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日常生活很有规律:起床,清电邮,阅报,做运动,然后用午餐。之后,到总统府的办公室上班,看文件,写写文章或准备演讲稿。下午或傍晚时分,有 时会安排记者采访,再花一两个小时与我的华文老师在一起。
我习惯天天运动。八十九岁了,还可以端正坐着,走路也不需 要靠拐杖。三十来岁时,喜欢吸烟喝啤酒,后来因为容易在竞选时影响声带,把烟给戒了;当时尚未有任何研究显示吸烟会导致肺癌和喉癌等各种病症。不过说来也真是奇怪,我后来居然对烟味特别敏感。至于啤酒,一度喝出了一圈啤酒肚,报章上的照片都看得出来。于是我开始打高尔夫球健身,后来改成跑步和游泳,那可以在较短的时间达到相同的健身效果。现在我每天使用跑步机三次:上午12分钟,午餐后15分钟,晚餐后15分钟。过去,晚餐前会去游泳,游个20分钟到25分钟。要不是这样,我还真达不到现在这种健康状况。这是一种自律。
我还经常约人见面交流。你必须见人,因为要扩大自己的视 野,就必须与人多接触。除了国内的朋友,我也经常和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以及不时与来自中国和欧美的朋友会面。我试着不光与老朋友或政治领袖会面,也同时接触各行各业的人士,例如学者、商人、新闻工作者和普通市民。
我大大地减少了出国访问的次数,那是由于时差关系,尤其是 去美国。2012年之前,我年年风雨无阻地到曰本出席“亚洲的未来”国际会议,这项会议由曰本传媒机构《日本经济新闻》主办,今年进入第十九个年头。有一阵子也几乎每年访华,如今因为空气污染问题倒不太想去北京了。但中国领导人都聚在那里,所以只好到北京去见见他们。我是JP摩根国际委员会委员,很荣幸他们为了配合我,把2012年的年会移到新加坡举行。道达尔咨询团也是一样。去法国还行,A380型空中巴士 12小时直飞往返。去纽约就累得多了,特别因为时差关系,总是晨昏颠倒。出国访问有助于开拓我的视野,可以看看其他国家如何发展。没有一个国家或城市是停滞不前的。我就见证了伦敦和巴黎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历经变革。
退出内阁之后,对周遭发生的事以及时局的变化没以前那么清 楚了。因此大多数时候我会尊重部长们的决定。我很少提出相反意见,至少不会像过去还在内阁时一样,能全面参与决策讨论。
有时候,当我对某些事情强烈不认同时,就会向总理说出自己 的看法。一个例子是,政府正在考虑是否开放让免付费电视频道重新播放方言节目时,有人这么建议:“华语已在华族社群中奠定了基础。让我们恢复方言节目,好让老人家能收看连续剧。”我反对这么做,并且指出,当我还是总理的时候,曾经因为压制方言节目而付出沉重的政治代价,好不容易才让人们习惯说华语。现在怎么又来开倒车? 一整代华人因为突然发现自己喜爱的方言节目被腰斩而怨我。“丽的呼声”有个很好的讲古大师李大傻,我们就这么终止了他的节目。为什么还要让广东话或福建话在我们的下一代蔓延开来?只要一恢复方言,老一辈又会开始跟儿孙说方言。方言会卷土重来的,虽缓慢,却是肯定的。
每个国家都需要有一种人人都听得懂的共同语言。当年,要把 英国殖民政府遗留下来的四大语文源流进行一番统合,并不容易。大多数华族学生报读华校,为自己的语言深感自豪,1949年新中国崛起后更是如此。为了使英语成为所有学校的第一语文,母语为第二语文,我必须展开多方面斗争。华文沙文主义者为了对抗这项政策全力拼搏,华文报和华校使尽全力提高读者群和招生人数。由于我当时的华文水平有限,所以交由我的华文新闻秘书李微尘严厉管制华文报、华文中学、南洋大学,以及属下的职员和支持者,将示威、怠工和罢工等活动减至最低。
最终,是英文教育的市场价值解决了问题。我们也才有了今曰 的新加坡,以英语与世界接轨,并吸引跨国机构进驻;同时保留母语为第二语文,让我们能与中国、印度和印度尼西亚保持联系。语文政策是个关键转折点,倘若人们选择走上另一条路,现在的新加坡恐怕只是一潭死水。
出于情感因素,也出于同中国进行商业贸易往来的需求,我们 需要保留华文为第二语文,但肯定不需要方言。我们耗费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和政治资本,把方言从大众传媒彻底除去,如今反倒要走回老路,实在非常愚蠢。
来来来
生比死好。但每一个人终究得面对死亡。这个问题是许多正 值壮年的人不愿意去面对的。但89岁的我没必要回避这个问题。我关注的是:我会怎么离世?会不会是冠状动脉中风,迅速了结一生?还是脑部中风,陷入半昏迷状态,卧病在床好几个月?这两种方式之中,我宁愿要尽速了结。
不久前,我做了预先医疗指示,意即如果我必须靠插管才能进 食,而且不太可能复原或再次自行走动,那医生就得为我拔掉插管,让我能尽速离世。我在一位律师朋友和医生的见证下,签下这份指示。
如果不签下这份指示书,医生会穷尽一切方法去阻止必然要发 生的事。我见过太多类似情况了。我太太的姐夫杨玉麟病逝之前插着管子,在家躺着,他的太太也同样身体欠佳而躺在床上。他的大脑渐渐没有意识,但他们还是让他继续撑了好几年。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医生或亲属通常会认为他们理应设法延长病人的寿命,我无法苟同。万事终将有尽头,我希望自己人生的终结,会来得迅速且毫无疼痛。我可不想变成残废,半昏迷卧床,鼻孔插着管子直通入胃。那样的情况不过只剩下躯壳而已。
对于人生,我不会特别执著于什么,或者高谈什么伟论,就只 是以自己想做的事来衡量人生的价值。就我自己来说,想做的我已经尽力做到了,我心满意足。
不同社会对生命有各种不同的说法。如果你到美国,你会发现 处处尽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尤其是在南部保守的圣经地带。中国虽然接受了好几十年的毛泽东思想与马克思主义信条,但拜祭祖先,以及其他佛教和道教的习俗仍然普遍存在。印度则广泛地相信转世轮回。
我不会说自己是无神论者。对于神的存在,我既不接受也不否 定。他们说宇宙源自大爆炸,可是人类在地球上的发展超过两万年,已进化为有思想的生物,也有能力超越自己去关注宇宙万物,并反思自己的处境。这是印证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吗?还是神造的?我不知道。所以我不会嘲笑那些信仰神明的人,可我自己就未必相信,但不会去否定神的存在。
我的挚友韩瑞生,是十分虔诚的天主教徒。他临终前,有位神 父陪在他身边。当时他才68岁,还那么年轻,可是他一点也不害怕。身为天主教徒,他相信会在天堂与妻子重逢。我当然也会希望来世能与妻子重逢,但我相信这是不可能的。我会停止存在,就像她已停止存在一样。若非如此,冥界岂不是会很拥挤?天堂真的如此广阔无垠,能容纳得下千百年来所有死去的人吗?这是个很大的问号。可是瑞生是这么相信的,在临终前有神父陪着走完最后一程,让他心灵十分平静。他的太太在2012年11月逝世,她也相信他俩会再见面。
我身边一些曾经尝试向我传教的人已经不再那么做了,因为他 们觉得不可能改变我。我的太太在求学时代有个同学,对宗教非常热衷,不断地向她传教。结果她只好疏远这个同学,她说:“太荒谬了,我们每一次见面,她都想让我变成基督徒。”太太不相信死后还有来世。不过说真的,相信有来世,心灵上会得到安慰,就算明知道来世是不存在的。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体力大不如前,也不那么活跃。你 若要我在下午两点烈日当空下去访问选民,沿街与人握手,亲亲宝宝,我做不到了。二三十年前没问题,如今再也不行了。生命就是如此,生理机能只会随着年岁而退化。有时候我的秘书看我在办公室里休息,会问我是不是要取消下面的会议。有些时候我会说:“不,继续吧。”我只需要闭目养神15分钟,好让脑筋接下来更清醒。有时候真的撑不了,我会说:“是,把会议挪后。让我先小睡一会儿。”身体状况不是自己控制得了的。我再活跃再自律都好,身体总会越来越虚弱。
到头来,我此生最大的满足感,就是自己曾经花了这么些年, 争取支持、激发民心,打造了这么一个任人唯贤、没有贪污、种族平等的地方,并且在我之后还会持续下去。不像我当初刚上台执政时,林有福政府极其贪污。有个叫麦柏士的政府人员,新加坡年轻一代也许没听说过,他是华印混血儿,蓄着胡子,是个“牵线人”,专门收费替人拉关系办事。
处在一个贪污腐败风气甚盛的区域,新加坡没有贪污的情况, 显得格外突出。我们创造的体制,包括贪污调查局,帮助我们做到了这一点。人们不论种族、语言和宗教,都凭着能力才干获得擢升。只要继续维护这个体制,我们将继续进步。这是我最大的期许。
问:您曾经说过,自己算是名义上的佛教徒。现在依然如 此吗?
答:是的,我还是这样认为。我经历过种种仪式习俗。我不 是基督徒,不是道教徒,不属于任何教派。
问:您说“仪式习俗”,指的是什么?
答:在特定的日子里去拜祭祖先,奉上供品等,这些都由佣 人帮忙处理。但我这一代人走了之后,这些习俗都会跟着消失。就如清明扫墓,一代代下来,越来越冷清。这就是祭祖仪式。
问:既然不信教,您又从哪里寻找心灵慰藉?
答:我的慰藉,来自于一切病痛苦楚折磨的终结。所以我会 希望这个终结赶快到来。我89岁了,翻开讣告版就知道很少人活得比我长命。我有时会想:这些人怎么活着?又是怎么死去的?久病缠身吗?残障卧床吗? 89岁的人总是在想这些事。我的忠告是,如果你不想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或陷入半昏迷状态,插着一条管进食,就去签一份预先医疗指示。别通过外在干预延长生命,让我的生命自然了结。
问:基于一些原因,这么做的人在新加坡还是非常少吧?
答:是,因为他们不愿意面对现实。
问:您赞不赞成安乐死?这在好些国家已经合法化了。
答:我认为,如果前提是不滥用这个方法来摆脱老年人,而 且是当事人在理智清醒的情况下,为了结束痛苦而做的个人决定,我会同意这么做。像荷兰人一样。所以我签了预先医疗指示,实际上是在说:“请让我走。”
问:如果您的一个孙子来到您跟前,问爷爷,美好人生究竟 是什么,您会怎么回答他?
答:我有二十多岁的孙子,他们不会问我什么是美好人生。 他们自己清楚什么才是美好人生。他们所处的世界、所接触的人,变得不一样了,不同年代的人对人生应该怎么过也会有不同的要求。
问:您的意思是,不可能去影响今日的年轻人?
答:不。他们从呱呱坠地到十六七岁甚至更早,基本心态还 可以形塑。之后,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会影响他们的是自己的所见所闻,以及同代人的所作所为。
问:您谈到不相信过世后能见到妻子。即使在沉寂独处的时 刻,您也从没如此希望过吗?其实这么希望着,不也是
人之常情吗?
答:不。这么想是不符合逻辑的。假设人人死后都有来生, 那会是在哪里?
问:也许是一个超自然的地方?
答:所以我们全会是孤魂野鬼?不,我不这么认为。
问:您是否还会时常想起李夫人?
答:她的骨灰装在骨灰坛里,我已经向子女交代好了,把我 的骨灰坛与她的安置在一块,在同一个骨灰瓮安置室。纯粹出于情感因素。
问:希望呢?
答:不再希望什么了。她已经不在了,留下的只是那一坛骨 灰。我也会走,也只会留下一坛骨灰。出于情感因素,好吧,把两个骨灰坛安放在一块。但死后还能重逢?不可能有那么好的事。不过印度教徒相信转世轮回,不是吗?
问:是的,印度教相信这个。
答:这一世过得好,下一世就会更好。这一世如果干尽坏 事,下一世就变成一条狗或什么的。
问:佛教徒也这么相信。
答:不过佛教徒对来世的概念就没说得那么明确。
问:您现在的生活与过去还在内阁时很不一样吗?
答:当然。少了压力。
问:不过您向来都是一个很能应对压力的人。
答:在任的压力在于必须做决定。有时候好几个问题一起 来,等着你一一做决定,你就得审慎地作判断。一旦做了决定,就不可能回头了。是不一样的压力。
问:您会想念那种压力吗?
答:不,不会。为什么我还会想念?我已经完成了我该做 的事。
问:可是您会不会说您想念出席内阁会议的日子,能有机会 与年轻部长交流?
答:不会。我觉得是退下的时候了。89岁了。我所认识的 世界,固定在脑海中的几个参照点,心目中所勾勒的新加坡地图,全都不一样了。过去我经常到组屋区访问,对居委会的人我很熟悉,跟他们打成一片。我可以很好地感受基层。现在没有这些了。我得靠报告,这完全是两回事。所以我只得让还在基层走动的人去接手。
问:您在2011年大选结束后不久就宣布退出内阁。您后悔 过吗?
答:不。我都已经没精力再跟基层民众接触,又怎么还可能 继续参与决策呢?这项工作很耗体力。心智方面我没问题,因为从来没中风过,也没患上失智症。可是体力不行。接受你们访问之前,我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在跑步机上走,然后休息15分钟。过去我不需要这么做。
问:所以您没有任何未了的心愿......
答:没有。我要做的都做到了。总理职务,我交给了吴作 栋,从旁协助他。他再交给李显龙。如今是新一■代领导层主管,我的贡献不再那么有意义了。唯一例外的是,当他们想要恢复方言的时候。
问:冒昧问一句,您的健康状况还好吗?
答:我不久前刚入院,医生说是短暂性脑缺血发作。现在完 全康复,已经回去上班了。你得考虑到我已经90岁了,医生告诉我,到了这个年龄,没有任何健康标准可循的。
问:这个标准就由您来确立吧。所以您对自己现阶段的身体 和精神状况还算满意?
答:不,是只好接受身体机能正在不断退化的现实。心智功 能还好,没有退化迹象,不像我的好些朋友。就这点我应该感恩了。我想多半跟遗传基因有关。可是身体上的老化,是阻止不了的。
问:您的心智状态,会不会也跟您经常思考有关?让自己的 脑筋时时保持活跃,总是对周遭的事物感兴趣,
答:是,当然。我也持续学习新的中文词汇和句子,逼自己 去记。就像玩麻将一样。
问:这些年来您的饮食习惯有什么改变吗?
答:现在不再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也不会吃得太饱。会试 着多吃蔬菜,减少蛋白质。
问:您在庆祝80岁诞辰时接受《海峡时报》访问,曾经提
到,您担心人老了,生活的那一扇窗会越来越小,直至 完全关上,如同停止存在一样。现在还是这么想吗——设法让您的那扇窗持续敞开?
答:是。要不是这样,我宁可一个人坐着,为什么还要跟你 见面说话?
问:您会不会有寂寞的时候?
答:你得区分寂寞和独处。我有个朋友,名叫珀西•柯利 达,他是剑桥一位最聪颖的资优生,已经过世了。他的妻子是丹麦人,患有糖尿病,失去了双腿。珀西以前总爱说:“我享受一个人独处。”我会说:“去找台电脑,上谷歌。你可以找到所有你读过爱过的诗句,文学作品的绚丽章节。只要输入关键字,就全出现了。”结果他照做了。
问:您平日都看些什么报纸或网站?
答■•我读《海峡时报》和《联合早报》。以前也读马来报 《每曰新闻》,现在不读了。我的马来文掌握能力在过去是不错的,但现在没必要了,因为新加坡多数马来人都说英语。我从网络上了解各地新闻,包括本地的、区域的,中国、日本、韩国、美国、印度和欧洲。有时也关注中东局势。拉丁美洲新闻几乎不读,因为跟我们不
相干,太远了。
问:具体看哪些网站?
答:谷歌。我预设了不同区域的新闻,会自动搜索显现。
问:最近看了哪些书或电影?
答:我不看电影。
问:书呢?
答:我平时爱看有意思的人物传记。小说对我毫无吸引力, 都是虚构的东西,或者是重建人们想象中的美好人生。
问:最近可有读过哪本自己喜欢的好书?
答:一本戴高乐传记3法国战败,他一无是处。他到伦敦 去,说:“我是法国。”再到阿尔及尔,对着归顺了维希政权的阿尔方斯.朱安说:“你身为法国远征军总司令,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相当有胆识的一个人。当然,他最终重返巴黎,盟军还为他开道。
问:您最近都在想些什么?哪些事情会让您在夜里睡不着?
答:我想着我们的人口变化。整体生育率只达1.2,我们不 得不引进移民。要新加坡人改变观念是很困难的。妇女受过教育,想过另一种生活,而不是年纪轻轻就被婚姻和子女所困。她们要先四处旅行看世界,要享受生活,然后才结婚,但到时候她们可能就生不出孩子了。
问:您对新加坡有些什么期许?
答:希望新加坡沿着轨道穗健前进,维护所有让它在这个区 域超凡出众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