫家里的事情他也看得一清二楚。他找到了大卫,深吸了一口鼻烟后,说:“米格诺特,我的朋友,曾经在你父亲的婚礼证书上盖章的人是我。但是我真的不希望,我还会在你的破产证书上盖章。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十分悲痛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现在正徘徊在破产的边缘。作为一个真正的朋友,我要对你说几句真心话,你要听好了。我知道,你已经迷上了作诗,如果我武断地制止你,那是我的不对。所以我介绍一个人给你。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他住在德鲁克斯,他的名字叫布里尔——乔治·布里尔。在他的房间里,满满堆放了一屋子的书籍。他博览群书、学富五车,而且每年都会去巴黎,同时他自己也写了很多的书。他清楚地知道地下的墓穴是什么时候建造的,每一颗星星是怎样命名的,长着那种特别长的喙的鸟叫什么。至于对诗歌的了解,无论是形式还是含义他都了如指掌,就像你能清楚地辨别出羊的叫声一样。我可以写封信给他,只要你带着这封信去见他,并且将你的诗稿交给他看,那么你就知道你这条写作的路到底还要不要继续。或许到那时,你才会觉得让你的妻子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才是正确的选择。”

“请您现在就写信吧,”大卫说,“真遗憾,你为什么不早点说这件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卫就迫不及待地前往德鲁克斯了。当然,在他胳膊下面还夹着一卷自己十分珍惜的诗稿。大概中午的时候,他来到了布里尔先生的家门口,以示尊重,他在敲门前擦拭了鞋上的尘土。这位学识渊博的先生拆开了M. 帕皮诺先生的信。他阅读文字的方式就如同阳光蒸发水分一样,用明亮的眼睛瞬时扫过信纸上的全部内容。他将大卫带到他的书房,在成堆的书籍中为他挪出了一小块可以坐下来的位置,就如海洋中的一座孤岛。

布里尔先生做事情总是很认真仔细的。面对有一指厚、横七竖八地被卷曲的诗稿,他没有一丝的不耐烦,甚至连眉头都没蹙一下。他将这些诗稿摊放在腿上,一丝不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阅读,甚至已经把自己埋在了诗稿之中,就好像是一条钻入果子里面的虫子,努力地啃噬。

与此同时,大卫则坐在书海中漂荡。巨大的海浪让他失去了安全感,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在这里没有导航员的帮助,也没有指南针的引航,他在心里很笃定地认为,在这个世界上的人,肯定有一半的人在写书。

布里尔先生看完了书稿的最后一页,才慢慢抬起头,将眼镜摘下,用手帕擦了擦眼镜后问道:“我的老朋友M. 帕皮诺的身体还好吧?”

“嗯,不错。”大卫回答。

“你家里现在还有几只羊,米格诺特先生?”

“三百零九只,我昨天才数过的。最近运气不好,羊群的损失很大,原来有八百五十只,现在只剩下这些了。”

“你已经成家了,而且生活得很舒适。羊群带给你的不仅仅有经济的价值。在赶着它们去吃草的同时,你可以呼吸到最新鲜的空气,在空闲的时光,你可以吃着甜美的面包。你甚至可以尽情地亲近自然,躺在自然的怀抱中,倾听枝头上小鸟欢快的歌唱。你能享受这一切,只是需要注意羊群的安全就可以了,对吗?”

“是的,没错。”大卫说。

“你写的诗,我读了。”布里尔先生继续说,只是眼睛一直游移在书海之中,总是没能定下来看着一个地方,好像是在海平线上寻找帆船的影子,“米格诺特先生,麻烦你现在从窗口看向窗外。你能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吗?”

“一只乌鸦。”大卫瞥了一眼窗外后回答。

“就是这只鸟,”布里尔先生说,“它能帮我讲明白一些事情。你应该了解乌鸦的习性和特点,米格诺特先生。它可以算是一位会飞的哲人,而天空就是它可以施展才华的地方。它因为顺从了命运的安排而感到心满意足。它有它自身的优势,它的目光敏锐,它的脚步轻盈,再没有其他的鸟类像它那样快乐了。它想要的,它已经全部得到了。所以它不会凯觎黄鹂的美丽羽毛,更不会因为没有而伤心。您一定听过大自然赋予乌鸦的嗓音吧,米格诺特先生?难道你觉得夜莺就一定比它快乐幸福吗?”

大卫站起身时,恰巧乌鸦发出了“哇哇”的刺耳叫声。

“很感谢您,布里尔先生,”他语气缓慢地说,“我只想问一个问题,难道在满耳的乌鸦的叫声中,就没有一个如同夜莺一样甜美动听的声音吗?”

布里尔先生叹了口气,说:“如果有,我一定不会漏掉的。你也看见了,我是逐字逐句地拜读了你的诗稿。还是将所有心思都放在牧羊上吧,这样至少你可以过诗一般的生活。小伙子,停止写诗吧。”

“谢谢您,”大卫说,“我这就回去照看我的羊群。”

“如果你愿意留下和我共进午餐的话,”知识渊博的人说,“如果你还能听进去我的逆耳言论的话,我还可以和你仔细分析一下个中道理。”

“不用了,”诗人很快地拒绝道,“我想好还是回到田间地头,对着我的羊群哇哇大叫去吧。”

大卫依旧将诗稿夹在胳膊下面,拖着沉重的步伐往维尔诺伊走。刚刚进了村子,就走进一家商店。这家商店店主的名字叫齐格勒,是从亚美尼亚来的犹太人。这家店铺所经营的物品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只要是店主能弄到手的,就会出现在货架上。

“哥们儿,”大卫说,“最近森林里总是有几只野狼出没,我的好几只羊都被野狼吃了。我想买支枪,保护我的羊群,你这里都有什么枪啊?”

“唉,说到这事儿,我还真得和您说说。我的运气真是衰啊!米格诺特,我的朋友,”齐格勒说着,便无奈地摊开双手,“我这儿有把手枪,只能便宜你了,价格只是原价的十分之一。这个东西是我上个星期从一个小贩那里买来的,其实我买了一马车的货品,这只是其中的一件。听说,这些东西都是他从一个王室侍卫的拍卖会上弄到手的。那个拍卖会上卖的东西都是一个贵族的家产,包括他的庄园和所有物品——我也不知道什么伯爵——只知道原因是因为他刺杀国王,所以被查封了,人也被发配了。在拍卖会上有几把做工上乘的手枪。你看这支,简直都可以给太子们用了!你给四十法郎,我就把枪给你算了。米格诺特,我的朋友,这笔生意我不仅没得赚,还赔了十法郎呢。但是,如果你还是想买火绳枪……”

“就它吧,”大卫顺手将钱扔在柜台上,又问道,“有子弹吗?”

“哦,我这就给你装上,”齐格勒说,“如果你再给我十法郎,我送你一包火药和子弹。”

大卫把手枪揣进外衣口袋里,回了家。此时伊冯娜不在家,最近她总是喜欢往邻居家跑。不过,炉台上正生着火。大卫一把拽开炉台的门,把诗稿全部丢进了火堆中。熊熊的烈火烧得十分欢实,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乌鸦的叫声!”诗人说。

他回到阁楼上,把自己关在那个小房间里。村子里一片寂静,所以那支巨大手枪所发出的巨响足以让十来个人听到。他们一起闻声赶来,通过冒烟的阁楼窗口,他们找到了诗人。

可是,诗人已经变成了尸体。赶过来的男人们笨手笨脚地将他平放在床上,并且将尸体处理干净。他们能帮助这只可怜的黑乌鸦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将他已经被撕裂的羽毛掩盖起来。村里的女人们小声地议论着,抒发着对诗人的怜悯和同情。还有几个急匆匆地去给伊冯娜报信。

好管闲事的M. 帕皮诺也听到了枪声,并且赶了过来。他也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之一。他拿起那支手枪,仔细地辨认了枪座儿上的银质徽章。他的神情十分复杂,既充满了对这支如此精美的手枪的赞赏,又充满了对死者的同情。

“从这支枪上的徽章和纹饰来看,”他对旁边的牧师耳语道,“是博普杜依斯侯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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