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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后记

译后记

1942年,评委会将该年度阿根廷国家文学奖颁发给了作家阿塞维多·迪亚兹(Acevedo Díaz),而非前一年刚刚出版《小径分岔的花园》的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评委会给出的理由是:“博尔赫斯写的是非人性的文学,充斥着专横的智力游戏。评委会认为不宜在此时将我国最重要的文学奖颁发给这种充满异域情调的堕落作品,就像是对某些偏离正途的英国近现代文学作品的回应,博尔赫斯的作品总是在幻想故事、侦探故事和炫耀学识之间摇摆。”那一年,巴尔加斯·略萨只有六岁。

十二年后,略萨进入圣马科斯大学学习,同时加入了地下党组织“卡魏德”,与奥德里亚将军独裁政府做斗争。这一时期的略萨在文学上奉萨特为导师,坚信文学应当有战斗性,应当积极介入并影响现实。博尔赫斯与萨特的文学道路南辕北辙,因此略萨长期对博尔赫斯的作品嗤之以鼻,并时常与他的好友兼同学、博尔赫斯的“头号书迷”路易斯·洛艾萨,就萨特与博尔赫斯孰优孰劣的问题争执不休。实际上,由此获得了“勇敢的小萨特”绰号的略萨却始终在偷偷阅读博尔赫斯的作品,他发现自己在那些文字面前毫无抵抗力,他完全被吸引了。

2020年,《略萨谈博尔赫斯:与博尔赫斯在一起的半个世纪》在西班牙出版,其中收录了略萨对博尔赫斯的评论与访谈文章,甚至还包含一首诗歌。这些文字见证了略萨对博尔赫斯态度的转变,也记录了前者对后者的思考与理解。如今的略萨早已抛下了曾经的导师萨特。表面看上去,他在与路易斯·洛艾萨的争论中败北了,但实际上这种自我修正恰恰代表了成功,意味着略萨在文学理念上迈出了大大的一步,而1942年阿根廷国家文学奖的评委们则永远失去了修正自己决定的机会,他们成了真正的“失败者”。

在我国,略萨主要是以小说家的身份为读者熟知的,然而在西班牙语世界,除了小说家之外,略萨还有多重同样重要的身份。他曾涉足政坛,参加过秘鲁总统大选;他的报刊文章和戏剧作品写得同样十分精彩;此外,略萨在文学评论领域不仅著作数量多,而且内容质量高。除了眼光专业外,略萨身上还有许多帮助他成为优秀文学评论家的特质,“不断修正自我”就是其中之一,略萨评写博尔赫斯也就成了这一特质的绝佳体现。此外,略萨评价文学作品时一向以“文学性”为首要参照标准,很少考虑其他非文学因素可能带来的影响,他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写成的《略萨谈马尔克斯:弑神者的历史》被认为是“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直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一部研究那位哥伦比亚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著作能超越它”[53]。在文人相轻之风盛行的文坛,“更常见的是同行之间在背后捅刀子”[54],写大部头专著盛赞与自己同时代作家的“慷慨”举动就更为罕见了。此外,略萨在评价文学作品时还排斥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做法,始终保持自己的思考和判断。同样是略萨在读大学期间,在一堂西班牙文学课上,授课教师在讲述西班牙骑士小说时一笔带过,认为那些小说“毫无价值”。“难道那些流行如此之久的作品真的毫无价值吗?”带着这个疑问,略萨一头扎进图书馆,开始一本接一本地读起了骑士小说。他最喜爱的作品是《骑士蒂朗》,认为这是一部文学价值极高的巨著,于是在他来到西班牙、发现《骑士蒂朗》早已被西班牙读者遗忘之时,他用自己的文字宣传起了那部骑士小说。在他的努力下,这本小说最终得以重获关注,甚至在多年之后有了中译本,而略萨评论它的文字也以《为骑士蒂朗下战书》为名结集出版。用文学评论的方式来拯救一本图书,这大概是评论家能完成的最伟大的壮举之一了。

略萨曾表示,“他在写文学批评类作品时,能感到自己对笔下的文字有十足的掌控力,他有把握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可以真正反映出他的想法和信仰,相反,他在写小说或是戏剧的时候就没有那种十足的掌控力,或者说那种根本性的掌控力会弱很多”。[55]也就是说,略萨的文学批评并非兴之所至、肆意为之,而是缜密思考的产物。略萨重视小说的内容,认为“现实世界比起小说家编造的生活不知要庸俗多少。优秀的文学鼓励这种对现实世界的焦虑,在特定的环境里也可能转化为面向政权、制度或者既定信仰的反抗精神”[56],但他同样重视形式,认为“形式就是让虚构凝结在具体作品中的东西”,而“与文学形式相比,主题的分量要小得多”[57]。因此,略萨在《略萨谈马尔克斯:弑神者的历史》《永远的纵欲:福楼拜与〈包法利夫人〉》《古老的乌托邦:何塞·玛利亚·阿格达斯与原住民主义文学》《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不可能的诱惑:雨果与〈悲惨世界〉》《虚构之旅:胡安·卡洛斯·奥内蒂的文学世界》等评论作品中论及的如“连通器法”“中国式套盒法”“质的飞跃”“人的物化/物的人化”等写作技巧,就成了我们理解略萨本人的文学创作乃至现代小说写作的重要途径。

我们可以发现,上文提及的著作所论述的作家(马尔克斯、福楼拜、雨果、奥内蒂等)均与略萨在文学思想上有诸多相似之处,他们的写作都以现实主义为根基,可博尔赫斯则不同,他那充满幻想的文学世界与略萨的文学天地截然不同,然而这并不妨碍略萨尊敬他、推崇他。在笔者于2019年对略萨进行的专访中,他曾这样评价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是个伟大的作家。我认为博尔赫斯可能是用我们这门语言写作的现当代作家中唯一一位可以和那些经典作家媲美的:克维多(Francisco Quevedo)、贡戈拉(Luis de Góngora)、塞万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他是杰出的散文家。他革新了西班牙语,赋予了它细腻和精确,博尔赫斯出现之前的西班牙语并不经常具备这两种特点。此外,博尔赫斯的文学世界是极具原创性的,非常丰富多彩,和其他所有拉丁美洲作家的文学世界都不一样。这么说吧,如果我们这个时代只能有一个作家的作品流传到后世的话,我认为很可能是博尔赫斯。”[58]

可是当笔者询问他是否有朝一日会出版关于博尔赫斯和福克纳的文学评论作品时,略萨却给出了否定的回答:“这不在我的写作计划之中。我已经写过许多关于福克纳和博尔赫斯的文章了。”[59]然而《略萨谈博尔赫斯:与博尔赫斯在一起的半个世纪》于次年6月即告出版。[60]是略萨撒了谎吗?并非如此。只不过彼时的略萨并未发现自己在逾半世纪的时间里已经写出了太多关于博尔赫斯的有价值的东西了,它们早就足以结集出现在读者面前了,这种价值不止体现在对博尔赫斯文学作品的解析和解读上,而是更多体现在两位大师之间的“对话”上,体现在两代拉美作家(而且是两代拉美作家中的代表人物)的“交流”与“传承”上,也许从这样的角度出发,我们能更好地理解这本小书的意义。

译者

2022年3月于西安外国语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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