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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洲愿景

施:谈到欧洲,如果整体来看,当今有好几位政治领导人似乎认为大 谈愿景、勾勒未来图像,是理智而有效之举;但这些人真的应该意识到,这些愿景是需要三代人才可能实现的。欧洲的那些轰轰烈烈的运动——去年是法国,今年轮到德国——都在追求一些不切实际的愿景。

李:他们都在筑造空中楼阁。

施:没错。可是你为这个国家成就的一切,并不是空中楼阁。

李:是的,但我的优势是这个地方是个移民社会。是后天形成的, 没有远古的历史、长期积累的仇恨或敌对关系。我用英语为人们搭建一个共同平台,让大家公平竞争,无论种族、语言和文化,任人唯贤。这才促成了国民团结。

施:没有李光耀,这些可能实现吗?

李:其他人也许同样能办到,但那是先决条件。

施:其他人之中,无论是舒尔茨、基辛格,或者是我,没人的处境跟 你一样。

李:但是你们所承继的是具有丰富悠久历史的人民。

施:是啊。但你继承的民族,不也拥有长远的历史吗?

李:可他们拥有的,却分别是中国、印度尼西亚和印度的历史。所 以我说:“算了吧! ”只有向前看,为未来打拼,这个地方才可能成功。如果一味地回头看,不断回顾过去,我们必定失败。这些人从出生地背井离乡到新加坡落地生根,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在这里有所成就,正是这个原因,促使我的政策成功推行。

纳:你最初是基于什么动力而投身政坛?是殖民统治的经历吗?这 是不是促使你从政的最主要原因?

李:这么说吧,英国殖民统治从很多方面来看都是出自善意的。他 们教育了我们。我就是受了他们的教育而后到剑桥留学。英国很清楚,权力将来终究是要交出去的,所以想要创造一个社会阶层一精英阶层,将来以友善态度对待他们,而不像从前那样对他们感到怨恨和沮丧,因为他们明白自己再也不能控制这个国家。1947年以后,英国先是失去印度,而后其他殖民地一个接一个地失去:锡兰、缅甸、马来亚,然后是新加坡。我们当时的处

境有利:殖民统治者意识到自己的衰败,以得体的姿态结束殖民 统治然后退出。我们因此不必展开艰苦的斗争,我们推一推,门就应声而开。

施: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思考并谈论亚洲价值观吗?还是经过几 十年的发展过程,这个说法才逐渐成形?

李:我想是与生俱来的,是内化的。

施:我也相信是与生俱来的,而非你之故意。

李:也许是。所以当我要动员群众时,我会利用这种群众意识、大 我精神,提倡以社稷为重,发动群众跟随。我说:“这么做,是有利于社会的。”个别人可能得牺牲某些权益,但整个社会获益。我继承的如果是一个僵固的社会,有着长远的历史,人们相互对立仇视,我就不可能做到这些。

施: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信奉儒家伦理?

李:我也这么问过自己,我想儒家伦理是自小在家中学到的价值观。

施:你在剑桥留学时,也受儒家思想影响吗?

李:的确是。我会说儒家伦理对我来说已经内化了。有句话说: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首先要做的是修身养性,

努力成为君子。这是基本条件。人人都必须以成为君子为 目标。

施:我生来就是个基督教徒,长大后却什么也不信。

李:就这一点,欧洲跟美国不一样,美国人还是相信……

施:真是要命的天真。

李:……相信上帝是造物者,认为达尔文是在胡说八道。我相信经 历过两场世界大战,欧洲人思考得更复杂了。他们经历过世代仇恨纷争,什么美好愿景、什么宏图大计,结果却只换来悲剧。团结整个欧洲的理想,拿破仑试过,希特勒也试过。

施:两千年以来,几乎所有欧洲人,从肯特郡到那不勒斯,从伊斯坦 布尔到里斯本,都是在基督教教义中长大的。但与此同时又基于实际政策而向彼此发动了一波接一波的战事,完全罔顾基督教教义。欧洲人的所作所为,与他们自小所学习甚至能倒背如流的教义,根本是两个极端。真是一群荒谬的人。

李:那个时代,正是几个强国想要统一欧洲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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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不,你太客气了,是要征服整个欧洲。

李:不,假设拿破仑赢了,法语就会成为欧洲通用的语言。如果希

特勒赢了,德语就会是欧洲通用的语言。这是政治领袖共有的 抱负。说得直接一点,是要占领整个欧洲建立统一王国。如果要抹上一层意识形态的光芒,那就是,建立统一的欧洲。

施:早在1200年前查理大帝时代,可能就是统一欧洲的最后一次机 会了。

李:是,你说得没错。

施:今时今日的欧洲,比起二十年前还更分裂。

李:我相信欧洲统合过程之所以停滞不前,是因为各国并非全心全意 地推动,而这就造成期望的幻灭。第一个面临这种状况的是希腊。你要么就设立统一的欧洲中央银行,正如联邦储备局,再委任一个财长,所有预算案必须经由财长跟央行审核批准。要么就是27国27个财长各自为政,但统一使用欧元是行不通的。如何摆脱统一欧元的僵局,我无从知道,但可以想象必定会引起很大的混乱。

施:我也同意这是不可能的。一下子就达成欧洲全面一体化是不可 能的,得循序渐进。有位杰出的学者让•莫内,就曾经提出一代接一代、按部就班进行的想法。这也是卡尔•波普尔理论的核心思想。除了循序渐进,没有其他办法了。但要怎么一步步发展到只有一位财长的境界?

李:行不通的。各国的分歧是根深蒂固的,有各自的历史,对自己 的文学、语言和文化引以为豪。假设欧洲各国都说,好吧,我们暂且忘了卢梭,暂且搁置种种自由社会的伟大思想,我们决定要成为统一的欧洲民族。他们首先需要一个共同语言。英语是个再务实不过的选择,人人都得以英文为第二语文。所以,一个法国人、一个德国人和一个捷克人碰头,尽管各自保留了法语、德语、捷克语,却是以英语交谈。但英语会逐渐成为联系人们的语言,这是法国人不可能同意的。你看,大家都认为各自的文学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谁也不愿意放弃。可是当美国人来到一片新大陆时,他们创造了新的文学,产生了很多用英文创作的作家和学者。所以,欧洲始终受困于自己的过去和历史。

施:欧洲确实是受历史包袱所累,但我并不像你那么悲观。我曾经深 信,欧洲各国必须团结起来成为一体,我在历经一场大战洗礼后对这个信念坚信不疑。但最终发现这是个不切实际的愿景。可是当年我不过是个26岁的小伙子。尔后,我第一次遇见让•莫内,他的理论思想深具说服力,说明可以怎么循序渐进地达成一体化目标。一步到位是不可能的,但我相信循序渐进的模式真的可行。再然后,是1989年至1990年发生了一连串重大改革,我们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弹幕笼罩,突然之间,任何人都可以加入欧盟成为成员国。

李:那是个错误。

施:的确。

李:其实,欧洲是有个核心结构的。

施:是。那真是个错误。可是我们不能对其他国家说:“你现在可 以自由选择了,这样很好,可是我们不要你加入。”

李:也许你们应该说:“等一等。先成为准成员,待我们稍后决定。 核心成员国必须先凝聚起来。”

施:是的。当初让•莫内率先提出欧洲统合为一体时,只涵盖了六 国:法国、意大利、德国、比利时、荷兰,以及小小的卢森堡。

李:这就好处理得多了。

施:起初的确是可行的,虽然中间也难免困难重重。例如,60年代 中期,戴高乐有一阵子禁止法国部长出席理事会会议,展开所谓的“缺席政策”。不过,这些困难我们都一一克服了,持续维持统合。六个国家,从1952年到70年代初期,维持了超过20年。中间英国尝试申请加入,戴高乐拒绝,这无伤大雅。但是,到了 70年代,我们允许三国加入:英国、爱尔兰、丹麦,当时并不知道的是,英国原来只想分一杯羹,却不想一起把饼做大。接着10年,迎来了葡萄牙、西班牙和希腊。当时这三国刚以各自的方式推翻了法西斯独裁统治,因此欧洲共同体欢迎它们加入,作为奖励。所以,马斯特里赫特会议召开之时,那是90年代初,欧洲共同体成员国共有12个,还是易于管理的。过程中不是没有失误,但都是可以解决的。但是在马斯特里赫特大会上他们犯了个错误,就是允许任何国家加入欧盟。接着10年,成员国从原来的12个激增到27个,翻了超过一倍,如此一来,欧盟变得完全没法有效管理了。有些人还认定这是好事,因为资金源源不绝,人人有份;其他人则在想:“如今我们总算也能第一次发挥一些影响力了。”一些法国人是这么想的,一些德国人也一样。人们还认定欧洲联盟在经历了六十年的发展后,在21世纪不至于失败。但我并不这么肯定。

李:规模太大了。而且性质各异。

施:是的。

李:各国都不一样。经济发展阶段不一致,对未来的期望也各有不 同。许多国家选择加入,是因为想从联盟中获益。

纳:我想提出一点来激发讨论:是不是可以说,今日的欧盟,尽管有 再多困难和缺点,仍算得上是历史的一大奇迹和一大成就,在某种程度上为世界其他区域带来了启示?

李:不,我不认为欧盟足以为世界带来启示。在我看来,这更像是 一个缺乏周详考虑的企业集团,过于急速扩张而很可能以失畋告终。

纳:所以,欧洲整合并没有为亚洲带来任何启发?

李:肯定不会。我们不可能以同样方式进行整合。亚洲各国并不是 都信奉基督教,各国说不同语言,有各自的历史。我们能做的是提高大家对共同利益的意识,辟设自由贸易区,然后以这为起点再慢慢发展。亚洲的问题是,中国是主导本区域的大国。要谈亚洲整合,把中国也纳入,就等于是让中国来整合亚洲其他国家。这个局势是不可能改变的。

纳:所以你们从自由贸易着手?

李:自由贸易,还有患难与共的意识。我们不相互作战,愿意化解 分歧,其实现在己经是如此。我们也经常会面,进行讨论而非相互威胁。

纳: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施密特先生。欧盟,或欧洲共同体的历 史,可以说是充满失败、挫折、危机……

施:当然还有成功。

纳:是的。到头来,各国也一起尝试克服危机,并将危机转化为成 功的契机。人们现在说,这些危机也许可以为政治统合带来新契机。这将会是一大跃进。现实中有这个可能吗?

施:有这个可能。理论上看,你也许说得对。但实际上来说,你需 要领袖,像李光耀这样的领导人。

纳:好些人看好(德国总理)默克尔。

施:不。

纳:德国这个国家如何?波兰总理(图斯克)说欧洲得由德国来领 导。你认为是好意见吗?

李:德国背负着两次世界大战遗留的包袱,愧疚感未除,不想被视为 过于独断激进。但德国确实是目前唯一有能力把欧洲核心建立起来的国家。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欧洲人至今仍然相信法国还能与德国并驾齐驱,因为欧洲以外早己没人会这么想。(法国前总统)萨科齐可以媲美默克尔,甚至在言谈上略胜一筹,但萨科齐的法国在国力上远远不及德国。世界确实是这么看的。

施:这是近几年才形成的印象,其实始于90年代,2000年以后逐渐 巩固。90年代东西德统一,让人们大感意外。没人预见得到这个结果,唯一例外的是(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法国前总统)密特朗和时任意大利总理的安德烈奥蒂,大概也有所猜测。这几位领袖都是深谙历史的人,他们预见到德国统一会带来一定的危险,对此提出反对。后来是基于与戈尔巴乔夫达成的协议和经美国说服才接受。

李:不,德国统一终究是要发生的。从苏联失去控制权那一刻起, 东德就无路可退了,唯有和西德统一。东德人看到两地的生活水准有着多么大的落差。他们收看得到西德的电视节目,却让一堵围墙隔了开来,没法由东边走向西边,像囚犯似的被囚禁。所以你怎么拦得了这些人?他们渴望统一。西德人怎么能说“不,我不要你们”?

施:西德人永远不会说“我们不要你们”。我们也要他们,但即便 如此,我们当时可丝毫没预想过德国会成为一个拥有8000万人口的国家。

李:可是为了支持他们,你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施:是的,我们的确付出了代价,而且还不怎么成功。德国东部在 基础建设上的重建比德国西部好得多。但基础建设并未同时带动经济活动。所有经济活动仍是集中在西部,不在东部。东部的所有大企业都没能重振,共产党让这些企业走下坡路。我记得在马灿有座生产机械的工厂,就位于柏林郊区。1990年或1991年,我们设法重建,为这座厂盖新大楼,添置重型吊车和其他生产机械所需的一切配备。当时员工约有2000人。如今,只剩下170名员工。他们生产的机械产品不是太贵就是品质不够好,实际上是又贵又不够好。而这个现象其实代表了民主德国旧体制下整个工业界的状况。我们采用了一个完全错误的汇率来统一国家,汇率理应是三兑一。

李:而你们定为一兑一。

施:我们犯了大错。他们所有的产品全卖不出去,因为品质不够 好。我当初曾极力抨击过这个决定,但另一方面,我也相信再过几代人情况就会好转。但显然并非如此。二十年后就更没机会了。如今,东部的失业率比西部高出几乎一倍。

李:那是因为他们信奉中央计划经济理论,抗拒自由企业作业模式, 抗拒竞争造成优质企业出头,劣质企业被牺牲。这并不是他们的企业文化。四五十年历史的民主德国灌输给人们的观念是:成功不是争取来的,而是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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