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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余生

8|余生

The Rest of My Life

一切始于一次令人匪夷所思的消失。是的,以此刻我执笔为文为基点,距台湾影星郭咏诗最后一次神秘现身于公众视野中,业经七年有余;设若她依旧平安健在,也已年近半百了。众人公认,这位影后跌宕起伏的前半生,包括童年遭遇、出道、绯闻、婚姻;她堪称出神入化,层次富丽如花朵复瓣重层绽开的表演;她独特的气质与率真,以及最终导致她演艺事业重创的婚外情——多姿多彩,峰回路转,其戏剧化程度不下于她所主演的众多作品。资料显示,自22岁以首部电影《我和鳄鱼的午茶约会》出道以来,十年间她迅速走红,囊括各大小影展演员奖项共计二十余项;2267年的柏林影展、威尼斯影展双影后桂冠更将她的声望推向巅峰。然而,无人预料她的演艺事业竟会以此种方式戛然而止——2270年,距擒获史无前例的同年双影后桂冠仅三年,于拍摄完由前夫日本导演松山慎二编导的悬疑爱情惊悚片《婚礼的预言鸟》之后,这位时年35岁,事业正如日中天的国际巨星竟就此失踪,人间蒸发。包括其家人亲友、经纪公司与工作伙伴等,全数与其失联。没有任何人知晓她的下落。

事前并无任何预兆。台湾地区及日韩警方为此相继发动地毯式搜索调查,历时近二年,依旧全无所获,铩羽而归。而正当众人逐渐接受影后或已惨遭不测,亲友们亦不再怀抱希望时,2276年,于消失整整六年后,竟有民众于冰岛雷克雅未克疑似捕捉到她的身影。这一度令众人燃起一线希望。然而事与愿违,影后郭咏诗失踪之谜并未得解——那反而像是回光返照,无边迷雾中的惊鸿一瞥——她再次消失,隐遁于茫茫人海,并未重回公众视野;同样继续与其家人亲友失联。换言之,我们或可如此推论:郭似乎对行踪暴露一事充满戒心;且其失踪极可能乃是刻意为之。

说来惭愧,我个人正是在当时(在那次雷克雅未克的神秘现身之后)才开始认真关注此事的——是,空穴不来风,我深信此事必有内情。究竟是何种机缘诱使一位影后远离人群,弃绝俗世,于当红之时选择隐居?且如若真是刻意“隐居”,那么她的遁世,或谓躲藏,代表了何种意义?人可能主动断绝自己的人际联结至何种程度?又是何种价值选择,触发了这位得天独厚,堪称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演员谜样的自我封闭?那就是她个人所追求的“余生”吗?一个演员版本的塞林格(J.D.Salinger)?

而我们又该如何理解此事?

那是我最初的起心动念。我向来对某些特立独行之人特异的价值取向极感兴趣——当然,所谓特立独行之人并不必然具备特异价值观;然而如若是有,则我们必须承认,那极可能正指向既存文明社会之荒谬或不足。当时我无法预知,这将为我往后的调查记者生涯带来前所未有的体验——于一长达七年之追索过后,我锲而不舍的查访竟终究“逼”出了一个结果。然而更难以逆料的是,此事牵连之广,其盘根错节,竟如此超乎想象,而其最终之真相,竟又如此骇人听闻,令人无言以对。

或许一切终究始于一充满创伤之身世?公元2235年,郭咏诗诞生于台北一单亲家庭,由母亲尹鹂恩独自抚养长大。平心而论,她的童年并不幸福——其父郭易正原为知名摄影师,事业横跨一般商业摄影、艺术摄影与电影等领域,曾举办多次个展,颇获业界好评;亦曾与人合伙涉足微型类神经相机之设计产制。然而于小女孩郭咏诗年仅2岁时,郭易正却于工作中意外坠崖而亡。父亲的死就此粉碎了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时尚模特儿出身的母亲尹鹂恩因工作与郭易正相识相恋,进而结褵;两人极为恩爱,羡煞旁人。然而于丈夫郭易正意外身亡后,尹鹂恩显然经历了极其重大、堪称毁灭性的精神危机。

“我不知……嗯,对,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述说那段经历……”2259年,于接受英国《佩妮公主秀》节目专访时,向来对自己的身世鲜少着墨的影后郭咏诗曾破例如此述及此事,“怎么说呢?那时我还真太小了吧?父亲不常在家,我对他的记忆其实很模糊。但我隐约记得,后来有段时间,母亲总令我非常害怕……”郭咏诗解释,自己幼时怕黑;无论是过度空旷或狭小的空间都令自己极度恐惧。“对,我长大后才想起来这件事……我记得有好几次吧,母亲曾将我一个人关在衣橱里许久;而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受罚的原因。”节目中,郭咏诗向主持人坦承,直至成年后她仍习惯于开灯就寝;因为每逢独自一人身处一黑暗空间,她往往无可遏抑地开始怀疑自己的感官,怀疑自己正经历某些幻听或幻觉。

“啊?那拍戏时怎么办?”主持人回应,“一定有类似场景——”

“噢,拍戏时不会。”镜头前,郭露出亲切笑容,“我喜欢表演的原因之一就是,那令我感觉不是自己。”

她可以不是自己——就我们了解,这位公认演技精湛的影星曾于不同场合不仅一次如此述说她热爱表演的原因。然而无法否认的是,“不是自己”何其困难?“成为另一个人”何其困难?我们难免揣想:或许她的愿望也与她不快乐的童年有关?是的,不快乐的童年;因为意外丧偶后,她的母亲尹鹂恩长期以一种忽冷忽热,时而慈爱宠溺、时而冷漠无情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女儿。资料显示,数年之间,尹鹂恩共计九次进出精神病院,显然心智状态并不稳定。郭咏诗对此向来不愿多谈(也或许因为幼时记忆模糊);然而侧面了解,尹这段期间的感情生活亦堪称扑朔迷离——身为时装模特儿,面容甜美、身材姣好的尹鹂恩不乏追求者。丧偶后她亦曾恋爱、同居,后来甚至曾短暂再婚;然而似乎未有任何对象能取代亡夫郭易正的地位。

“唉……还能说什么呢?那就是我所知道的、完美爱情所衍生的悲剧吧?”2283年1月,我与尹鹂恩生前闺密,年轻时同样以模特儿为业的何小令老太太会面,她亲口向我证实了尹那段期间的生活状态。“是,鹂恩和她先生感情非常好。他们就是一见钟情的那种类型……郭易正当然天生有才华,对服装、时尚、色彩都很敏锐,而鹂恩其实也有艺术天分。他们彼此依赖很深。”何小令眼神黯然,“郭易正意外坠崖,鹂恩完全无法接受。唉,如果……如果你曾真正寻获你的灵魂伴侣,如果你曾真正遇见一位值得你全身心托付的爱人……那么你的风险就是:万一,万一有一天你失去了他,那你该怎么办?”

尽管已年近八十,一头银发的何小令依旧仪态优雅,脸庞依稀可见年轻时甜美精致的轮廓。我们正穿行于东京中目黑的宁静巷弄中,日本关东的春季日光明媚,枯枝伸展,光影扶疏,大片澄蓝天色被收拢于目黑川静谧流转的眼波中。她向我展示了数十年前她与闺密尹鹂恩和小女孩郭咏诗的三人旧照。两位时装模特儿与一位未来影后的合影自然美不胜收,或许也因而淡化了其中预示的悲剧:小女孩郭咏诗牵着母亲尹鹂恩的手,身体却有意无意回避着与母亲的接触。“对吧?我们总歌颂完美的爱情……”何小令老太太感叹,“但完美的爱情一旦意外消逝,那也意味着最残忍的伤害不是吗?”

伤害并不止于失去了完美爱情的尹鹂恩——令人无奈的是,那是会向下遗传的。母亲的沮丧与忧郁自然也深深伤害了女儿郭咏诗。何小令透露,精神近乎崩溃的尹鹂恩无能于担任一位尽责的母亲;在当时,周遭几位亲友几乎全都有临时帮她看顾小女孩咏诗的经验。

“小诗乖得令人心疼……”何小令皱眉,“你懂我的意思吧?有些小孩,你明知她不该那么懂事。但她好像本来就知道大人的心思……”何小令回忆,某次尹鹂恩住院期间,她曾帮忙看顾年仅6岁的郭咏诗。“我答应带她去吃Bonheur Bonne Heure……你知道吗?就是那间法式甜点连锁店。对,那很棒,品质一流,直到现在都还很好吃……它们在我接小诗放学回家的路上开了间分店。那时有个新品促销的campaign,主视觉刚好是由我和鹂恩担任模特儿。啊,那是我们唯一一次工作上的合作呢。”何小令稍停。天空中,黄昏的霞色正逐渐溶解扩散。“分店门口有个我和鹂恩的人形广告牌,我答应小诗带她去吃。结果我工作临时收不了尾,耽误了时间……原本交代她在学校等我;但当我赶到时,却发现她人不见了。我急了,到处找她,后来却发现,她居然自己一个人跑到Bonheur Bonne Heure店里去了。”何小令微笑,眼眶中泪光闪烁,“我在店门外隔着玻璃看见她……我松了一口气,但她才6岁啊;她看起来好孤单,好忧愁,一个人戴着可爱小帽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等着店员给她上甜点。眼睛肿肿的,显然是哭过了,脸上一点开心的感觉也没有。我问她怎么不等我?她说,那是她自己该会的事情。她说,阿姨太忙了,但她还是想看妈妈,就自己跑来了。”

“看妈妈?什么看妈妈?”

“她说的是我与鹂恩的人形广告牌。”何小令老太太出示另一张照片。奶油城堡般的法式甜点店门前,全像广告牌中的何小令俏皮举匙喂向闺密尹鹂恩。而广告牌外的她也模仿着广告牌中自己的姿势,抱起6岁的郭咏诗,圈掌握起小女孩的手,两人一起举匙喂向广告牌中的尹鹂恩。阳光洒落,空气中的甜香似有若无,小女孩郭咏诗既悲伤又纯真的笑靥于镜头下凝止,像一个无限美好但始终未曾实现的许诺。“就是这样。‘看妈妈’。在广告牌上。”何小令叹了口气,“唉,我和小诗的合照也就这么几张了吧……”

令人难以否认的是,命运终究难测,而生命的甜与苦也极可能仅是彼此的伪装。母亲尹鹂恩的苦难并未结束——前夫郭易正意外身亡后十二年,2249年,于女儿郭咏诗14岁时,她曾短暂再婚,对象是时年62岁的瑞典知名古典乐指挥家Kvasir Hemmendorf。那或许正是尹鹂恩在洪流灭顶前对命运的最后一搏。然而这段婚姻仅维持一年余便告结束。关于此事,相关传闻惊悚无比;谓二人离婚原因除了感情本身之外,尚且牵涉继父Hemmendorf与继女郭咏诗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考察相关文献档案,自2258年开始(亦即郭咏诗出道后约一年),包括英国《太阳报》、智利《巴塔哥尼亚》、中国《让子弹飞》与日本《周刊文春》等八卦媒体便开始渲染少女郭咏诗与Kvasir Hemmendorf之间的关系,言之凿凿宣称二人八年前的畸恋正是摧毁这段婚姻的主因。后续更有众多媒体与内容农场跟进报道,添油加醋,谓Kvasir Hemmendorf尽管看来正人君子,实际上却是个恋童癖,长期习于透过高级淫媒及其他非法渠道与未成年少女进行性交易。然而此事遭到郭咏诗与Kvasir Hemmendorf双方经纪公司相继否认。

当时距尹鹂恩与Hemmendorf的短命婚姻其实已超过八年之久——前此,亦即2250年,郭咏诗15岁,母亲尹鹂恩与KvasirHemmendorf结束婚姻,二人可考的公开说法是再官腔不过的“个性不合”“对未来缺乏共识”。2251年,少女郭咏诗16岁,母亲尹鹂恩因思觉失调症合并重度忧郁第九次入住精神病院,并于住院期间上吊自杀身亡。

资料显示,即使少女时期即已长年与母亲相依为命,郭咏诗鲜少公开谈论母亲,遑论母亲的身心疾病与死亡。兼之以上述传闻,演艺界与媒体界对她与尹鹂恩之间的母女关系难免多有揣测。然而记录可考,曾有一次,于接受日本TBS电视台《心音》节目“作成者”(日文汉字,意为“创造者”)特辑专访时,出乎意料地,郭曾短暂卸下心防提及母亲的自杀。

“妈妈很累了吧……”全息画面中,郭咏诗正独行于台北街头,一袭白色长衫,脂粉未施。富锦街上微风吹拂,住宅区老巷弄里,阳光与落叶都是被晾晒过了的暖暖旧旧的质地。那正是她幼时与母亲共居的街区。而影后的画外音似乎也因此陷入了深沉黑暗的回忆中。“我从小就知道爱情的复杂。对,我的意思是,爱情原本就不只一种面貌……因为母亲的痛苦我都看在眼里。”她语音迟滞,仿佛正于情绪的迷宫中穿行;半晌后才又重新跟上了记忆的脚步。“你期待和一个人白头偕老,你期待你们在各方面都充满默契、相知甚深……对,承认吧,你就是在等待一位soulmate。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不是吗?”郭咏诗低语,“人的面貌有那么多种,人的个性那么复杂……如果像电玩游戏一样归纳人的属性,聪明才智、价值观、外形、身高、消费习惯、刷牙的频率、艺术品位、饮食偏好、侧睡的姿势……理论上,那么多种习性与癖好,每一种都可能导致你们相处上的痛苦……”

“所以才说‘相爱容易相处难’吧?”

“对。啊……不,也不尽然。”影后回应跟访的主持人,“严格说来甚至连相爱都不容易吧?然后有一天,你真遇到了那么一个人,他符合你所有的期待与想象;更不可思议的是,你居然也符合他所有的期待与想象……就像,我的母亲遇见了我的父亲。”郭咏诗沉默半晌,“而后你失去了他……”镜头下是住宅区间一小型小区公园。孩子们嬉闹着,在乐高积木般的彩色溜滑梯与跷跷板之间。野花三三两两点缀着草地,如黑夜中仅存的、暧昧的星群。“我不知道那如何可能。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可能接受呢?”影后抬手拭泪,“我相信我母亲已尽力在适应一个全新的、陌生而又恐怖的世界……对,我能感觉这些。最难的是什么?是你赫然发现,‘爱’这种东西看似本能,实际上居然需要用尽气力……最难的是,在被命运凶暴摧残过后,被迫面对生命内里巨大的、无边无际的荒芜……在那些漫长时日里,面对几位永远不可能比得上我父亲的人,去爱他们;用一些新的、可能的情感方式,你从前未曾想象过的、几种不一样的爱的样子……然后说服自己:那也是爱。”郭咏诗凝视着道路尽头。画面中,残余的霞色正退守至天际,仿佛这城市正因某种不明所以的脆弱而往视线尽处下沉消逝。“所以她失败了。她终于累了,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力气重新去爱了。如此、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那是什么感觉?多年后当我重读此段影像记录,当我再次咀嚼这忧伤莫名的自白,我难免思及其后郭咏诗荒谬的人生。我该轻声说服自己“那也是爱”吗?正如当时这位初出茅庐的影后所言?那究竟是爱,或不是呢?我必须坦承,事件的离奇诡异已完全超越我所能理解的范围,我甚至连下判断的自信都没有。而我同样怀疑,关于此事,所有周遭相关人等的看法都未必可信,甚至连两位当事人本人的自述,也并不可信。是的,难以为外人理解,甚至连本人亦无所谓“理解”或“证实”可言——这或许也正是郭咏诗之所以选择自我隐遁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当然,这还得从另一位当事人松山慎二说起。不意外的是,他的童年同样不快乐——公元2225年2月,早于郭咏诗十年,松山慎二生于日本九州岛福冈,父亲松山信介原本于一地方小剧团兼任演员与行政工作;母亲则为家庭主妇,家境寻常。然而于松山慎二就读小学一年级时,父亲竟意外遭到剧团裁员。其后数年,松山信介转职不顺,工作断续,家庭经济大受影响;本人亦因此而性情大变,酗酒、家暴,连带导致婚姻破裂。离婚后,母亲改嫁再婚,松山慎二与相差三岁的姐姐遂被长期安置于祖母家,与祖父母同住;而父亲则离家独自于东京工作。

“对我而言,幻想世界从来就是最好的。”于接受法国国家电视台《电光透视点》节目专访时,这位日本奥斯卡奖最佳导演曾如此述说自己幼时对电影痴迷的个人经验。“对,我说‘最好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Literally。爱情电影、恐怖电影、悬疑片、惊悚片、动作片、谍报片、艺术片,无论是在线影音或院线放映,无论是欢欣鼓舞或——不对,”他自我修正,“真正迷人的东西没有快乐的——好,无论是欢欣鼓舞或槁木死灰……那些摧毁人对生存的脆弱信念的、冰冷灰暗的作品,全都是最好的。因为对我而言,没有什么能比现实更糟了。”摄影棚灯光下,松山慎二的微笑看来神秘,扑朔迷离。“只要能带我离开现实的,就一定是最好的了。”

松山慎二的说法听来特别,然而考虑其成长背景,如此想法似乎也并不意外。在这段由法国知名作家Krystal T.Houllebecq担任主持人的节目专访中,松山慎二坦言,他小时候与祖父母并不亲密,在学校里也与同龄的孩子们格格不入(“没人喜欢和一个几乎不说话的怪人相处吧”——他自嘲);对他而言,福冈滨海的童年就像是个巨大而迟缓的梦境。漫长而寂寞的岁月里,北九州岛变化多端的海色与银幕上的光影幻觉成了他仅有的慰藉。“那是电影对我最早的意义。”松山慎二强调,“我喜欢那些故事……它们总能带给我安慰;因为我知道,那是个无可取代的世界。那一点也不虚假。你想,对当下的演员而言,在那些时刻,那就是一切的真实;而对导演而言,那是:你或许可能、或许真有机会,去创造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人生。”他语音低沉,眼神静定。“一个新的人生。你自己的。”

当然,“创造一个新的人生”的方法,从不仅止于看电影或拍电影。与影后郭咏诗惯于回避自己的母女关系截然不同,松山慎二向来不讳言,真正启发了他的意志的,终究是他的父亲松山信介。相关文献资料显示,他曾多次直接提及父亲奇特的人生对他的影响。“父亲也算是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的人生吧。从小学三年级开始,一直到我从大学毕业,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我没看过父亲……”2257年,于接受韩国KBS Mind Hunter节目专访时,32岁的松山慎二首次透露自己与父亲间奇异而扭曲的亲情牵绊。“对,因为那段时间他从来没回过家;而我的祖父母则完全回避提及他的近况……那种被遗弃的感觉曾带给我极大的心灵创伤。”松山慎二苦笑,“整个青少年时期,父亲就是我最怨恨的人。”然而直至他自京都立命馆大学毕业,透过其他渠道与父亲取得联系,并只身前往东京会面之后,他这才恍然大悟何以父亲不愿回家。

“他先是在东京的剧团工作——专门饰演女性角色。”松山慎二说,“而且,他后来变性了。”

“变成女的?”主持人瞪大眼睛。

“对。我没说过吧?”松山慎二偏着头笑了起来,“那时我已出社会工作,心态上成熟许多。我似乎逐渐能理解他的顾虑,或逃避。说真的,我得承认,换作是我,大概也不知该如何向自己的小孩启齿……”他稍停,“刚到东京时他还是男人。他先在某些以反串或第三性为卖点的剧场和色情行业里工作,钱存够了才去变性。我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他和我生母的夫妻生活始终有问题。”

“啊,父亲一定经历了很多……”

“当然。就像我一样。”松山慎二往后坐,疲惫地抹了抹脸,“简单说就是这样。直到现在我们都没能重拾可能的亲密……嗯,不对,不该这么说——我的意思是,虽然那些逝去的、错过的,在那些过往的日子里日夜啮咬着我,可以想见必定也折磨着他的痛苦,似乎永远也无法获得弥补;但我已不恨他。反而因为理解,我愈来愈同情他。这也算是一种物伤其类吧?”他眼中水光闪烁,语音沙哑;痛苦腐蚀着他的声带。“我想这就是人生……当然,我也很乐意说:这就是电影。”

这就是电影吗?至少一开始,松山慎二也完全像是天生吃电影这行饭的。毕业后他首先开设个人导演工作室,以广告拍摄为主要业务;其间曾与友人合伙,短暂涉足类神经生物精神疾患疗法(亦即“梦境治疗”)之开发产制。那是某种以特制类神经生物植入人之中枢神经,拟造场景与情节,令人误以为亲历一真实事件之全新药物;一般用以治疗精神疾病——是,那正是本书篇章《来自梦中的暗杀者》中所述,极短暂的“精神医学黄金年代”之萌芽时期(事实上,相关经验也被松山慎二写入多年后的心理惊悚作品《婚礼的预言鸟》中)。然而他并未深入,很快回到电影创作领域持续耕耘。2254年他首次执导小成本剧情长片《天国爱与死》,以此擒获日本福冈国际独立电影节最佳影片、最佳男演员、最佳配乐等奖项。翌年年底,半纪录片喜剧《无刀不剪》票房横扫日本新年档期,被誉为“天才之作”“横空出世的独创类型”,总卖座金额高居日本史上第九,为其导演生涯中票房高峰,亦堪称最具影响力者。该片以当代AV制作拍摄变革之真实历史为题材,并以墨西哥AV大亨Adolfo Morel所主导的“定制化AV”技术革命为叙事主轴。若纯以票房论,谓此作为松山慎二个人生涯巅峰之作,亦不为过。

然而何谓“定制化AV”?此事确实亦颇值一提;概述如下。文献资料显示,21世纪以来,由于文化开放,百无禁忌,人类性癖渐趋多元,AV类型分工愈细,原有AV工业产制模式已无法完全满足市场需求(举例:类似“男优以肉感中年红发女人为对象,行仿恋尸癖之肛交;过程中严禁任何声响或主动动作,一如尸体”“穿有舌环、肚脐环或多个耳洞的白发健壮黑人男孩仅以舌与手指对50岁以上女优为性行为,禁止使用真实阳具,女优必须面露痛苦”等,诸如此类怪异且难以达成之小众喜好愈见增多),AV大亨Adolfo Morel于是引入类神经生物技术;构思一“定制化AV”之产制模式。他建构一名为“奇幻极乐”(Ecstasy Fantasy)之大规模表演数据库(acting database),配备各式流行或小众喜好之类神经表演模块(acting mode),数量近四百种。此表演数据库中之各类表演模块均以类神经生物为基底,自现有一线AV演员处采集编制而来;无论是大众喜好诸如“清纯娇羞”“浓密性交”“痉挛绝顶”“夫の目前犯”,或小众性癖诸如上述怪之又怪之“恋尸癖”“与马性交”等等,均有相应表演模块可供运用。如此一来,Adolfo Morel遂单枪匹马开启了此一“AV定制化”之全新时代。举例:付款选定一女优后,将个人偏好之特定内容表演模块(如“与马性交”,且必先“娇羞”而后“痉挛绝顶”等)植入女优之中枢神经,女优即可照章演出,配合公司制片、导演,客制化产出一满足个人特定喜好之AV。

此一思维创新,合并Adolfo Morel所引入之类神经生物相关技术突破,成功降低了定制化少数性癖AV之制作成本。流行所至,即使多数并无特殊性癖的一般大众亦对此趋之若鹜,颇以“定制一专属于自己的AV”为风尚。Adolfo Morel之AV公司“Funny Bunny”之股价遂于一年内翻涨三倍,税后纯益亦创下同类型公司历史新高。然而利之所至,弊病亦因之而生;Adolfo Morel之前女友竟卷入内线交易疑云中,且业界传闻此事亦与其现任女友直接相关……

松山慎二作品《无刀不剪》即以此AV大亨Adolfo Morel为传主。本片形式特殊,自由穿梭于纪录片片段与剧情片之间(因此成本较一般剧情片低廉),电影业界评价两极。然而该片于2255年年底正式上映后随即引爆热潮,于日本、韩国以及中国台湾等地皆创下首周票房纪录,瞬间捧红了片中饰演AV女优的年仅19岁的新人藤田晴奈;松山慎二亦就此确立日本一线名导之地位。而他显然正值创作力高峰,并未停下脚步。其后连续数年,《傻蛋任务》《铁树银花》均获票房成功,《欲望迷雾》与《没有故事的神秘事件》等作虽未必卖座,但亦广获业界好评——前者获邀柏林影展竞赛片,并擒获釜山影展、智利影展最佳影片等奖项;而后者则获颁西班牙圣赛巴斯蒂安影展(San Sebastiá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评审团特别奖,并入选戛纳影展竞赛片。而于2260年发行上映,以变装癖畸恋为题材的《欲望迷雾》即起用时年25岁的台湾演员郭咏诗为女主角——那正是二人缘分之初始。2261年年底,《欲望迷雾》杀青后一年,时年36岁的松山慎二与26岁的郭咏诗这对相识未久即陷入热恋的爱侣在众人讶异声中登记闪婚。

“我第一眼就知道是她了。”婚后一年,2262年,郭咏诗于越南名导阮文丽《充电插座》一片中担纲演出;为了电影宣传,这对新婚夫妇曾联袂接受越南河内电视公司生活艺术频道《与大师有约》节目访谈。其时二人显然依旧沉浸于新婚喜悦中。松山慎二曾如此描述与郭咏诗的相遇。“第一眼就是她了。对,我是说casting……好啦,但可能同时也是在说爱情……”他笑得爽朗,兼且自嘲,“哎,我年纪大了,越来越不知羞耻,这种话讲出来都不会脸红了……”

“哦?是先前早已‘觊觎’多时,为此故意找她当女主角的吗?”主持人开玩笑。

“噢不是,这可不能乱说——”松山慎二摇手,但笑意满盈,“我们有我们的专业,制片有制片的专业,casting归casting;这还真得说清楚才行。但我记得从前我看她的作品,除了人美、表演丰富又细腻之外,就是觉得她气质真好……她没架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优雅、温柔又神秘……”

“真的不是为了把妹故意找她来试镜吗?”主持人促狭追问,“我们都知道咏诗既优雅又神秘,但这样的气质好像和《欲望迷雾》的角色设定不太一样?”

“是不太一样。”郭咏诗微笑插话,“啊,应该说是很不一样。我本人的个性和角色也完全不同。”她看了松山慎二一眼。“也只有他才会写了这么个变态故事还沾沾自喜——”据查,《欲望迷雾》以2020年代伦敦一对中年白领夫妻为主角,敘述有女装癖的丈夫Charles de Broglie与妻子和情妇间的情欲互动。故事主角Charlesde Broglie早年从事数学与道德逻辑研究,颇有建树,以“EPTS平衡效用公理”成名。该公理析论人类道德规范演化轨迹与社会总体经济间之关联;而Charles de Broglie身为此领域重要开创者之一,遂被誉为“为良知与爱情画界的人”“道德哲学界的哥德尔(Kurt Gödel)”。然而婚后,Charles de Broglie却罹患躁郁症,就此丧失学术能力,长期迷失于自身女装癖与性成瘾的情欲探索中。由郭咏诗饰演的妻子李瑛起初因此大受打击,其后却受丈夫影响(或因对丈夫的爱,或因自身情欲亦意外受到启发),也开始与丈夫相偕进行情欲冒险。而如此情感纠葛与性关系则在加入了有男装癖的神秘情妇Wenona之后更显扑朔迷离。郭咏诗诠释妻子李瑛挣扎于对丈夫的崇拜、爱、怜悯、憎恶,以及性的欢愉与罪恶之间,逐渐领悟自身情欲之惊世骇俗,最终又质变为对Wenona的好奇与迷恋;层次繁复,峰回路转,使她最终斩获金球奖最佳女主角与德国莱比锡影展最佳女演员之肯定。

“有吗?和你完全不一样吗?”松山慎二不甘示弱,“不见得吧。李瑛也是个神秘的女人。而且你不是很喜欢这个故事吗?”

“是喜欢。但——”

“但你来演实在是太适合了……”松山慎二转向主持人,“咏诗真的太有才华了。第一次见到她本人时,我是完全傻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从眼神就知道,她大概什么事都办得到,什么角色都办得到……表演时她就是硬生生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几乎忘了自己还在casting——”

“是完全被迷住了吧?”主持人笑问,“瞬间被压倒性的爱情所掳获?”

“欸,够了吧?”郭咏诗抢话,“你看,为了你的节目,我们一点隐私都没有了。”她瞪了丈夫松山慎二一眼,带点撒娇神态,“别再让他讲下去了。这人还真是越讲越得意……”

“是一见钟情对吧?两位……”主持人当然不打算放过。

“好啦好啦,我承认。”松山慎二脸红了,挥手作投降状,“对,就是一见钟情,她那天的打扮我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我们别再说这个了。谈些别的吧?”

这世上真有“什么角色都办得到”的演员吗?或者,容我们换种问法:这世上,真有人能(在心智上)毫无余地、毫无保留地变成另一个人吗?我很怀疑。或者再退一步说:即使有,那样反自然的状态显然也仅容许短暂持续,不是吗?那像是附魔、热恋、降灵,像某些神秘的狂喜、嗑药或宗教体验,尽管来时如大水灭顶,群星倒飞,或漫天花雨,或摧枯拉朽,却终究是要“退驾”的。再伟大的演员亦是如此。更何况,虽说表演本身原本趋近于“变成另一个人”,却也不完全是——它必然带有部分清醒;至少必须完全清醒于现场状况,清醒于走位、灯光、节奏,清醒于导演指令、观众凝视的目光或某些突发需求。无论入戏再深,戏剧状态终究不可能是恒久的。

我始终以为如此。不,准确地说,数年前我依旧对此深信不疑;但现实完全颠覆了我的想法。一如戏剧,松山慎二与郭咏诗的甜蜜时光未能恒久持续——这不奇怪;又有多少海誓山盟能保证绝无变卦?2265年,松山慎二以《揶揄示众》入围戛纳影展与威尼斯影展,导演本人亦擒获日本奥斯卡最佳导演奖;其时二人感情尚佳。2267年,亦即二人婚后六年,郭咏诗受邀出演中国导演陈澈《噬梦人:地球的蜂蜜》一片,与韩国影帝李志飞合作,同台飙戏。该作以生化人与人类间之间谍战争为背景,以21世纪初蜜蜂无故大量死亡为切入点,敷演一末世故事,兼具历史纵深与硬科幻之预言视野。郭饰演一位因恋情受挫而自我封闭之生物学家,于使命感驱策下独力追查蜜蜂大批失踪的原因,最终却意外涉入一人为干涉生物演化路径之庞大阴谋中。而韩国青龙奖影帝李志飞则饰演长期潜伏匿藏于人类群体中之生化人间谍。两位主角间的对手戏历程曲折,始于亦敌亦友,终至互生情愫,可谓火花四溅;而郭咏诗亦因此作而破纪录同年连获柏林影展与威尼斯影展双影后,演艺事业攀上巅峰。未料戏内精彩,戏外亦不遑多让,男女主角二人绯闻不胫而走,《噬梦人:地球的蜂蜜》竟就此成为松山慎二与郭咏诗婚姻破裂之导火线。2268年10月,婚后七年,郭咏诗搬出与松山慎二共居于日本神奈川县镰仓海滨之住所,二人正式仳离。数月之间,松山慎二所有工作全数无限期暂停,甚至被拍到于住所附近失魂落魄、形容憔悴的模样。而郭咏诗未久即入住李志飞位于首尔郊区坡州之豪宅。

消息曝光后,舆论大哗。松山慎二当然深受大众同情;随之而来的则是对郭咏诗与李志飞此一“不伦组合”的残忍攻击。街谈巷议、网络霸凌无日无之,导致二人事业均大受影响。郭咏诗惨遭严重妖魔化,八卦媒体与众多网友以“魔女”“妖妇”“戏子兼婊子”等语辱骂之,所有过往情史均被重新挖出,吹毛求疵,含沙射影,放大检视;甚至与前继父指挥家Kvasir Hemmendorf之间的暧昧传闻也惨遭旧事重提,冷饭热炒。愈来愈多的人相信魔女郭咏诗就是害死母亲尹鹂恩的凶手。而李志飞的境况亦相去不远。兼之以工作机会受严重影响,可想而知二人均承受极大压力。

故事情节在此急转直下。尽管二人均对此未有任何公开表态,然而仅一年后,流言传出:由于舆论压力惊人,工作机会锐减,郭咏诗与李志飞的感情已然生变;尤其李志飞一方已萌生退意,意图抽身。而这当然也连带削弱了郭对李的信任。与此同时,另一事件则侧面证实了此一传闻的真实性:2269年,经纪公司发布最新消息,柏林与威尼斯影展双影后郭咏诗将与前夫松山慎二于电影新作《婚礼的预言鸟》中再度合作。

业界盛传,是松山慎二主动对因事业大受打击而陷入重度忧郁的郭咏诗伸出援手。个中缘由不难想象,当然是因为前者对后者余情未了。这理所当然引发更多揣测——是否郭与李志飞已貌合神离,反而与前夫松山慎二旧情复燃?抑或是松山慎二见缝插针,意图借此“抢回”前妻?这是郭咏诗经纪公司所刻意放出的消息?意图令她重获同情?又或者,这其实根本是公关人员精心策划的一场话题大戏,是《婚礼的预言鸟》的宣传伎俩?

外界雾里看花,好事者难免自电影题材中寻找蛛丝马迹。据了解,此一由松山慎二编导的新作《婚礼的预言鸟》为心理惊悚题材,主题上可视为2260年《欲望迷雾》之续作(而那正是松山慎二与郭咏诗最初相识结缘的契机)。《婚礼的预言鸟》描述女作家李静芝因罹患重郁症,陷入创作低潮,与医师丈夫顾义钊的婚姻亦岌岌可危。她原先期待借助违禁药品(当然,以迷幻类型之神经兴奋剂为主)触发灵感,却意外发现远不如使用类神经生物精神疾患疗法来得有效。由于常为情绪低潮所苦,李静芝已习于以此类类神经生物植入中枢神经,将自己暂时掷入于一压力较轻且情绪愉悦之封闭情境中,以求症状之纾缓——以李剧中台词形容之,即“先去做个快乐的梦再说”。然而她意外发现,此类疗法由于缺乏严格法令规范,所提供之情境可谓品类繁多,五花八门;尽管质量参差,纾解症状之效用亦时好时坏,却反而有助于启发其创作灵感。几经转折,李遂无视于剂量限制,陷入长期滥用类神经生物之嗑药恶习中。

然而此事其实远较预期中凶险。考证其历史,“类神经生物精神疾患疗法”此一技术,发展之初乃源于军方与情治单位,原用以审讯犯人,与医疗用途原本无关。这不难理解:所谓“审讯”,一言以蔽之,即将类神经生物植入犯人之中枢神经,拟造一全然异于当下现实之情境,进而蒙骗、威吓或折磨犯人,以利套话取供。(一如《杜子春》里那些古中国用以测试、凌虐修行者,迷惑、碾压,令修行者之心智转瞬灰飞烟灭之太虚幻境?)而于政府部门正式解禁、逐步松绑法令后,相关技术方才逐渐发展出此一医疗用途之分支——时间约落于2260年代初期。是以其凶险在于,数种相异用途间尽管原理互通,其间却亦有关键技术差异,精密幽微,如水下暗礁般隐而不显,但仍足以杀人于无形。是以此类疗法之人体实验极为重要,对受试者之精神状态亦具风险,不容闪失。

然而不幸的是,作为一亟须灵感的创作者,沉迷于此类药物滥用的作家李静芝对此并无警觉。而李的丈夫顾义钊恰恰又对二人间互动状态极为敏感——这当然直接相关于他们的婚姻危机。其时顾义钊医师正任职于“心智拜耳”(Mental Bayer)药厂类神经疗法研发部门,掌管相关人体实验,深知滥用此类疗法之危险;原本极力反对妻子此举。然而或者基于爱情、基于怜悯、基于私心,抑或其他不为人知之隐情;顾义钊的态度竟逐渐产生微妙变化。于丈夫暗助下,李静芝的类神经药物滥用竟使自身精神状态陷入一暧昧漩涡中;时而似乎渐入佳境,心绪愉快;时而又疑似沦为丈夫心灵控制术之奴隶。二人间互动充满了迷离诡异之氛围。某日,暴雨滂沱,天色渐暗之际,李静芝夫妇共居的山间别墅大雾掩至,一神秘人物突然来访……

《婚礼的预言鸟》剧本显然给予女主角李静芝极大发挥空间,对亟须重振声势的郭咏诗颇具吸引力。电影正式开拍前,2270年9月,郭搬出李志飞住处,二人低调分手。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电影顺利杀青后未久,时年35岁的影后郭咏诗竟就此人间蒸发,与众人失联。

“我们算是错失了第一时间……”2279年1月,时隔近十年,我在日本东北宫城县首次与日本警视厅警官那须知明会面。他满头白发,脸上沟壑纵横,尽是风霜。十年前主导侦办此失踪案的正是他。而此刻他刚刚申请退休,返回故乡仙台,以近海甘鲷之基因改造与育种养殖为业。“最先报案的是郭咏诗的经纪人。但那时离她失踪,其实已过了整整一个月。她父母双亡,没有更亲的亲人,我们知道她向少数几位朋友宣称她想单独一人旅行散心。”

“从各方面来说,这都非常合理——那时《婚礼的预言鸟》刚杀青不久,感情和事业难题想必都令她身心俱疲;加上那么多莫名其妙的非议……”那须警官稍停,自坐席上望向窗外。料亭庭园中,枯山水细沙的波纹正隐没入此刻晴朗冰冷的夜幕。夜幕缓慢转深,白烟氤氲,他为我斟上一盏热茶。“唉。现在看来,当然就是他妈的障眼法。”

“所以六年后她再度出现时你不意外?”

“不意外。可是——”那须警官沉吟,“嗯,对,我们早就推测她自己躲起来的可能性很大。但你也清楚……有时候很难跟那些亲友们解释。他们有他们的期待,难搞得很……”他欲言又止。

“她和松山慎二的关系呢?你们一定查过——”

“当然。但事实是,没人真正知情。”那须警官摇头,“松山本人的说法是,截至电影杀青,他和郭咏诗就是工作上的合作,没有真正复合。”那须知明回忆:“他承认他有那个意思。唉,这男人哪……他还爱着她。但他说进展没那么顺利。剧组人员的说法和他的说法没有矛盾。”

“你们一定怀疑过他吧。”我问,“我说松山慎二,以及李志飞……”

“一定的。我们当然仔细查证过他们的说法。我想郭咏诗必然是个非常注重隐私的人;我们几乎确定,在那段期间她完全没和任何人提过她和松山慎二的事。”

“也许她已完全不信任别人了?”

“对吧。有可能。”那须警官微微颔首,“经过那么多那么惨烈的事……她一定更谨慎了。经纪公司人员和闺密们的说法也一样:没听她主动提过和松山慎二之间的感情状况。”

“那李志飞呢?”

“所有说辞都一致。确实就是媒体所说的那样。李志飞对两人的感情不再有把握,他想分手——”

“他承认了吗?”

“对。而且似乎也没有其他原因。”那须警官皱眉,“当然他对郭咏诗还是有埋怨的。他认为她在公关处理上太过消极。但分手后他们两个人关系好像也并不太差;似乎对彼此的状况都还算谅解。我们查到电影拍摄期间两人还有通联记录……”

“电影杀青后呢?”我问,“那《婚礼的预言鸟》——”

“对,这是关键。但没办法。”那须面露无奈,“没有。没有线索。我们花了那么多力气,什么也查不到。郭咏诗向两位密友宣称要自己一个人去散心;她没把这事告诉李志飞。在那之后两人也没有联系。我们甚至尽可能清查了李志飞那段期间的不在场证明——”

“结果呢?”

“一点破绽也没有。”那须警官摇头。

“所以最后还是回到松山慎二身上?”

“我原先也这么想……”窗外渐暗,光度抽离,原先静定如雪色泼墨的枯山水逐渐褪远,暗影透过玻璃笼罩着那须警官的右半脸,一如夜雾。他显然有些迟疑,“是这样:有个疑点是,在《婚礼的预言鸟》以后,松山慎二产量锐减,几乎就不再拍剧情长片了。当然,这是这一两年才逐渐明朗的事。这或许就是唯一的不寻常。但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理解为松山导演的个人问题……”

是的,这或许并不寻常——然而却也不见得“那么”不寻常。创作者的个人能量原本便可能起伏不定;而更理所当然的猜测或许是,对痛失一生挚爱的松山慎二而言,不再创作并不是个太令人难以理解的终局。那原本便足以彻底毁灭一个人的心智不是吗?那同样出现在失踪者郭咏诗的母亲尹鹂恩身上,不是吗?事实上,松山慎二此后确实几无产出可言,形同退隐。《婚礼的预言鸟》上映后大获好评,甚至在东亚地区掀起了一阵新式心理惊悚题材之旋风;然而时日未久,2272年,时年47岁的松山慎二却突然中止了所有工作计划,低调解散工作室,删除所有社交媒体账号,搬离原先位于神奈川镰仓海滨的豪宅,移居国外。综合归纳其亲近友人说法,十年来他曾旅居中国东北、印度、埃及、加拿大、美国、德国、西班牙、法国、丹麦、瑞典、俄罗斯远东地区等地,平日阅读写作,每年一次返回日本探亲,平静地过着一个人自我放逐的生活。消息指出,友人难免探询他复出拍片或创作的可能,然而松山慎二似乎缺乏兴致。“就我所知,他很淡然。”在与我的全息视频访谈中,松山慎二事业上的重要伙伴,摄影师织田孝曾如此向我证实:“对,他说,所有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过了。”织田孝解释,数年来他曾与松山慎二有过几封电邮通信,“他的意思是,此刻他并不觉得过去的他曾真正‘完成’了什么……在这种意义上,既然过去未曾创作,那么也就没有未来是否继续创作的问题。”透过镜头,织田孝看了我一眼,“我感觉他很平静。至少现在,我知道我的好朋友松山导演曾告诉我,严格来说,每个人的生命,本质上,从一开始即是余生……”

余生。所谓“余生”。时至今日,于长达七年的调查追索过后,我对此一词汇的看法已完全不同。余生是什么?余生是,于自由意志下,你完全承认一生中最重要甚或唯一值得之事已然结束;你终究完成了它,或已确认失败;是以此刻的生命或时间于你而言已纯属多余。余生是,于自由意志下,你完全确知往后的生命将不会再有任何变化,或纵有变化亦毫无意义可言。余生是,于自由意志下,你取消“未来”之意义,就此确认仅有“过去”与“现在”是唯二实存之物;你将在生命接续的日子里将原本看似往两端无尽延长的时间线斩去一边,承认并接受它只剩一半。余生是,于自由意志下,你知道自己终将被冻结,进入墙,进入岩层,进入琥珀,被埋入一安静暂止之孤独舱室,自我密闭,自我囚禁,自我隔离,成为一无脉搏无温度无意识无时间性之存在……

那是我原本以为的余生。我们有理由相信,无论是消失的郭咏诗抑或自我放逐的松山慎二,似乎都已激烈地、无可挽回地选定了他们自己的余生——然而我们不会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还能如何追查?此路不通,唯有另寻他途。如若郭咏诗最初的匿踪毫无端倪,那么我们别无选择,仅能从她六年后的意外现身追起。2276年,有民众于香港知名网络论坛“番枧先生”(粤语,意为肥皂先生)上贴出照片,宣称自己疑似遇见了消失六年的影后郭咏诗。该署名为“Vivian Lee”的民众自称为美籍华人,移民温哥华多年,于2276年9月间独自于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观光时目击郭咏诗,并拍下照片。Vivian Lee表示,当时约为晚间9时,她刚刚享用完海鲜大餐返回旅馆,途经便利商店购物,未及进门便看见郭咏诗一身轻装,白色T恤藏青色宽裤,手中提着购物袋自便利商店中走出。她脂粉未施,一头黑色短直发,脸色白晰素净,一顶白色宽边帽,未戴口罩或眼镜;换言之,并无伪装意图。Vivian Lee形容,自己当时吓了一跳,然而即刻反应:那正是消失的影后郭咏诗。

“我算是她的影迷;所以我直觉知道,这非同小可。”Vivian Lee说明,她一方面怀疑自己的眼睛,一方面倒是当机立断,立刻决定跟踪郭。“身为粉丝,我当然没有恶意,只是好奇。跟了一小段,也不过两三百米左右吧,发现她拐进小巷,走进一家‘海豚旅馆’里。”Vivian Lee宣称,当时她因过于兴奋紧张,没想到要拍照,返回下榻旅店后扼腕不已。然而相隔一日,在她离开雷克雅未克返家前夕,她竟再度在街上巧遇郭咏诗。

“这次我冷静了些——照片就是在那时拍的。”Vivian Lee表示,当时约傍晚7时,天色犹亮,北大西洋无边际的晚霞正暴烈燃烧,仿佛一场瑰丽的梦境。前两天她返回旅馆再度查阅了郭咏诗的资料,不胜唏嘘。

“从各方面看来,我都不认为她做错了什么……坦白说,我是因为离婚而决定一个人来冰岛散心的。”Vivivan Lee如此写道,“就别说什么‘感情的事没有对错’这种无聊的老生常谈了。我忍不住想问:凭什么一个人不能变心?不能改变他对爱情或伴侣的看法或想象?凭什么要一个人不能改变他自己对爱情的实践?这可能吗?一辈子实在太长了,然后,天啊,你知道,现在又比以前更长!”她为郭咏诗辩护,“一个人情感状态的改变,和一个人对感情的‘负责’是两回事!这不冲突啊。人当然有可能同时变心,同时却又是负责任的啊。你不会知道她自己私下,或者在她自己的内心自行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照片上是个侧光场景。夏季长日,鹿角般的美丽枯枝簇拥着雷克雅未克Old Harbor海岸大街,码头外船身浮动,孤身一人的郭咏诗正面向大海,玫瑰色余晖穿越斜顶屋瓦与船桅洒落在她身上。镜头仅捕捉到半侧面,然而那看来确实与影后本人极其神似——她身穿黑色长罩衫,内搭白色高领毛衣,神色平静,同样脂粉未施,看来似乎比从前丰腴了些。“我确定是她。”Vivian Lee解释,“照片没办法直接拍到正面,但我仔细偷看过了。是她没错……”

网友们反应不一。少数网友一口咬定那仅是外貌形似之人,且不厌其烦贴出多张影后旧照作为比对。其他网友则嗤之以鼻,认为人原本就不可能永远不变,且仅凭照片办案、看图说故事更是荒谬无比。亦有部分网友批评Vivian Lee既自称影迷,则更应保持沉默,不应侵扰影后隐私。然而由于时间地点相当明确,随即有媒体相信此说,前往当地调查。事后综合归纳各路消息,雷克雅未克当地确有一名为“海豚”之旅社,然而该旅社坐落于该地Old Harbor海岸大街,并非如Vivian Lee所言位于巷弄内。且经查该时段内此海豚旅馆并无名为郭咏诗或相似拼音之住客登记入住。嗜血的媒体不愿善罢甘休,意图对该时段内其他住客进行身份查证;而旅馆方面则以隐私为由拒绝提供相关数据。亦有其他某些调查机构试图进一步追查,然而一无所获。

事件再度重回原点。自此一“雷克雅未克Old Harbor事件”起算,至今七年,再无此位曾红极一时的影后任何相关消息传出。换言之,连同《婚礼的预言鸟》杀青后最初的隐遁,此时的她已彻底消失于公众视野中长达十三年之久。然而此刻走笔,我能公开的是,我个人的初步调查历程以上述为始;尽管事后看来,我未能直接从此一线索中获致有效进展,而“雷克雅未克Old Harbor事件”也始终真相未明。于初步调查碰壁后(再次强调:对一位深度调查记者而言,这一点也不新鲜),我试着换位思考——假设,假设我正是郭咏诗本人,那么,会是什么召唤着我,令我就此决定远离人群,弃去事业、名利,弃去多彩多姿的前半生,彻底隐遁于尘世之外?

蛛丝马迹或许正埋藏于郭咏诗的自述中。是的,所谓“隐遁”,亦即一生活方式之全然改变(或可称之为“人生Reset”),极可能暗示着某种特异价值取向。关于此点,2264年,于接受知名时尚杂志《美丽佳人》专访时,郭咏诗即曾如此表述:

对,我在表演中重新发现了自己。那是多么奇妙的事……作为一位专业演员,我必须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我发现自己竟然能够办到。我的感觉是:在某些最好的时刻,我甚至能体会到戏外日常生活中的我未曾亲历的感官经验……

于此,我无法判定这位公认演技精湛的影后是否夸大其词——“从未亲历的感官经验”?容我以科学语言重述我的怀疑:一个人,能否能于自由意志下(一名演员自主决定尝试“神入”某一角色、模拟某种心理状态),主动“变更”自我,调校中枢神经或周边神经系统参数,重置自身感官之样态?尽管作为一表演心法之自剖,那听来如此理所当然?

于不疑处有疑。我想我是小题大作了。然而事后诸葛,这竟是正确线索——因为我立刻联想到了《无刀不剪》与《婚礼的预言鸟》。

没错,类神经生物表演模块。《无刀不剪》中AV大亨Adolfo Morel的杀手级技术变革。那曾于2250年代主导了整体色情产业的定制化与模块化革命。于色情产品中,对演技细腻深沉之要求或许不如一般剧情片。(啊,但也难说——究其实,我们如何从“凝视色情”一事中获致满足?那难道不是直接关乎我们的欲望对象如何于性事的颠倒迷离中呈现自己吗?一个女人如何曲意承欢,婉转娇啼,星眸流转,乳尖因男人充满欲望的凝视而挺立,优美的颈项红霞晕染,白晳大腿内侧沾满晨露般的蜜汁?如何攫取你心荡神驰、野兽般迷醉而饥渴的目光?那难道不正关乎所谓“演技”吗?)然而即使如此,那依旧是个开端,一个扳机,一个广袤多姿且难以逆料之世界的入口——如果类神经生物可用以采集记录一AV演员的表演与心智状态,将之原样搬移复制至另一AV演员的身上;那么,“一般演员”不也可以吗?“一般表演”,不也可以吗?

至于以郭咏诗饰演的女作家李静芝为主角之情欲悬疑惊悚片《婚礼的预言鸟》,则直接涉及类神经生物精神疾患疗法的药物滥用。这与《无刀不剪》中的“类神经生物表演模块”异曲同工,却又同中有异——其同者在于,两者皆源自人类联邦政府军方与情治单位之技术授权,以类神经生物为技术基底,试图改写意识的主观体验。而其相异者在于,精神疾患疗法所提供的情境是绝对沉浸式的——它将强制全面覆盖人当下的所有感官;换言之,于类神经生物作用期间,人全身心投入其中,一如梦境,对外界事物浑然不觉。而“表演模块”则不然——它足以帮助演员将自身掷入各类特定情绪氛围中(所谓“入戏”:例如恐惧、例如愤怒、例如失去至亲之悲痛、例如“因对所爱之人求欢遭拒而备感羞辱”,等等),然而此时演员依旧是清醒的——他必须清醒,因为他必得观察周遭环境,关注走位、灯光、对手戏,并听从导演指令。

换言之,于植入类神经生物表演模块之当下,他同时既清醒又迷醉。

《无刀不剪》与《婚礼的预言鸟》,均为松山慎二自编自导。而恰如前述,我们确认,于全力投入电影拍摄前,年轻的松山慎二甚至曾短暂涉入类神经生物精神疾患疗法,亦即梦境治疗之开发。

这代表了何种意义?是否足以就此推断:松山慎二对此“以类神经生物之植入,重设(reset)人之心智状态”一事充满兴趣?

答案已呼之欲出。遗憾的是,在此我必得略去其间调查过程;这自然肇因于我对秘密证人的承诺——他们拒绝曝光。也正因如此,我必须坦承,我的查证终究难以完备。我甚且不敢确认最终真相,不仅是因为这真相过于离奇、荒谬,令人难以置信;尚且是因为向我诉说这所谓真相的,正是郭咏诗的前夫松山慎二本人——而他同时身兼当事人。是的,“所谓”“真相”:2270年,于最后作品《婚礼的预言鸟》杀青后,影后郭咏诗与他的前夫松山慎二,于双方同意下(于双方自由意志主导下),意识清明地,义无反顾地,相约进入了一个永恒的、静美的、无时间性的,爱情的类神经生物表演模块中。

一如前述,我不知该如何理解此事。那是否等同于二人复合?等同于另一次婚姻?那是否等同于殉情?等同于死而复生的、另一个全新人生中的另一场恋爱?甚或,那是否涉及犯罪?妨害自由?那是否实质上是一恐怖情人一厢情愿的自我耽溺?我不知道。我毫无把握。而此刻我笔下所能述写者,泰半来自我与松山慎二的唯一会面:2283年,于郭咏诗失踪整整十三年后,松山慎二透过某位秘密证人主动与我取得联系。我相信这主要是因为我的追查已令他备感压力;那可能正是他为此事设下的防火墙——他或许认为,与其让我找上他,不如主动向我说明,更显坦然,也更能提升他说辞的可信度。我感觉我们的会面(当然,确切时间地点无可奉告)比预期中顺利——他或许已做足心理准备,明白此事必然难以永远保密;也或许,他对自己的作为(或说,自己的痴爱与癫狂)确实问心无愧,也评估过法律风险,自忖未必不可告人。他已58岁,须发皆白,然而精神矍铄,未显老态。我感觉他沉稳、睿智,思绪清晰而深沉,言谈举止间带着我无法区分真假的诚挚。根据他的说法,他的个人执念可追溯至他早年对自身生命的困惑,以及,他那最终选择变性的父亲松山信介。

“是,我们都知道,这类技术最早源自军方……”深夜时分,自动驾驶正穿入一漫长隧道,举目所及全无其余人车,四下静谧无声,空间单调封闭,仿佛一巨兽体内之腔室。我们身处车内,松山慎二的双眼隐没入无处不在的暗影中。“你知道我大学刚毕业时曾参与过梦境治疗的开发吧?对,就是类神经生物精神疾患疗法。嗯……那其实和我过世的父亲有关。那时这类疗法还不成熟,极少数几家厂商都才刚刚获得来自政府的技术授权。说起来,大约算是处于研发与初步商用阶段之间的灰色地带吧。”他稍停,“你知道,为了变性,我父亲当然也受了不少折磨。精神上的痛苦是免不了的。他需要一些出口。我想那和他失败的婚姻直接相关……”

“所以……可以说是受你父亲的影响?”

“是他最早对这种另类疗法产生兴趣——因为他自己的精神疾病。他有躁郁症。对,他想变性,他在东京当小演员,成天反串女人;他是个婚姻失败的双性恋,把两个亲生小孩丢在福冈……这没有躁郁症才奇怪吧。”松山慎二苦笑。单向隧道中,光与黑暗的格栅规律递切着空间,如蛇之脊椎。“他说那对他确实有帮助。”他看了我一眼,“我猜你也很清楚,那和拍电影也很像……”

那或许确实类似——凭空拟造一情境、一故事或非故事,调动角色、情节、结构、场景、氛围,令其彼此对峙、猜忌、爱恋、嗔恨、懊悔,操控接受者之感官心智——试探他们,搔痒他们、诱惑他们,讨好或羞辱他们,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最终令受众达致一情绪上之高潮。电影如是,小说如是,“类神经生物精神疾患疗法”亦如是。其差别仅在于目的上之不同。

“所以那时是他带你入行的?”我问。

“入行吗?嗯,不完全是。我大学毕业时,这种梦境治疗已比我父亲的时代安全许多,但还称不上成熟。入行与他有关,也有我自己的机缘。但我很快就离开了,回来拍电影。”松山慎二稍停,“生命那么痛苦,我也有我的不快乐。‘创造’这件事勉强令我觉得自己的生命还有些许意义。你写剧本,揣摩角色心境,写到快乐的部分,自己似乎也沾染了幸福。然后我想,如果电影能永远停留在快乐的部分该多好。”他微笑,“就是这样。年轻时好单纯好幼稚的一个念头……”

“所以——后来就成了《无刀不剪》?”

“你反应很快。”他暧昧的微笑在空间的黑暗中似有若无,“对。后来我认识了Adolfo Morel,Funny Bunny的老板,得知他有把AV产业全面定制化和模块化的计划。我决定把这过程记录下来……”

“嗯……就是一件复制或延长快乐的事?”

“对,定制化快乐。模块化快乐。”车辆已穿出隧道,沿滨海道路快速前行,然而海尚未现身。星光微弱,窗外巨大的黑色沙丘无声起伏,仿佛兽的背脊。“说‘快乐’是过度抬举了些……更准确地说是性快感。定制化与模块化的性快感。我不得不说,Adolfo Morel的野心与成就可能远比外界所想象的更惊人、更伟大。人一辈子求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填补心中的空洞或遗憾吗?”

“所以你想把这种想法应用到一般电影上?应用到你的生命里?”

“不,这没那么简单,也没那么快。”松山慎二解释,“首先我就并不打算把这种招数应用到一般电影上。《无刀不剪》里提过,Adolfo Morel的野心遭遇许多阻力——构想一曝光,就遭到AV演员职业工会激烈反对。技术进展根本还在婴儿期,导演和演员们就已经担心这种表演模块会剥夺他们的工作机会。你想想,AV已算是以‘服务客户’为唯一导向的产品了,理应以消费者的利益为唯一考虑,然而在制作端都还承受这样的反弹。你觉得如果把这套逻辑搬来电影界,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我问,“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电影是艺术。”松山慎二望向车窗外,眼中似乎有光。这地点太过辽阔荒僻,四周空间尺度也过度巨大;我几乎错觉此刻我们并非身处地球,而是某一隐蔽于宇宙无边黑暗中的地外行星。“作为一个创作者,一位导演,我当然也这么认为。不会有任何一位作者愿意平白放弃那为自己‘重制一个人生’的诱惑。不会的。票房当然重要,没有人完全不在乎票房;但若说要把电影都定制化、模块化,完全以消费者需求为唯一依归,那电影就完蛋了。”他凝视着我,“我们也有我们的尊严。‘表演模块’这种东西,首先就贬低了演员的价值——只要外型符合,谁都可以来演;演得差强人意也无妨,反正多数观众都能勉强接受。群众常是缺乏品位的不是吗?接着它当然也相当程度贬低了导演,也就是作者的价值。可以想见,如果整条模块化生产线确实布建完成,那几乎就等同于宣告了电影艺术的死亡……”

“所以你也反对这件事?”

“所以我给它的用处,就是最好的用处。”松山慎二露出了神秘微笑。

“最好的用处?”我质疑,“你就拿这点来说服郭咏诗?你说——”

“她不需要说服。她完全是自愿的。”他打断我,似乎动了气,眼神凌厉,瞳中有火;然而立刻又柔和下来,“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我当然非常爱她……我们的故事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我其实很好奇你为什么愿意见我……”

松山慎二沉默半晌。“这不奇怪。因为我很坦然。”他不着痕迹回避了问题。“法律上咏诗是我的前妻。我们之间曾有过非常美好的时刻。我所指的并不只是我们的相识、恋爱或婚姻。无论外界看法如何,我必须说,即使是在她另外爱上了李志飞,决定离开我的时候,我们依旧是相爱的……”他声音沙哑,“她不是外界所说的那种人……”

“哪种人?”

他稍停。“我们之间没有背叛的问题……”松山慎二红了眼眶,“从来就没有。刚认识不久我们就相约要对自己诚实,也对彼此诚实。我不是没有怨言,但我算什么呢?我们何德何能要求彼此永恒不变?基督教的上帝说,‘不要教我们遇见试探’——今天遇见试探的是她,她爱上了李志飞。改天遇见试探的说不定就会是我,就会是你,对吧?”他眼中泪光闪烁,“你也清楚,所有恨她、骂她,忙着造谣诽谤她的人,不过都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挫折和嗜血而已……”

“是,外界的责难都太过了。”我温和回应,“我也这么认为的。……但你们是怎么决定分开的呢?”

“这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事情就是发生了。”黑暗中,松山慎二突然垂下双肩。“我始终爱她。我们彼此相爱。她有她的歉疚,但人终究只能对自己忠诚、对生活忠诚、对爱情忠诚。这当然远比外界一般所说的,对婚姻的忠诚更重要……”

“她对李志飞的看法怎么样?”

“她当然失望。但这其实和我们之间的事无关。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不,我完全不认为我和她的婚姻是失败的。”松山慎二稍停。黑色山脊后,海已在视线的夹缝中现身。“什么叫做‘失败’呢?我们都想念从前一起待在镰仓的日子……”我察觉他似乎不想多谈李志飞。当然,这不难理解。

“没有工作的时候,每日晨起,我翻书、找资料,写我的剧本。”他继续述说,“她也读书或读她的剧本,写笔记、做功课。午间我们轮流下厨。到了傍晚,结束一日工作,天气允许的话一起牵着手外出散步采买,找家喜欢的餐厅晚餐。晚上在家看电影,或外出看表演、听音乐会、购物……”

“家常的快乐。空气都是甜的。我们一起看尽了各种时间、各种季节的海。”松山慎二望向车窗,眉眼于玻璃上浮现;瞳孔深处,黑色大洋正于无边际的空间徐徐展开——不,严格说来,夜海本身并不可见;唯有细微的浪与烟间接证实了海的存在。“海的各种面貌,各种表情。海的视觉或听觉。海的气味。镰仓的海也让我想起故乡北九州岛的海。我们当然深谈过许多,谈我自己孤独的童年,她孤独的童年。你知道,她也成长在一个破碎的家庭;在那里,她母亲的生命几乎等同于早已毁灭……”

“生命是什么?你以为生命是什么?生命其实本来就什么也不是。它根本不是从你诞生那一刻开始的,它是从你发现这世上居然还有另一个人完全了解你的孤寂那一刻,才突然开始的。人类的个体如此渺小,如此缺乏必然性;如果个体在无数降生与消亡之间还真有什么值得留存的,那就是爱而已——”

“就是爱,也只有爱而已。在真正发现爱之前,我们原本就只是演化法则与繁殖欲望的傀儡——就像《噬梦人:地球的蜂蜜》说的那样。那还算是生命吗?”他沉默半晌,“我的人生,就是从我遇见咏诗之后才开始的……”

我想起郭咏诗的母亲尹鹂恩。模特儿尹鹂恩与摄影师郭易正的爱情。那一旦发生便几乎摧毁了两代人所有一切的,郭易正的意外之死。“对我而言,与咏诗相遇,就是与我自己真正的生命相遇……”车内的黑暗层次繁复,松山慎二眼瞳里闪烁着细微的光芒,如梦中的烟花。“那就是我心中最浪漫的时刻。我知道咏诗也是这么想的。我并不认为自己过度理想化了那段生活,因为我领悟到,在此之前,我就像是我父亲一样。那个与我母亲结婚,生下了我,在福冈的地方小剧团任职,本以为终将如此安静度过一生的平凡男子。双性恋男子松山信介的前世。因为原本未曾真正活过,一切都像隔了层灰蒙蒙的雾,被洗淡了色彩,老胶卷上的影像般模糊而不真实……”

“然后有一天,他再也受不了了。像原本日日忠实运转的发条、齿轮、滚珠、插销,那些原本在他胸腔内部精密作动、环环相扣的微小机芯群,在某处突然绷断了。像死亡前一组又一组依序损伤报废的,昆虫的器官。他听见体内无数零件机括生涩摩擦、彼此拗折磨损断裂的巨大声响。他察觉自己再也无法如此生活下去。再也无法戴着面具、一身坚硬笨重的盔甲,如此虚幻地生活下去了……”

“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真相。然而即便如此,即便你有幸被赋予了那‘真正的生命’——就像后来的我父亲,就像遇见咏诗之后的我——生命本身依旧何其艰难。你随时可能与它错身,失之交臂,或再度眼睁睁目击它坠地粉碎,血肉模糊。”

“那是命运本身的凶暴,而这种精神上的恐惧与崩毁注定比肉体上的死亡更痛苦。我不会、也不忍责怪咏诗,因为我完全明白,我心中怀抱的,和她在一起的永恒幸福原本就是无比脆弱的。我不能……不,我没有办法……”他双手掩面,声音愈来愈小。

“但是……”车窗外,冰蓝色夜雾自地面升起,于高速行进的车身旁反复无止境地聚拢又散开,一如潮汐。我想了想,平静反驳:“但主观上,你还是对她的变心耿耿于怀吧?”

“不,我没有——”松山慎二摇头,随即激动起来,“对,我耿耿于怀,”他脸上泪痕纵横,“但我耿耿于怀的不是咏诗。不是她。我说了,我不怪她。我耿耿于怀的是生命何以如此。我耿耿于怀的是为何一切终将成为余生——”车辆继续行进,远离陆地,璀璨的银河在头顶上方真正广袤无垠的黑暗中流动。道路直驶入海面,我们四周已被静默的黑色大洋包围。“你一定知道。你一定知道……我不相信你不懂。我不相信你对此毫无所觉。那多么值得我们怨恨?”

“对,持平地说,基于爱,你心中满是感激;而讽刺的是,同样基于爱,你充满对命运与对自身的憎恨。人为何需要他人?人如何需要他人?人为何、如何终究选择失去自己,竟将脆弱的自己,原本勉可自足的一切交付予他人?人为何、如何于爱恋中满怀欣喜地舍去自由,放弃生而为人之尊严,放弃所有耻辱、秘密与不可告人的倾慕,敞开胸口,将自己每一根肋骨交付予他人?如何让他握有你的一切?如何将内里如毫芒雕刻般精细,吹玻璃般坚硬而脆弱易碎的一切暴露于他人面前?那根本就是敌人吧?”他稍停,“然后我们欺骗自己那不是敌人,赋予它一个美好的名字:爱人;我们管它叫:爱情。生命。像那些温驯如绵羊,安静排队走入毒气室,瘦骨嶙峋、形容枯槁、四肢焦蔽而无生气的人们。是什么容许我们衣衫褴褛,目光涣散,毫无遮蔽?”

“是爱情。”松山慎二继续喃喃述说,“是爱情。是它彻底攫获了你,绑架了你的身体与心灵,承诺你所有美丽的、永恒的,仿佛被包裹于温暖黑暗的子宫,浸没于羊水般摇摇晃晃的幸福。而后有一日,它突然遗弃了你。你大梦初醒,赫然发现,那些在雾中,此刻在你面前无目的、无方向地开展着的,你手中残存的生命……你曾所有、或仅存的事物,在这一切过后,在这仿佛核爆,天火焚烧的一切过后,尽是废墟,尽是毫无意义的余生……”

“余生。那就是余生。所谓‘余生’。生命尽是余生、只是余生。我们只配拥有这种生命吗?”

“《婚礼的预言鸟》杀青后我大胆向她提议。对,我确实经过深思熟虑,但那同样需要临场的愚勇。”他忽然笑起来,“事后回想,那简直等同于求婚不是吗?当然,拍摄期间我们处得很好,这增加了我的自信。外界说我为她痴迷,像被下蛊;不然就取笑我是世上最宽宏大量的男人什么的,冷嘲热讽……但我很清楚那些说法都与我无关。”松山慎二稍停,“我说了,爱情那么脆弱,人那么脆弱,我无法责怪她。她当然还是那个我所熟悉的咏诗——善良,优雅,平时温柔亲切,演戏时身体里却像有一座火山。她不也是个受尽折磨的人吗?”

“你如何说服她?”

“我说过了。没有。不需要。”松山慎二说,“她很惊讶,向我问了些细节。我告诉她,这几乎已确定可行,对人类的神经系统安全无虞——那当然安全,你看Adolfo Morel的公司就知道了;没能大规模应用在一般电影上,主要只是因为业界反弹和缺乏完整配套。真正的难题在于,目前并不存在一个现成的、足够细致的‘爱情’类神经生物表演模块,是能够让我们直接用以植入自己的中枢神经的……”

“她问我说那怎么办。我说,我们自己来做一个。你来演。她先是惊讶得说不出话,但随即又笑出来,恢复了幽默感。她说,你啊,还真亏你想得出来;好不容易电影才刚杀青,就不能让我多休息几天吗?”

“或许是吧?还真亏我想得出来。”松山慎二微笑,无限神往,“技术方面,以我的人脉其实并不困难。我毕竟是拍过《无刀不剪》的人啊,是直接认识Adolfo Morel的人。然后我们还有最好的演员郭咏诗。我们直接制作了一个永恒的‘爱情模块’,而后在植入这类神经生物时,取消它的时间限制……”车内的黑暗中,泪水在他颊上留下隐约的银白色光痕。“对,那就是永恒。我们是否想过,真有那么一天,‘永恒’就近在眼前?”

“咏诗请我让她考虑几天。那有什么问题呢?当然好,更久也行;这是何等重大的决定,几乎就等同于赋予自己一个新的人生。一种前所未见的、满怀希望的自我消亡……”

“结果她只考虑了一小时。当天深夜她赶到我当时下榻的旅馆与我见面,直接告诉我说她愿意。我们开始讨论如何执行,很快敲定许多细节。事情大概在那几天就安排得差不多了。”

“就是这样。她说她不想再受苦了。她说,她总想起母亲的事;因为在她父亲意外死亡后的十多年里,严格说来,存活下来的母亲尹鹂恩并不能算是‘活着’的。那是名副其实的虽生犹死。她说,生命太苦了,伤害太多太多了。如影随形的总是流言、背叛、屈辱、诋毁,他人恶意或轻蔑的目光;仅仅只是对自己诚实便足以伤痕累累,仅仅只是活着便艰难至气力放尽。每日生活,就是用针线艰难地缝补每一道血痕、每一道伤口;而后为了缝补本身,再亲手撕裂更多。她不想和母亲一样,明知生命已然结束,却还得打起精神欺骗自己、说服自己说,‘那也是爱’……”

“她说,她不需要、也不愿再妥协了。如果在她的心中,曾有一种爱,她已确知那就是她想要的‘那种’爱,自此毋须再勉强说服自己说什么‘那也是’爱……如果她知道那就是她唯一所乐意、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去争取的‘某种’美好的余生……那么她现在就要。她现在就要。那可能就是唯一她能自己决定自己往后生活的方式……”

她现在就要。“我现在就要。”此刻执笔,我几乎已忘却了在2283年与松山慎二会面后的漫长时日里曾与我贴身相伴的,那些无意识的“习惯”——我总在独处思索时不自觉重复这些郭咏诗的句子;这些出自松山慎二口中,疑似郭咏诗本人的证言。如我所说,我至今难以确认那究竟是“什么”——不仅是因为许多信息均来自松山慎二的一面之辞,也因为我自身的迟疑与迷惑。松山的行为或有犯罪嫌疑,然而若是他所言属实,我宁可相信郭咏诗的“余生”终究是幸福的。七年前她在雷克雅未克的神秘现身或许正支持了这种论点。我想恒常沉醉于爱情之中的郭咏诗必是美丽的,可能亦是自由的。回溯过往,那也正是我获准首次采访梦境播放器Phantom的那一年——同时也是唯一一次。白色冻土下,不再被允许任何高阶运算的Phantom,还算是Phantom吗?北极圈雷克雅未克的夕照余晖中,永恒地遁入了爱情之中的郭咏诗,还算是郭咏诗吗?她和同样被永恒植入了爱情类神经生物的松山慎二之间,算是几度分离呢?或许真正的快乐或真正的永恒向人类索要的代价,即是自我消亡。那段时日里我也常想起电影《婚礼的预言鸟》(讽刺的是,那不正是郭咏诗与松山慎二“相偕引退”前的最后作品吗)中,由郭所饰演的女作家李静芝与丈夫顾义钊之间的猜疑与对峙。先是李静芝为寻求灵感而深陷梦境治疗的药物滥用中,而后是丈夫顾义钊为了挽救婚姻,不再坚守药物剂量的底线。然而事件过后,顾义钊终究失去了妻子李静芝——由于人体实验的失误,由于类神经药物的危险剂量,她的中枢神经已然遭到难以回复的永久性伤害。这导致她的精神状态时而一如常人,时而明显退行至孩童时期。当然,退行时期的她已无法完全自理生活,需要他人协助。但奇怪的是,并不仅止于此;李尚且拥有第三种症状,亦即第三种令人费解之精神状态——于此“第三类心智”中,她生活足以自理(换言之,于身体机能、神经与肌肉记忆上显为一成人,可自行满足饮食行动等一般日常需求),但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她时而安然微笑,时而静默流泪,时而专注凝视他人、探索环境,以一好奇且纯真,婴孩般的目光。但无论如何,其心绪似乎皆处于极放松平和之状态。有几次,顾义钊甚至撞见她张开双手,闭目微笑,仿佛正毫无顾忌地将自我之心智掷向虚空,掷向一可与时空共振、与万物交融之广袤他方;一如沐浴,一如圣灵临至,醺醉独舞于不可见的光或流体之中……

我难免揣想,或许《婚礼的预言鸟》如此神秘、暧昧而荒谬的终局,正是在象征意义上暗示着郭咏诗与松山慎二爱情故事的最后样貌?或许松山慎二刻意的情节设计其实早已给出了无可回避的答案?或许,这终局其实既不费解亦无所谓荒谬可言;因为真正荒谬的,始终是众多常人如你我般那不明所以的余生?我不知道。我也总在梦中重回那唯一一次会面的最后场景,那现实世界中的另一场终局——于深夜近三小时旅程后,车行已横越大洋,夜海无光,我们于沙岸旁的公路暂停。我与松山慎二相拥道别。时间已近黎明,珍珠、琥珀、湖水与薰衣草的微光自远方黑色沙丘后渐次亮起,仿佛一场瑰丽绚烂而终将向虚幻趋近的妄梦。我看见松山慎二独自向那不明确的、微光的布幔走去;他似有若无的背影缓慢消融进光与暗的交界,从容,镇定而深沉。没有人确知究竟曾有何种思绪、何种情感,如暴雪中的火焰在那鬼魅般的身形中沸腾。那或许终究是个我无法理解的世界,正如我始终未能确认事件的真相。我不知他人对此作何感想——我所知晓的一向如此之少——我唯一确知的是,印象中我从未如同此刻感觉我的人生竟如此短暂一如蜉蝣,又何其漫长一如宇宙洪荒。

不,更正:我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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