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复明运动3

《真诰》一二《稽神枢第二》略云:

张姜子,西州人,张济妹也。李惠姑,齐人,夏侯玄妇也。施淑女,山阳人,施绩女也。郑天生,邓芝母也。此数女子昔世有仁行令闻,并得在洞中。洞中有易迁馆、含真台,皆宫名也。含真台是女人已得道者,隶太玄东宫。此二宫盖女子之宫也。又有童初、萧闲堂二宫,以处男子之学也。

《全唐诗》第九函陆龟蒙八《上元日道室焚修寄袭美》云:

三清今日聚灵官,玉刺齐抽谒广寒。执盖冒花香寂历,侍晨交佩响阑珊。(自注:“执盖侍晨仙之贵侣矣。”)将排凤节分阶易,欲校龙书下笔难。唯有世尘中小兆,夜来心拜七星坛。(寅恪案:以上二条,遵王《注》已略引。兹为解释便利之故,特更详录之。)

《牧斋外集》一二《佟夫人钱太君五十寿序》略云:

钱夫人者,大中丞辽海汇白佟公之嘉耦也。今年五十初度,五月初九日,为设帨之辰。年家子弟陶生某、黄生某辈,相与谋举觞称寿,以祝嘏之词来请。余于中丞公为世交,为末契。于夫人为宗老,为伯兄。当酌兕觥为诸子先,其何敢辞授简?余惟夫人发祥石镜,毓秀锦城。中丞得以扬历中外,砥节首公,释然无内顾之忧,夫人相之也。已而谋深筹海,绩著保釐,以奉扬德意之故,误被急征。震电不宁,疾雷交作。夫人有吁天泣血之诚,有引绳束发之节。闺门肃穆,道路叹嗟。而中丞徼如天之赐,涣汗载颁,宠命洊至。天若以此曲成中丞一门之懿德,而巧用其埏埴者,何其奇也?吾读《墉城仙录》,西晋时有谌母者,潜修至道,遇孝道明王授以真诀,而谌母以授吴、许二君,为净明忠孝之宗。故知神仙忠孝,非有二道,而《真诰》所记易迁、含真,女子之有仁孝令闻,隶太玄宫中者,由此其选也。夫人之相中丞,淑慎其身,夷险不二,岂非有合于神仙孝道之法,为群真之所默 者欤?世之巨公贤媛,享令名,保完福者,皆夙有灵骨,从仙籍中谪降。虽然,世之称神仙上寿者,无如吾家彭祖,屈原称其斟雉羹以享帝尧,受寿八百,入流沙以去。夫人出于彭城,亦篯后人也。为夫人寿者,宜有取于此矣。然彭祖一意养生,杖晚而唾远,老犹自悔其不寿,不若丹阳孝道之传为有征也。若吾家故事,载在谱牒,夫人数典而知之久矣,又何待乎余言?

《钱牧斋尺牍(上)答佟思远》云:

山中草木,幸脱余生。晚岁桑榆,已为长物。烛武抱无能之恨,师丹招多忘之讥。随例称觞,抚心自愧。深荷老姊丈惠顾殷勤,翰章重叠,遂令长筵生色,儿女忭舞。当贱诞之日,佳贶贲临,故知吉人记存,即是慈光加被。可以招邀余庆,敌退灾星矣。拜嘉之余,唯有铭勒。贤阃贤甥,并此驰谢。临楮不尽驰企。

《清史列传》七八《贰臣传(甲)洪承畴传》云:

〔顺治四年〕,承畴以江南湖海诸寇俱削平。又闻其父已卒于闽,请解任守制。乃调宣大总督马国柱为江南江西河南总督。命承畴俟假满,仍回内院任事。五年四月至京。

罗振玉辑《史料丛刊初编·洪文襄公呈报吴胜兆叛案揭帖》首署:

守制洪承畴谨揭。

末署:

顺治四年七月初十日。

《清史稿》二〇三《疆臣年表一》“总督”栏载:

顺治四年丁亥,马国柱七月戊午(十九日)总督江南江西河南。

《牧斋外集》一《越吟憔悴·寿佟中丞八首》之七(《江左三大家诗钞·牧斋诗钞(下)》此题作《赠佟中丞汇白》。题下注云:“时繇闽虔移旌江浙,启行之候,正值初度。”)云:

鱼钥金壶莫漫催,齐眉亲送紫霞杯。合欢树倚三眠柳,烛夜光倾四照梅。戴胜杖从金母授,羽衣曲自月妃来。当筵介寿多诗笔,授简逡巡避玉台。

《牧斋尺牍(中)与毛子晋四十六通》,其三十三云:

司理之册,乃欲求佟处(虔)抚贺文也。今佟已移镇于浙,此事已无干矣。

施闰章《学余文集》一七《黄氏皆令小传》云:

〔皆令〕南归过江宁,值佟夫人贤而文,留养疴于僻园,半岁卒。

《国朝金陵诗征》四一《佟国器小传》云:

国器,字汇白,襄平籍,居金陵。顺治二年授浙江嘉湖道,再迁福建巡抚,终江西南赣巡抚。有《茇亭诗》《燕行草》《楚吟》诸集。(原注:“魏惟度云,中丞筑僻园在古长干。山水花木甲白下。子孙入籍焉。”)

同书同卷载佟国器《和宋荔裳游僻园诗韵》(寅恪案:宋琬原诗见《安雅堂未刻稿》三《佟汇白中丞僻园四首》。并可参同书二《佟中丞汇白僻园观姚伯右画梅歌》)云:

郊居尘自远,苍翠障河干。石老连云卧,(杨钟羲《雪桥诗话》二录此诗“老”作“磊”。)香酣促酒干。(“酣促”杨书作“甜带”。)孤松堪结侣,五柳欲辞官。(“欲”杨书作“倩”。)款户君偏独,(“款户”杨书作“重竹”。)斜阳兴未阑。(“斜阳”杨书作“忘归”。)

《雪桥诗话》二“佟汇白中丞国器”条略云:

去官后卜筑钟山之阴,小阁幽篁,酒客常满。《和宋荔裳游余僻园韵》云:(诗见上。)佟俨若〔世思〕有《僻园歌》,又有《僻园呈汇白伯父》〔诗〕。

《有学集》三三《佟母封孺人赠淑人陈氏墓志铭》略云:

淑人姓陈氏,父讳其志,母汤氏。故山东按察司佥事登莱、监军佟府君讳卜年之妻,今御史中丞国器之母也。佟与陈皆辽阳上族。府君擢上第,宰京邑,册府锡命,天书煌煌,闺阃荣焉。天启初,府君受命东略,监军登莱,钩党牵连,蜚语逮系,淑人奉二尊人暨诸姑子侄,扶携颠顿,徙家于鄂。乙丑九月,府君奉矫诏自裁,太公哀恸死客舍,淑人泣血襄事,奉太夫人渡汉迁黄陂,又三年,仍迁江夏。秦寇躏楚,太夫人殁而渴葬。中丞补弟子员,奉淑人卜居金陵。崇祯甲申,避兵迁甬东。中丞受新命,以兵宪治嘉兴。淑人版舆就养。丙戌九月十九日,卒于官舍,年五十有八。淑人既殁,中丞扶柩归金陵,卜葬于〔钟〕山之阳。子一人,即中丞公国器。女适李宁远曾孙延祖,(寅恪案:“李宁远”指李成梁,盖成梁封宁远伯也。见《明史》二三八《本传》。)以死事赠回卿。中丞妻赠淑人萧氏,继室封淑人钱氏。孙三人:世韩、世南、世杰。

乾隆修《浙江通志》一二一《职官》一一“分巡嘉湖道”栏载:

佟国器。顺治二年任。

朱延庆。辽东右卫人。顺治四年任。

同书同卷“提刑按察使”栏载:

王瑨。江南山阳人。进士。顺治三年任。

佟国器。顺治六年任。

熊维杰。辽东铁岭人。顺治八年任。

《清史稿》二〇三《疆臣年表》“浙闽总督”栏载:

顺治二年乙酉张存仁十一月壬子总督浙江福建。由浙江总督迁。

顺治三年丙戌张存仁。

顺治四年丁亥张存仁十二月壬申病免。陈锦总督浙闽。

顺治五年戊子陈锦。

《清史列传》七八《贰臣传·张存仁传》(参《鲒埼亭外编》三〇《明大学士熊公行状跋》)略云:

张存仁,辽阳人。明宁远副将,守大凌河。本朝天聪五年,随总兵祖大寿等来降。顺治元年,随豫亲王多铎征河南、江南。二年六月,大军下浙江,存仁随至杭州,遂管浙江总督事。十一月授浙江福建总督。三年,端重亲王博洛统师进征,明鲁王遁,〔方〕国安、〔马〕士英就擒,伏诛。浙、闽渐以底定。四年,疏请解任。存仁莅浙后,屡以疾乞休,至是得旨俞允。五年二月,因代者未至,遣将收复连城、顺昌、将乐三县。六年起授直隶山东河南总督。

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二编》三“佟国器”条引《大清一统志》云:

顺治二年授嘉湖道,偕张国兴擒马士英。

《牧斋外集》七《佟怀冬古意新声序》(参同书同卷《佟怀冬拟古乐府序》及《佟怀冬诗选序》并《有学集》二《秋槐支集》庚寅夏牧斋所作《闽中徐存永陈开仲乱后过访,各有诗见赠,次韵奉答四首》及《夏日宴新乐小侯于燕誉堂。林若抚徐存永陈开仲诸同人并集二首》)略云:

古意新声之什,创于阳羡俞羡长。佟中丞怀冬见而悦之,为之嗣声属和,又益之以出塞、宫词、闺情、咏怀之属,凡六十章。闽士徐存永、陈开仲携以入吴。予方有事采诗,深嘉其旨意,为之序而传焉。始存永、开仲之以诗请也,秉烛命觞,相顾欣赏。昧旦而求之,余与二子恤然若有失也。浃旬吟咀,听然有得,始拈出风之一字,而二子远矣。遇怀冬,辄举似之,怀冬笑而不应。禅门有言:“莫把金针度。”此风之一字,怀冬之金针也。余顾哓哓然逢人而扣其谱,不已愚乎?

同治修《福建通志》一四〇《宦绩门·佟国器传》云:

佟国器,奉天辽东拔贡。顺治八年任左布政使。(寅恪案:葛万里《牧斋先生年谱》“顺治八年辛卯”条云:“自记九月避喧却贺,扁舟诣白下怀东寓。”可供参考。)十年擢巡抚。

《清史稿》二〇七《疆臣年表五》“巡抚”栏载:

顺治十年癸巳张学圣二月甲子罢。四月丙午佟国器巡抚福建。

顺治十一年甲午佟国器。

顺治十二年乙未佟国器三月庚子调。宜永贵巡抚福建。

《清史列传》四《佟养正(真)传》(参同书同卷《恩格图及张大猷传》)略云:

佟养正,辽东人。其先为满洲,世居佟佳,以地为氏。祖达尔哈齐以贸易寓居开原,继迁抚顺,遂家焉。天命初,佟养正有从弟养性,输诚太祖高皇帝,于是大军征明,克抚顺,佟养正遂挈家并族属来归,隶汉军。六年奉命驻守朝鲜界之镇江城。时,城守中军陈良策潜通明将毛文龙,诈令谍者称兵至,各堡皆呼噪,城中大惊,良策乘乱据城叛。佟养正被执,不屈死之。长子佟丰年,(寅恪案:《国榷》八四“天启元年八月丙子‘辽东巡抚王化贞参将毛文龙之捷’”条,“丰年”作“松年”。)并从者六十人,俱被害。诏以次子佟图赖袭世职。佟图赖初名佟盛年,后改今名。崇德七年,始分汉军为八旗,佟图赖隶镶黄旗,授正蓝旗都统。顺治二年五月,军次江南,败明舟师于扬子江,先后攻扬州及嘉兴诸府,皆下之。十三年八月引疾乞休。命加太子太保,以原官致仕。十五年卒于家,年五十有三。康熙十六年,圣祖仁皇帝以孝康皇太后推恩所生,特赠佟图赖一等公爵,令其子佟国纲承袭,并令改隶满洲。

同书同卷《佟养性传》略云:

佟养性,辽东人。先世为满洲,居佟佳,以地为氏。因业商,迁抚顺。天命初,见太祖高皇帝功德日盛,倾心输款,为明所觉,置之狱,潜出来归。赐尚宗室女,号曰西屋里额驸。天聪五年正月,太宗文皇帝命督造红衣炮。初,军营未备火器,至是炮成,镌曰“天佑助威大将军”,征行则载以从。养性掌焉。时,汉军未分旗,敕养性总理,官民俱受节制。额驸李永芳及明副将石廷柱、鲍承先等先后来降者,与佟氏族人,皆为所属。上以汉官渐多,虑养性无以服众志,特谕养性曰:“凡汉人事务,付尔总理,各官分别贤否以闻。尔亦当殚厥忠忱,简善绌恶,恤兵抚民,竭力供职,勿私庇亲戚故旧,陵轹疏远仇雠,致负朕委任之意。”又谕诸汉官曰:“尔众官如能恪遵约束,非敬谨养性,是重国体,而钦法令也。”十一月,祖大寿以大凌河城降。上命城中所得枪炮铅药,悉付养性。六年正月,上幸演武场阅兵,养性率所辖汉军试炮,擐甲列阵,上嘉其军容整肃。养性卒于官,诏以其子普汉袭爵。普汉卒,弟六十袭。崇德七年隶汉军正蓝旗。

《清史稿》二二〇《后妃传》略云:

元妃佟佳氏,归太祖最早。子二,褚英、代善。女一,下嫁何和礼。(可参孟森《明元清系通纪》《清初三大疑案考实》第二种《世祖出家事考实》。)

孝康章皇后佟佳氏,少保固山额真佟图赖女。后初入宫,为世祖妃。〔顺治〕十一年三月戊申圣祖生。圣祖即位,尊为皇太后。康熙二年二月庚戌崩,年二十四。后家佟氏,本汉军。上(指圣祖)命改佟佳氏,入满洲。后族抬旗自此始。子一,圣祖。

孝懿仁皇后佟佳氏,一等公佟国维女,孝康章皇后侄女也。康熙十六年为贵妃。二十年进皇贵妃。二十八年七月病笃,册为皇后,翼日甲辰崩。(可参孟森《清初三大疑案考实》第三种《世宗入承大统考实》。)

《清朝通志》二《氏族略》二“满洲八旗姓佟佳氏”条略云:

佟佳氏散处玛察雅尔、呼加哈哈达、佟佳等地方。佟养正镶黄旗人,世居佟佳地方。国初率族众来归。其子佟图赖系孝康章皇后之父,追封一等公。佟养性,佟养正之弟,国初来归,太祖高皇帝以孙女降焉。

《梅村家藏稿》四八《佟母刘淑人墓志铭》略云:

子江南右方伯讳彭年,方从政于吴。伟业闻之,自古兴王之代,必先世禄之家。在我朝,佟为贵族。

《牧斋尺牍(下)复佟方伯》略云:

江南半壁,仰赖旬宣。治某樗栎散材,菰芦长物。通家世谊,牵附高门。怀东、汇白,一元三公。气叶椒兰,谊深金石。

乾隆修《江南通志》一〇六《职官志》“江苏布政使”栏载:

佟彭年,正蓝旗人。举人。康熙二年任。

慕天颜,静宁人。进士。康熙九年任。

《有学集》一六《佟氏幽愤录序》云:

《佟氏幽愤录》者,故登莱佥事观澜佟公,当绝命时,自著《忧愤先生传》,其子今闽抚思远并出其对簿之揭,与槛车之诗,集录以上史馆者也。东事之殷也,江夏公(指熊廷弼)任封疆重寄,一时监司将吏,皆栀言蜡貌,不称委任。江夏按辽时,佟公为诸生,与同舍杨生昆仁,筹边料敌,画灰聚米,慨然有扫犁之志。江夏深知之,以是故号咷呼,援以助我。而公自以世受国恩,谙知辽事,盱衡抵掌,乐为之用。当是时,抚、清(指抚顺、清河)虽熸,辽、沈无恙。以全盛之辽,撼新造之建。以老罴当道之威,布长蛇分应之局。鹬蚌未判,风鹤相疑。传箭每一日数惊,拂庐或一夕再徙。公将用辽民守辽土,倚辽人办辽事,赦胁从,招携贰,施钩饵,广间谍。肃慎之矢再来,龙虎之封如故。经营告成,岂不凿凿乎其有成算哉!天未悔祸,国有烦言。奸细之狱,罗钳于前;叛族之诛,瓜蔓于后。公既以狱吏膊书,衔冤毕命。驯至于一误再误,决河燎原,辽事终不可为矣。呜呼!批根党局,假手奄宦,借公以螫江夏,又因江夏以剪公。此能人要路所为,合围掩群,唯恐或失者也。杀公以锢佟氏之族,锢佟以绝东人之望。于是乎穹庐服匿之中,望穷瓯脱;椎结循发之属,目断刀环。翕侯、中行说之徒,相率矫尾厉角,僇力同心,以致死于华夏。坚胁从之心胆,广内讧之羽翼,失招抚之大机,破恢复之全局,盖自群小之杀公始。此则操刀推刃者 不自觉,而世之君子,亦未必知其所以然也。国家当白山作难,人主旰食,中外震惊。惟是秉国成,参庙算者,用是以快恩仇,恣剸决,岐口沓舌,张罗设械,巧于剪外人之所忌,而精于弭敌国之所短,画庙社于一墙,委人主为孤注。河东之司命,遥寄于柄臣之门。关外之师期,尅定于狱吏之手。如公之死,不死于丹书,不死于西市,而死于仿佛错莫诞漫不可知之口语。迄于今藏血久碧,墓草再陈。山川陵谷,俯仰迁改,而卒未知坐公死者为何法?责公死者为何人?天不可问,人不可作。有鬼神构斗其间,而公与国家,并受其害,可胜痛哉?

盛昱《八旗文经》五〇佟世思《先高曾祖三世行略》略云:

先高祖讳周,字儒斋,世居抚顺,以抚顺边烽时警,望辽阳有白云冉冉于其上,遂家焉。自北燕时,远祖讳万讳寿者,俱以文字显。累传至明洪武间,始祖讳达礼,以边功加秩指挥同知,世其爵。五传而生季甫公讳檳。季甫公生心一公愻,是为儒斋公父。公生而颖异,读书明性,理家资巨万。谨恪自居,教子弟以正。事无巨细,必取法古人。公生曾祖讳养义,字直庵,念时势多艰,身家为重。教曾祖以恪谨居躬。曾祖心父之心,凛凛恐坠,数十年如一日。已而家难起,以抚顺族人讳养性者,于明万历间获罪,罪应族。于是通族之人,潜者潜,逃者逃,易姓者易姓,更名者更名。先高祖耿介性成,语人曰:“族中有此,皆我伯叔之咎,正宜延颈待诛。潜逃何为,易姓名何为。”遂为有司所执。先曾祖相从于车尘马迹中,徒步奔走,械锁锒铛。春气苦寒,泪凝冰合。先高祖归命于法,始终无难色。先曾祖躄踊号泣,念先高祖以垂老之年,罹奇祸,呼天抢地,以爪入肉,血出不知。时,曾叔祖讳养岁,叔祖讳纯年同以事去。茕茕异地,父子祖孙无完卵。向以家素丰饶,为捕按者鱼肉奇货之,家遂破。先是,先大父讳方年字长公,为范公讳楠婿。范公即本朝师相文肃公〔文程〕父也。百计周旋,匿之馆室。先大父自分不欲生,每思自首,以从祖父。文肃公屡慰之曰:“非不欲尔死也,其如宗祀何?”久之,人渐悉,徙之沈香林。(原注:“寺名。”)不可。东寄西迁,心劳力竭。又惧有司下除根之令,欲使姑易姓,先大父曰:“我祖父叔弟皆因不忍易姓,而有此祸。我岂忍悖祖父叔弟之志,易姓以偷生乎?”文肃公强之至再,而后可。先高祖入关后,分禁永平诸邑狱。旋复因邑有水灾,城为水没。若祖,若孙,若父,若子,若兄,若弟,不相顾。先高祖暨叔曾祖、叔祖,俱以水死。先是高祖庄坐大呼曰:“伏朝廷之法,而不死于法,生犹不生也。”时,先曾祖身在水中,与怒涛争上下,流之门侧,闻先高祖之言如此,随自臆度曰:“是死终不明。”得浮木,负之出。投邑令。令曰:“尔父死,并以尔死上闻。”盍去之。先曾祖告以前故,因属声曰:“我何敢悖君父耶?”遂触阶死。令曰:“孝子也。”乡人过其邑,闻其言与事,而归告之。特于归骨之地未详。呜呼!痛哉!先大父既留,尚未昏。文肃公强之完娶,先大父抵死不可。久之,乃成礼。三韩一带尽入我清版章。族之人潜者出矣,逃者返矣,易姓更名者,连袂而归矣。先大父相依文肃公,虽曰无家可归,族人亦无许先大父归者,盖因先大父为人方严侃直,落落难合,兼以家业飘零,窃恐归宗为累也。时既为我清编氓,从戎大师,冀立功疆场,且欲觅先高曾遗骨归葬。无如彼苍不悯,壮志未酬,战殁于滦州。高祖母梁,继高祖母金杨,曾祖母李,祖母沈,患难之际,俱以病卒。

宣统修《山东通志》四九《历代职官表八》“布按分司诸道”栏载:

天启朝。佟卜年。辽阳进士。

《明史》二四一《王纪传》(参《国榷》八五“天启二年七月甲辰刑部尚书王纪削籍以久稽佟卜年案也”条)略云:

王纪,字惟理,芮城人。万历十七年进士。天启二年,代黄克缵为刑部尚书。初,李维翰、熊廷弼、王化贞下吏,纪皆置之重辟,而与都御史、大理卿上廷弼、化贞爰书,微露两人有可矜状,而言不测特恩非法官所敢轻议。有千总杜茂者,赍登莱巡抚陶郎先千金,行募兵。金尽,而兵未募,不敢归,返蓟州僧舍,为逻者所获,词连佟卜年。卜年,辽阳人,举进士,历知南皮、河间。迁夔州同知,未行,经略廷弼荐为登莱监军佥事。逻者搒掠,茂言尝客于卜年河间署中三月,与言谋叛。因挟其二仆,往通李永芳。行边〔兵部〕尚书张鹤鸣以闻。鹤鸣故与廷弼有隙,欲借卜年以甚其罪。朝士皆知卜年冤,莫敢言。及镇抚既成狱,移刑部。纪疑之,以问诸曹郎。员外郎顾大章曰:“茂既与二仆往来三千里,乃考讯垂毙,终不知二仆姓名,其诬服何疑?卜年虽非间谍,然实佟养真族子,流三千里可也。”纪议从之,逻者又获奸细刘一 ,忠贤疑刘一燝昆弟,欲立诛一 与卜年,因一 以株连一燝。纪皆执不可。〔沈〕 遂劾纪护廷弼等狱,为二大罪。帝责纪陈状,遂斥为民。以侍郎杨东明署部事,坐卜年流二千里。狱三上三却,给事中成明枢、张鹏云、沈惟炳,卜年同年生也。为发愤摭他事,连劾东明。卜年获长系瘐死,而东明遂引疾去。纪既斥,大学士叶向高、何宗彦、史继偕论救,皆不听。后阉党罗织善类,纪先卒,乃免。

《清史列传》七八《贰臣传(甲)李永芳传》略云:

李永芳,辽东铁岭人。明万历四十一年,官游击,守抚顺所。本朝天命三年,是为明万历四十六年。太祖兴师征明,以书谕永芳。永芳奉谕知大兵至,遂乘骑出降。上命毁抚顺城,编降民千户,迁之兴京。仍如明制,设大小官属,授永芳副总兵,辖降众。以上第七子贝勒阿巴泰女妻之。

《明史》二五九《熊廷弼传》略云:

熊廷弼,字飞百,江夏人。万历二十五年举乡试第一,明年成进士。〔天启元年〕驻山海关,经略辽东军务。廷弼因白监军道臣高出、胡嘉栋,督饷郎中傅国无罪,请复官任事。议用辽人。故赞画主事刘国缙为登莱招练副使,夔州同知佟卜年为登莱监军佥事。故临洮推官洪敷教为职方主事,军前赞画,用收拾辽人心。并报允。先是,四方援辽之师,〔王〕化贞悉改为平辽。辽人多不悦。廷弼言辽人未叛,乞改为平东,或征东,以慰其心。自是化贞与廷弼有隙,而经抚不和之议起矣。化贞为人呆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谩语。务为大言罔中朝,尚书〔张〕鹤鸣深信之,所请无不允,以故廷弼不得行其志。廷弼请用卜年,鹤鸣上驳议。御史苏琰则言廷弼宜驻广宁,不当远驻山海。因言登莱水师无所用。廷弼怒,抗疏力诋三人。帝皆无所问。而帝于讲筵,忽问卜年系叛族,何擢佥事?国缙数经论列,何起用?嘉栋立功赎罪,何在天津?廷弼知左右谮之,抗疏辨,语颇愤激。是时廷弼主守,谓辽人不可用,西部不可恃,〔李〕永芳不可信,广宁多间谍,可虞。化贞一切反之,绝口不言守,谓我一渡河,河东人必内应,且腾书中朝,言仲秋之月,可高枕而听捷音。孙杰劾〔刘〕一燝以用出、嘉栋、卜年为罪,而言廷弼不宜驻关内。当时中外举知经(指熊廷弼)抚(指王化贞)不和,必误疆事。章日上,而鹤鸣笃信化贞,遂欲去廷弼。二年正月,员外郎徐大化希指劾廷弼不去必坏辽事。并下部。鹤鸣乃集廷臣大议。议撤廷弼者数人,余多请分任责成。鹤鸣独言化贞一去,毛文龙必不用命。辽人为兵者必溃,西部必解体。宜赐化贞尚方剑,专委以广宁,而撤廷弼他用。议上,帝不从。

《清史列传》七九《贰臣传(乙)沈维炳传》略云:

沈维炳,湖广孝感人。明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初任香河知县,入为刑科给事中。〔天启〕二年,辽东经略熊廷弼,巡抚王化贞,以广宁失陷逮勘。登莱道佟卜年为廷弼所荐,有讦其谋叛者,大学士沈 、兵部尚书张鹤鸣,欲借以重廷弼罪。维炳疏言, 因言官列其私迹,借廷弼为抵弹谢过之具。廷弼承失地之罪足矣,岂必加以他辞。鹤鸣左袒化贞,角胜廷弼,致经抚两败,独鹤鸣超然事外。今复欲加罪廷弼,有背公论。(寅恪案:光绪修《孝感县志》一四《人物志·沈维炳传》略云:“沈惟炳字斗仲,号炎洲。诸党人又借经略熊廷弼,欲株连楚人,惟炳再疏切言之。”可供参证。)

寅恪案:佟国器于顺治二年授浙江嘉湖道,当是从其叔佟图赖军破嘉兴后,因得任此职。顺治三年丙戌九月,其母陈氏殁于官舍,归葬金陵,揆以墨绖从戎之古义及清初旗人丧服之制,并证以当时洪亨九丁父忧守制之事例,大约顺治三年冬或四年初,即可扶柩至白门。此时怀冬正可为牧斋向南京当局解说。明南都倾覆未久之际,汉族南人苟延残喘已是幸事,自不能为牧斋关说。其得为牧斋尽力者,应为北人,如梁慎可辈,而最有力者则是汇白一流人物。盖满人武将与江南士大夫,绝无关涉。唯有辽东汉军,如怀冬者,在明为叛族,而在清则为新贵,实是向金陵当局救脱牧斋最适宜之人。况国器之父卜年与洪亨九同为万历四十四年丙辰进士,两人本有通家之谊,尤便于进说乎?牧斋借《真诰》“童真”之语,以指佟姓。“凡佟姓即童姓。建州以佟为公姓,所以其南有佟家江。”(见孟森《明元清系通纪正编》一“永乐四年十一月乙丑木楞古野人头目佟锁鲁阿等四十人来朝”条案语。)可谓巧合。“侍晨”用陆鲁望诗自注“仙之贵侣”,即前引受之撰国器妻《钱氏寿序》所谓“钱夫人者,大中丞辽海佟公之嘉耦也”,亦殊工切。或疑《浙江通志·职官表》载佟氏顺治六年始任浙江按察使,则似不能遣冯、金二人于五年初由杭州至江宁。鄙意思远葬母后,即随张存仁军驻杭州。张氏前虽以病乞休,但因代者陈锦未至,五年二月尚留杭州,则国器亦当于五年春随张存仁在杭州。故不必拘执“方志”之文,遂以鄙说为不合事实。又汇白遣冯、金二人往金陵慰问牧斋,正如其后来在官闽时,遣徐、陈至常熟求牧斋作“诗序”之事相类。牧斋强拉“ 后人”之谊,认国器为妹丈,固极可笑。然佟夫人实亦非未受汉族文化之“满洲太太”,观其留黄媛介于僻园一事,虽与钱柳有关,但亦由本人真能欣赏皆令之文艺所致也。依佟俨若所记,当日在明人范围之内,佟氏一族遭遇惨酷可以想见。俨若一房幸与范文程有关,仅存遗种。卜年死后,其家迁居湖北,谅亦借熊飞百之楚党庇荫得以苟免。故牧斋《陈氏墓志铭》等文所言其家之流离困厄,殊非虚语。夫辽东之地,自古以来为夷汉杂居区域,佟氏最初本为夷族,后渐受汉化。家族既众,其中自有受汉化深浅之分别。佟卜年一家能由科举出身,必是汉化甚深之支派。佟养性、养真等为明边将,当是偏于武勇,受汉化不深之房派。明万历天启间,清人欲招致辽东诸族以增大其势力,故特尊宠佟氏。不仅因其为抚顺之豪族,且利用其本为明边将,能通晓西洋火器之故。然则当日明清东北一隅之竞争,不仅争土地,并亦争民众。熊飞百欲借深受汉化之佟观澜,以挽回已失之辽东人心。清高祖太宗欲借佟养性兄弟,更招降其他未归附之汉族。由是言之,佟氏一族乃明清两敌国争取之对象。牧斋《佟氏忧愤录序》所言似涉夸大,若按诸当日情势,亦是实录也。寅恪尝论北朝胡汉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种族。论江东少数民族,标举圣人“有教无类”之义。论唐代帝系虽源出北朝文化高门之赵郡李氏,但李虎、李渊之先世,则为赵郡李氏中偏于武勇、文化不深之一支。论唐代河北藩镇,实是一胡化集团,所以长安政府始终不能收复。今论明清之际佟养性及卜年事,亦犹斯意。至“佟佳”之称,其地名实由佟家而来,清代官书颠倒本末,孟心史已于《明元清系通纪前编》“毛怜卫设在永乐三年”条,《正编》二“宣德元年十二月乙丑赐建州左等卫归附官军镇抚佟教化等,钞彩等物”条及《正编》四“正统五年九月己未冬古河即栋鄂河”等条,已详述之,不待更赘。噫!三百五十年间,明清国祚俱斩,辽海之事变愈奇。长安棋局未终,樵者之斧柯早烂矣。

关于《列朝诗集》,凡涉及河东君者皆备述之。其涉及牧斋者,则就修史复明两端之资料稍详言之。至于诗学诸主张,虽是牧斋著书要旨之一,但此点与河东君无甚关涉,故不能多所旁及,仅择录一二资料,聊见梗概,庶免喧宾夺主之嫌。容希白庚君著有《论〈列朝诗集〉与〈明诗综〉》一文,(见《岭南学报》第十一卷第一期。)甚为详审。然容君之文与拙作之范围及主旨不同,今唯转载其文中所引与本文有关者数条,其余读者可取并参之也。

《牧斋遗事》云:

柳夫人生一女,嫁无锡赵编修玉森之子。柳以爱女故,招婿至虞,同居于红豆村。后柳殁,其婿携柳小照至锡。赵之姻戚咸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态幽娴,丰神秀媚,帧幅间几栩栩欲活。坐一榻,一手倚几,一手执编。牙签缥轴,浮积几榻。自跋数语于幅端,知写照时,适牧翁选《列朝诗》,其中《闺秀》一集,(寅恪案:“闺秀”二字,应作“香奁”。)柳为勘定,故即景为图也。

寅恪案:河东君此小照不知尚存天壤间否?其自跋数语,遗事亦不备载其原文,殊为可惜。今检《列朝诗集》闰集六《外夷朝鲜门》“许妹氏”条(参《明诗综》六五下“许景樊”条)云:

许景樊,字兰雪,朝鲜人。其兄篈、筠,皆状元。八岁作广寒殿玉楼上梁文,才名出二兄之右。适进士金成立,不见答于其夫。金殉国难,许遂为女道士。金陵朱状元〔之蕃〕奉使东国,得其集以归,遂盛传于中夏。柳如是曰:“许妹氏诗,散华落藻,脍炙人口。然吾观其《游仙曲》‘不过邀取小茅君,便是人间一万年’,曹唐之词也。《杨柳枝词》‘不解迎人解送人’,裴说之词也。《宫词》‘地衣帘额一时新’,全用王建之句。‘当时曾笑他人到,岂识今朝自入来’,直钞王涯之语。‘绛罗袱里建溪茶,侍女封缄结彩花。斜押紫泥书敕字,内官分赐五侯家’,则撮合王仲初‘黄金合裹盛红雪’与王岐公‘内库新函进御茶’两诗而错直出之。‘间回翠首依帘立,闲对君王说陇西’,则又偷用仲初‘数对君王忆陇山’之语也。《次孙内翰北里韵》‘新妆满面频看镜,残梦关心懒下楼’,则元人张光弼《无题》警句也。吴子鱼〔明济〕《朝鲜诗选》云:‘游仙曲三百首’余得其手书八十一首。今所传者,多沿袭唐人旧句。而本朝马浩澜《游仙词》,见《西湖志余》者,亦窜入其中。凡《塞上》《杨柳枝》《竹枝》等旧题皆然。岂中华篇什,流传鸡林。彼中以为琅函秘册,非人世所经见,遂欲掩而有之耶?此邦文士,搜奇猎异,徒见出于外夷女子,惊喜赞叹,不复核其从来。桐城方夫人采辑诗史,评徐媛之诗,以‘好名无学’四字,遍诮吴中之士女,于许妹之诗,亦复漫无简括,不知其何说也。承夫子之命,雠校《香奁》诸什,偶有管窥,辄加椠记。”今所撰录,亦据《朝鲜诗选》,存其什之二三。其中字句窜窃,触类而求之,固未可悉数也。观者详之而已。

寅恪案:《牧斋遗事》所言,河东君勘定《列朝诗集》闺秀一集事,可与相证。至王沄《辋川诗钞》六《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云:

河梁录别久成尘,特倩香奁品藻新。云汉在天光奕奕,列朝新见旧词臣。

及自注云:

钱选《列朝诗》,首及御制,下注臣谦益曰云云。历诋诸作者,托为姬评。

则甚不公允。盖牧斋编《列朝诗集》,河东君未必悉参预其事。但《香奁》一集,揆以钱柳两人之关系及河东君个人兴趣所在,诸端言之乃谓河东君之评语,出于牧斋所假托,殊不近情理也。又胜时诗末两句,即指《列朝诗集》乾集之上“太祖高皇帝”条所云:

臣谦益所撰集,谨恭录内府所藏弆御制文集,冠诸篇首,以著昭代人文化成之始。

等之类。夫牧斋著书,借此以见其不忘故国旧君之微旨。胜时白命明之遗逸,应恕其前此失节之愆而嘉其后来赎罪之意,始可称为平心之论,今则挟其师与河东君因缘不善终之私怨,而又偏袒于张孺人,遂妄肆讥弹,过矣!又《牧斋尺牍(中)与毛子晋四十六通》,其第十七通云:

《乾集》阅过附去。本朝诗无此集,不成模样。彼中禁忌殊亦阔疏,不妨即付剞劂,少待而出之也。

其第十八通云:

诸样本昨已送上,想在记室矣。顷又附去《闰集》五册,《乙集》三卷。《闰集》颇费搜访,早刻之,可以供一时谈资也。

寅恪案:此两札容君文中已引,今可取作胜时诗之注脚也。

关于牧斋者,请先论述其修史复明两端,然后旁及訿议《列朝诗集》之诸说,更赘述牧斋与朱长孺注杜诗之公案,但此等不涉及本文主旨,自不必详尽也。

牧斋《历朝诗集自序》(据东莞容氏藏本)云:

毛子子晋刻《历朝诗集》成,余抚之忾然而叹。毛子问曰:“夫子何叹?”予曰:“有叹乎?予之叹,盖叹孟阳也。”曰:“夫子何叹乎孟阳也?”曰:“录诗何始乎?自孟阳读《中州集》始也。”孟阳之言曰:“元氏之集诗也,以诗系人,以人系传。《中州》之诗,亦金源之史也。吾将仿而为之。吾以采诗,子以庀史,不亦可乎?”山居多暇,撰次国朝诗集几三十家,未几罢去。此天启初年事也。越二十余年而丁开宝之难,海宇板荡,载籍放失,濒死讼系,复有事于斯集,托始于丙戌,彻简于己丑。乃以其间,论次昭代之文章,搜讨朝家之史乘。州次部居,发凡起例;头白汗青,庶几有日。庚寅阳月,融风为灾,插架盈箱,荡为煨烬。此集先付杀青,幸免于秦火、汉灰之余。於乎,悕矣!追惟始事,宛如积劫。奇文共赏,疑义相析;哲人其萎,流风迢然。惜孟阳之草创斯集,而不能丹铅甲乙奋笔以溃于成也!翟泉鹅出,天津鹃啼,海录谷音,咎征先告,恨余之不前死,从孟阳于九京,而猥以残魂余气,应野史亭之遗忏也。哭泣之不可,叹于何有?故曰:“予之叹,叹孟阳也。”曰:“元氏之集,自甲迄癸,今止于丁者何居?”曰:“癸,归也,于卦为归藏,时为冬令,月在癸曰极丁。丁,壮成实也。岁曰强圉。万物盛于丙,成于丁,茂于戊。于时为朱明,四十强盛之时也。金镜未坠,珠囊重理,鸿朗庄严,富有日新,天地之心,声文之运也。”“然则何以言‘集’,而不言‘选’?”曰:“备典故,采风谣,汰冗长,访幽仄;铺陈皇明,发挥才调,愚窃有志焉。讨论风雅,别裁伪体,有孟阳之绪言在,非吾所敢任也。请以俟世之作者。”孟阳,名嘉燧,新安程氏,侨居嘉定,其诗录丁集中。余,虞山蒙叟钱谦益也。集之告成,在玄黓执徐之岁,而序作于玄月十有三日。

寅恪案:此序作于顺治九年壬辰九月十三日。《有学集》一八《耦耕堂诗序》云:

崇祯癸未十二月,吾友孟阳,卒于新安之长翰山。又十二年,岁在甲午,余所辑《列朝诗集》始出。

可知《列朝诗集》诸集虽陆续刻成,但至顺治十一年甲午(参《有学集》一七《季沧苇诗序》),其书始全部流行于世。牧斋《自序》云“托始于丙戌”者,实因其平生志在修撰有明一代之国史,此点前已言及,兹不赘述。牧斋于丙戌由北京南还后,已知此志必不能遂,因继续前此与孟阳商讨有明一代之诗,仿元遗山《中州集》之例,借诗以存史。其时孟阳已前卒,故一身兼采诗、庀史之两事,乃迫于情势,非得已也(可参《初学集》八三《题中州集钞》)。且《自序》中如“国朝”“昭代”“开宝之难”及“皇明”等辞,皆与其故国之思、复明之志有关。容君文中多已言及之。唯牧斋不称“天宝之难”而言“开宝之难”者,盖天宝指崇祯十七年清兵入关取北京。在此以前即清室并吞辽左,亦即第一章所引《宴堂话旧》诗“东虏游魂三十年”之意也。“海录”“谷音”者,“谷音”指杜本《谷音》而言。其书今已收入涵芬楼《四部丛刊》中,世所习知。“海录”指龚开《桑海遗录》而言,见吴莱《渊颖集》一二《桑海遗录序》,其书寅恪未得见也。牧斋于序中详言其编《列朝诗集》,虽仿《中州集》然不依《中州集》迄于癸之例,而止于丁,实寓期望明室中兴之意(可参《有学集》一七《江田陈氏家集序》)。前论牧斋《次韵盛集陶》诗已择录金堡《徧行堂集》八《列朝诗传序》之文为释,兹再移录其他一节以证之。文云:

《覆瓿》《犁眉》分为二集,即以青田分为二人。其于佐命之勋,名与而实不与,以为其迹非其心耳。心至而迹不至,则其言长;迹至而心不至,则其言短;观于言之长短,而见其心之所存。故曰古之大人志士,义心苦调,有非旗常竹帛可以测其浅深者,斯亦千秋之笃论也。析青田为二人,一以为元之遗民,一以为明之功臣,则凡为功臣者,皆不害为遗民。虞山其为今之后死者宽假欤?为今之后死者兴起欤?吾不得而知,而特知其意不在诗,于是萧子孟昉取其传而舍其诗。诗者,讼之聚也。虞山之论,以北地为兵气,以竟陵为鬼趣,诗道变而国运衰,其狱词甚厉。夫国运随乎政本,王、李、锺、谭非当轴者,既不受狱,狱无所归。虞山平生游好,皆取其雄俊激发,留意用世,思得当而扼于无所试,一传之中,三致意焉。即如王逢、戴良之于元,陈基、张宪之于淮,王翰之于闽,表章不遗余力。其终也,恻怆于朝鲜郑梦周之冤,辨核严正,将使属国陪臣,九京吐气,是皆败亡之余,而未尝移狱于其诗,则虞山之意果不在于诗也。或谓虞山不能坚党人之壁垒,而为诗人建旗鼓,若欲争胜负于声律者。人固不易知,书亦岂易读耶?

寅恪案:道隐论牧斋编《列朝诗集》,其主旨在修史,并暗寓复明之意,而论诗乃属次要者。就寅恪所见诸家评《列朝诗集》之言,唯澹归最能得其款要。萧孟昉所抄,当与今传世之钱陆灿本相同,皆不加删削,悉存牧斋之旧文者。偶检《牧斋尺牍(中)与陆敕先九通》之七云:

承示娄东顾君论文书序,深讶其胸次繁富,识见超越。又复记存衰朽,不惜告之话言,赐以箴砭,其用意良厚。惜乎仆已灰心空门,拨弃文字,向所撰述,流布人间者,不特味同嚼蜡,抑且贱比土梗,不复能扳附当世俊贤,相与拈弄翰墨,而上下其议论也。《列朝诗人小传》得加删削,幸甚。然古之神仙,但有点铁成金者。若欲点粪溲为金银,虽锺、吕不能。吾恐其劳而无功也。聊及之,以发足下一笑耳。日来从事《华严疏钞》,谢客之禁甚厉,虽足下相过,亦不能数数延见。辄书此以道意,不悉。

可知牧斋甚重视其《列朝诗集小传》,而不以顾氏之删节为然。(寅恪检阅周容《春酒堂诗话》,知 山手录《列朝诗传》,亦稍加删节。特附记于此。)盖其书之主旨在修史,此点可与道隐之说互相印证也。

至《列朝诗集》论诗之语虽多,兹以非本文之范围并主旨所在,故概从省略。读者可取原书观之,不须赘引。唯择录牧斋之文一二于下,以其言及陈子龙、李雯、黄淳耀,而此三人与河东君直接、间接皆相关涉,饶有兴趣也。

《有学集》四七《题徐季白诗卷后》云:

余少不能诗,老而不复论诗。丧乱之后,搜采遗忘,都为一集。间有评论,举所闻于先生长者之绪言,略为标目,以就正于君子。不自意颇得当于法眼,杂然叹赏,称为艺苑之金 。而一二 厉者,又将吹毛刻肤,以为大僇。老归空门,深知一切皆幻,付之卢胡而已。偶游云间,徐子季,白持行卷来谒,再拜而乞言,犹以余为足与言者也。余窃心愧之。余之评诗,与当世牴牾者,莫甚于二李及弇州。二李且置勿论,弇州则吾先世之契家也。余发覆额时,读前后《四部稿》,皆能成诵,暗记其行墨。今所谓晚年定论者,皆举扬其集中追悔少作与其欲改正《卮言》勿误后人之语,以戒当世之耳论目食、刻舟胶柱者。初非敢凿空杜撰,欺诬先哲也。云间之才子,如卧子、舒章,余故爱其才情,美其声律。唯其渊源流别,各有从来。余亦尝面规之,而二子亦不以为耳瑱。采诗之役,未及甲申以后,岂有意刊落料拣哉?嗟夫!天地之降才,与吾人之灵心妙智,生生不穷,新新相续。有《三百篇》,则必有楚《骚》,有汉、魏建安,则必有六朝。有景隆、开元,则必有中、晚及宋、元。而世皆遵守严羽卿、刘辰翁、高廷礼之瞽说,限隔时代,支离格律,如痴蝇穴纸,不见世界。斯则良可怜愍者。如云间之诗,自国初海叟诸公,以迄陈、李,可谓极盛矣。后来才俊,比肩接踵,莫不异曲同工,光前绝后。季白则其超乘绝出者也。生才不尽,来者难诬。必欲以一人一家之见,评泊古今,牛羊之眼,但别方隅,岂不可笑哉!余绝口论诗久矣,以季白虚心请益,偶有枨触,聊发其狂言,亦欲因季白以 于云间之后贤也。

《牧斋尺牍中·与毛子晋四十六通》之四十五云:

蕴生诗自佳,非午溪辈之比。(寅恪案:“午溪”指元陈镒而言。镒有《午溪集》。可参《四库提要》一六七。此集为孔旸编选,刘基校正。牧斋盖以孔旸目子晋,而自比于刘基也。)须少待时日,与陈卧子诸公死节者并传,已有人先为料理矣。其他则一切以金城汤池御之。此间聒噪者不少,置之不答而已。

又,关于《列朝诗集小传》,复有《正钱录》一书,不得不略述之于下。

钱陆灿《汇刻列朝诗集小传序》略云:

〔康熙〕八年冬,汪钝庵〔琬〕招余,与计甫草〔东〕、黄俞邰〔虞稷〕、倪暗公〔灿〕夜饮,论诗于户部公署。(寅恪案:“户部公署”指江陵西新关署。盖是时尧峰正榷此关税务也。见《清史列传》七〇《文苑传·汪琬传》。)出其集中有《与梁侍御〔日缉〕论吴氏〈正钱录〉》书(此书见《尧峰文钞》三二)。钱则心知其为牧斋公,未知吴氏何人也。比余去金陵,馆常州董侍御易农〔文骥〕家,易农为余言,吴氏名殳,字修龄,工于诗,深于禅,其雅游也。(寅恪案:吴氏一名乔。其事迹及著述,诸书所载,颇亦不少,但光绪续修《昆新两县合志》三四《人物·游寓门·吴殳传》,似较详备。读者可取参阅也。)遂就求其是录观之,大抵吴氏之论文,专主欧、苏,故讥弹《诗集传》,不遗余力,亦不知吴君盖有为言之。一时走笔,代宾戏、客难,驳正若干条。驳正者,驳其“正”也。(寅恪案:陆灿驳正之文共六条,兹不备引。读者苟取湘灵全文观之,则知修龄所正牧斋之言,皆吹毛求疵者也。)当是时,余犹未识吴君也。十七年,始与君会于东海尚书相国之家。(寅恪案:“尚书”指徐乾学,“相国”指徐元文。)易农适亦以事至,置酒相欢也。君慨然曰:“曩殳以诗文谒牧斋公于虞山,不见答。不平之鸣,抨击过当,亦窃不意公等议其后矣。”易农曰:“无庸,是书具在。窃虞学者之择焉而不精,存吴氏之‘正’,则读书家之心眼日细。又虞学者之语焉而不详,存钱氏之驳,则著作家之风气日上。”一时以为笃论。

云间蔡练江澄《鸡窗丛话》云:

钝翁太史好排斥前辈,而于虞山尤甚。一日其密友吴江计孝廉东谓之曰:“我昔登泰山顶,欲遗矢,若下山有四十里之遥,不可忍,遂于岩畔溺焉,而泰山不加秽也。”汪知其刺己,跳跃谩骂,几至攘臂。

吴乔《围炉诗话》六论陈卧子《明诗选》,推崇牧斋甚至。如:

献吉高声大气,于鳞绚烂铿锵,遇凑手题,则能作壳硬浮华之语以震眩无识。题不凑手,便如优人扮生旦,而身披绮纱袍子,口唱大江东去。为牧斋所鄙笑,由其但学盛唐皮毛,全不知诗故也。

嘉定以震川故,文章有唐叔达诸公。常熟以牧斋故,士人学问都有根本,乡先达之关系,顾不重哉?

宏嘉诗文为钱牧斋、艾千子所抨击,丑态毕露矣。以彼家门径,易知易行,便于应酬,而又冒班马盛唐之名,所以屡仆屡起。

《全唐诗》何可胜计,于鳞抽取几篇,以为唐诗尽于此矣。何异太仓之粟,陈陈相因,而盗择(攫?)升斗,以为尽王家之蓄积哉?唐人之诗工,所失虽多,所收自好。卧子选明诗,亦每人一二篇。非独学于鳞,乃是惟取高声大气、重绿浓红,似乎二李者也。明人之诗不工,所取皆陈浊肤壳无味之物。若牧斋《列朝诗》早出,此选或不发刻耳。

于鳞仿汉人乐府为牧斋所攻者,直是笑具。(寅恪案:此条可参《春酒堂诗话》,论李于鳞改古诗“枕郎左边,随郎转侧”之“左”为“右”条。)

等条,皆是其例(并可参同书三论高棅《唐诗品汇》引牧斋之说条)。修龄之《正钱录》,乃正牧斋《列朝诗传》中其文不合于欧、曾者。若论诗之旨,则全与牧斋相同。特标出此点,以免世人言《正钱录》者之误会。复次,牧斋之编《列朝诗集》,其主旨在修史,论诗乃属次要者。据上所引资料已足证明。兹并附述牧斋与朱长孺鹤龄注杜诗一重公案于此,以其亦与史事相关也。

《新唐书》二〇一《文艺上·杜审言传》附甫传赞曰:

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

牧斋《笺注杜工部集》首载《诸家诗话》引《古今诗话》一事云:

章圣(指宋真宗)问侍臣:“唐时酒每斗价几何?”丁晋公(指丁谓)奏曰:“唐时酒每斗三百文。”举杜诗以证。章圣大喜曰:“杜甫诗自可为一代之史也。”

可知牧斋之注杜,尤注意诗史一点,在此之前,能以杜诗与唐史互相参证,如牧斋所为之详尽者,尚未之见也。至其与朱长孺之争论,以资料过烦,又非本文之主旨,故不必备述。仅录《牧斋尺牍(中)与遵王三十通》之二十三于下,以见一斑。(可参《牧斋尺牍(上)与朱长孺三通》之二)文云:

《杜笺》闻已开板,殊非吾不欲流传之意。正欲病起面商行止,长孺来云:“松陵本已付梓矣。”缪相引重,必欲糠粃前列,此尤大非吾意。再三苦辞,而坚不可回,只得听之。仆所以不欲居其首者,其说甚长。往时以《笺本》付长孺,见其苦心搜掇,少规正意,欲其将《笺本》稍稍补葺,勿令为未成之书可耳。不谓其学问繁富,心思周折,成书之后,绝非吾《笺》本来面目。又欲劝其少少裁正,如昨所标举云云。而今本已付剞劂,如不可待,则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晚年学道,深知一切皆空,呼牛呼马,岂惮作石林替身。以此但任其两行,不复更措一词。若《笺本》已刻,须更加功治定。既已卖身佛奴,翻阅《疏钞》,又欲参会《宗镜》,二六时中,无晷刻偷闲。世间文字,近时看得更如嚼蜡矣。杜注之佳否,亦殊不足道也。或待深秋初冬,此刻竣事,再作一序,申明所以不敢注杜与不欲流传之故,庶可以有辞于艺林也。昨石公云“义山注改窜后,又有纰缪许多”云云。彼能为义山功臣,独不肯移少分于少陵乎?治定之役,令分任之,何如?热毒欲死,挥汗作字,阅过毁之。

足见牧斋初意本以所注杜诗尚未全备,欲令长孺续补成之。后见长孺之书,始知其反客为主,以己身之著作为已陈之刍狗,故痛恨不置,乃使遵王别刊所著,与朱书并行。前于第三章论宋辕文上牧斋书,曾详引朱长孺致梅村书,朱氏此札作于牧翁身后,虽力排辕文之谬说,持论甚正,但亦阴为己身辩护前此注杜诗袭用牧斋旧作之故也。今《梅村家藏稿》中未见关涉长孺此书之文,不知是否骏公置之不答,抑或后来因涉及牧斋,遂被删削耶?考乾隆三十四年后,清廷禁毁牧斋著述,《梅村集》虽撤去牧斋之序,可以流通。颇疑其诗文中仍有删去与牧斋有关之篇什不少。如今《梅村家藏稿》内,未见有挽钱悼柳之作,殊不近事理。或因清高宗早岁所撰《乐善堂全集》,曾赋题《吴梅村集诗》,赞赏备至,倘《梅村集》内复发见关涉称誉牧斋之作,则此独裁者将无地自容。岂当日诸臣及吴氏后人,遂于《家藏稿》中删削此类篇什,借以保全帝王之颜面欤?久蓄此疑,未敢自信,特附于此,以俟更考。

复次,朱长孺《愚庵小集》一〇《与李太史□□论〈杜注〉书》略云:

《杜注》刻成,蒙先生惠以大序,重比球琳,子美非知道者,此语似唐突子美。然子美自言之矣,文章一小技,于道未为尊。此语正可与子美相视莫逆于千载之上也。《杜诗注》错出无伦,未有为之剪截而整齐之者,所以识者不能无深憾也。近人多知其非,新注林立,尽以为子美之真面目在是矣。然好异者失真,繁称者寡要,如“聊飞燕将书”乃西京初复,史思明以河北诸州来降,故用聊城射书事。今引安禄山降哥舒翰,令以书招诸将,诸将复书责之。此于收京何涉也。“豆子雨已熟”,本佛书,譬如春月下诸豆子,得暖气色寻便出土。伪苏注以豆子为目睛,既可笑矣。今却云赞公来秦州,已见豆熟。夫“杨枝”用佛经,“豆子”亦必用佛书。若云已见豆熟,乃陆士衡所讥挈瓶屡空者,子美必不然也。“旷原延冥搜”原出《穆天子传》,今妄益云原昆仑东北脚名,此出何典乎?“何人为觅郑瓜州”,瓜州见张礼《游城南记》。今云郑审大历中为袁州刺史,审刺袁州,安知不在子美没后乎?地理山川古迹,须考原始及新旧《唐书》、《元和郡县志》,不得已乃引《寰宇记》、《长安志》以及近代书耳。“春风回首仲宣楼”,应据盛弘之《荆州记》甚明。今乃引《方舆胜览》高季兴事。季兴五代人也。季兴之仲宣楼岂即当阳县仲宣作赋之城楼乎?以上特略举其概。他若黄河十月冰,三车肯载书,危沙折花当诸解皆凿而无取。虽其说假托巨公以行,然涂鸦续貂,贻误后学,此不可以无正也。

寅恪案:长孺此札有数问题。一为朱氏《杜工部诗辑注》付印之时间。二为此札是否拟作。三为李太史究为何人。兹分别略论之。

一、《牧斋尺牍(中)与遵王札》共为三十通。其第二十一通至第三十通皆关于注杜之事,前已略引。其中屡有言及钱、朱二《注》开版事。但不知何故,于康熙三年甲辰牧斋逝世之前,两书俱未曾全部付梓。今据上海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本朱鹤龄《杜工部诗辑注》观之,卷首补钞钱谦益序,后附牧斋手札云:

《杜注》付梓,甚佳。但自愧糠粃在前耳。此中刻未必成,即成,不妨两行也。草复。

其后又有朱鹤龄附记云:

愚素好读杜,得蔡梦弼《草堂本》点校之,会粹群书,参伍众说,名为《辑注》。乙未(顺治十二年)馆先生家塾,出以就正。先生见而许可,遂检所笺吴若本及九家注,命之合钞,益广搜罗,详加考核,朝夕质疑,寸笺指授,丹铅点定,手泽如新。卒业请序,箧藏而已。壬寅(康熙元年)复馆先生家,更录呈求益。先生谓所见颇有不同,不若两行其书。时虞山方刻《杜笺》,愚亦欲以《辑注》问世。书既分行,仍用草堂原本,节采笺语,间存异说。谋之同志,咸谓无伤。是冬馆归,将刻样呈览,先生手复云云。见者咸叹先生之曲成后学,始终无异如此。今先生往矣。函丈从容,遂成千古,能无西州之痛。松陵朱鹤龄书。

季振宜《钱注杜诗序》略云:

丙午(康熙五年)冬,予渡江访虞山剑门诸胜,得识遵王。一日指杜诗数帙,泣谓余曰:“此我牧翁笺注杜诗也。”凡《笺注》中未及记录,特标之曰:“具出某书某书。”往往非人间所有,独遵王有之。遵王弃日留夜,必探其窟穴,擒之而出,以补《笺注》之所未具。丁未(康熙六年)夏,予延遵王渡江,商量雕刻。遵王又矻矻数月,而后托梓人以传焉。康熙六年仲夏泰兴季振宜序。

寅恪案:《钱注杜诗》全部刻成于康熙六年,《朱注杜诗》则未知于何时全部刻成。鹤龄附记作于牧斋去世之后,但未署年月。其《愚庵小集》七《杜诗辑注序》(此序复旦大学藏本《朱注杜诗》未载)亦未言刊行之时间也。

后检《亭林佚文辑补·与人札》云:

十年间别,梦想为劳。老仁兄闭户著书,穷探今古,以视弟之久客边塞,歌兕虎而畏风波者,夐若霄凡之隔矣。正在怀思,而次耕北来,传有惠札,途中失之。仅得所注《杜集》一卷。读其书,即不待尺素之殷勤,而已如见其人也。吾辈所恃,在自家本领足以垂之后代,不必傍人篱落,亦不屑与人争名。弟三十年来,并无一字流传坊间,比乃刻《日知录》二本,虽未敢必其垂后,而近二百年来,未有此书,则确乎可信也。道远未得寄呈。偶考杜诗十余条,咐便先寄太原。旅次炙冻书次,奉候起居,不庄不备。

亭林此札所寄与之人,颇似长孺(可参《清史列传》六八及康熙刻潘柽章《松陵文献》一〇《朱鹤龄传》)。除札中“闭户著书”之言及有关注杜事与《鹤龄传》相符合外,《愚庵小集》三载《送潘次耕北游(七古)》末二句云:

鹿城顾子(自注“宁人”)久作客,为我传讯今何如。

更与札中“次耕北来,传有惠札,途中失之”等语适切。据徐遁葊嘉辑《顾亭林先生诗笺注》卷首所附顾亭林先生《诗谱》略云:

〔康熙〕八年己酉。潘节士之弟耒远受学二首。(寅恪案:此诗见《亭林诗集》四。)

又引吴映奎《顾亭林年谱》云:

冬抵平原,潘次耕耒来受学。

可知次耕北游之时间为康熙八年,其时朱氏《杜注》仅有一卷。足证其全部刻成,必在康熙六年季氏刻《牧斋杜诗笺注》之后也。

复检《愚庵小集》一〇《寄徐太史健庵论经学书》略云:

愚先出《〔尚书〕埤传》是正于高明长者,〔汪〕钝翁先生见之,急捐橐佽镌,为诸公倡。今已就其半矣。草泽陈人从未敢缄牍京华,特以今日文章道义之望,咸归重于先生。又昔年忝辱交游之末,故敢邮寄所梓,上尘乙览。倘中有可采,望赐以序言,导其先路,庶几剞劂之役可溃于成。

同书《补遗》一《徐健庵太史过访(五古)》略云:

亭林余畏友,卓荦儒林奋。三张才并雄,景阳名早晟。酷似舅家风,吾党推渊镜。愍余空橐垂,兼金助雕锓。

由此观之,长孺之书必非一次刻成,助其雕锓者,亦必非一人所能为力。但徐氏虽佽镌长孺之书而不言及《杜注》,必与之无涉也。

二、复旦大学藏本《朱注杜诗》未载《李太史序》,若非因避忌删去则本无其序,长孺之文不过假设此题,借以驳牧斋之《笺注》耳。其札中所举之注文如“聊飞燕将书”见钱《注》一〇《收京》诗三首之一《燕将书》注。“豆子雨已熟”见钱《注》三《别赞上人》诗“豆子”注。“人生五马贵”见钱《注》一〇《送贾阁老出汝州》诗“五马”注。诸条即是例证,可不备引。至书中所云:“其说假托巨公以行,然涂鸦续貂,贻误后学,此不可以无正也。”牧斋与长孺因注杜而发生之纠纷,虽与遵王颇有关涉(见《牧斋尺牍(中)与遵王札》及牧斋《杜诗笺注自序》等),钱《注》本附刻前,又如季氏所言:“遵王弃日留夜,必探其窟穴,擒之而出,以补《笺注》之所未具。”但其所补,当为牧斋所标出未及记录者,非出诸遵王也。(可参下引《有学集》三九《复吴江潘力田书》“聊用小签标记,简别泰甚,长孺大愠,疑吹求贬剥,出及门诸人之手”等语。)长孺不便驳斥牧斋,故作此指桑骂槐之举。斯岂长孺所谓“怨而不忍直致其怨,则其辞不得不诡谲曼衍”者哉?(见《愚庵小集》二《西昆发微序》。)

又牧斋《杜诗笺注自序》云:

族孙遵王谋诸同人曰:“草堂《笺注》元本具在。若玄元皇帝庙,洗兵马入朝,诸将诸笺,凿开鸿蒙,手洗日月。当大书特书,昭揭万世。而今珠沉玉锢,晦昧于行墨之中。惜也。考旧注以正年谱,仿苏注以立诗谱。地里姓氏,订讹斥伪,皆吾夫子独力创始,而今不复知出于谁手。傎也。”

牧斋借遵王之言以诋斥长孺,今读者取钱、朱两《注》自见。今观朱氏《辑注》中或全部不著“钱笺”。如朱《注》五“洗兵马”即是其例。细绎牧斋所作之长笺,皆借李唐时事,以暗指明代时事,并极其用心抒写己身在明末政治蜕变中所处之环境,实为古典今典同用之妙文。长孺以其与少陵原作无甚关系,概从删削,殊失牧斋《笺注》之微旨。或偶著“钱笺”,但增损其内容。如朱《注》一三《秋兴八首》中有仅录钱《注》“笺曰”之一部分,而弃其“又曰”之文,遂将《笺注》割裂窜易,宜其招致牧斋之不满。又或用其意而改其词,如取朱《注》一《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之“钱笺”与钱《注》九此题所笺之原文比较,则知愚庵所改,即牧斋托为遵王之言“吾夫子独力创始,而今不复知出于谁手。傎也”等语所指者,此点尤为牧斋所痛恨也。

三、若朱《注》杜诗卷首原有李《序》,则长孺此札何以讳太史之名而不书,其中必有待发之覆。颇疑“李太史”乃李天生因笃。据《雪桥诗话》二云:

李天生尝以四十韵长律赠曹秋岳。秋岳叹为风雅以来仅有斯制。初入都,南人易之。一日宴集,语杜诗应口诵。或谓偶熟,复诘其他,即举全部,且曰吾于诸经史类然,愿诸君叩之。一座咋舌。

天生既熟精杜诗,其为长孺作《杜注》序,自有可能也。今虽未发见长孺直接与天生有关之诗文,但两人之间错互间接之材料颇复不少,如《清史列传》六六《李因笃传》略云:

李因笃,字天生,陕西富平人。明诸生。康熙间诏举博学鸿儒,因笃夙负重名,公卿交荐,母劝之行,试列一等,授翰林院检讨。未逾月,以母老乞养,疏曰,比者内阁学士项景襄、李天馥、大理寺少卿张云翼等旁采虚声,联尘荐牍。陕西巡抚促臣赴京。臣自念臣母年逾七十,属岁多病,困顿床褥,转侧需人。臣止一弟因材,从幼过继。臣年四十有九,并无儿女,跬步难离。屡具呈辞,叠奉部驳。痛思臣母垂暮之年,不幸身婴残疾,臣若贪承恩诏,背母远行,必致倚门倚闾,夙病增剧。况衰龄七十,久困扶床,辇路三千,难通啮指。一旦祷北辰而已远,回西景以无期。万一有为人子所不忍言者,则风木之悲何及,瓶罍之耻奚偿。臣永为名教罪人。不唯始进已乖,无颜以对皇上,而循陔负咎,躁进贻讥,则于荐臣,亦为有 面目。皇上至仁至孝,远迈前朝,而甘违老亲,致伤风化。有臣如此,安所用之?查见行事例,凡在京官员,家无次丁,听其终养,臣身为独子,与例正符,伏祈特沛恩慈,许臣归养。母殁仍不出。因笃性忼直,然尚气节,急人之急。顾炎武在山左,被诬陷,因笃走三千里,为脱其难。(寅恪案:此事可参《亭林诗集》四《子德李子闻余在难,特走燕中告急诸友人复驰至济南省视,于其行也,作诗赠之(五言排律)》及《蒋山佣残稿》二《与人书》第二通“富平李天生因笃者,三千里赴友人之急,疾呼辇上,协计橐 ,驰至济南,不见官长一人而去”等语。)尝著诗说,炎武称之曰:“毛郑有嗣音矣。”与毛奇龄论古韵不合,奇龄强辨,炎武是因笃而非奇龄。

《亭林文集》三《与李湘北〔天馥〕书》(并见《蒋山佣残稿》二题作《与李湘北学士书》)云:

关中布衣李君因笃,顷承大疏荐扬,既征好士之忱,尤羡拔尤之鉴。但此君母老且病,独子无依,一奉鹤书,相看哽咽。虽趋朝之义已迫于戴星,而问寝之私倍悬于爱日,况年逾七十,久困扶床。路隔三千,难通啮指。一旦祷北辰而不验,回西景以无期,则瓶罍之耻奚偿,风木之悲何及。昔者令伯奏其愚诚,晋朝听许。元直指其方寸,汉主遣行。求贤虽有国之经,教孝实人伦之本。是用溯风即路,沥血叩阍,伏惟执事宏锡类之仁,悯向隅之泣,俯赐吹嘘,仰邀俞允,俾得归供菽水,入侍刀圭。则自此一日之斑衣,即终身之结草矣。

《蒋山佣残稿》二《与梁大司农书》(〔顾〕衍生注:“讳清标,字玉立。”)云:

谨启,关中布衣李君因笃,昔年尝以片言为介,上谒庭墀,得蒙一顾之知,遂预明扬之数。在于流俗,岂非至荣!然而此君母老且病。(衍生注:“下〔与〕与李学士书同。”)

同书三《答李子德〔因笃〕》第二通云:

老弟宜将令伯《陈情表》并注中事实录出一通,携之笥中。在己不待书绅,示人可以开墙面也。以不预考为上上,至嘱至嘱!此番入都,不妨拜客,即为母陈情,则望门稽首,亦不为屈。虽逢门便拜,岂有周颙种放之嫌乎?梁公(原注:“清标”)有心人,若不得见,可上书深切恳之。(寅恪案:前论牧斋之脱祸,与梁氏有关。此亦一旁证也。)外又托韩元少〔菼〕于馆中诸公前赞成,亦可一拜。旁人佞谀之言,塞耳勿听。凡见人,但述危苦之情,勿露矜张之色,则向后声名,高于征书万万也。又“同年”二字,切不可说,说于布衣生监之前犹可,说于两榜之前,此恨将不可解。此种风气相传百余年矣,亦当知之。至都数日后,速发一字于提塘慰我。

徐嘉《顾亭林先生诗笺注》一六《寄次耕时被荐在燕中(五古)》略云:

关西有二士,立志粗可称。虽赴翘车招,犹知畏友朋。或有金马客,问余可同登。为言顾彦先,唯办刀与绳。(寅恪案:“关西有二士”,指李天生因笃及王山史弘撰。见徐嘉注。所引《亭林文集》三《与李星来〔源〕》第二通“关中三友,山史辞病不获而行,天生母病,涕泣言别。〔李〕中孚〔颙〕至以死自誓而后免。视老夫为天际之冥鸿矣”等语。)

《愚庵小集》五《垂虹亭过徐太史公肃舟中》云:

(诗略。)

同书《补遗》一《送潘次耕应举入都二首》云:

(诗略。)

《有学集》三九《复吴江潘力田书》(可参《松陵文献》卷首《潘柽章传》)云:

《杜诗新解》不欲署名,曾与长孺再三往复。日来翻阅《华严》,漏刻不遑,都无闲心理此长语。顷承翰教,拳拳付嘱,似有意为疏通证明之者。不直则道,不见请讼,言而无诛可乎?仆之笺杜诗,发端于卢德水、程孟阳诸老,云“何不遂举其全?”遂有《小笺》之役。大意耑为刊削有宋诸人伪注缪解烦仍蠢驳之文,冀少存杜陵面目。偶有诠释,但据目前文史,提撮纲要,宁略无烦,宁疏无漏。深知注杜之难,不敢以削稿自任,置之箧衍,聊代荟蕞而已。长孺授书江村,知其笃志注杜,积有岁年,便元本相付曰:“幸为我遂成之。”略为发凡起例,擿抉向来沿袭俗学之误。别去数年,来告成事,且请为序。妄意昔年讲授大指,尚未辽远,欣然命笔,极言注诗之难,与所以不敢注杜之本意,其微指具在也。既而以成书见示,见其引事释文,楦酿杂出,间资嗢噱,令人喷饭。聊用小签标记,简别泰甚。长孺大愠,疑吹求贬剥,出及门诸人之手,亦不能不心折而去。亡何,又以定本来,谓已经次第芟改,同里诸公,商榷详定,醵金授梓,灼然可以悬诸国门矣。乘间窃窥其稿,向所指纰缪者,约略抹去,其削而未尽者,疮瘢痂盖,尚落落卷帙间。杜诗非易注之书,注杜非聊尔之事,固不妨慎之又慎,精之又精。终不应草次裨贩,冀幸举世两目尽 而以为予雄也。诸公既共订此事,则必将探珠搜玉,尽美极玄,为少陵重开生面。鄙人所期望者,如是足矣,又何容支离攘臂于其间乎?来教谓愚贱姓氏,挂名简端,不惟长孺不忘渊源,亦诸公推毂盛意。词坛文府,或推或挽,鹊巢鸠居,实有厚幸。仆所以不愿厕名者,扪心抚己,引分自安,不欲抑没矜慎注杜之初意,非敢倔强执拗、甘自外于众君子也。来教申言,前序九鼎,已冠首简。斯言也,殆虑仆慭有后言,而执为要质者。若是,老夫亦有词矣。未见成书,先事奖许,失人失言,自当二罪并案。及其见闻违互,编摩庞杂,虽复两耳耸 ,亦自有眼有口,安能糊心眯目,护前遮过,而喑不吐一字耶?荒村暇日,覆视旧笺,改正错误,凡数十条。推广略例,胪陈近代注杜得失,又二十条。别作一叙,发明本末,里中已杀青缮写,仆以耻于抗行止之。今以前序为息壤,而借以监谤,则此序正可作忏悔文,又何能终锢之勿出乎?仆生平痴肠热血,勇于为人。于长孺之注杜,郑重披剥、期期不可者,良欲以古义相勖勉,冀其自致不朽耳。老耄昏忘,有言不信,不得已而求免厕名,少欲自列,而诸公咸不以为然,居然以岐舌相规,以口血相责。匹夫不可夺志,有闵默窃叹而已。少年时观刘子骏与扬子云书,从取方书入箓,贡之县官。而子云答书曰:“君不欲胁之以威,凌之以武,则缢死以从命。私心窃怪其过当。由今言之,古人矜重著作,不受要迫,可谓子云老不晓事哉?余生残劫,道心不坚。稍有枨触,习气迸发。兄为我忘年知己,想见老人痴顽,茹物欲吐之状。传示茂伦兄,(寅恪案:“茂伦”为吴江顾有孝之字。卢綋所刻《江左三大家诗钞》中之《牧斋诗钞》,即有孝与吴江赵澐同辑者。)当哄堂一笑也。

寅恪案:依上引资料,可知长孺与亭林及徐、潘二氏兄弟殊有关系,而诸人与天生尤为密切。长孺本与曹秋岳交好(可参《愚庵小集补遗》一《献曹秋岳侍郎三十韵》诗并曹秋岳《溶静惕堂诗集》三六《朱长孺以尚书埤传见贻因伤右吉》诗,及同书同卷《李天生以修明史授简讨不拜请养归秦寄怀四首》),若不因曹氏,亦可由诸人间接请天生作序。至其所以不著“李太史”之名者,疑长孺不欲子德牵入注杜之纠纷也。牧斋《复吴江潘力田书》乃其平生所作文中妙品之一。盖钱、朱注杜公案错综复杂,牧斋叙述此事首尾曲折、明白晓畅,世之考论此问题者,苟取而细绎之,则知钱、朱两人及常熟、吴江两地文人之派别异同,可不须寅恪于此饶舌矣。故不避繁琐之讥,详尽录之,通人君子或不以为可厌可笑也。总而言之,上列三问题,皆为假设,实无确证,姑备一说于此云尔。

复有可附论者,《觚剩》一《吴觚上》“力田遗诗”条云:

潘柽章著述甚富,悉于被系时遗亡,间有留之故人家者,因其罹法甚酷,辄废匿之。如《杜诗博议》一书,引据考证,纠讹辟舛,可谓少陵功臣。朱长孺笺诗,多所采取,竟讳而不著其姓氏矣。

寅恪案:长孺袭用力田之语而不著其名,不知所指何条。但长孺康熙间刻《杜诗辑注》时,牧斋尚非清廷之罪人,故其注中引用牧斋之语可不避忌。至若柽章,则先以预于庄氏史案,为清廷所杀害,其引潘说而不著其名,盖有所不得已。玉樵之说未免太苛而适合当时之情事也。

又《亭林余集·与潘次耕札五通》,其第三通云:

都中书至,言次耕奉母远行,不知所往。中孚即作书相庆。绵山之谷弗获介推,汶上之疆,堪容闵子,知必有以处此也。

《蒋山佣残稿》三《与次耕》云:

曲周接取中之报,颇为惜之。吾弟今日迎养都门,既必不可,菽水之供,谁能代之?宜托一亲人照管,无使有尸饔之叹。不记在太原时,相与读寅旭书中语乎?(寅恪案:王锡阐字寅旭。江苏吴江人。事迹见《清史列传》六八本传。)又既在京邸,当寻一的信与嫂侄相闻。即延津在系,亦须自往一看。此皆吾辈情事,亦清议所关,不可阙略也。(寅恪案:“嫂侄”二字可参《亭林文集》五《山阳王君墓志铭》“余友潘力田死于杭,系累其妻子以北”等语。)

寅恪案:亭林之不欲次耕得中博学鸿辞科,观此二札可知。但何以天生之举鸿博,亭林虽托友人代请清廷许其归家养母,并不如其对次耕之痛惜者,盖天生与次耕之情事有所不同。《晋书》八八《王裒传》略云:

王裒,字伟元,城阳营人也。父仪,高亮雅直,为文帝司马。东关之役,帝问于众曰:“近日之事,谁任其咎?”仪对曰:“责在元帅。”帝怒曰:“司马欲委罪于孤邪?”遂引出斩之。裒少立操尚,行己以礼。痛父非命,未尝西向而坐,示不臣朝廷也。于是隐居教授,三征七辟皆不就。

然则潘耒之兄柽章,以庄氏史案为清廷杀害。亭林之意,次耕亦应如伟元之三征七辟皆不就也。兹有一事,出于牧斋当日与长孺争论注杜时意料之外者,即牧斋不为南浔庄氏史案所牵累事也。牧斋与潘力田柽章、吴赤溟炎之撰述《明史记》极有关系。观牧斋著作中有关此类材料亦不少,今择录一二于下。

《牧斋外集》八《修史小引》云:

谦益白,盖往昔滥尘史局,窃有意昭代编年之事。事多牴牾勿就。中遭废弃,日夕键户,荟蕞所辑事略,颇可观览。天不悔祸,绛云一炬,靡有孑遗。居恒忽忽,念海内甚大,何无一人可属此事者。近得松陵吴子赤溟、潘子力田,奋然有《明史记》之役,所谓本纪、书表、世家列传,一仿龙门,取材甚富,论断甚严。史家三长,二子盖不多让。数过余,索烬余及讯往时见闻。余老矣,耳聩目蚝,无以佐二子,然私心幸二子旦夕成书,得一寓目。又惧二子以速成自愉快,与市肆所列诸书无大异也。乃二子不要名,不嗜利,不慕势,不附党。自矢必成而不求速。曰:“终身以之。”然则此事舍二子,其又谁属?余因思海内藏书诸家,及与余讲世好者,不能一一记忆。要之,此书成,自关千秋不朽计。使各出所撰著及家藏本,授之二子,二子必不肯攘善且忘大德也。敢代二子布告同人,毋以我老髦而慭遗我,幸甚!幸甚!

《有学集》三八《与吴江潘力田书》略云:

春时枉顾,深慰契阔。老人衰病,头脑冬烘,不遑攀留信宿,扣击绪论,别后思之,重以为悔。伏读《国史考异》,援据周详,辨析详密,不偏主一家,不偏执一见。三复深惟,知史事之必有成,且成而必可信可传也。一官史局,半世编摩,头白汗青,迄无所就。不图老眼,见此盛事。墙角残书,或尚可资长编者,当悉索以备搜采。《西洋朝贡典录》乞仍简还,偶欲一考西洋故事耳。赤溟同志,不复裁书,希道鄙意。

同书三九《复吴江潘力田书》(此札关于注杜事者,前已详引,可参阅)略云:

手教盈纸,详论《实录辨证》,此鄙人未成之书,亦国史未了之案。考异刊正,实获我心,何自有操戈入室之嫌。唱此论者,似非通人。吹万自已,不必又费分疏也。《东事记略》,东征信史也。人间无别本,幸慎重之。俞本《纪录》,作绛云灰烬。诸侯陆续寄上,不能多奉。

《有学集补·答吴江吴赤溟书》(近承潘景郑君寄示牧斋《吴江吴母燕喜诗(七律)》一首,虽是寻常酬应之什,无甚关系。但其中有“野史亭前视膳余”句,亦可推知牧斋此书与此诗同为一时所作,并足见两人交谊之密切也)略云:

三十余年,留心史事,于古人之记事记言、发凡起例者,或可少窥其涯略。倘得布席函丈,明灯促席,相与讨论扬榷,下上其议论,安知无一言半辞,可以订史乘之疑误、补掌故之缺略者?言及于此,胸臆奕奕然,牙颊痒痒然,又唯恐会晤之不早、申写之不尽也。门下能无辗然一笑乎?所征书籍,可考者仅十之一二。残编啮翰,间出于焦烂之余,他日当悉索以佐网罗,不敢爱也。老病迂诞,放言裁复,并传示力田兄,共一捧腹。

《亭林文集》五《书吴〔赤溟炎〕潘〔力田柽章〕事》略云:

庄名廷 ,目双盲,不甚通晓古今,以史迁有左丘失明,乃著《国语》之说,奋欲著书。其居邻故阁辅朱公国桢家,朱公尝取国事及公卿志状疏草命《胥钞录》,凡数十帙,未成书而卒。廷 得之,则招致宾客,日夜编辑为明书,书冗杂不足道也。廷 死,无子,家资可万金。其父胤城遂梓行之。慕吴、潘盛名,引以为重,列诸参阅姓名中。书凡百余帙,颇有忌讳语,本前人诋斥之辞未经删削者。庄氏既巨富,浙人得其书,往往持而恐吓之,得所欲以去。归安令吴之荣告诸大吏,大吏右庄氏,不直之荣。之荣入京师,摘忌讳语密奏之,四大臣大怒,遣官至杭,执庄生之父及其兄廷钺及弟侄等,并列名于书者十八人,皆论死。其刻书、鬻书,并知府推官之不发觉者,亦坐之。发廷 之墓,焚其骨,籍没其家产。所杀七十余人,而吴、潘二子与其难。方庄生作书时,属客延予一至其家,予薄其人不学,竟去,以是不列名,获免于难。二子所著书若干卷,未脱稿,又假予所蓄书千余卷尽亡。予不忍二子之好学笃行而不传于后也,故书之。且其人实史才,非庄生者流也。

寅恪案:当日风习,文士著作,其首多列显著名人“鉴定”“参阅”字样,借作宣传并引为自重。如《江左三大家诗钞》中之《牧斋诗钞》,卷目下所载参订姓氏,上卷为谈允谦等,中卷为季振宜等,下卷为张养重等,即是其例。揆以牧斋此时之声望及与力田、赤溟之交谊,庄氏明书刻行,当共潘、吴列名参阅无疑。然庄书竟不载钱氏之名,必因长孺注杜,牧斋坚不肯挂名简端,至举扬子云故事为比,辞旨激烈,潘、吴遂不敢借此老之名字,以为庄氏标榜也。噫!当郑延平率舟师入长江,牧斋实预其事。郑师退后,虽得苟免,然不久清世祖殂逝,幼主新立,东南人心震动,故清廷于江浙区域特加镇压。庄氏史案之主要原因,实在于此。今日观之,牧斋与长孺虽争无谓之闲气,非老皈空门者之所应为,终亦由此得免于庄案之牵累。否则河东君又有如在黄毓祺案时,代死从死之请矣。天下事前后因果,往往有出于意料之外者,钱、朱注杜公案,斯其一证耶?论牧斋编辑《列朝诗集》尤重修史事,因并附及之。

论《列朝诗集》既竟,请略述钱柳复明之活动。今就所存材料观之,关于牧斋者不少,若多加考述,则非本文之主旨,故择其关于河东君者详言之,其他牧斋活动之主要者,稍稍涉及,聊见两人同心同志之梗概也。

河东君在崇祯甲申以前之作品,如陈卧子、汪然明及牧斋等所镌刻者,已传播一时,故声名藉甚。至弘光南都小朝廷时,河东君此期应有作品,但以关涉马、阮之故,疑为牧斋所删削不存。南都既倾覆,牧斋被黄毓祺案之牵累,赖河东君助力得以脱免,遂于顺治四年丁亥河东君三十生日时,特和东坡西台寄妻诗,遍示亲友,广事宣传。是后虽于《有学集》中间附有其篇什,如《和牧斋庚寅人日及赠黄若芷大家》等诗外,别无所见。此固由牧斋逝世,河东君即以身殉,赵管夫妇及孙爱等不能收拾遗稿所致,但亦因河东君志在复明,意存韬晦,与前此之情况迥异故也。

《牧斋尺牍(上)与王贻上四通》,其一云:

乱后撰述,不复编次,缘手散去,存者什一。荆妇近作当家老姥,米盐琐细,枕籍烟熏,掌薄十指如锥,不复料理研削矣。却拜尊命,惭惶无地。

其三略云:

八十老叟,余年几何。既已束身空门,归心胜谛。何暇复沈湎笔墨,与文人才子争目睫之短长哉?《秋柳》新篇,为传诵者攫去。伏生已老,岂能分兔园一席,分韵忘忧。白家老媪,刺促爨下,吟红咏絮,邈若隔生。无以仰副高情,思之殊惘惘也。

王士祯《感旧集》一“钱谦益”条,《卢见曾补传》引《古夫于亭杂录》云:

余初以诗贽于虞山钱先生,时年二十有八。

《清史列传》九《王士祯传》略云:

王士祯,山东新城人。顺治十五年进士。十六年授扬州府推官。圣祖仁皇帝康熙三年总督郎廷佐巡抚张尚贤疏荐其品端才敏,奉职最勤。总河朱之锡亦以委盘河库,综核精详,协助堤工,剔除蠹弊,疏荐。下部叙录,内升礼部主事。〔康熙〕五十年五月卒于家,年七十有八。

寅恪案:渔洋初以诗贽于牧斋,乃在顺治十八年。故牧斋书有“八十老叟”之语。此时距郑延平率师入长江失败后不久,牧斋实参预大木此举。《白门秋柳》一题,钱柳俱涉嫌疑,自不欲和韵,否则《秋柳》原诗即使为人攫去,亦可重抄传寄。其答渔洋之言,不过推托之辞耳。至河东君是否真如牧斋所谓“当家老姥”“十指如锥”“吟红咏絮,邈若隔生”,亦殊有疑问。盖此时固不免多少为家务所干扰,但以当日士大夫之生活状况言,绝不致无挥毫作字之余暇,然则所谓“白家老媪,刺促爨下”,仍是婉言辞谢,借以免却外间之招摇而已。呜呼!当河东君赋《金明池·咏寒柳》词时,谢象三目之为“白氏女郎”。当王贻上请其和《秋柳》诗时,牧斋目之为“白氏老媪”。二十余年间,人事之变迁如此。牧斋诗云:“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见《有学集》三《夏五诗集·留题湖舫二首》之二。第四章已引。)渔洋山人虽非旧朝遗老,然亦生于明季。钱柳不肯和《秋柳》诗之微意,或能有所感悟欤?

夫明南都倾覆,牧斋随例北迁,据《有学集》一〇《红豆诗二集·后秋兴八首·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其五云:“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并见遵王《注》本《投笔集》。)当时牧斋迫于不得已而往北京,但河东君独留南中,仅逾一岁即顺治三年秋,牧斋遂返故里。可知钱柳临别时必有预约。两人以后复明之志愿,即决定于离筵之际矣。丁亥春,黄毓祺之案,牧斋实预其事,距前此白门分手时亦不过一年有半也。

黄毓祺案牧斋虽得苟免,然复明之志仍不因此而挫折。今就牧斋作品中所能窥见者,即游说马进宝反清一事。(寅恪案:马氏于顺治十四年九月清廷诏改其名为“逢知”。见《清史列传》八〇《马逢知传》。)关于牧斋本身之活动,兹可不详引。但涉及河东君者则备论述之,以明本文宾主轻重之旨也。

今检《瞿忠宣公集》五《留守封事类》“奏为天意扶明可必,人心思汉方殷,谨据各路蜡书,具述情形,仰慰圣怀。更祈迅示方略,早成中兴伟业事”略云:

臣子壬午举人元锡,因臣孙于去腊离家,未知其到粤消息,遣家僮胡科探视。于〔永历三年己丑〕七月十五日自家起程,今月十六日抵臣桂林公署,赍带臣同邑旧礼臣钱谦益寄臣手书一通,累数百言,绝不道及寒温家常字句,唯有忠驱义感溢于楮墨之间。盖谦益身在〔虏〕中,未尝须臾不念本朝,而规画形势,了如指掌,绰有成算。据言:“难得而易失者时也,计定而集事者局也。人之当局,如弈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著,有要著,有急著。善弈者,视势之所急而善救之。今之急著,即要著也。今之要著,即全著也。”(寅恪案:顾苓《塔影园集》一《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以隐语作楸枰三局,寄广西留守太保瞿公。”今《有学集》中,固多观棋之作,可称隐语,然与此书之明显陈述者,绝不相类。《投笔集·后秋兴之六》第四首云“腐儒未谙楸枰谱,三局深惭厪帝思”及《后秋兴之十二》第三首云“廿年薪胆心犹在,三局楸枰算已违”。牧斋诗语即指此致稼轩书言。岂云美虽间接获知其事,而未亲见原书,遂致有此误会那?至其列此事于黄案之前,其时间先后之讹舛,更不待辨矣。)夫天下要害必争之地不过数四,中原根本自在江南。长淮汴京,莫非都会,则宜移楚南诸勋重兵,全力以恢荆襄。上扼汉沔,下撼武昌。大江以南,在吾指顾之间。江南既定,财赋渐充,根本已固,然后移荆汴之锋,扫清河朔。其次所谓要著者,两粤东有庾关之固,北有洞庭之险。道通滇黔,壤邻巴蜀。方今吴三桂休兵汉中,三川各郡数年来非熊(指王应熊)在彼,联络布置,声势大振。宜以重兵径由遵义入川。三川既定,上可以控扼关陇,下可以掇拾荆襄。倘以刍言为迂而无当,今惟急著是问。夫弈棋至于急著,则苟可以救败者,无所不用。迩者燕京特遣恭顺、致顺、怀顺三〔逆?〕进取两粤。(寅恪案:《清史列传》七八《尚可喜传》略云:“崇德元年四月封智顺王。顺治三年八月同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征湖南。”牧斋书中“智顺”作“致顺”,乃音近笔误。原阙一字,今以意补为“逆”字。盖此三人者,在清为顺,在明为逆也。)因怀顺至吉安忽然缢死,故三路之师未即渡洞庭,过庾岭。然其势终不可遏,其期谅不甚远。岂非两粤最急时乎?至彼中现在楚南之劲〔敌〕,惟辰常马蛟麟为最。传闻此举将以蛟麟为先锋。幸蛟麟久有反正之心,与江浙〔虏?〕提镇张天禄、田雄、马进宝卜从善辈,皆平昔关通密约,各怀观望。此真为楚则楚胜,而为汉则汉胜也。蛟麟倘果翻然乐为我用,则王师亟先北下洞庭。但得一入长江,将处处必多响集。我得以完固根本,养精蓄锐,恢楚恢江,克复京阙。若谦益视息余生,奄奄垂毙,惟忍死盼望銮舆拜见孝陵之后,槃水加剑,席稿自裁等语。臣反覆披阅,虽谦益远隔万里,而彼身为异域之臣,犹知眷恋本朝,早夜筹维,思一得以图报效,岂非上苍悔祸,默牖其衷,亦以见天下人心未尽澌灭,真祖宗三百年恩养之报。臣敢不据实奏闻,伏祈皇上留意详阅,特赐鉴裁。臣缮疏方毕,适原任川湖督臣万年策自平溪卫取路黎靖来至桂林。具述虏镇马回子驻兵常德,实有反正之心。回子即名蛟麟者也。以情事度之,钱谦益楸枰三局揣摩之语,确相吻合,似非无据。岂非楚南拨云见日之时,而中兴之一大机会耶?

永历三年九月□□日具奏

据此牧斋《致稼轩书》作于顺治六年己丑之秋,其中已言及马进宝,故次年庚寅即有往金华游说马氏之事。更可注意者,即说马之举实与黄梨洲有关。黄宗羲《思旧录》“钱谦益”条(此条第四章已引,兹为便利论述,故重录之)云:

一夜余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自注:“即柳夫人”)意也。盖恐余之不来耳。是年(指顺治七年庚寅),十月绛云楼毁,是余之无读书缘也。

《鲒埼亭集》一一《梨洲先生神道碑文》略云:

公既自桑海中来,杜门匿景,东迁西徙,靡有宁居。又有上变于大帅者,以公为首,而公犹挟帛书,欲招婺中镇将以南援。

黄炳垕编《黄梨洲先生年谱》中“顺治七年庚寅”条云:

三月,公至常熟,馆钱氏绛云楼下,因得尽翻其书籍。

寅恪案:太冲三月至常熟,牧斋五月往金华。然则受之此次游说马进宝,实梨洲所促成无疑。观河东君特殷勤款待黄氏如此,则河东君之参预劝马反清之政治活动,尤可证明也。

又金氏《牧斋年谱》“〔顺治八年〕辛卯”条云:

为黄晦木〔宗炎〕作书绍介见马进宝于金华。(原注:“尺牍”)

金氏未言出于《尺牍》何通,但检《牧斋尺牍》中《致□□□》略云:

余姚黄晦木奉访,裁数行附候,计已达铃阁矣。友人陈昆良赴温处万道尊之约,取道金华,慨慕龙门,愿一投分。介恃道谊之雅,辄为绍介。晦木知必荷眄睐,先为遥谢。

寅恪案:此札乃致马进宝者。细玩其语气,介绍晦木与介绍昆良,时间相距至近,且足知两人俱是初次介绍。今检《浙江通志》一二一《职官表》“分巡温处道”栏云:

陈圣治,辽东锦州人。顺治十年任。

万代尚,辽东铁岭人。顺治十四年任。

孟泰,辽东辽阳人。贡士。顺治十六年任。

及《清史列传》八〇《马逢知传》略云:

〔顺治〕三年,从端亲王博洛南征,克金华,即令镇守。六年,命加都督佥事,授金华总兵,管辖金衢严处四府。七年九月,奏言臣家口九十余人,从征时即领家丁三十名星赴浙东,此外俱在旗下,距金华四千余里,关山迢递,不无内顾之忧。恳准搬取。下部知之。十三年迁苏松常镇提督。

并《有学集》七《高会堂诗集》有:

丙申重九海上作。

一题及《高会堂酒阑杂咏序》末署:

〔顺治十三年〕丙申阳月十有一日书于青浦舟中。

故综合推计牧斋之介绍晦木见马进宝于金华,实在顺治十三年丙申秋季以前,马氏尚未离金华赴松江之时。至《浙江通志》列万代尚之任温处台道,始于顺治十四年者,不过因排次便利,只书年而不书月。否则,绝无元旦上任除夕解职之理也。

又徐孚远《钓璜堂存稿》一二《怀陈昆良》(原注:“时闻瞿稼轩之变”)云:

嗟君万里赴行都,桂岭云深入望迂。岂意张公双剑去,却令伍子一箫孤。粤西驻辇当通塞,湖北扬旌定有无。分手三年鸿雁断,如余今日正穷途。

可见陈氏同是当时参预复明运动之人。牧斋介绍之于马进宝,必非寻常干进以求衣食者之比。惜光绪修《常昭合志稿》三一《义行门·陈璧传》仅云:

陈璧,字昆良。崇祯末尝三上书论事。不报。归隐。

寥寥数语,殊为简略。今读暗公此诗,则陈氏平生志事更可证知矣。

兹仅录牧斋作品中,庚寅夏往返金华游说马进宝之作品,并略加释证于下。《有学集》三《庚寅夏五集序》云:

岁庚寅之五月,访伏波将军于婺州。以初一日渡罗刹江,自睦之婺,憩于杭。往返将匝月,漫兴口占,得七言长句三十余首,题之曰《夏五集》。《春秋》书“夏五”,传疑也。疑之而曰“夏五”,不成乎其为月也。不成乎其为月,则亦不成乎其为诗。系诗于夏五,所以成乎其为疑也。《易》曰:“或之者,疑之也。”作诗者其有忧患乎?

寅恪案:此《夏五集》可称为第一次游说马进宝反清复明之专集。河东君参预此活动,尤为显著。读者应特加注意也。

《早发七里滩》云:

欲哭西台还未忍,唳空朱啄响云端。(遵王《注》本此句下有牧斋自注云:“谢皋羽《西台恸哭记》,即钓台也。其招魂之词曰:化为朱鸟兮,有啄焉食?”)

寅恪案:“未忍”者,即未忍视明室今已亡之意。前论牧斋《次韵答盛集陶见赠》诗“终然商颂归玄鸟,麦秀残歌讵忍删”句及牧斋编《列朝诗集》终于“丁集”事,俱详言之,兹不更赘。涵芬楼本“忍”作“得”,殊失牧斋本旨,故从遵王《注》本作“忍”。

《五日钓台舟中》云:

纬划江山气未开,扁舟天地独沿洄。空哀故鬼投湘水,谁伴新魂哭钓台?五日缠丝仍汉缕,三年灼艾有秦灰。吴昌此际痴儿女,竞渡 呶尽室回。

寅恪案:此诗第七、第八两句颇不易解。以恒情论,牧斋独往金华,河东君及其女应在常熟家中,殊与“吴昌”之语不合。岂河东君及其女虽不同牧斋至金华,但仅送之至苏州,留居于拙政园耶?俟考。检刘继庄献廷《广阳杂记》三“涵斋又言海澄公黄梧既据海澄以降,即条陈平海五策”条,其第二策云:

郑氏有五大商在京师苏杭山东等处,经营财货,以济其用。当察出收拿。

《清史列传》九《黄梧传》云:

顺治十三年七月梧斩伪总兵华栋等,率众以海澄县投诚。

延平王户官杨英《从征实录》“永历十一年丁酉五月”条云:

藩行令对居守户官郑宫傅察算,裕国库张恢,利民库林义等稽算东西二洋船本利息,并仁义礼智信,金木水火土各行出入银两。

《明清史料丁编》三《五大商曾定老等私通郑成功残揭帖》云:

(上缺。)万两,前往苏杭二州置买绫绸湖丝洋货,将货尽交伪国姓讫。一,顺治十二年五月初三、四等日,曾定老就伪国姓管库伍宇舍手内领出银五万两,商贩日本,随经算还讫。又十一月十一、二等日,又就伍宇舍处领出银十万两,每两每月供利一分三厘。十三年四月内,将银及湖丝缎匹等货搬运下海,折还母利银六万两,仍留四万两付定老等作本接济。

牧斋赋此诗时,郑氏之五大商尚未被清廷察出收拿。河东君之送牧斋至苏,或与此有关。夫郑氏之兴起,虽由海盗,但其后即改为经营中国南洋日本间之物产贸易。苏杭为丝织品出产地,郑氏之设有行店,自是当然之事。况河东君以贵妇人之资格,以购买物品为名,与绸缎店肆往来,暗作通海之举,可免为外人所觉察也。此说未敢自信,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五日泊睦州》云:

客子那禁节物催,孤篷欲发转徘徊。晨装警罢谁驱去,暮角飘残自悔来。千里江山殊故国,一抔天地在西台。遥怜弱女香闺里,解泼蒲觞祝我回。

寅恪案:第四句盖与第七、第八两句相关,谓不与家人同作金华之行也。或疑“自悔来”之语,乃此行不成功之意。但据前引《马逢知传》,顺治七年庚寅九月,进宝奏请搬取在旗下之家口,可知进宝实已受牧斋游说之影响。然则牧斋此次婺州之行,亦不可谓无所成就矣。

《桐庐道中》云:

涉江无事但寻花。(自注:“兰溪载花盈舟,越人笑之。”)

寅恪案:此句并自注可参下引《东归漫兴六首》之五。牧斋此行明是有事而曰“无事”,《与尺二书》中“一宿无话”之“无话”,遣辞用意正复相同,可发一笑也。

《留题湖舫(自注:“舫名不系园”)二首》之二云:

湖上堤边舣櫂时,菱花镜里去迟迟。分将小艇迎桃叶,遍采新歌谱竹枝。(《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芝麓所写“新”作“长”。)杨柳风流烟草在,杜鹃春恨夕阳知。凭阑莫漫多回首,水色山光自古悲。

寅恪案:此题二首,第四章已全引。第二首第二联亦特加论释。兹复移录第二首全文,借见牧斋此时之情感。今《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除牧斋《西湖杂感二十首》及梅村所绘图外,并有芝麓所书此诗,末署:

癸卯三月十又二日芝麓弟龚鼎孳拜题。

据此,孝升题字乃在牧斋卒前一年。若非赝作,则龚氏深赏牧斋此诗可以想见也。

《西湖杂感序》(此题序及诗皆依《江左三大家诗画合卷》牧斋自写本。其他诸本间有不同,而意义亦佳者,并附注于下,以供参考)云:

浪迹山东,系舟湖上。漏天半雨,夏月如秋。登登版筑,地断吴根。攘攘烟尘,天分越角。岳于双表,绿字犹存。南北两峰,青霞如削。想湖山之繁华,数都会之佳丽。旧梦依然,新吾安在。况复彼都人士,痛绝黍禾。今此下民,甘忘桑椹。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何以谓之,嘻其甚矣。昔者南渡行都,慭遗南士。(“士”涵芬楼本及《注》本作“市”。)西湖隐迹,返抗西山。(涵芬楼本及注本“返”作“追”。)嗟地是而人非,忍凭今而吊古。丛残长句,凄绝短章,酒阑灯灺,隔江唱越女之歌。风急雨淋,度峡落巴人之泪。敬告同人,勿遗下体,敢附采风,聊资剪烛云尔。庚寅夏五憩湖舫凡六日,得诗二十首。(诸本此句下有“是月晦日,记于塘栖道中”十字。)特倩梅村祭酒作图以为缘起,今并录之。

寅恪案:此序中“侮食相矜,左言若性”之句,出《文选》四六王元长《三月三日曲水诗序》。遵王已引,不待更释。牧斋用此典以骂当日降清之老汉奸辈,虽己身亦不免在其中,然尚肯明白言之是天良犹存,殊可哀矣。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七三《别集类》“朱鹤龄愚庵小集”条云:

〔鹤龄〕与钱谦益为同郡,初亦以其词场宿老,颇与倡酬。既而见其首鼠两端,居心反覆,薄其为人,遂与之绝。所作《元裕之集后》一篇,称裕之举金进士,历官左司员外郎,及金亡不仕,隐居秀容,诗文无一语指斥者。裕之于元,既足践其土,口茹其毛,即无反詈之理。非独免咎,亦谊当然。乃今之讪辞诋语,曾不少避,若欲掩其失身之事,以诳国人者,非徒悖也,其愚亦甚云云。其言盖指谦益辈而发,尤可谓能知大义者矣。

寅恪案:牧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点。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所使然。若谓其必须始终心悦诚服,则甚不近情理。夫牧斋所践之土,乃禹贡九州相承之土;所茹之毛,非女真八部所种之毛,馆臣阿媚世主之言,抑何可笑。回忆五六十年前,清廷公文往往有“食毛践土,具有天良”之语。今读提要,又不胜桑海之感也。

《西湖杂感二十首》,其二云:

潋滟西湖水一方,吴根越角两茫茫。孤山鹤去花如雪,葛岭鹃啼月似霜。油壁轻车来北里,梨园小部奏西厢。而今纵与空王法(“与”诸本作“会”),知是前尘也断肠。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四章引河东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一“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蒙蒙。金鞭油壁朝来见,玉佩灵衣夜半逢”两联相证发。柳赋诗在崇祯十二年己卯,钱赋诗在顺治七年庚寅。相去十二载,湖山一隅,人事变迁,已复如此,真可令人肠断也。

其八云:

西泠云树六桥东,月姊曾闻下碧空。杨柳长条人绰约,桃花得气句玲珑。(诸本此句下自注云:“桃花得气美人中。西泠佳句。为孟阳所吟赏。”)笔床研匣芳华里,翠袖香车丽日中。今日一来方丈室,(“一来”诸本作“一灯”。)散花长侍净名翁。

寅恪案:此首为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第七句牧斋自写本作“一来”,不作“一灯”,盖用佛典“四向”之一以指河东君。牧斋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答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云:“沾花丈室何曾染。”竟在十年之前作此预言矣。

其十六云:

建业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尽风流。白公妓可如安石,苏小坟应并莫愁。戎马南来皆故国,江山北望总神州。行都宫阙荒烟里,禾黍丛残似石头。(诸本此句下有自注云:“有人问建业。云吴宫晋殿亦是宋行都矣。感此而赋。”)

寅恪案:此首自伤其弘光元年五月迎降清兵之事。夫南宋都临安,犹可保存半壁江山,岂意明福王竟不能作宋高宗耶?“吴宫晋殿”乃指明南都宫阙而言,不过诡称前代之名为隐语耳。

其十七云:

珠衣宝髻燕湖滨,翟茀貂蝉一样新。南国元戎皆使相,上厅行首作夫人。红灯玉殿催旌节,画鼓金山压战尘。粉黛至今惊毳帐,可知豪杰不谋身。(诸本此句下有自注云:“见周公谨罗大经诸书,亦南渡西湖盛事。”)

寅恪案:此首以梁红玉比河东君,甚为恰当,牧斋赋诗以梁比柳者甚多。此首作于游说马进宝反清之际,其期望河东君者,更与他作泛指者不同。可惜河东君固能为梁红玉,而牧斋则不足比韩世忠。此乃人间之悲剧也。

《东归漫兴六首》,其一云:

经旬悔别绛云楼,衣带真成日缓忧。入梦数惊娇女大,看囊长替老妻愁。碧香茗叶青磁碗,红烂杨梅白定瓯。此福天公知吝与,绿章陈乞莫悠悠。

寅恪案:此首可与第四章所引《东山酬和集》二牧翁《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及河东君《次韵诗》参照。钱柳两诗作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牧斋此诗则为顺治七年庚寅所赋,就牧斋方面言之,则地是人是而时世则非。故赋此首时,与当日只限于私人情感者,更复不同矣。

其三云:

棨戟森严礼数宽,辕门风静鼓声寒。据鞍老将三遗矢,分阃元戎一弹丸。戏海鱼龙呈变怪,登山烟火报平安。腐儒箧有英雄传,细雨孤舟永夜看。

寅恪案:《牧斋外集》一〇《马总戎四十序》略云:

今伏波犹古伏波也。予读史好观马文渊行事。

故牧斋所作关于马进宝之诗文,皆用马援之典。此首亦是其一。玩此诗之辞旨,盖怀疑进宝是否果能从己之游说以叛清复明。《华笑庼杂笔》一“黄梨洲先生批钱诗残本”条《东归漫兴》批云:

牧斋意欲有所为,故往访伏波,及观其所为,而废然返櫂。

可供参证也。

其四云:

林木池鱼灰烬寒,鸳湖恨水去漫漫。西华葛帔仍梁代,(自注:《南史》云,任昉子西华,流离不能自振,冬月着葛帔练裙。)东市朝衣尚汉官。白鹤遄归无石表,(“石表”遵王《注》本作“表柱”。)金鸡旋放少纶竿。旧棋解覆唯王粲,东阁西园一罫看。(自注:“过南湖,望勺园,悼延陵君而作。其子贫薄,故有任西华之叹。”寅恪案:来之有子名祖锡,字佩远。徐暗公《钓璜堂存稿》一三《吴佩远郊居(七律)》首句云:“雅游季子已家贫。”张玄箸煌言《张苍水集》第二篇《奇零草·送吴佩远职方南访行在兼会师郧阳四首》之四结语云:“凭君驰蜡表,蚤晚听铙歌。”祖锡本末详见徐俟斋枋《居易堂集》一四《吴子墓志铭》及《吴子元配徐硕人墓志铭》并《苍水集》所附王慈撰《张忠烈公诗文题中人物考略》及陈乃乾、陈洙撰《徐暗公先生年谱》“顺治三年丙戌”条。牧斋此诗自注所指来之之子,即是佩远也。)

寅恪案:此首与下一题《感叹勺园再作》,同是为吴昌时而赋,俟于下题论之。

其五云:

水迹云踪少滞留,拖烟抹雨一归舟。虽无桃叶迎双桨,(自注:“妇嘱买婢不得。”)恰有兰花载两头。古锦裹将唐百衲,(自注:“买得张老颂琴,盖唐斫也。”)行宫拾得宋罗 。(自注:“宋景灵宫以七夕设摩罗 。今市上犹鬻之。”)孺人稚子相劳苦,一握欢声万事休。

寅恪案:此首第一联可与前引《桐庐道中》诗“涉江无事且寻花”句并注参读。河东君嘱牧斋买婢,而牧斋不能完成使命。揆以当日情势,江浙地域乱离之后,岂有买婢不得之理。盖旧时婢妾之界画本不甚分明,牧斋于此嫌疑之际最知谨慎。第四章引河东君依韵和牧斋《中秋日携内出游二首》之二“夫君本自期安桨”句,自注云:“有美诗云:迎汝双安桨。”今牧斋诗既用王献之故事,然则买婢不得,非不得也,乃不敢也。买琴乃为河东君,买摩罗 乃为赵管妻。牧斋此等举动,真不愧贤夫慈父矣。

其六云:

不因落薄滞江干,那得归来尽室欢。巷口家人呼解带,墙头邻姥问加餐。候门栗里天将晚,秉烛羌村夜向阑。檐鹊噪干灯穗结,笑凭儿女话团

寅恪案:此首写小别归来家人团聚之情事,殊为佳妙。牧斋性本怯懦,此行乃梨洲及河东君所促成。惴惴而往,施施而归,故庆幸之情溢于言表也。检《清史列传》八〇《马逢知传》略云:

〔顺治七年〕十一月,土贼何兆隆啸聚山林,外联海贼,为进宝擒获,随于贼营得伪疏稿,谓进宝与兆隆通往来,疏请明鲁王颁给敕印。又得伪示,称进宝已从鲁王。进宝以遭谤无因,白之督臣陈锦,以明心迹。锦疏奏闻。得旨,设诈离间,狡贼常情。马进宝安心供职,不必惊惧。

据此马氏为人反覆叵测,可以推知。何兆隆一案与牧斋金华之行,时间相距至近,两者或有关系,亦未可知。然则牧斋此行,实是冒险,河东君送之至苏,殆欲壮其胆而坚其志欤?

《感叹勺园再作》云:

曲池高馆望中赊,灯火迎门笑语哗。今旧人情都论雨,暮朝天意总如霞。(寅恪案:此联下句遵王《注》引范石湖《占雨》诗“朝霞不出门,暮霞行千里”为释,甚是。但牧斋意则以“朝霞”比建州,以“暮霞”比永历,亦即左太冲《魏都赋》“彼桑榆之末光,逾长庚之初晖”之旨,谓天意将复明也。至上句遵王已引《杜工部集》一九《秋述》一文“旧雨来,今雨不来”为释,固昔人所习知。唯今日游北京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者,恐未必尽知耳。一笑。)园荒金谷花无主,巷改乌衣燕少家。惆怅夷门老宾客,停舟应不是天涯。

寅恪案:牧斋此行过嘉兴,感叹勺园,一再赋诗,兼寓朝政得失、民族兴亡之感,不待赘论。其实牧斋之微旨尚不止此,盖勺园者,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春由杭至禾养疴之地。是年冬,牧斋至嘉兴遇惠香(当即卞玉京),河东君之访半野堂,亦预定于此时。职是之由,勺园一地乃钱柳因缘得以成就之枢纽。牧斋不惮一再赋诗,殊非偶然。今《梅村集》中关于勺园之诗,《鸳湖曲》一首最为世所传诵。读者谓其追伤旧朝亡友而已,但不知其中实隐藏与卞玉京之关系。其微旨可从原诗辞句中揣知之也。特记于此,以告世之读骏公诗者。

《婺归以酒炙饷韩兄古洲口占为侑》云:

好事何人问子云,一甘逸少与谁分。酒甜差可称欢伯,炙美真堪遗细君。大嚼底须回白首,浅斟犹忆醉红裙。(自注:“兄高年好谈风怀旧事。”)晴窗饭罢摩双眼,硬纸黄庭向夕曛。(自注:“兄家藏杨许黄庭楷书,日摹数纸。”)

寅恪案:《有学集》二四《韩古洲太守八十寿序》云:

岁在旃蒙协洽,雷州太守古洲韩兄,春秋八十。余曰:“是吾年家长兄也。是吾吴之佳公子,良二千石,国之老成人也。是闳览博物之君子,海内收藏赏鉴专门名家也。”

嘉庆修《雷州府志》九《职官表》“明知府”栏载:

韩逢禧,长洲人。官生。天启元年任。

李之华。

丁纬。

范得志,七年任。

容庚君藏《兰雪斋刻定武兰亭帖》附韩氏《跋》云:

余先宗伯(寅恪案:逢禧父世能,曾任礼部侍郎。事迹见《明史》二一六《黄凤翔传》附世能传、《明诗综》五一“韩世能”条及同治修《苏州府志》八七《长洲县·韩世能传》等。)于万历甲戌曾得韩侂胄所藏《定武兰亭》,时余尚未生。及余既长,笃好法书,遂蒙见赐。临玩最久,寝食与俱。崇祯庚午又购得荣芑所藏本,二卷皆严氏物。“荣芑本”有项子京印识。今阅此本,与余所藏荣芑旧本同一手拓出,纸墨奇古,神采勃发。卷内有朱文公手题,前后亦有项子京印识,可见项氏藏物之富如此。〔天启四年〕甲子,解组归田,心厌烦嚣,复得睹此,合余藏二卷,同校于半山草庐。三卷同是定武真刻,六百余年神物,今得并来同聚一室,大是奇缘,眼福良厚矣。喜书其后。半山老人韩逢禧。(下钤有“朝延氏”印。)

又容君藏《钟繇荐季直表帖》附秋囿老民《跋》云:

韩跋各看款题志皆俗手揭去。黑纸白字名曰“黑老虎”,非降龙伏虎,不能得也。

及翁同龢题诗二首,其二云:

满口娑婆不识佛,天台山鸟劝君归。何如一切都捐弃,黑老虎来为解围。(自注:“韩逢禧尝学佛,再髡而再发。入天台遇樵者,诃之曰,满口娑婆哄度日云云。册有韩印,戏及之。黑老虎乃前跋中语也。”)

又容君藏《安素轩石刻中唐人书七宝转轮圣王经》附韩氏《跋》云:

此为唐相钟绍京手迹。书法悉宗右军《乐毅论》,时兼有欧、虞、褚体,正见其集大成也。纸为硬黄,烂熳七千余言,神采烨然,真世之罕物。相传鲜于困学公珍藏此卷于室中,夜有神光烛人者,非此其何物耶?长洲韩逢禧识。

唐蕉庵翰题《唯自勉斋长物志》中《书画名迹类》云:

南海吴学士荣光所刻藏宋玉石本《定武兰亭》,后有明崇正间韩太守逢禧跋云,明成国公朱箑庵旧物,与虑鸿草堂图永兴庙堂真迹九件,同时售于项氏天籁阁。此卷项氏藏印累累,凡《兰亭》所用之印,卷中无不有。其为一时所押可知。传之有绪,足为吾斋中书迹甲观。

韩氏事迹虽未能详知,但依上所引资料亦可得其涯略。牧斋此诗自表面观之,辞旨与游说马进宝之事无涉,又非汪氏游舫与湖山盛衰、家国兴亡有关者之比,似甚奇特。细思之,《夏五》一集乃赴婺说马之专集,牧斋由金华还,即以酒炙饷韩,侑以此诗。若说马之事与韩氏无关,则牧斋不应插入此题。颇疑古洲既多藏彝器字画,牧斋或取其一二与马伏波有关之假古董,以为谒见进宝之贽。及其归也,自应以酒炙相饷。又韩氏好谈风怀旧事,牧斋此次经过苏州嘉兴,韩氏必与之谈及昔年柳、卞在临顿里勺园之艳迹,故牧斋诗语戏及之。翁叔平谓古洲“再髡再发”,足见韩氏亦是欲“老皈空门”而不能实行者,其人正与牧斋相类。《有学集·病榻消寒杂咏》云:“蒲团历历前尘事,好梦何曾逐水流。”不仅自咏,亦可兼咏韩氏也。

《书〈夏五集〉后示河东君》云:

帽檐欹侧漉囊新,乞食吹箫笑此身。南国今年仍甲子,西台昔日亦庚寅。(自注:“皋羽西台恸哭,亦庚寅岁也。”)闻鸡伴侣知谁是,画虎英雄恐未真。诗卷丛残芒角在,绿窗剪烛与君论。

寅恪案:此首为《夏五集》全集之结论。第二句寓复明之意。第三句谓永历正朔犹存。第五句目河东君为同心同志之人。第六句用《后汉书·列传十四·马援传》援《诫兄子严敦书》中“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之语,牧斋盖疑马进宝之不可恃也。总而言之,牧斋此次金华之行,河东君为暗中之主持人,细绎此诗辞旨,更无疑义矣。

牧斋《庚寅夏五集》后一年所赋之诗,最佳最长者应推《哭瞿式耜(五言排律)》一题。本文以范围限制之故,不能全引,惟择其中有关诸句,并牧斋自注,略论述之于下。

《有学集诗注》四《哭稼轩留守相公诗一百十韵用一千一百字》略云:

(自注:“已下叙闻讣为位之事。”)伤心寝门外,为位佛灯前。一恸营魂逝,三号涕泗涟。脩门归漠漠,故国望姗姗。庚寅征览揆,辛卯应灾躔。(自注:“君生于庚寅,甲子一周而终,故引庚寅以降之词。其闻讣辛卯夏也,故引朔日辛卯之诗。皆假借使之也。”)剑去梧宫冷,刀投桂水煎。(自注:“已下叙其戊辰后归田燕游之事。”)拊心看迸裂,弹指省轰阗。攀附龙门迥,追陪鹤盖连。园林归绿水,屋宇带红泉。一饭常留客,千金不问田。以忙消块垒,及睱领芳妍。日落邀宾从,舟移沸管弦。丹青搜白石,杖履撰松圆。(自注:“君好藏白石翁画。于程又有师资之敬。”)

寅恪案:关于钱、瞿之交谊及当日明清兴亡诸端,兹不具论。所可注意者,即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初访牧斋于半野堂,次年即崇祯十四年辛巳夏钱柳结缡于茸城舟中两大事。牧斋此诗中“舟移沸管弦”句或间接有关涉,尚难确定。若就稼轩方面言之,则《东山酬和集》中不载瞿氏篇什,此或因稼轩虽曾赋诗,但未被牧斋收录所致。今日瞿氏作品遗佚颇多,殊不易决言,揆以稼轩与牧斋及河东君之关系,如第四章论述绛云楼落成诗所引《牧斋尺牍》例之,稼轩似非如黄陶庵之不以河东君为然者,何故于钱柳因缘之韵事绝无一语道及,甚不可解。姑记此疑,以俟更考。

又,此年牧斋所赋诗当亦不少,今所存者排列先后恐有错乱。诗题有关诸人,可考见者殊不多,故只择数题列之于下。

《寄怀岭外四君四首》,其一《金道隐使君》(自注:“金投曹溪为僧”)云:

(诗略。)

其二《刘客生詹端》云:

(诗略。)

其三《姚以式侍御》云:

(诗略。)

其四《咏东皋新竹寄留守孙翰简》云:

笋根苞粉尚离离,裂石穿云岭外知。祖干雪霜催老节,孙篁烟霭护新枝。紫泥汗简连编缀,青社分符奕叶垂。昨夜春雷喧北户,老夫欣赋箨龙诗。

寅恪案:前论牧斋《庚寅人日示内》诗及河东君和诗,已略及金、刘、姚三人。惟瞿翰简未及。故特录此诗全文。“翰简”者,指稼轩孙昌文而言。永历特任昌文为翰林院检讨,稼轩两疏恳辞,原文见《瞿忠宣公集》六,兹不具引。鄙意此时牧斋与永历政权暗中联络。其寄此四诗,必有往来之便邮无疑也。《赠卢子繇》云:

云物关河报岁更,寒梅逼坐见平生。眉间白发垂垂下,巾上青天故故明。老去闲门聊种菜,朋来参语似班荆。楞严第十应参遍,已悟东方鸡后鸣。

寅恪案:杭大宗世骏《道古堂集》二九《名医卢之颐传》略云:

之颐,字子繇,生明熹宗时,号晋公,又自称芦中人。父复,字不远,精于医理。《旧史》曰:陈曾藙传论之颐云,岁丙戌监国者在山阴,之颐杖策往谒,大为亲信,授职方郎。事败,跳身归里间,与旧相识者往来。门庭杂沓,踪迹不测。性又简傲,虽以医术起家,轻忽同党,好自矜贵,出入乘轩车,盛傔从,广座中伸眉抵掌,论议无所忌。识者谓必中奇祸。顷之,两目皆盲, 成废人,不出户庭,而曩所交游皆断绝,诧叹一室,竟以愤懑卒。此殆天之所以保全之也。

可见牧斋此时相与往来之人,其酬赠诗章见于《有学集》者,大抵为年少尚未有盛名而志在复明之人。如晋公即是一例。其他诸人,皆可以此类推之也。

《七十答人见寿》(涵芬楼本题下有“辛卯”二字)云:

七十余生底自嗟,有何鳞爪向人夸。惊闻窸窣床头蚁,羞见彭亨道上蛙。著眼空花多似絮,撑肠大字少于瓜。三生悔不投胎处,罩饭僧家卖饼家。

寅恪案:葛万里《牧斋先生年谱》“顺治八年辛卯”条(参《有学集》六《秋槐别集·乙未小至日宿白塔寺与介立师兄夜话辛卯秋憩友苍石门院,扣问八识规矩,屈指又五年矣,感而有作二首》)云:

春游武林。夏有《哭稼轩》长篇。自记:九月避喧却贺,扁舟诣白下怀东(自注:“佟中丞。”)寓。朱雀桁市嚣聒耳,乃出城,栖止长干大报恩寺,与二三禅侣优游浃月,论三宗而理八识云云。

牧斋此年秋避寿却贺,往金陵寓佟国器家。据上引《福建通志》此年佟氏任福建左布政使。至牧斋之诣金陵,怀东是否在家,尚难确知。即使在家,为时亦必不久。似此情况,牧斋与外人往还,较为便利。然终嫌其嚣聒,乃迁居大报恩寺。颇疑此中尚有待发之覆。盖当日志怀复明诸人,往往托迹方外,若此辈谒牧斋于怀东寓所者过多,则不免惹起外间惊怪,转不如竟栖止于佛寺,更为妥慎。其言与禅侣研讨内典,恐不过掩饰之辞。后来牧斋再往金陵,亦尝栖止于报恩寺,仍是为顺治十六年己亥郑延平大举攻取南都之准备也。又检许谷人浩基编《郑延平年谱》“永历七年癸巳三月张名振张煌言请师入长江”条,附《按语》云:

浩基按:名振与煌言凡三入长江,而未知初入长江为何年?又不知题诗祭陵为何年?各书纪载纷岐,莫知所据。《鲁春秋》《东南纪事》俱作壬辰。《海东逸史》作癸巳。《小腆纪年》作癸巳初入长江,而甲午题诗祭陵。《台湾外纪》《海上见闻录》亦作癸巳,而未言祭陵事。《南疆绎史》《明季南略》则俱作甲午。尤有不可解者,全氏撰《苍水碑》云,癸巳冬入吴淞,明年军于吴淞,会名振之师入长江,遥祭孝陵。甲午再入长江。盖癸巳之明年即甲午也。既书明年,下复系甲午,误甚。谢山犹恍惚其词,后人更难推测矣。

假定张名振、张煌言此次率师入长江至京口之年果为壬辰者,则其前一年辛卯秋牧斋避寿至金陵似与之有关。而此年秋间牧斋所赋《京口观棋六绝句》,其六云:

金山战罢鼓桴停,传酒争夸金凤瓶。此日江山纡白发,一枰残局两函经。

尤可注意矣。夫牧斋不在家作生日,避往金陵,其故河东君必知之。然则牧斋此次复明之活动,河东君亦曾参预其事,可无疑也。

今检《有学集》顺治九年壬辰十年癸巳两年间皆无诗什。金氏《牧斋先生年谱》“癸巳”条云:

季春,游武林,复往金华。先生《伏波弄璋歌》有“百万婺民齐合掌,浴儿仍用五铢钱”等句。按:此盖劝伏波复汉也。(原注:“壬辰、癸巳奔走国事,无诗。《武林观棋》及《伏波弄璋歌》,当是癸巳所作,并入《敬他老人集》者。又按:〔李〕定国退师,先生仍事联络,其志弥苦已。”)

寅恪案:金氏因此两年不见牧斋之诗,因以意取顺治十一年甲午所作《伏波弄璋歌》为癸巳年所赋,实非有确据。但牧斋于此两年间《有学集》中未录存其诗,亦必有待发之覆。据《塔影园集》一《东涧遗老钱公别传》云:

安西将军李定国以永历六年七月克复桂林,承制以蜡书命公及前兵部主事严栻联络东南。公乃日夜结客,运筹部勒,而定国师还。于是一意学佛,殚心教典,凡十年而卒。

《有学集》三七《严宜人文氏哀辞序》云:

宜人姓文氏,东阁大学士谥文肃震孟之长女,嫁兵部主事严栻,少保谥文靖讳讷之孙也。文肃忠果正直,耿然如秋霜夏日,爱其女,以为类己。文肃参大政,百日而罢。归里,逾年而卒。宜人从夫官信阳,哭其父,过时而毁,忽忽如不欲生。越九年而卒,崇祯甲申之十一月也。年四十有六。日月有时,卜葬于虞山祖茔之侧,哀子熊属其舅氏秉撰述行状来请为志,伏地哭不能起。余为感而泣下。往文肃辍讲筵归,改葬陆夫人,以丘嫂之谊,谒余为铭。今老居此世,忍复执笔而铭其女乎?宫邻金虎,感倚伏于前;左带沸唇,悼横流于后。弦么徽急,墀叹壑盈,俯仰三世,于余心有戚戚焉!弹毫缀思,百端交集,聊为哀辞一通,以写余怀。

《常昭合志稿》二五《人物门·严栻传》(参郏抡逵《虞山画志》二“严栻”条)略云:

严栻,字子张,号髻珠,泽子。少颖悟,工书画篆刻,兼善骑射。登进士,(寅恪案:《本志》二〇《选举表》“进士”栏载:“严栻,崇祯〔七年〕甲戌科进士。”“举人”栏载:“严栻,崇祯〔三年〕庚午科举人。”)知信阳州。丁艰服阕,起为兵部主事,未赴。顺治初,大吏交荐,自以衰废固辞。卒年七十有九。

夫顾云美所记,自非虚构,可不待言。然今尚未发见他种材料可以证实顾氏之说者。检《明史》二七九《堵允(胤)锡传》略云:

时〔桂〕王在武冈,加胤锡东阁大学士,封光化伯,赐剑,便宜从事。胤锡疏请,得给空敕铸印,颁赐秦中举兵者。时颇议其专。

则李定国承制,以蜡书命钱、严联络东南,亦是可能。盖胤锡当日地位权势远不及定国,尚能作如是举动,何况李氏复取桂林,孔有德自杀,声威正盛之时乎?沈佳《存信编》(据朱希祖君《明季史料题跋·钞本存信编跋》所引)云:

永历六年〔壬辰〕冬,谦益迎姚志卓、朱全古祀神于其家。(寅恪案:《有学集》四《绛云余烬集(上)》有《朱五兄藏名酒肆自号陶然余为更之曰逃禅戏作四小诗》一题及同书四二《戏作朱逃禅小影赞》有“朝扶鸾,夕降乩”之语。未知朱逃禅是否即朱全古?附记于此,以俟更考。)定入黔请命之举。七年〔癸巳〕七月,姚志卓入贵筑行营,上疏安隆,召见慰劳赐宴,遣志卓东还,招集义兵海上。冢宰范矿以朱全古万里赴义,题授仪制司主事。八年七月,遣内臣至厦门,册封漳国公郑成功为延平王。九年三月,简封朱全古兼兵科给事中,视师海上。先是甲午秋文安之密与全古曰:“刘〔文秀〕李〔定国〕之交必合,众志皆与孙〔可望〕离,但未知事机得失如何也。我当以冬还蜀,君可以春还〔吴〕,吴楚上下流观察形势,各靖其志。”是年春,海上有警,行营吏部尚书范矿请遣使宣谕姚志卓,遂命全古。全古还吴,转渡江,由海门至前山洲。志卓已卒。全古宣敕拜奠。丁酉入楚报命。十三年六月,延平王郑成功率师围南京。

《南疆逸史》三六《姚志卓传》云:

乙未冬,入海攻崇明,殁于阵。浙东封仁武伯。

假定沈氏之言可信,姚志卓、朱全古曾于壬辰年亲至牧斋家,则钱柳复明之举动若是活跃,其诗篇后来以避忌讳删弃,殊不足怪。《投笔集·小舟惜别》云:

北斗垣墙暗赤晖,谁占朱鸟一星微?破除服珥装罗汉,(自注:“姚神武有先装五百罗汉之议,内子尽橐以资之,始成一军。”)灭损齑盐饷佽飞。娘子绣旗营垒倒,(自注:“张定西谓阮姑娘:‘吾当派汝捉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殒。惜哉!”)将军铁槊鼓音违。(自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战,死崇明城下。”)须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视瘠肥?(自注:夷陵文〔安之〕相国来书云云。)

据牧斋所言,河东君捐资以助姚军,应在甲午及乙未两年间事,而牧斋以姚氏战死于顺治十二年乙未与《南疆逸史》同,唯秋冬季节稍异。是志卓之死在九、十月间,故传闻微有参差耳。至诸本列姚氏之死于前一年,鄙意牧斋为亲预此举之人,此诗又涉及河东君,其所记之年必非误记。观前论黄毓祺案牧斋被逮之年,可以推知也。至阮姑娘者,当实是女性。汪光复《明季续闻》略云:

己丑秋,晋阮进太子少傅。进侄浚英义将军。阮美、阮骍、阮骥俱左都督。

又云:

甲午春正六日,再入京口,至观音门仪真一带,擒斩参将阮姑娘。

阮姑娘究为何人,尚待考证。但其为阮进之女或侄女,似无可疑。若非然者,张名振绝不致派一男子侍柳夫人,岂不成为河东君之面首,而牧斋亦不应以定西此语相夸也。金氏《牧斋年谱》“丙申”条以牧斋《秋兴诗》自注中之阮姑娘为阮骏,而以甲午年死于京口之阮姑娘别为一人,误矣。又牧斋“娘子绣旗营垒倒”句,自是指阮姑娘。遵王《注》引唐平阳公主事为释,此世人习知之古典,尚不足了解当日之今典也。检《钓璜堂存稿》二〇《北伐命偏裨皆携室行因歌之》云:

浪激风帆高入云,相看一半石榴裙。箫声宛转鼓声起,江左人称娘子军。长江铁锁一时开,旌旆飞扬羯鼓催。既喜将军挥羽入,更看素女舞霓来。挥戈筑垒雨花台,左狎夫人右酒杯。笑指金陵佳丽地,只愁难带荔枝来。

《徐暗公先生年谱》“弘光元年(自注:顺治二年)乙酉”条云:

冬在闽娶戴氏。

《年谱》后附录黄仲友定文《东井文钞》“书《鲒埼亭集·徐暗公传》后”云:

戴氏者,从亡总兵戴某女也。与暗公善,谓暗公文弱,风涛戎马,难以自全,而其女有文武才,以妻暗公。戴戎装握刀上阵,艰危奔走,卒赖其力以免。暗公卒于潮,戴上书州守,乞负骨归葬,许之。乃与其仲子永贞扶榇归松江,与暗公前妻姚,同志相守以死。至今松江人传其戎服遗像。

寅恪案:暗公之诗似讥当日复明舟师偏裨携带眷属,致妨军事之进行者。但复据黄氏所记暗公后室戴夫人事,则知当时海上复明诸军实有能戎装握刀上阵之女性,故牧斋诗自注中之阮姑娘乃女子,而非阮骏之托名,更得一旁证矣。又牧斋诗自注引文氏书语,此书疑是永历九年即顺治十二年乙未由朱全古转致者。姚氏封号,似以温书作“仁武”者为是,若“神武”则恐因吴音相近致讹也。至金氏《牧斋年谱》谓“定国退师,先生仍事联络,其志弥苦已”,所言甚是。顾氏所谓“定国师还,于是一意学佛,殚心教典,凡十年而卒”,则殊与事实不符。云美非不知牧斋在定国师还以后之复明活动,但不欲显言之,恐招致不便耳。

顺治十一年甲午牧斋集中有二作品与马进宝有关,亦即与复明之活动有关也。《牧斋外集》一〇《马总戎四十寿序》略云:

大元戎马,公专征秉钺,开府婺州者七载余,而春秋方四十。四月十有三日,为悬弧之辰。予以衰老,辱知于公,礼之以函丈,申之以盟好,其能不叙次一言,以效封人之祝?

寅恪案:《清史列传》二《和硕端重亲王博洛传》云:

〔顺治三年〕六月围金华,七月克之。

及同书八〇《马逢知传》云:

〔顺治〕三年,从端重亲王博洛南征,克金华,即令镇守。

故牧斋谓马氏“开府婺州者七载余”,应指自顺治三年七月至十一年四月而言也。《有学集》五《绛云余烬集(下)伏波弄璋歌六首》,其五云:

龙旗交曳矢频悬,绣褓金盆笑胁骈。百福千祥铭汉字,浴儿仍用五铢钱。

其六云:

充闾佳气溢长筵,孔释分明抱送年。授记不须寻宝志,老夫摩顶是彭篯。

寅恪案:依“摸顶”句,可知马进宝生子,牧斋亲往金华致贺。其时间当在甲午秋间,观此歌前第六题为《甲午春观吴园次怀人诗卷》及同书一七《季沧苇诗序》云“甲午中秋余过兰江”句可证。又此歌前第二题为《武陵观棋六绝句》,其第一首有“初桐清露又前期”句,其第六首有“太白芒寒秋气澄”句,是牧斋此次往金华,秋间经过杭州之一旁证也。牧斋“五铢钱”句,复明之意甚显,遵王不敢注一字。检《后汉书·列传十四·马援传》云:

初,援在陇西,上书言,宜如旧铸五铢钱。事下三府,三府奏以为未可许,事遂寝。及援还,从公府求得前奏难十余条,乃随牒解释,更具表言,帝从之。

则牧斋之诗,不仅表示复明之微旨,实亦采用马文渊故事也。但马氏虽“爱结纳名流”,实不通文墨,牧斋之深意,彼自不能了解也。(参阮葵生《茶余客话》八“马进宝”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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