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堡两三天后,我想,为了改掉星期五那种可怕的饮食习惯,尤其是改掉他吃人的口味,我应该让他尝尝别的肉类的滋味。所以,有一天早晨我带他到树林里去。我本来想从自己的羊圈里选一只小羊,杀了带回家煮了吃;但是半路上我看见有一只母羊躺在树荫下,身边还坐了两只小羊。我一把扯住星期五说:“站住别动。”同时打手势叫他不要动,接着立刻举起枪,开枪打死了一只小羊。可怜的星期五大吃一惊,浑身颤抖,惊吓到差点瘫倒在地上;他上次曾从远处看见我用枪打死他的敌人,但是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也无从想象我是怎么做到的。这时他既没看见我射杀的那只小羊,也没看见我已经把羊打死,而是连忙扯开自己的背心,在身上摸来摸去,看自己有没有受伤;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以为我要杀死他。他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抱住我的双腿,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不过我很容易明白他是在求我不要杀他。
我马上想到一个办法让他相信我不会伤害他。我伸手扶他起来,笑着指给他看我打死的那只小羊,示意他跑过去把羊拿回来,他立刻照办。在他检查小羊,想不明白它是怎么死的时候,我重新把枪填装好。不一会儿,我看见一只像鹰一样的大鸟停在我射程范围内的一棵树上;于是,为了让星期五稍微明白我是怎么做的,我又把他叫到跟前来,指了指那只鸟——现在我看清楚是一只鹦鹉,原本我以为是老鹰——我指了指那只鹦鹉,又指了指我的枪和鹦鹉下方的地面,让他明白我会开枪把那只鸟打下来。于是,我开了枪,吩咐他仔细看,他立刻看见那只鹦鹉掉下来。尽管我事先告诉他了,他还是站在那里吓得目瞪口呆;我发现他比上次更惊愕,因为他没看见我把任何东西装进枪里,因此认为枪里一定有什么神奇的致命的东西,能够把人、兽、鸟,或任何无论远近的生物都杀死;这件事给他造成的震撼,在他心里久久无法磨灭。我相信,如果我允许,他一定会把我和我的枪当做神来膜拜。至于那把枪,事后好几天他都不敢碰它,但是他会跟它说话说半天,说得仿佛枪会回答他似的。后来我才从他口里知道,他是在求那把枪不要杀害他。
当时,我等他的惊愕略微平复之后,就指着那只鸟要他跑过去把鸟拿回来,他照办了,不过去了好半天才回来;因为那只鹦鹉还没死,落下来之后又拍着翅膀扑腾到远处去了,不过星期五还是找到了它并带来给我。我刚才见他对枪感到神秘莫测,就趁此机会重新装上弹药,不让他看见我干了什么,以便碰到任何其他目标时可随时开枪。不过,后来没有碰到值得开枪的目标,所以我只带了那只小羊回家,当晚就剥了皮,把肉切好,用专门煮肉的陶罐煮了一部分肉,做成非常美味的肉汤。我先吃了一点,然后分了一些给他,他很高兴,并表示很喜欢这个肉汤;不过,他看到我放盐吃,觉得非常奇怪。他做手势表示盐不好吃,又把一点盐放进嘴里,做出恶心作呕的样子,又把盐呸呸地吐掉,还赶紧用清水漱口。于是我也拿了一块没有放盐的肉放进嘴里,并假装呸呸地吐了一阵子,表示没有盐吃不下去,就像他有盐吃不下去一样。不过这也没用,他就是不愿意在肉里或汤里放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他也只愿意放一点点而已。
给他吃过煮羊肉和羊肉汤之后,我决定隔天请他吃烤羊肉。我按照在英国见过的大家的做法,在火的两边各插一根有叉的木竿,上面搭一根横竿,再用一条绳子把肉挂在横竿上,然后翻来覆去地烤。星期五对这种烤肉方法十分佩服;而且等他尝了烤羊肉的味道以后,他用各种方式告诉我他有多么喜欢这烤肉。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最后,他尽自己所能地告诉我,他以后再也不吃人肉了,我听了非常高兴。
隔天,我叫他去打谷,并按照我之前说过的、我惯用的办法把谷筛出来。他很快就明白怎么做,而且做得和我一样好,尤其是当他明白这么做的意义是要做面包以后,就越发殷切认真。我随后让他看我做面包、烤面包。过没多久,星期五就能为我做所有这些事,并且做得和我一样好。
这时,我开始考虑有两张嘴要吃饭,就得多开垦一些地来种比我以往所需更多的粮食。于是,我划了一块较大的地,按照过去的办法把地圈起来。星期五对这工作不仅又主动又卖力,而且干起活来总是高高兴兴的。我告诉他为什么这么做,要种更多的粮食做更多的面包,因为现在有他跟我在一起,我得种出够我们两个人吃的粮食。他显然很能领会,并让我知道,他认为我为他干的活比为我自己干的活还多;所以,只要告诉他该干什么,他一定会尽心竭力为我做好。
这是我在荒岛上度过的最愉快的一年。星期五的英语已说得相当不错了,他几乎明白我要他拿的每一样东西的名称,以及我差他去的每一个地方,并且很喜欢跟我说话。总之,我的舌头终于又有些用处了,之前我用它来说话的机会真的很少。除了与他谈话很愉快之外,我对他的人品也特别满意。一天天相处下来,我越来越感觉到他的真诚和纯朴,我真的打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家伙。同样地,我相信他爱我胜过一切。
有一次,我有心试试他,想看他是不是还怀念自己的故乡。他的英语学得很好,现在几乎能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我问他,他的部族在战争中是不是从来不打败仗?他听了微笑说:“是的,是的,我们总是打得比较好。”他的意思是,在战斗中他们总是占优势。于是,我们开始了以下的对话:
主人:“你们一直打得比较好,那么,星期五,你怎么会被抓住当了俘虏呢?”
星期五:“我的部族打赢所有。”
主人:“怎么打的?如果你的部族赢了,你怎么会被抓住?”
星期五:“在我打的那里,他们的人比我们多很多。他们抓住了一、二、三,和我。在另一个我不在的地方,我的部族打败他们;我的部族抓住一、二、很多千人。”
主人:“但是,你的部族的人,为什么不把你从敌人的手上救出去呢?”
星期五:“他们跑了,把一、二、三和我都放进独木舟。我们的部族那时没有独木舟。”
主人:“那么,星期五,你们的部族怎么处置抓到的人呢?他们是不是也把俘虏带走和吃掉,像你的那些敌人一样?”
星期五:“是的,我的部族也吃人,把他们统统吃光。”
主人:“他们把人带到哪里去了?”
星期五:“带到别的地方,带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主人:“他们会到这个岛上来吗?”
星期五:“是的,是的,他们来;也到别的地方去。”
主人:“你跟他们来过这里吗?”
星期五:“是的,我来过这里。”(他指了指岛的西北方。看来,那是他们常去的地方。)
通过这次谈话,我得知我的仆人星期五以前也经常和一伙野人来到岛的另一头,干那吃人的勾当,就像他这次被带来吃掉一样。过了几天,我鼓起勇气带他到岛的那一头,也就是我之前提过的地方,他马上认出那地,并告诉我他到过该地一次,他们一共吃了二十个男人、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他还不会用英语说二十,因此他用许多石头在地上排成一排,指着那排石头让我知道数量。
我交代这件事,是因为它与接下来的事有关。说完这段话后,我问他我们这座小岛离大陆究竟有多远,独木舟航行的过程是否会出事。他告诉我没有任何危险,独木舟也从未出过事。不过,离小岛不远的海上有一股急流和风,总是上午一个方向,下午另一个方向。
我本来以为急流的方向——往外流或往里流——是潮汐造成的,但后来我才弄明白,是因为那条叫奥里诺科[36]的大河倾流入海才形成这样的急流与回流,而我们的这座岛屿,正好位于大河的出海口上;我在西面和西北面看见的陆地是一个大岛,叫特里尼达岛[37],就位于大河出海口的北端。我向星期五提出了无数的问题,关于那片陆地、居民、海洋、海岸,以及附近住着哪些民族。他毫无保留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十分坦率。我又问他那些居民是哪些部族,什么名称等等,但是问来问去他只说“加勒比人”。于是我一下子明白了,原来那些是加勒比群岛,在我们的地图上是属于美洲的一部分,范围从奥里诺科河口一直延伸到圭亚那,再延伸到圣马大。他指着我的胡子说,在离这儿很远很远,在月亮落下的地方,也就是他们家乡的西方,住着许多像我这样有胡子的白人,他们在那边杀了很多很多的人。从他的话里,我明白他指的是西班牙人,他们在美洲的杀人暴行已经传遍整片大陆,将会世世代代流传在所有民族当中。
我问他能不能告诉我,怎么从这个岛去到那些白人当中。他告诉我:“可以,可以,用两条独木舟就可以。”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也无法让他说明两条独木舟是什么意思。最后,费了好一番工夫,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要一条大的船,要像两条独木舟那么大。
星期五的这番话令我大为振奋。从那时起,我就怀抱希望,总有一天我能找到逃离这座荒岛的机会,而这个可怜的野人可能会是我的好帮手。
如今星期五已经与我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开始可以和我交谈,也听得懂我说的话,其间,我经常向他灌输一些基本的宗教知识。特别有一次,我问他,他是谁创造的?这可怜的家伙完全不懂我的意思,还以为我在问他的父亲是谁。于是我换了一个方式问他,大海、我们行走的大地、高山、树林,都是谁创造的?他告诉我:“是贝纳木奇创造的,他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他对这位伟人说不出个究竟,只说他非常老,“比大海或陆地,月亮或星星都还要老。”我于是问他,如果这位老人创造了万物,为什么万物没有敬拜他?他一脸庄重又无比天真地说:“万物都对他说‘噢’。”我又问他,在他们家乡的人,死了以后是去哪里?他说:“是的,都到贝纳木奇那里去了。”接着我又问他,那些被他们吃掉的人也会去那里吗?他说:“是的。”
我从这些事情入手,开始教导他认识真正的上帝。我指着天空对他说,万物的伟大创造者住在天上,上帝借由他创造世界的能力和天意来掌管世界,他是全能的,能为我们做任何事,能赐给我们一切,也能把一切从我们手里夺走。就这样,我渐渐打开他的眼睛。他非常专心地听我讲述,并很乐意接受耶稣基督是被派来救赎我们的概念;他也乐意学习向上帝祈祷,并相信他在天上能听见我们的祈祷。有一天,他告诉我,如果上帝能在比太阳更远的地方听见我们的祈祷,那么他一定是比贝纳木奇更伟大的神。因为贝纳木齐没住那么远,却听不到他们说话,除非他们去到他居住的高山上,才能向他说话。我问他是否去过那里与他说过话。他说:“没有,青年人从来不去,只有那些叫做奥乌卡奇的老人才能去。”我请他解释之后,才知道奥乌卡奇是他们的祭司,或说神职人员。他们到那高山上去说“噢”(他说,这是他们的祈祷),然后回来告诉大家贝纳木奇说了什么。从星期五的话里,我才知道,即使是世界上最盲目无知的异教徒中,也有神职人员;而把宗教神秘化,从而使人敬畏神职人员,这种做法不仅存在于罗马天主教,说不定也存在于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当中,甚至存在于最残忍和最野蛮的野人当中。
我竭力让我的仆人星期五了解这是个骗局。我告诉他,那些老人跑到山里去对贝纳木奇说“噢”是一种骗人的把戏,而他们把贝纳木奇的话带回来,更是骗人的诡计;如果他们在那边真的获得回应,或真的同什么人说过话,那也一定是魔鬼。然后我用了很长的时间跟他谈了有关魔鬼的事:魔鬼的来历,他对上帝的反叛,他对人类的仇恨并仇恨的原因,他在世界的黑暗处称王,要人敬拜他而不是敬拜上帝,他用许多计谋诱使人类走向自我毁灭,又偷偷潜入我们的情欲和感情中,迎合我们的意愿来安排他的陷阱,让我们自己诱惑自己,在自己的选择中自取灭亡。
我发现,要让他对魔鬼有正确的认识,比要让他认识上帝的存在难得多。我可以根据许多自然现象向他证明,这个世界必然有一位伟大的造物主,有一种统治万物的力量,有一位在冥冥中引导苍生的上帝,而我们崇敬自己的创造主是完全公正合理的,诸如此类等等。但是,有关魔鬼的概念,他的起源,他的存在,他的本性,特别是他一心作恶并引诱人类作恶的意图等等,我却找不出现成的证明。因此,这个可怜的家伙有一次问了我一个自然又天真的问题,一下子把我难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在此以前,我已经跟他谈了许多关于上帝的事:上帝的权威,上帝的全知全能,上帝对罪深恶痛绝,他用烈火烧死那些奸恶不义之徒;上帝创造了我们,所以他可以在一刹那间把我们和整个世界全都毁灭。我说这些的时候,他总是非常认真地聆听。
然后,我又告诉他,在人们心里,魔鬼是上帝的敌人。魔鬼用他所有的恶毒与才能来破坏上帝美善的计划,毁灭这个世界上的基督的天国等等。“那么,”星期五说,“你说上帝非常强大,非常伟大;那他没有比魔鬼更强大、更有力吗?”
“是的,是的,”我说,“星期五,上帝比魔鬼更强大——上帝高于魔鬼,因此我们祈祷上帝,让我们有力量把魔鬼踩在脚下,并使我们能够抵挡魔鬼的诱惑,扑灭他射向我们的火箭。”
“可是,”星期五又说,“如果上帝更强大、更有力,为什么上帝不杀了魔鬼,让他不能继续作恶?”
这个问题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尽管我现在年纪已经很大了,但是作为一个替人解惑的老师,资历却很浅,还不够格辩论或解决困难的问题。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才好,只好装作没听清楚他的话,问他说的是什么。但是星期五是真心想知道答案,当然不会忘记自己的问题,所以他又用英语结结巴巴地把上面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这时我已经稍微恢复了镇静,于是我说:“上帝最终一定会严惩魔鬼,魔鬼必定受到审判,并被打入无底深渊,饱受不灭之火的煎熬。”
这当然不能使星期五满意;他用我的话回问我:“最终、必定,我不懂。但是,为什么不现在就杀了魔鬼?为什么不在很早以前杀了魔鬼?”
“你这样等于是问我,”我说,“上帝为什么不把你和我杀掉,因为我们也做了坏事得罪了上帝。上帝留着我们,是让我们有机会忏悔和获得赦免。”
他把我的话想了一会儿,然后十分激动地说:“是的,是的,我懂了——你、我、魔鬼都很坏,都被上帝留着,都要忏悔,上帝都要赦免。”
到这里我又被他弄得哑口无言了。这让我充分认识到,虽然天生的概念可以引导有理性的生灵认识上帝,自然而然地对至高无上的上帝表示崇拜和礼敬,然而,要认识到耶稣基督,认识到他曾经替我们赎罪,认识到他是我们同上帝之间所立的新约的中保,认识到他是我们在上帝宝座前的代求者,那就非要上帝的启示不可。也就是说,只有上帝的启示,才能在我们的灵魂里形成这些认识;因此,我们的救主耶稣基督的福音,也就是上帝的话与上帝的圣灵,才能成为他的子民的引导,使他的子民成圣;在认识上帝拯救人类的灵魂,认识我们获救的方法上,上帝的话语和圣灵是绝对不可或缺的指导者。
因此,我立刻把我们之间的谈话岔开,匆忙起身,仿佛突然想到什么要紧的事情必须外出,同时把他差到一个相当远的地方去办个事。等他走后,我严肃认真地向上帝祷告,祈求他帮助我教导这个可怜的野人,靠着他的圣灵的帮助,使这可怜无知的人获得上帝在基督里启示的真理,与上帝和好,并求上帝引导我用神的话来跟这个野人谈话,使这野人的良知能够信服,眼睛能够被打开,灵魂能获得救赎。等星期五从外面回来以后,我又同他谈了很久,谈到人是靠着救世主获得救赎,谈到福音所传的道理,也就是向上帝忏悔、对我们的救主耶稣的信心等等,都是从天上而来的。然后,我又尽我所能向他解释,为什么我们的救主不以天使的身份出现,却要降生为亚伯拉罕的后裔,以及为什么堕落的天使不能获得救赎,还有耶稣的降生只为拯救以色列家的迷途之羊等等。
天知道,我在费尽各种心思办法教导这个可怜的家伙的时候,我的诚意远多过我的知识。我也必须承认,我相信所有以同样原则行事的人都会承认,在我把道理摊开来向星期五说明的时候,我自己也确实受教,因为这些事有的是我过去不懂的,有的是我不曾深入思考的,现在为了教导星期五,我自然而然地深入思考了这些事。我感到自己越来越有探讨这些问题的热情,因此,不管这个可怜的野人将来对我有没有益,我都有理由感谢他曾经来到我身边。我的悲伤减轻了,我的住处变得无比舒适。当我想到自己在这种孤寂的生活中,不但被感动得抬头仰望上天,寻求那带领我来到此地的手,现在还成为上帝的器皿被他使用来挽救一个可怜的野人的生命和灵魂,带领他认识信仰的真谛和基督教的教义,使他认识耶稣基督,在耶稣基督里获得永生。当我想到所有这些事,便有一股神秘的喜悦充满了我的整个灵魂,并且我常感到自己被带到这座荒岛来实在值得庆幸,在此之前我常认为这是我生平所能遇到的最大的灾难。
我怀着这种感恩的心度过了我在岛上的最后几年。我经常花时间与星期五交谈,这使我们在一起生活的三年里过得非常幸福圆满(如果尘世生活中真有幸福圆满的话)。这野人现在已成了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甚至比我还要虔诚。虽然我有理由希望,并为此感谢上帝,我们两人都同样忏悔认罪,并从悔罪中获得安慰,改过自新。我们在这里有《圣经》可读,并未远离圣灵的引导,这跟我们即使待在英国是一样的。
我经常诵读《圣经》,并且一边读一边尽量把诵读内容的意思讲解给星期五听。正如我前面提过的,他也一再认真地提出各种疑问和问题,使得我必须更深入钻研《圣经》的知识,这使我比自己一个人阅读时了解得更多。此外,我在这段隐居岁月里,还有另一项体会必须提出来,就是所有对上帝的认识和基督耶稣救恩的道理,都在《圣经》中写得明明白白,非常容易接受和了解,这真是一种无上的、难以言喻的幸福。因为,单单阅读《圣经》,就足以使我认识到自己的责任,让我能够直接担负起这样的重任——为自己的罪真诚地忏悔,依靠救主耶稣来得到生命和救恩,在实践中改进自己,并顺服所有上帝的命令;这一切都不需要任何老师(我是指人类)的指导,只要自己阅读《圣经》就行。因此,同样这些浅显明白的教导也足以启发这个野人,使他成为我生平少见的虔诚的基督徒。
至于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有关宗教的辩论、纠缠、冲突和争论,无论是教义上的细节,还是教会行政上的制度,对我们都毫无用处,而且,在我看来,对世界上其他的人也毫无用处。我们走向天堂最可靠的指南,就是上帝的话——《圣经》。感谢上帝,他的圣灵透过他的话来教导我们,引导我们认识所有的真理,使我们心悦诚服地顺从《圣经》的教诲。因此,即使我们把造成世界巨大混乱的那些宗教上的分歧全都厘清,在我看来,对我们也毫无用处。不过,我现在还是先把我们的故事,按照发生的顺序继续讲下去吧。
星期五和我变得越亲近熟识之后,我就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尤其是我如何流落到这座小岛、如何在这里生活、已经过了多少年等等;我说的话他几乎都能听懂,他的英语也说得相当流利,尽管不太地道。我又把火药和子弹的秘密告诉他,那对他真的很神秘,并教他如何开枪射击。我还给了他一把刀,对此他高兴极了。我又做了一条皮带给他,皮带上挂了一个搭环,就是我们在英国用来挂佩刀的那种搭环。不过,搭环上挂的不是佩刀而是一把手斧,因为手斧不仅在战斗时可当武器,在平日里用处更多。
我描述欧洲、特别是我家乡英国的事物给他听,告诉他我们如何生活,如何敬拜上帝,人与人之间如何往来相处,以及如何乘船到世界各地做生意。我又把我乘坐的那条船出事的经过告诉他,并尽可能将沉船的准确位置指给他看。至于那条船,早已被风浪打得粉碎,全无影踪了。
我又带他去看那艘小艇的残骸,就是我们逃命时翻覆的那艘,我曾竭力想把它翻正,却无法移动它分毫;如今它也几乎烂成碎片了。看见那艘小艇,星期五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沉思了很久。我问他在想什么。最后他开口说:“我看见很像的小船来我的部落。”
我好半天没明白他的意思。最后,经过详细追问,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曾经有一艘一模一样的小艇在他们住的地方靠岸,而且,据他说,小艇是被风浪冲过去的。我马上想象那一定是一艘欧洲商船在他们海岸附近失事,小艇松脱漂到了他们的岸上。我那时真是迟钝,竟然没想到可能有人从失事的大船上乘小艇逃生,当然更不会去想那些人是哪里来的。因此,我只要求星期五描述那艘小艇的模样。
星期五详细描述了那艘小艇的样子,然后又很起劲地补充说:“我们救了一些白人不淹死。”我这才进一步了解了他的意思。于是我马上问他,小艇上有没有白人。他说:“有,一船满满的白人。”我问他有多少白人。他扳手指告诉我,一共十七个。我又问他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他告诉我说:“他们活着,他们住在我的部落。”
他的话让我产生了新的想法,我马上想象那些白人可能是我上次在我的岛(我现在都这么称呼这座小岛)上看见的,那条出事大船上的人,他们在大船触礁后,知道船早晚会沉没,就搭上小艇逃生,后来在野人聚居的蛮荒海岸上了岸。
因此,我更加详细询问那些白人后来的情况。星期五向我保证,他们还在那里,已经在那里住了四年。野人不去打扰他们,还给他们粮食吃。我问他,他们为什么没把白人杀了吃掉?星期五说:“不,他们和他们变成兄弟。”对此,我的理解是,他们之间有休战协议。接着他补充说:“他们打仗时吃人,平时不吃人。”那就是说,他们只吃战争中抓到的俘虏,不吃别的人。
此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我和星期五偶然走到了小岛东边的那座山顶上,我说过,我曾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眺望到了美洲大陆;这天的天气也很晴朗,星期五全神贯注地朝大陆的方向望了一会儿,突然令人惊讶地手舞足蹈起来,大声喊我过去。我当时离他有点距离。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噢,真高兴!真快活!那里看到我的家乡,那里是我的部落!”
我看见他脸上出现一种异乎寻常的欣喜,他的双眼闪闪发光,流露出一种奇异的渴望,仿佛很想返回他的家乡。看见他这种神情,我脑中登时涌起无数念头,让我一下子无法再像先前那样对星期五那么放心。我毫不怀疑,如果星期五回到自己的部落,他不但会忘掉所有的宗教信仰,还会忘掉他对我的全部义务。他还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的情况告诉他部落里的人,说不定会带上一两百个他的同胞,回到岛上,拿我开一场人肉盛宴,高兴的程度就像他过去把战争中抓来的俘虏吃掉一样。
不过,我这些想法实在大大冤枉了这个可怜的老实人,后来我感到十分愧疚。但是,当时我的疑虑有增无减,并且持续了好几个星期,我变得小心谨慎,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他友好亲近。我这么做当然也错了;因为,这个诚实又充满感恩的家伙根本从来没有这么想。后来事实也证明,他始终谨守着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和一位知恩图报的朋友的立场,我对此非常满意。
可是,在我对他的疑虑没有消除之前,我每天都要试探他,希望他会暴露出自己的想法,证实我对他的怀疑。但是,我却发现,他说的每句话都那么诚实和天真,根本找不出能让我疑心的地方。因此,尽管我心里很不安,他最后还是赢得了我的信任。他甚至一点也没有发现我怀疑他,我也没有理由认为他是在骗我。
有一天,我们又走上了那座小山,不过这次海上雾蒙蒙的,所以我们看不见那片大陆。我对星期五说:“星期五,你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回到自己的部落去吗?”
“是的,”他说,“我会很高兴回到自己的部落。”
“回去你要做什么?”我说,“你要再过野蛮生活,再吃人肉,像从前那样做个野人吗?”
他登时一脸慎重,摇摇头说:“不,不,星期五要告诉他们好好生活,告诉他们祈祷上帝,告诉他们吃谷物面包,吃羊肉,喝羊奶,不再吃人肉。”
“那么,”我说,“他们会杀死你。”
这话令他神情凝重,接着他说:“不,不,他们不会杀我。他们愿意爱学习。”他的意思是说,他们愿意学习。接着,他又补充说,他们已经从搭小艇来的那些胡子人那里学了很多东西。
于是我又问他是否想回去。他笑着对我说,他没办法游那么远。我告诉他,我可以做条独木舟给他。他说,如果我愿意跟他去,他就去。“我去!”我说,“如果我去那边,他们会把我吃掉。”
“不,不,”他说,“我让他们不吃你。我让他们非常爱你。”他的意思是,他会告诉他们,我如何杀了他的敌人,救了他的命,因此他会让他们爱我。接着,他又竭尽所能的告诉我,他们对那十七个遭遇船难在那边上岸的白人(他叫他们胡子人)怎么怎么好。
从这时候开始,我承认,我有了冒险渡海的念头,想要看看能不能与那些胡子人会合,我相信他们是西班牙人或葡萄牙人,我也相信,一旦我们会合,就能找到办法逃出去。因为,到时候我们是在大陆上,而且是成群结伙,这要比我在孤立无援当中,从离大陆四十哩外的小岛上逃出去容易。所以,过了几天之后,我又带星期五外出工作,在谈话中告诉他,我会给他一条船让他可以回到自己的部落去。为此,我带他到小岛的另一头,我存放小船的地方。我一直把船沉在水底下,所以,我必须先把船里的水清干净,再把船拉出来给他看,然后一起坐上船。我发现他是个驾船能手,划起船来能让船的速度比我划时快一倍。所以,他上船后,我对他说:“好啦,星期五,现在我们可以去你的部落了吗?”他听了我的话一下愣住了;看来似乎是嫌这船太小,无法航行那么远。于是我告诉他,我还有一条大一点的船。隔天,我带他到我造的第一条船的地方,我始终无法让它下水。他说,这条船够大;但是,因为我没有保护它,让它在那里一搁就是二十二三年,它已经被太阳晒得到处干裂和朽坏了。星期五告诉我,这样的船非常合适,可以载“足够的食物、饮水和面包”。他是这么说的。
[36]奥里诺科河(river Orinoco),是南美委内瑞拉境内的一条大河,注入加勒比海。
[37]特里尼达岛(island Trinidad),位于南美委内瑞拉境内的巴里亚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