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话 如何看待李小龙?

译者的话 如何看待李小龙?

在动作片明星偶像辈出的今天,李小龙对年轻人还有吸引力吗?我们应该如何看待李小龙?这是我近年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很多朋友都未曾经历过他的那个时代,无法切身感受到他的魅力,多数只是粗略了解一下,便自以为知道了。于是,在互联网上,人们对李小龙或盲目抬高,或蓄意贬低,双方信口而言,各持立场,争论不休。李小龙成了争论的焦点,而不再是学习观照的对象。

每过几年便会有一波李小龙热,似乎意味着大家还没有忘记他。2020年,恰逢李小龙诞辰80周年,美国、日本相继推出全新修复的李小龙电影蓝光纪念合集。美国娱乐与体育电视网(ESPN)也借势制作了李小龙全新纪录片《若水》(Be Water)。前几年还有两部纪录片,分别是《我是李小龙》(I am Bruce Lee)和《李小龙如何改变了世界》(How Bruce Lee Changed the World)。这一切都为我们重新了解李小龙提供了便利,而且是以极为清晰的视频方式。

我至今仍记得,年幼时在农村老家的一间小屋里,整个胡同的大人小孩儿挤在一起观看那盘借来的录像带。当时播放的正是《龙争虎斗》,虽然画质模糊,但足以让满屋子人兴奋了。说来凑巧,远在美国的马修·波利也正是在12岁的年纪通过朋友家的录像机看到了这部电影。

28年后,马修·波利开始着手创作这本书,2018年正式出版。书籍刚一面世,立刻引起了大众媒体和业内同行的关注,2019年还发行了日文版。引发关注的原因有三:第一,已经有十多年时间没有李小龙的传记出版了;第二,书籍内容翔实、资料丰富、考据严谨,其中不少内容是第一手资料;第三,写作方式和呈现的内容符合大众的阅读趣味。《星期日泰晤士报》认为:“对于对李小龙生平感兴趣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一本不容错过的必读之作。”《纽约时报书评》也提道:“这是对其生平第一次详尽地介绍,值得关注,并且作者也给出了明确的态度。”

我知道这本书,是因为好友王浩淼(Bill Mattucci)的推荐,他是李小龙的再传弟子,师从黄锦铭先生,与我相交多年。2018年9月,他来北京旅游时告诉我这本书出版了,并在他入住的酒店陪我一同听了两个多小时的作者采访音频。同年12月,学生刘云天赴台湾旅游时在诚品书店购入该书,赠送给我。书籍入手,分量不轻,是迄今为止我拿到的最厚的一本李小龙传记。粗略翻看之下,发现马修对很多事情的考证极为严谨,在很多关键的事情上给出了自己的观点。在这一点上,与他之前那本《少林很忙》的写作方式截然不同。《少林很忙》更侧重作者自身的感受,以及对过往经历的回忆性总结,但本书更像是论文,作者依据大量素材和当事人的回忆,还原历史现场,并结合目前所掌握的资料给出自己的分析。这让我顿时心生敬佩。之后,在平时教课、备课之余,我也会偶尔把它从书架上抽出来随手翻翻,选译一些感兴趣的段落,作为课堂教学的话题性补充。

2019年2月22日,暌违十多年的老朋友张万文打来电话,寒暄之余,提到他所供职的天地出版社拿到了这本书的版权,现正寻找合适的翻译人选,打算让我来翻译。我跟张万文兄相知于2007年前后,当时我正是无知无畏的年纪,常在互联网上与同好就李小龙和截拳道的话题进行交流,也曾在北京各大高校做过相关主题的讲座。那时,他刚刚撰写出版了《李小龙的功夫人生》一书,送了我一本。未曾想,十多年之后再度通话,竟又是因为李小龙。

多年来我以教拳谋生,翻译并非专长,只是由于李小龙在海外生活,生前所做笔记、书信、文章多用英文写成,其传人弟子的著作也全是英文,出于自身学习的需要,我曾试手翻译过十多篇文章在国内各大武术类杂志上发表。可是,要独立完成这600多页的专著翻译仍恐力有不逮,故而踌躇再三。一个月后,张万文兄亲自上门动员,几番交谈下来,以我知晓人物背景且对文字有恭敬心为由,成功说服我接下了这项翻译工作。

坦白讲,翻译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将英文译作中文,需要同步具备英文的理解力和中文的表达力。与“信、达、雅”相比,学识不足、修养不够的我只得偏向“如实”,即在理解原文的基础上反复推敲,再以恰当的文字转述出来,务求不违背作者原意,不遗漏作者原话。

余光中先生曾讲过:“翻译绝对不是小道,但也并不限于专家。”正是这句话,让我有勇气开始着手翻译。我所凭借的,首先是对书中人物关系的了解,能够在翻译时尽量揣摩对话人的语气、语境,以减少误译。其次便是内心的轴劲儿,肯在译文上花大量时间反复推敲求证,也因此导致交稿日期一再拖延。

本书序言《两场葬礼的故事》的翻译比较顺利,因为有现成的视频资料可供参照,后半部分又多是依据安德鲁·摩根的回忆进行的描述性介绍,所以译起来没有难度。文中提到李小龙首徒杰西·格洛弗的语句,让我险些落泪。2011年,我与他在北京有过一面之缘,蒙他在拳术习练和教学方面多番指导和肯定,一直心怀感激。李小龙去世三年后,他曾专门著书来回忆自己的老师。本书第二部分,关于李小龙在西雅图求学和开馆授徒的生活经历,多处引用了他的回忆。

一般来说,“开局越是比较顺利的人,日后所遭遇的困难就越多”。我的经验再一次印证了这句话的真实性。序言过后,刚进入第一部分,起初建立起来的信心和亲切感便受到了打击。马修用一整章的篇幅,详细交代了李小龙父母双方各自的家庭背景,以及两人赴美巡演和生下李小龙的经过。其中,马修对当时香港社会背景的洞察力大大超过了包括我在内的绝大多数内地读者。这种洞察力使他能将人物的成长经历与时代背景紧密联系起来,从而让本书更具可读性,同时也更有代入感。这也是本书的一大亮点。我们所理解的李小龙,其实多数是由形象和故事串联起来的,唯独缺少对那个特定时代背景的了解,也因此才难以切身体会到李小龙的艰辛与不凡。

在关于时代背景的描述中,涉及多处人物和地点的名称翻译问题。对于本身有中文名称的,我希望能尽量还原,而不是采用音译的形式。由于这些名称极少在其他类似传记中出现,因此查证确认耗去不少时间。譬如李海泉赴美演出的场所Mandarin Theatre,检索英文时发现对应的是“国华戏院”,但国华戏院开在香港,且创办时间与书中背景不符。于是多番搜索,终于在魏时煜和罗卡合著的《霞哥传奇:跨洋电影与女性先锋》〔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16年版〕一书中查到,旧金山有家著名的戏院名为“大舞台”,建于1924年,主要是用于广东大戏的演出,平时也放映电影。戏院距离伍锦霞(霞哥)家不远,伍锦霞是《金门女》一片的导演,与李海泉交好。之后,我又搜到当年戏院的外部照片,隐约可见戏院名称,并且戏院外观与马修的描述一致,由此才确定了“大舞台戏院”的译名。马修在脚注中提到常在纽约演出的三个戏班,最终也在伍荣仲先生所著的《粤剧的兴起:二次大战前省港与海外舞台》〔中华书局(香港)有限公司2019年版〕中找到了线索。关于书中提到的西雅图唐人街的相关地名,我曾专门拜托正在华盛顿大学做交换学者的北京林业大学谢屹教授代为实地查证,以确定当地华人对唐人街地区部分街道的常用叫法。除此之外,尚有几位早期嘉禾电影公司武行及导演的姓名,由于所引用资料是英文,我特意与引文的原作者、香港著名电影人龙比意先生取得联系,一一进行求证。至于李小龙与黄泽民比武的始作俑者陈大卫的中文姓名,则是在看到2006年第14期《新武侠》杂志的封面后才正式确定下来,他是那一期的封面人物。

正是因为在名称翻译时遭遇了挫折,加之本书引文较多,为求在细节的表述上更有把握,我根据书中所列出的参考书目,尽力找来原书逐一比对,并参照上下文弄清语境,如此才勉强将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意思慢慢咂摸出来。

比如在本书第五章,马修介绍美国加州华工的历史境遇时,多处引用张纯如女士的《美国华人史》一书的内容。为此,我购入了该书的中文繁体版,详细翻看,对美国华人不同时期的发展以及不同行业的华人生存状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不单让我把第五章的文字处理得更顺畅,也为我后面的翻译打下了情感基础,尤其是译到李小龙与旧金山传统武术界发生冲突时,老派人士的保守态度其实与过往华人在美国的遭遇有关。在具体写到李小龙与黄泽民的比武经过时,马修除了亲自采访当事人陈大卫以及参考他人对黄泽民的采访文章,情景还原的素材主要来自查尔斯·鲁索(Charles Russo)撰写的Striking Distance: Bruce Lee and the Dawn of Martial Arts in America一书。该书同样基于一百多个原创访谈,以李小龙1959年返美后至1965年去洛杉矶试镜前的武术生活经历为主线,详细记录了20世纪60年代初美国旧金山湾区武术界的发展情况,生动地描绘了传统教拳师傅们的众生相,重点是通过李小龙与传统武术界之间的冲突,阐述了其超前的武术观念以及对美国传统武术界带来的深远影响。马修从中摘录了多处李小龙与人交手的细节描写,使得本书中李小龙的形象更加鲜活、生动。通过翻看该书,了解交手背后的故事,让我对李小龙说话的语气拿捏得更准。

除了参考英文资料,马修更将视野转向香港,那里是李小龙青少年成长以及在影坛扬名的地方。他从当年的报刊以及部分李小龙亲友的回忆录中发掘出大量素材,其中尤以李志远先生的《李小龙——神话再现》(东方汇泽公司1998年版)一书最为重要。据李志远先生跟我讲,马修曾与其五次会面详谈,并专门雇用中国留学生将《李小龙——神话再现》一书译成英语,方便自己参考。也正因为马修在本书中多次引用该书的内容,才让我在翻译时省去了不少时间——我只需查证出处,照样还原即可。可是,马修在引用《他们认识的李小龙》(张钦鹏、罗振光著,汇智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版)一书中罗维与李小龙的电话争执内容时,错将出自罗维之口的“不要明天,三天,过三天你交给我”,误认为是李小龙的话——“不,不要明天,三天。给我三天时间。”估计是中英互译时,翻译者在语意理解上出了问题。可见严谨如马修之人,也会因文化和语言问题出现纰漏。由此可知,通过广泛查证中英文资料来为李小龙立传有多困难了。我甚至能想象得到马修硬啃中文的情形,应该与我在翻译过程中的苦闷感相似。由于许多当年的报刊无法通过网络查询,未能找到与之对应的原文,只能依据英文,结合自己的理解进行意译,特此说明。

自从2019年4月初拿到翻译合同,至2020年3月底上交初稿,用时足足一年。平日教课,不少时间都耗在道场或来回道场的路上,少有大块儿时间能全身心投入翻译,只能是碎片式、零敲碎打地进行,加之收集翻看参考书目,导致年底时翻译才刚刚过半。2020年春节,新冠肺炎疫情的出现让整个社会停摆,我也自我隔离在家,短暂的焦虑期过后,最终决定好好利用这段时间,把稿子译完。正如李小龙所言:“若你热爱生活,就不要浪费时间,因为生活是由时间构成的。”“最重要的不是去眺望朦胧的远景,而是开始眼前手边之事。”接下来的五个月,我将自己完全沉浸在文稿资料中,不断推敲、梳理、质疑、查证、修改,最终定稿。4月初全国疫情趋于稳定,5月稍微修整放松了一下,正准备在6月全面复课之时,北京疫情再度暴发,我所居住的区域被划定为中度风险区,全市控制出行,于是再度静下心,老实在家完成这篇译后记。相信读者朋友拿到这本书时,疫情已经完全过去了,希望所有人都平安健康。

坦白讲,翻译这本书的过程,也让我自己从中受益良多。我从未如此认真研读过任何一本李小龙传记。对我而言,这是一次走近李小龙的过程,以前只是观看,这次我不但需要查证,而且还要理解他所处的环境,厘清他与周围人的关系,甚至在部分段落要揣摩他的语气,尝试以他的性格、口吻来说话。初译之后,自己读出来,感觉不像出自李小龙之口,只得再度琢磨文字,进行修改。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以致后来每每译到类似段落时,我都会在一旁播放李小龙的采访视频,以及他与弟子李恺的通话录音,期望能对自己有所启发。

除此之外,由于自身长年教拳,会不自觉地较为留意书中多处李小龙与他人交手切磋的情节。因为那些桥段既可以作为授课之余的谈资与学生们分享,也可以从中窥见李小龙不同时期拳术体系乃至格斗理念的变化,李小龙的个性也从中展露无遗。为了能将个中人物的情绪以及具体过招的细节通过文字清晰地表达出来,我会在初译之后,分别进入不同的角色,自我套招,以求更准确地分析出当时的情形,之后再将情节挪至线下课堂,进行情景再现,与学生们就细微处一同推演。

比如李小龙在西雅图基督教青年会与仲地世一的交手。李小龙面对仲地世一,先摆出传统咏春拳的桩架,即右脚置前,右手伸出,指向仲地世一的鼻子,左手掌靠近右手肘关节处。这是典型的传统咏春拳的对敌姿势,此时的李小龙仍是中国传统拳术的坚定追随者,他对日本空手道不屑一顾,也正因此才引发了这次交手。仲地世一则摆出了经典的空手道姿势,两脚前后开立,半蹲,一只手伸出,掌心朝外,对准李小龙,另一只手握拳置于腰间。当仲地世一朝着李小龙的裆部踢出一脚时,李小龙以右手前臂格挡开来腿的同时,左拳打到了对手的脸上,然后一连串的连环冲捶追了上去,每一拳都砸到了仲地世一的脸上。李小龙的反击是咏春拳中典型的连消带打,之后的连环冲捶也是他与人格斗时最常用的技术。该技术在李小龙整个拳术体系中始终占有重要地位,他与黄泽民比武时也使用了这一技术。最后,当仲地世一的后背打到墙上时,顺势抓住了李小龙的手臂,试图把他拽到墙上,李小龙迅速坐腰转马,肘部一沉,双拳同时打出——右拳打到了仲地世一的脸上,左拳打在了他的胸口上。双拳配合坐腰转马所产生的冲撞力,把仲地世一打得双脚离地,摔出去两米远。这段交手的详细过程引自杰西·格洛弗的著作,他当时在现场。多年前,我的截拳道老师汤米·克鲁瑟斯(Tommy Carruthers)来北京时,曾私下跟我提到过这种“双拳”(Doublefist)打法,他是杰西·格洛弗的弟子。当时我并没有弄清楚“双拳”的具体用途,直到现在我翻译到这里时,才明白它的由来,因此特别兴奋。在训练课上,我也跟学生们反复尝试很多次。此外,在正式交手前有一处小细节,也能够看到李小龙经常与人交手切磋所养成的谨慎态度:李小龙穿着鞋试了试木地板, 最后决定把鞋脱掉。

以上是李小龙早期比武时所透露出的信息。1971年他回到香港,于影坛成名之后,对于拳术仍勤练不辍,并与昔日的师门偶像黄淳樑有过一次闭门切磋。马修·波利根据1980年黄淳樑发表在《真功夫》杂志上的文章,结合对黄淳樑弟子温鉴良的专访,将二人两次过招的情形进行了还原:李小龙以右侧置前的姿势站立,重心偏向左腿,右脚放松踮起,伺机准备起腿,右拳置于腰间。此时李小龙的拳架已是典型的截拳道风格,准备以腿法取胜。“两人对峙很长时间,都特别谨慎,谁也不想因着急而犯错。”两人彼此熟悉,又都是打斗老手,不敢贸然上前正是应有的表现。“突然,黄淳樑主动发起进攻,以右脚踩向李小龙的膝盖,这是咏春拳典型的开场动作。李小龙显然预料到这一点,立即后退一步,紧接着以右拳自外门向黄淳樑打去。黄淳樑右脚踩空之际,顺势上步,以左手变为摊手,挡开来拳的同时,以右手标指插向李小龙的喉咙。虽是如此,由于李小龙的出拳力大、速度快,在被黄淳樑以摊手消去大部分力之后,仍然打中了他左肩和锁骨的中间部位。” 通过这段描述能够发现,尽管二人师出同门,但此时的打法已完全不同。黄淳樑深谙咏春拳的精妙,更知晓李小龙的格斗风格,以踢搭桥,试图近身以手法取胜,而李小龙早已将击剑理念融汇于截拳道之中,后退之后,抓住时机迅速反击,不消而打,以速度、力度取胜。黄淳樑则凭借丰富的格斗经验和本能的技术运用,连消带打,以标指插向李小龙的喉咙。对我而言,两人谁胜谁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人的表现。当时,李小龙仅32岁,尽管已经是一代宗师,但骨子里仍是好胜。“樑哥,虽然你很聪明,先制住我前脚,但是我直拳先打中你的,你说是不是?”李小龙调侃道。“我们再试过。”第二次过招,李小龙主动,最后结果与第一次相同,李小龙先打到黄淳樑的脸上,紧接黄淳樑标指点到李小龙的喉咙。事后,随师前往的温鉴良回忆说:“如果让我选到底谁赢了,我会说李小龙赢了。”他笑着说道:“老实讲,如果李小龙用尽全力跟我师父打,我师父肯定会倒下的。他的腿真的很有力。我想没有人能扛得住他一脚。”温鉴良的这番说法,多年前就已见诸媒体,我曾于2010年11月16日,在他的拳馆内当面向他求证这一说法的真伪,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他还提到当天两人过招十分精彩,李小龙腿功很好,尽管练习咏春拳时间不长,但思想进步,身体灵活,并私下曾建议他,功夫一定要灵活、多变,要多学、多看。从黄淳樑师徒二人的回忆中,既能了解李小龙技术的革新之处,也能看出三人的直率坦荡。

除类似上述交手情节外,本书中有关李小龙教学的段落同样对我深有启发:“随着自身技术的不断提高,李小龙越来越确信同一种风格并不能适合所有人。”截拳道究竟是不是一种风格呢?它适合所有人吗?“例如,个子高的相比个子矮的,速度较快的相比速度慢的,性格好斗的相比胆小怯懦的,他们需要不同的技术和训练方法。李小龙根据每位学生自身的特点进行个性化教学。”译到这里,我突然对截拳道的“适应”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适应,不仅仅是适应对手,也包括适应自身。唯有适应,才能接受,从而进一步去磨炼、提高技术。李小龙奥克兰时期的弟子李鸿新曾在书中提道:“他觉得既然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那么每个人都需要不同的教学。” 由此可以看出李小龙教学理念的转变,从西雅图时期的固定课程讲授,到奥克兰、洛杉矶时期的个性化指导教学。他的目的是帮助学生成长,而不是技艺传承。“李小龙认为学生不应该盲从于传统,而应该让传统遵从于人。”这也是他毕生奉行的理念,拳术、人生均是如此。

2019年11月,我开始定期私教一位名叫龙安志(Laurence J. Brahm)的学生,他是美国人,空手道黑带四段、纪录片导演。他跟我学拳的目的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尖锐一些。我们花了大量时间去做针对性训练,通过改善他出拳、踢腿的方式,来让他的动作能够更加直接地表达。当我译到书中李小龙教授斯特林·西利芬特的段落时,发现李小龙批评斯特林·西利芬特的那句话同样适应于龙安志,于是把该句英文直接转发给他:“你的防守不错,但侵略性太差了。你的攻击动作缺乏应有的感情投入。”他以为那是我对他的评价,立即回复我说,“我们努力改善这一点”。我说明缘由之后,他哈哈大笑。在接下来的训练中,我们适时加入了情绪和意念的元素。现在,他的表现比以前要好很多,是李小龙的那句话给了我教学的灵感。

本书吸引我的段落还有很多,但我必须就此打住,再啰唆下去就变成读书笔记了。之所以会提到上述内容,是因为在译者身份之外,我首先是位读者,必须与书中的文字有所互动、共鸣,才能忠实、恰当地转译出来。那些章节是刺到我的点,也让我找到了感知李小龙的方式。起初,译稿完成时,我曾对马修在书中所提到的有关李小龙吸食大麻和私生活的描写有过担心,觉得那些事件可能会让李小龙再度被污名化,然而统稿之后,我发现从整个时间轴来看,这并不影响李小龙的伟大。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是谁,应该做什么事,他在武术和电影两个领域先知、先觉、先行,以无所畏惧的心,摆脱传统的桎梏,最终成就了不平凡的事,为后人开了先河,其言行思想影响深远,甚至成了文化现象。著名翻译家、文学评论家傅雷在谈到塞尚时写道:“真正的艺术家,一定是时代的先驱者。他有敏慧的目光,使他一直遥瞩着未来;有锐利的感觉,使他对于现实时时感到不满;有坚强的勇气,使他能负荆冠,能上十字架,只要是能满足他艺术的创造欲。至于世态炎凉,那于他更有什么相干呢?在这一点上,塞尚又是一个大勇者……要了解塞尚之伟大,先要知道他是时代的人物,所谓时代的人物者,是=永久的人物+当代的人物+未来的人物。”这段评论完全适用于李小龙。至于他与人交往时的各种社交技巧以及性格上的缺陷,见仁见智。我建议我的学生们可以将李小龙的言行事迹,当作禅宗公案来参,不落口舌之快,以观照的心体察自身行事,或许会对我们自己更有助益。

在本书出版之际,我要借此机会特别向在本书翻译过程中一直关心、鼓励、帮助我的各位朋友表示感谢:首先感谢兄长王浩淼的推荐;感谢学生刘云天赠送本书的英文版;感谢师兄林家豪(Howard Lin)代为查找参考文献;感谢老友谢屹教授代为查证地名信息;感谢龙比意先生提供中文人名;感谢良师益友李志远先生的指导,每次和他交流,都给我很多启发;感谢老友张万文的信任、容忍,是他给我打气,让我能安心将书译好,他平时工作繁忙,可即便如此,仍多次过问翻译进展,并两次上门“监工”,人生得“激友”如此,是我的幸运;感谢我的学生们,没有他们的支持,我很难在李小龙研究和截拳道教学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应感激的人物众多,恕不一一介绍。特别感谢家人对我的悉心照顾,尤其是我的爱人,没有她的理解和包容,我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这项工作。

最后,谨以此书献给我的老师李恺先生,他生前多次向我提及与李小龙学拳的往事,并鼓励我要为李小龙做些事情,希望这次翻译没有令他老人家失望。

史旭光

2020年6月21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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