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愿望

三个愿望

鲶鱼在水面上露出半个头,用力甩尾拍打水面,不时露出白色的肚皮。

“小心,丹德里恩!”猎魔人一边在泥泞的河岸跋涉,一边喊。“抓住它,该死的。”

“我在抓……”诗人抱怨,“苍天啊,真是个怪物!它就是只海怪,才不是普通的鱼!它肯定吃得超级好,诸神啊!”

“那就放了它。快放了,不然鱼线要断了!”

鲶鱼贴着河床,顺水向河流拐弯处游去。鱼线刮擦着丹德里恩和杰洛特的手套,发出嘶嘶的声音。“拉啊,杰洛特,拉!别放走它,否则鱼线会缠到一起的!”

“可线要断了!”

“不,不会断的。拉啊!”

他们拉拽鱼线。鱼线在溪流上方划出一道白痕,细碎的水珠纷飞四溅,在阳光下反射出五彩缤纷的光芒。鲶鱼突然从水中一跃而出,画出一道漂亮的曲线,鱼线一下子松了许多。他们迅速收线。

“我要把它熏了。”丹德里恩气喘吁吁地说,“我要把它带回村子,放在架子上烤。我要把鱼头炖成汤!”

“小心!”

鲶鱼发觉肚皮下的浅滩,于是把二十尺长的身体扎向水边,拼命地摇头摆尾,向更深处游去。他们的手套再次压力倍增。

“拉啊,拉!往岸上拉,这婊子养的!”

“线开始响了,丹德里恩!放了它吧!”

“就快抓住了,别担心!我们要把鱼头……炖成汤……”

鲶鱼又一次被拽到岸边。它继续猛烈击打水面,仿佛宣布自己不会那么轻易就进汤锅。它的尾巴搅起六尺高的水花。

“我们要把鱼皮……”丹德里恩面红气喘,双手拉着鱼线,“触须……我们要用触须……”

没人听清诗人打算拿鲶鱼的触须做什么。“砰”的一声脆响,鱼线瞬间崩断,两个打鱼人一下子失去平衡,坐到河边的湿地上。

“十八层地狱啊!”丹德里恩的咒骂声在柳树间绕了三圈,“到嘴的肥鹅飞走了!我咒你赶快死掉!你这死鲶鱼!”

“我都说过了,”杰洛特甩着湿透的裤子,“我说了,拉的时候不能太用力。你搞砸了,我的朋友。你当渔夫,好比山羊用屁股吹喇叭。”

“才不是!”诗人愤愤不平地说,“是我让那只怪物上钩的。”

“哦?我想想,我布线时你在做什么呢?哦,弹琴,还用所有邻居都能听到的声音不停地抱怨,就这些。”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丹德里恩咬牙切齿地喊道,“你睡着的时候,是我往鱼钩上挂的蚯蚓,外加一只在灌木丛找到的乌鸦。我想给你个惊喜,这鲶鱼就是因为乌鸦才上钩的。你的蚯蚓只有狗才爱吃。”

“是啊是啊,只有它们会吃。”猎魔人往水里吐了口唾沫,用小木棍缠起鱼线,“但鱼线会断掉,绝对是因为你像傻瓜一样收线。别傻站着了,赶紧把剩下的线收起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们该走了。反正我得收拾东西了。”

“杰洛特!”

“啥?”

“另一条线上也有东西……哦,不,该死的,它只是被挂住了。见鬼,好像挂住石头了,我拽不动!啊,这是……哈哈,看我找到了什么,肯定是迪斯莫得王统治时期留下的游船残骸!多大一块啊!看啊,杰洛特!”

丹德里恩明显在夸大其词,只见一团东西被拉出水面,上面包裹着腐烂的绳索、渔网和水藻。把这玩意儿拽上来的确不容易,但它离上古游船残骸还差一大截。诗人把东西拉上岸,用鞋尖东戳西刺,它的水藻里还有水蛭、鳌虾和小螃蟹。

“哈,看我找到了什么!”

杰洛特好奇地走过来。这是个有缺口的陶瓷罐,看起来像双耳罐,表面缠满渔网,生着黑色水藻,各种水生动植物在上面安家落户。诗人把它拎起来,它滴滴答答地流着恶臭的烂泥。

“哈!”丹德里恩再次自豪地大叫,“你知道这是什么?”

“一只破瓶子。”

“你错了!”诗人刮去瓶子表面的贝壳和已经硬化的淤泥,大声宣布,“这是个魔法瓶,里面住着灯神,他会满足我的三个愿望。”

猎魔人撇撇嘴。

“你随便笑。”丹德里恩刮完淤泥,俯身用清水冲洗陶罐,“罐口有个密封塞,上面有巫师的标志。”

“别碰密封塞!把它放回去!”

“你放手!这是我的!”

“丹德里恩,小心!”

“我知道!”

“别碰它!哦,见鬼!”

就在他们争执时,瓶子掉到沙地上,一股明红色气体涌了出来。

猎魔人往后一跳,迅速冲回帐篷找他的长剑。丹德里恩双手抱胸,站在原地没动。

烟雾有规律地跳动着,最后聚成一团不规则球体,浮在丹德里恩面前。烟雾中现出一个歪曲的脑袋,有六尺那么大,没有鼻子,长着巨眼和一张鸟嘴。

“灯神!”丹德里恩跳了起来,“我释放了你,因此,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主人。我的愿望是……”

那个大脑袋猛地合上鸟喙——如果仔细看,你会发现那不是喙,只是有些下垂且丑陋畸形的嘴唇而已。

“跑啊!”猎魔人大喊,“跑啊,丹德里恩!”

“我的愿望如下:”诗人续道,“首先,让希达里斯的吟游诗人瓦尔多·马克斯马上死于中风。其次,在卡埃尔夫,有位伯爵的女儿叫维吉尼亚,她拒绝了所有求婚者,但她最终会看上我。第三……”

没人知道丹德里恩的第三个愿望了。

那怪头颅两旁冒出两只巨大的爪子,扼住诗人的喉咙。诗人惊恐地尖叫起来。

杰洛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头颅跟前,举起银剑朝中间砍去。空中响起长剑的吟啸,头颅迅速释放出更多雾气,很快直径就增大了一倍。它的爪子也增大了一倍,猛地拽起挣扎的丹德里恩,在空中抡了一圈,然后将他狠狠地摔在地上。

猎魔人用手指飞速结出一个阿尔德法印,并尽可能集中注意力。精神力物化成一道炫目的光线,刺向头颅,周围升起灼热的高温。头颅发出巨大的声响,几乎刺破杰洛特的耳膜。声波震得远处的杨柳沙沙作响。怪物的咆哮声不断升级,但它最终离开了诗人,在空中翻滚,挥舞着手臂,飞到河对岸。

猎魔人冲上前,把丹德里恩拉了回来——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这时,猎魔人的手指碰到一个埋在沙子里的圆形物体。

一个黄铜盖子,上面画着缺损的十字架和九芒星。

怪物悬在河面上,已经变得跟干草堆一样大,那狂啸的大嘴活像一扇谷仓门。

它张开手臂,朝他们扑来。

杰洛特的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握住黄铜盖子,冲怪物大声喊出一个驱魔咒——那是一位女祭司教给他的。他以前从没用过这个咒语,因为说实话,他并不相信这些迷信。

但效果超出了他的预期。

黄铜盖子在他拳中嘶鸣,开始发热,光线从指缝中渗出。那个大脑袋瞬间就被冻结,一动不动地悬停在河面上。它就这样挂了一会儿,终于,烟雾身体开始有规律地变化,化成一片巨大的旋涡云。旋涡云发出低沉的呜咽,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向上游飘去,在水面上搅起一串水花。几秒钟后,它消失在远方,只留下低沉的咆哮在水面回荡。

猎魔人赶忙冲到诗人身边,跪坐在沙地上。

“丹德里恩?你死了吗?丹德里恩,该死的!你怎么了?”

诗人的脑袋抽搐一下,突然张牙舞爪地尖叫起来。杰洛特皱了皱眉——丹德里恩是个受过良好训练的男高音,每次受到惊吓,嗓门都能攀升到耸人听闻的高度。但这次,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只能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

“丹德里恩,你怎么了?回答我!”

“呃呃呃呃呃……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你哪里疼?你到底怎么了?丹德里恩?”

“呃呃呃……呜呜呜……”

“一个字也别说了。如果你没受伤,就点点头。”

丹德里恩艰难地点点头,旋即转到一边,蜷起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还吐出一口鲜血。

杰洛特咒骂起来。

“诸神在上!”守卫倒退几步,放低灯笼仔细查看,“他这是怎么了?”

“让我们过去,老兄。”丹德里恩被横放在马鞍上,猎魔人扶着他,低声同守卫交谈,“如你所见,我们赶时间。”

“知道了。”守卫看着诗人苍白的脸色和下巴上干结的黑血,咽了口唾沫,“受伤了吗?他看起来很糟糕,先生。”

“我赶时间。”杰洛特重复道,“我们从黎明走到现在。请让我们过去吧。”

“不行。”另一个守卫说,“只有日出之后到日落之前才能通过城门,晚间禁止通行。这是命令。除非你有国王或市长的引荐信,否则没门。当然,那些带纹章的贵族可以进去。”

丹德里恩咳嗽起来,在马背上缩成一团,身体不住地颤抖摇晃,还往地上干呕。一缕鲜血滴在马脖子上。

“兄弟,”杰洛特尽可能冷静地说,“你们亲眼看到他的状况了。我得找人给他治疗。让我们过去,拜托了。”

“别说了。”守卫倚着长戟道,“命令就是命令。让你过去,我会被游街示众,还会丢了工作,到时候谁来养我的孩子?不,先生,扶你朋友下来,带他进外堡的屋子。我们给他换换衣服,如果他命大,一定能坚持到黎明。很快就要天亮了。”

“他需要的不是换衣服。”猎魔人咬着牙,“我们需要祭司,还有好医生……”

“这个点儿你谁也叫不起来。”另一个守卫补充道,“好了,你至少不用在大门外露营等到天亮,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屋里很暖和,也有地方让你朋友躺一会儿,肯定比在马鞍上强。来吧,我帮你把他扶下来。”

外堡的屋内温暖如春,壁炉的火焰噼噼啪啪地跳跃着,壁炉后的蟋蟀叽叽喳喳叫得正欢。

三个男人坐在方桌旁,上面摆着水壶和盘子。

“打扰了,先生们,请原谅……”守卫扶着丹德里恩,说,“我想你们应该不会介意……这是一位骑士,嗯……另一位是个伤员,所以我想……”

“你做得很好。”一个男子转身站起,他有张瘦削但表情丰富的脸,“这儿,让他躺在床上。”

这个人,还有另一位坐在桌边的男子,从衣着判断,都是与人类生活在一起的精灵——他们的衣服混合了人类和精灵的双重样式。但第三个人看来年龄要大一些,是个人类,并且是名骑士,因为他黑白相间的头发剪成了适合戴头盔的发型。

“我是凯瑞尔丹,”那个脸上表情丰富、个子稍高一些的精灵自我介绍道。同所有上古种族一样,他的年龄是个谜,可能二十岁,也可能一百二十。“这是我堂弟埃尔迪尔。这位贵族是弗拉提米尔骑士。”

“贵族。”杰洛特低声重复道,但他马上看到了对方外衣上的纹章,心里的希望迅速落空。纹章的图案是块盾牌,中间由十字分隔,四个格子里绣着金百合,整个纹章又被一条对角线穿过。这说明弗拉提米尔不仅是个私生子,还来自人与非人的结合。因此,尽管有权力使用纹章,但他是个不被承认的贵族,也必然没有在深夜进城的权力。

“可惜,”猎魔人的失望没能逃过精灵的眼睛,“我们也得在这儿待到黎明。律法无例外,起码对我们这些人没有例外。我们欢迎您,骑士先生。”

“杰洛特,来自利维亚。”猎魔人自我介绍道,“我是猎魔人,不是骑士。”

“他怎么了?”凯瑞尔丹指指正被警卫扶到床上的丹德里恩,“看起来像是中毒了。如果是中毒,我可以看看。我身上带了些好药。”

杰洛特坐下来,简单描述了发生在河边的事。两个精灵面面相觑,骑士透过牙缝啐了一口,皱起眉头。

“太奇怪了。”凯瑞尔丹评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瓶子里的灯神。”弗拉提米尔自言自语,“听起来像童话故事……”

“不完全是。”杰洛特指指蜷在床上的丹德里恩,“我没听说,哪个童话故事会这样收尾。”

“那个可怜的家伙,他的伤……”凯瑞尔丹说,“明显是出于魔法的力量。恐怕我的药没什么用处,但起码能减轻他的痛苦。你给他做过急救吗,杰洛特?”

“喂他吃了些止痛药剂。”

“过来帮帮我,把他的头抬起来。”

丹德里恩贪婪地喝下用酒稀释的药剂,最后一口呛了一下,吐了一枕头白沫。

“我知道他。”埃尔迪尔说,“他是丹德里恩,一位吟游诗人。在希达里斯,我在埃塞因王的宫廷里欣赏过他的表演。”

“一位吟游诗人……”凯瑞尔丹看着杰洛特,“这太糟糕了,非常糟糕。他颈部和咽喉的肌肉受到影响,声带已经变形。必须尽快解除咒语,否则……可能就无法挽回了。”

“你是说……你说他可能再也没法说话了?”

“说话也许没问题,但恐怕不能再唱歌了。”

杰洛特一言不发地坐在桌旁,双手攥着拳头,抵住眉心。

“需要找位巫师,”弗拉提米尔说,“服用魔法药物,或对他施放治愈咒语。你得带他去别的城镇,猎魔人。”

“什么?”杰洛特抬起头,“那这儿呢?林德没有巫师吗?”

“整个瑞达尼亚王国都很难找到巫师。”骑士道,“是这么回事吧?海瑞伯特王曾对施放咒语的行为课以重税,导致巫师们联合抵制严格执行该法令的城镇。而林德的市议会当时曾以狂热支持该法令而闻名。凯瑞尔丹、埃尔迪尔,我说的对吗?”

“没错。”埃尔迪尔确认,“但……凯瑞尔丹,我能不能……?”

“不是能不能,是必须。”凯瑞尔丹看着杰洛特说,“现在隐瞒已经没有意义了,反正所有人都知道:眼下城里有位女术士,杰洛特。”

“肯定是隐姓埋名的吧?”

“算不上。”精灵笑了,“我说的这位女术士是个我行我素之人,毫不在乎巫师协会对林德的抵制,对本地议员也不屑一顾,而且她的做法着实精彩:巫师协会的抵制意味着这里对魔法服务有着庞大的需求,而那位女术士连一个子儿的税都不缴。”

“市议会能容忍?”

“女术士和一位来自诺维格瑞的商人在一起,这位商人还有个身份,就是荣誉大使。因此没人能动她一根寒毛。庇护她的后台硬着呢。”

“与其说是庇护,不如说是囚禁。”埃尔迪尔纠正道,“她是被囚禁在那儿的。当然她不缺顾客——富有的顾客。她经常公开对那些议员、掌权者还有各党各派出言不逊……”

“议员当然暴跳如雷,尽可能地找人攻击她,玷污她的名誉。”凯瑞尔丹插话,“他们恶意中伤、肆意造谣,希望能让诺维格瑞的掌权者阻止那位商人为她提供庇护。”

“我不想卷入这种事。”杰洛特嘟囔道,“但我别无选择了。那位商人大使叫什么名字?”

“波尔·波雷特。”

念出这个名字时,猎魔人看到凯瑞尔丹一脸不快。

“哦,好吧,这就是你想要的名字。准确地说,是这个躺在床上的可怜鬼唯一的希望。但那女术士是否愿意帮助你……我就不得而知了。”

“你去那儿时千万小心。”埃尔迪尔说,“市长的探子时刻盯着那间屋子。如果他们拦住你,你知道该怎么做——扇扇大门为钱开。”

“大门一开我就去。那个女术士叫什么?”

杰洛特觉得,凯瑞尔丹那表情丰富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红晕,但那也许只是壁炉映出的火光罢了。

“温格堡的叶妮芙。”

“我的主人正在睡觉。”守门人看着杰洛特重复道。他比杰洛特高一头,肩膀更是比他宽一倍。“你聋了吗,流浪汉?我说过了,我的主人在睡觉。”

“那就让他睡吧。”猎魔人点点头,“我不是找你主人的,我有生意要跟住在这儿的女士谈。”

“你说生意?”这个看门人有着跟五大三粗的外表极不相称的诙谐,“去吧,去妓院里找你想要的。赶紧滚。”

杰洛特解下腰上的钱袋,放在掌中掂量。

“你别想贿赂我。”看门人傲慢地说。

“没这打算。”

看门人块头太大,导致他连普通人的拳头都无法及时躲过,而猎魔人的拳头砸到时,他甚至来不及眨眼。沉重的钱袋狠狠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他双手扶住门框,靠着门倒了下去。杰洛特一脚踢中他的膝盖,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扯开,挥起钱袋又给他一下。看门人眼前金星乱冒,眼珠滑稽地分别靠向两边,双腿软软的好似棉花。猎魔人见他又动了几下,尽管是无意识的,但还是冲他的眉心又砸了一拳。

“果然,”杰洛特自言自语,“扇扇大门为钱开。”

门廊里漆黑一片,左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鼾声。猎魔人小心翼翼地朝里面瞥了一眼,只见一个睡衣卷到屁股上的胖女人睡在一张吊床上,鼾声一阵阵从她鼻孔里挤出。这可实在算不上美观。杰洛特把看门人拖进门房,随后关上门。

右侧是另一扇虚掩的门,门后有条石阶通往地下。他正要顺着石阶走下去,却听到一阵模糊的咒骂,混合着咔嗒声和容器碎裂声,传了上来。

下面是个大厨房,满是餐具,闻起来有股药草和树脂混合的味道。只见石头地板上摔碎了一个陶罐,石阶上跪着一个全裸的男人,正低垂着头。

“苹果汁,见鬼。”此人含糊不清地叫道,像不小心撞到墙的绵羊似的摇晃着脑袋,“苹果……汁。仆……仆人在哪儿?”

“抱歉,你说什么?”猎魔人礼貌地问。

男人抬起头,咽了口唾沫。他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且布满血丝。

“她想要苹果汁。”他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坐在一只盖着羊皮的箱子上,靠到火炉边,“我得……把它送到楼上,因为……”

“我能否有幸与商人波尔·波雷特说说话?”

“小点声儿。”男人痛苦地呻吟,“别喊。听着,那个木桶里……有果汁。苹果汁。拿个东西装上……帮我送到楼上,怎么样?”

杰洛特耸耸肩,满怀同情地点点头。他不敢估计眼前这人喝了多少,但事实是——商人完全没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人。猎魔人从一堆陶器中找出一把酒壶和一个锡杯,从木桶里倒出些果汁。他听到鼾声,转头一看,波尔·波雷特已酣然入睡,脑袋在胸前晃晃悠悠。

猎魔人犹豫一下,想把苹果汁泼到对方头上唤醒他,但很快改了主意。猎魔人拿着酒壶,离开厨房。门廊尽头是扇沉重的装饰门。他把门推开一条小缝,悄然滑了进去。里面很黑,他只好扩大瞳孔,并且皱起鼻子。

空气中弥漫着酸酒、蜡烛和腐败水果的浓郁味道,还让人联想起丁香和醋栗的气味。

他打量着屋内。屋中间的桌上杯盘狼藉,洒满酒水的桌布被染成紫色,扔在一边,上面布满星星点点的蜡滴。橘子皮像花朵一样,散落在一堆李子核、水梨核和葡萄核当中。一个高脚杯掉到地上,摔成碎片。另一个倒还完完整整,里面装了半杯酒,杯里丢着一块火鸡骨头。高脚杯旁边放着一只石化蜥蜴皮做的黑色高跟拖鞋,再没有比这更昂贵的制鞋材料了。

另一只拖鞋躺在椅子下面揉成一团的衣服上。那衣服是件黑裙子,上有白色装饰和精美无比的刺绣图案。

杰洛特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他觉得十分尴尬,真想就这么转身离开,但这意味着他跟凯瑞尔丹的那番口舌都将白费。猎魔人不喜欢白费工夫。这时,他注意到屋子角落里有道螺旋梯。

在拾阶而上的过程中,他看到四朵干枯的白玫瑰、一张沾满酒水和深红色唇膏的纸巾。丁香和醋栗的味道更浓了。楼梯尽头是一间卧室,里面铺着一张巨大蓬松的动物皮毛,一件蕾丝花边的白衬衫和无数白玫瑰散落其上,还有一只黑色长袜。一张床,四根柱子精雕细刻,其中一根上挂着另一只长袜。柱子的图案是不同场景中的宁芙和幼鹿。有些场景引人入胜,但也有不少是重复的。

杰洛特盯着鸭绒被下鼓起的一块,干咳两声。鸭绒被动了起来,从下面传来呻吟声。杰洛特更用力地干咳两声。

“波尔?”鸭绒被下的黑影含含糊糊地问,“你拿来果汁了吗?”

“拿来了。”

那一团黑发下冒出一张苍白的锥形脸,露出紫罗兰色的眼睛和薄薄的、微微上翘的嘴唇。

“哦……”嘴唇上的笑意更浓了,“哦……我快渴死了……”

“给你。”

女人迅速从被子里坐起。她的肩膀很美,颈部线条也很流畅,脖子上围着一条黑丝绒缎带,上面有块镶嵌着钻石的星形珠宝。除了那条缎带,她身上一丝不挂。

“谢谢。”她接过酒壶,贪婪地喝起来,并用另一只手轻轻揉着太阳穴。随着她的动作,鸭绒被又往下滑了滑。杰洛特礼貌但不情愿地移开眼睛。

“啊!你是谁?”黑发女人裹上被子,警惕地问,“在这儿干吗?该死的,波尔哪去了?”

“我应该先回答哪个问题呢?”

他马上为自己的挖苦感到后悔了。女人抬起手臂,一道金光从她手指射出。杰洛特迅速作出反应,双手在面前结成希里奥托普法印,正好对上扑面而来的咒语,但冲力太过强大,让他的背脊撞到墙上,随后整个人滑落到地板上。

“别这样!”他看到女人再次抬起手臂,于是大喊,“叶妮芙女士,我为和平而来。我没有任何恶意!”

楼梯传来脚步声,一帮仆人出现在卧室门口。

“叶妮芙女士!”

“回去。”女术士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你们。我请你们是让你们照看屋子,像这种不请自来的家伙,我会亲自料理。去看看波雷特,然后给我准备洗澡水。”

猎魔人艰难地站起来。叶妮芙眯着眼睛,安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挡住了我的咒语。”她最后道,“很明显,你不是巫师,但你的反应异常地快。为和平而来的陌生人,告诉我,你是谁。我建议你快点说。”

“我是利维亚的杰洛特,一个猎魔人。”

床柱上有个农神形状的把手,叶妮芙抓着它,向前探身,紧紧盯着杰洛特。然后她从地上捡起一件带毛皮领子的上衣,把自己严严实实裹住,最后站了起来。她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果汁,一饮而尽,清清嗓子,向猎魔人走去。杰洛特小心地揉着刚才被墙壁撞疼的腰部。

“利维亚的杰洛特。”女术士重复道,她的眼睛在黑色睫毛后闪烁着魅惑的光,“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为什么要来这儿?我希望,你没伤害到波雷特吧?”

“我没伤害他。叶妮芙女士,我需要你的帮助。”

“猎魔人。”她嘟囔着,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又往前走了几步,“你不是我第一个近距离接触的猎魔人,但却是最著名的一个。白狼,我听说过你。”

“我能想象你听说了些什么。”

“真不知你能想象出什么。”她打个呵欠,靠得更近了,“我能看看吗?”她用手指触碰他的脸颊,仔细打量他的眼睛,还轻轻勾起他的下巴,“你的瞳孔是随环境自动改变呢,还是受你的意愿控制?”

“叶妮芙,”他冷静地说,“我全天不眠不休地骑到林德,还在城门口守了一晚。你的看门狗不让我进屋,我狠狠地揍了他。这些都是因为,我的朋友迫切需要你的帮助。帮帮他吧,完事之后,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谈谈我的突变和变异。”

她后退一步,不高兴地撇撇嘴。“你指什么帮助?”

“用魔法修复受伤的器官——嗓子、喉咙和声带。他被一团深红色雾气所伤,或者说,非常像雾的东西。”

“非常像雾的东西。”她重复道,“一团红色的雾才不会弄伤你朋友呢。到底是什么?说明白点儿。大清早把我吵醒,我没力气也不愿意猜。”

“嗯……我得从头说起。”

“哦,不。”她打断他,“如果很复杂,那就先等等。我嘴里一股怪味儿,头发乱蓬蓬,眼睛也黏黏的。清晨就要到来,我的感知力也受到很大影响。去,到地下室的浴室去。我会在那儿待一会儿,到时你再把一切讲给我听。”

“叶妮芙,我不想作无理要求。但时间紧迫,我朋友……”

“杰洛特!”她尖锐地打断猎魔人,“我因为你才从床上爬起来。我在正午前是从来不干活的。我为你舍弃了早餐,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你帮我拿来了苹果汁。你很着急,担心你的朋友,于是强行闯入,但你还能考虑到一个口渴的女人。你这点吸引了我,所以我可以帮你。但没有热水和香皂,我什么也做不了。走吧,请。”

“好吧。”

“杰洛特。”

“什么事?”他停在门口。

“趁这机会洗洗你自己吧。根据你身上的味道,我不但能猜到你那匹马的年龄和品种,甚至连它的颜色都闻得出来。”

她走进浴室时,杰洛特正赤身裸体地坐在一个小喷头下,仰头冲洗脖子,恰到好处地背对着她。

“别这么客气。”她把手里的衣服挂到挂钩上,“我不会看到裸男就晕倒的。我朋友特莉丝·梅利葛德说,男人这东西,见过一个,就等于见过了所有的。”

他站起来,用一条毛巾围住下身。

“好酷的伤疤。”她看着他的胸口,笑了笑,“怎么弄的?摔到锯木机下面了?”

他没回答。女术士继续打量他的身体,卖弄风情地歪着脑袋。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猎魔人,还是全裸的。啊哈!”她把头贴在猎魔人的胸口,“我能听到你的心跳。非常缓慢。你能控制肾上腺素分泌?哦,原谅我出于职业需要的好奇心。看来你不太喜欢关于你身体的问题。当然,你那些挖苦话,我更不喜欢。”

猎魔人还是一言不发。

“好啦,我的浴室都要冷掉了。”看起来,叶妮芙似乎要马上褪去身上的衣服,但又停下了,“我洗澡时,你可以把前因后果讲给我听,这样能节省时间。但我不想让你尴尬,而且,我们对彼此也不大了解,再考虑到礼貌的问题……”

“我转过去。”猎魔人有些犹豫地建议。

“不行,我必须看着交谈者的眼睛。我有个好主意。”

他听到一句低声念出的咒语,感到身上那块银色徽章的震动。这时,叶妮芙的黑衣温柔地滑到地上,随后,他听到水流冲刷的声音。

“我反而看不到你的眼睛了,叶妮芙。”他说,“真遗憾。”

隐形的女术士哼了一声,在浴盆里向他泼了点水。“说吧。”

杰洛特费力地在毛巾下把裤子提好,坐到长椅上。他一边穿靴子,一边叙述河边的离奇经历,当然,省略了大部分跟鲶鱼斗争的过程。不管怎么看,叶妮芙也不像是会对钓鱼感兴趣的女人。

当他讲到雾状生物从瓶子里冒出时,那块满是肥皂泡的大海绵停了下来。

“等等,等等。”他听到浴盆里发出声音,“真有趣。瓶子里的灯神?”

“不是灯神。”他反驳,“只是某种红色雾状生物。某些新的、种类未知的……”

“新的、种类未知的东西也得有名字。”隐形的叶妮芙打断猎魔人,“叫它灯神也未尝不可。继续说吧。”

于是猎魔人继续讲。随着他的讲述,浴盆内的肥皂泡越积越多,水开始从浴盆边缘溢出。有个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仔细看了一会儿,原来是不断增加的肥皂泡勾勒出了隐形的叶妮芙的曲线。这不由勾住了猎魔人的心魄,让他一时忘记了说话。

“继续啊!”催促的声音从吸引他的轮廓中飘出,“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完了。”他道,“我把那个被你称为灯神的东西赶跑了……”

“怎么赶跑的?”长勺举起,流水倾出,肥皂泡和它们勾勒出的曲线一起消弭于无形。

杰洛特叹了口气。“用一句咒语,”他说,“一个驱魔咒。”

“哪一个?”勺子再次举起,倒出清水。猎魔人用心观察勺子的动作,因为流水也能勾勒出她的曲线,尽管只有一瞬间。他重复一遍咒语,当然,为安全起见,他把中间的元音E换成一个短促的吸气。他以为通过这点,可以给女术士留下个好印象,所以当他听到,她在浴盆中发出笑声时,不由感到十分惊讶。

“有什么好笑的?”

“你的驱魔咒语……”毛巾飞离挂钩,开始擦拭叶妮芙的身体,“特莉丝听到这个咒语准会笑死的。谁教你的,猎魔人?那个所谓的驱魔咒?”

“一个来自赫尔德拉神殿的女祭司。这是神殿的秘密语言……”

“什么秘密语言。”毛巾挂在浴盆边上,水花飞溅到地板上,水脚印显示出女术士的足迹,“那才不是咒语,杰洛特。我建议你,在别的神殿千万别念出这些词儿。”

“如果不是咒语,那它是什么?”他看着两条黑丝袜接连套上她隐形的长腿。

“一句调侃的话。”镶花边的女裤飘在空气中,“还带点下流意思。”

一件白衬衣勾勒出叶妮芙的身体,上面的褶皱组成一朵白色的花。猎魔人注意到,她没穿女人们通常会穿的鲸骨里衬——她完全没必要穿。

“到底什么意思?”他追问

“别问了。”

软木塞从放在桌子上的方形水晶瓶中跳出。浴室开始弥漫丁香和醋栗的味道。木塞在空中转了几圈,最后回到原位。女术士系好袖口,拉上裙子,显现出身形。

“帮我系好裙子。”她一边用玳瑁梳子梳头发,一边把后背转向猎魔人。

猎魔人注意到,梳子上有根长长的尖刺,必要时可以当匕首用。

女术士的长发像黑色瀑布一样披散在肩,杰洛特故意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慢慢系着裙子,同时深深嗅着女术士头发上散发的清香。

“我们继续说那瓶子生物的事。”叶妮芙转回身,开始佩戴钻石耳饰,“很明显,不是你那搞笑的咒语把它吓跑的。那咒语反而可能激怒它,让它把怒火全都发泄到你朋友身上。”

“可能吧。”杰洛特郁闷地点点头,“可我不认为他会飞去希达里斯,弄死瓦尔多·马克斯。”

“谁是瓦尔多·马克斯?”

“一个吟游诗人,他认为我的同伴——嗯,我朋友也是个吟游诗人——是个没什么才能、只会迎合民众口味的小丑。”

女术士饶有兴致地绕着猎魔人走了几圈。“难道说,你朋友冲他许愿了?”

“许了两个。两个愿望都很蠢。你问这干吗?通过妖怪实现愿望毫无意义。你瞧,所谓灯神,灯中的精灵……”

“的确没有意义。”叶妮芙笑着赞同,“那是虚构出来的,童话故事里全是善良的精灵和踩到狗屎运的幸运鬼。但这种故事都是傻子想出来的,那些家伙甚至没法自己帮自己实现愿望。我很高兴你不是其中之一,利维亚的杰洛特,这样看来,我们的共同点又多了一个。如果我想要什么,我才不会去做梦——我会行动,而我总能如愿以偿。”

“对此我毫不怀疑。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女术士系好便鞋的皮带,站了起来。即便穿着高跟鞋,她也算不上特别高。她晃了晃头发,杰洛特发现,尽管用那把剑拔弩张的梳子梳过,她的头发依然有些凌乱,但卷曲的发丝为她增添了更多妩媚。

“还有一个问题,杰洛特。那个瓶盖……你朋友还留着它吗?”

猎魔人犹豫一下。盖子在他这儿,而不在丹德里恩那里。但经验告诉他,不该告诉女术士太多事情。

“嗯……我想是这样。”他因为欺骗她而迟疑了一下,“他应该还留着。怎么?那个盖子很重要?”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女术士提高声调,“作为一个猎魔人,一个对付怪物和超自然现象的专家,你应该知道,这种盖子是碰不得的,也该提醒你的朋友不要碰。”

他摸着下巴,这个问题正中要害。

“好吧。”叶妮芙稍微缓和一下语气,“没有人会永远正确,包括猎魔人。是人就会犯错。我们可以上路了。你朋友在哪儿?”

“就在这儿,林德。具体地址是埃尔迪尔的住所,精灵那里。”

她抬起头,盯着他。

“埃尔迪尔那儿?”她笑着重复,“我知道了。我猜他堂兄凯瑞尔丹也在?”

“的确。怎么……?”

“没什么。”她打断猎魔人,抬起手,闭上眼睛。

猎魔人脖子上的徽章开始跳动,拉扯着银链。

浴室潮湿的墙壁闪烁起来,现出一道门的轮廓,门内是个磷光闪烁的乳白色旋涡。猎魔人低声抱怨起来。他不喜欢传送门,更不喜欢用传送门旅行。

“我们能不能……”他清清嗓子,“反正没多远……”

“我不能在这城市的街道上出现。”她直截了当地打断他,“他们不喜欢我。他们可能会辱骂我,朝我扔石头——还有更糟的呢。这儿有些人擅长败坏我的名声,以为这样就能把我赶走。别担心,我的传送门很安全。”

杰洛特见过一个人用传送门,结果只有一半穿过去,另一半永远找不着了。他还知道,有些人进门后就再也没出来。

女术士扶了扶头发,往腰带上别了个珍珠装饰的钱包。那钱包看起来十分袖珍,最多只能装下一小把铜币和一支唇膏,但杰洛特知道,那绝不是普通钱包。

“抱住我。抱紧点儿,我不是陶瓷做的。上路了!”

徽章嗡鸣起来,周围有光闪动一下,杰洛特突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一片黑色的虚无之境,周身感到刺骨的寒冷。他的感官全部封闭。唯一的感知是冷。

他想骂人,却出不了声。

“她都进去一个钟头了。”凯瑞尔丹把桌子上的沙漏翻了个身,焦急地看着门口,“我开始担心了。丹德里恩的嗓子真有那么糟?我们是不是该进去看看?”

“她之前说得很清楚,不让我们进去。”杰洛特愁眉苦脸地喝完杯子里的草药茶。定居在此的精灵们有智慧、有冷静的处事态度和幽默感,这让他很喜欢,但他适应不了精灵对食物和饮品的口味。“我不想打扰她,凯瑞尔丹。魔法需要时间,往往要花一天一夜,直到丹德里恩康复为止。”

“好吧,你说得对。”

另一间屋子传来一阵锤击声。埃尔迪尔的住所是一家废弃的客栈,他正和妻子—— 一个安静沉默的精灵——着手翻修客栈,准备重新开业。弗拉提米尔今天也自告奋勇,参与到客栈修复工作中。此刻他正在整理木镶板。刚才叶妮芙和猎魔人从墙上闪光的传送门中跳出来,带来一阵混乱,耽误了一些工作进度。

“老实说,我真不敢相信,你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她。”凯瑞尔丹续道,“叶妮芙没什么兴趣帮助别人,别人的麻烦她连想都不会想一下。她更信奉无利不起早。我很好奇,她帮你和丹德里恩会得到什么好处?”

“你没夸大其词吧?”猎魔人笑了笑,“我对她的印象没这么糟。她总想证明自己的优越,这倒没错,但比起其他巫师,比起那些傲慢自大的家伙,她的性格还算相当友好,而且富有魅力。”

凯瑞尔丹也笑了。“你这么比,等于说蝎子比蜘蛛要好一些。”他说,“因为它有条可爱的小尾巴。当心点儿,杰洛特,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评价她的人。把魅力当成武器,她用起来可是得心应手、毫无顾虑。她是个倾国倾城、让人神魂颠倒的女人,这点不能否认,对吧?”

杰洛特严肃地看了精灵一眼。有那么一瞬间,他在精灵脸上看到一抹红晕,这比精灵的话更让他惊讶。纯血精灵很少认同人类美女,哪怕是非常漂亮的女人。而叶妮芙,尽管她有独到之处,却也算不上倾国倾城。

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可谁也不会用“美女”这个词来形容女术士。人们会抛弃女儿,但谁会用经年累月的苦修和身体改造来折磨自己的女儿呢?谁会希望自己家里出个女术士呢?除了巫师团体的尊敬,女术士给家庭带不来任何好处,因此当女孩完成学业,除了血缘,她和家庭再没有任何联系。通常,只有找不到丈夫的女人才会去做女术士。

女祭司不愿招收丑陋和残疾的女孩,巫师则对任何有意向的人敞开大门。只要孩子能通过第一年的训练,便可用魔法干预容貌——矫正腿型,修复长歪的骨头,治疗兔唇,移除伤疤、胎记和痘痕。女术士会让自己变得很有吸引力,因为她们的职业需要这个。但结果往往是一个人造美女,还带着一双愤怒而冰冷的眼睛——这些女孩无法忘记,因职业需要,她们必须戴着魔法面具,而面具下曾是一张丑陋的脸。

所以,以猎魔人久经世故的眼光来看,他实在搞不懂凯瑞尔丹的想法。

“的确,凯瑞尔丹。”他回答,“谢谢你的忠告。不过这事涉及到丹德里恩,他就在我面前遭遇灾祸,而我既救不了他,也没法帮他。只要能帮到他,我宁愿光着屁股坐到蝎子身上。”

“这正是你最该提防的。”精灵的笑容让人难以捉摸,“叶妮芙深知这一点,而且她会善加利用。别相信她,杰洛特。她很危险。”

杰洛特未置可否。

楼上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叶妮芙站在楼梯口,靠着栏杆。

“猎魔人,你能来一下吗?”

“好的。”

女术士靠在门上。那间房是为数不多带家具的屋子,他们把受伤的诗人放到了里面。

猎魔人上了楼,全神贯注却一言不发。他看到,她的左肩略高于右肩,她的鼻子有些长,她的嘴唇太过纤薄,她的下颚有些后错,她的双眉太乱,她的眼睛……

他看到太多细节,太多不必要的东西。

“丹德里恩怎么样?”

“你怀疑我的能力?”

他继续观察。她的手指看起来像二十岁左右,但他不想猜测她的真实年龄。她的动作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优雅。不,猜测她以前的样子很难,更难看出她哪些地方做过改变。他停下这种无聊的猜测。

“你那天才朋友没事了。”她说,“他的才能也会恢复。”

“万分感谢,叶妮芙。”

她笑了。“你有机会证明你的感谢。”

“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她沉默一下,带着奇怪的笑容看着他,手指一下下敲击着门框。“当然,进来吧。”

挂在猎魔人脖子上的徽章开始尖锐而有节奏地颤动。

一个小西瓜那么大的玻璃球,上面跳跃着乳白色火焰,搁在地板中央。玻璃球放在一个九芒星的中心位置,九芒星的线条延伸到墙角。一个红色的五角星嵌在九芒星内。五角星的尖角放着五根古怪的黑色蜡烛。丹德里恩盖着羊皮,睡得很沉,床头也摆着点燃的黑色蜡烛。诗人的呼吸平稳安详,不再像风箱一样嘶哑,疼痛造成的扭曲也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白痴般的幸福笑容。

“他睡着了,”叶妮芙说,“而且还在做梦。”

杰洛特看着地板上的法阵。隐藏其中的魔法很容易察觉,但他知道,魔法正处于休眠状态。它就像酣睡中的狮子,不过随时会发出猛烈的咆哮。

“这是什么,叶妮芙?”

“一个陷阱。”

“抓什么的?”

“目前是抓你的。”女术士锁上门,拔出钥匙。然后钥匙在她手中消失了。

“好吧,我已经落入陷阱了。”他冷冷地说,“然后呢?非礼我?”

“别抬举你自己了。”叶妮芙坐在床边。丹德里恩依然笑得像个傻瓜,偶尔还吧嗒吧嗒嘴。

“怎么回事,叶妮芙?你要玩游戏,可我还不清楚规则。”

“我告诉过你,”她说,“我总能得到我想要的。现在,我想要丹德里恩拥有的某样东西。只要我得到它,咱们就两清了。别担心,他不会受到伤害……”

“地板上的东西,”他打断女术士,“是用来召唤恶魔的。有恶魔的地方就会有人受伤。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不会伤到一根寒毛。”女术士没搭理猎魔人,自顾自续道,“他的声音会变得更加悦耳,他会很高兴、很开心。我们都会很开心。我们道别时不会有痛苦,也不会有怨恨。”

“哦,维吉尼亚。”丹德里恩闭着眼睛哼哼道,“你的双乳如此迷人,比天鹅的绒羽还要精致……维吉尼亚……”

“他疯了吗?他在胡言乱语什么?”

“他在享受美梦。”叶妮芙笑了,“他的愿望会在梦中成真。我很深入地窥探过他的内心,那里没多少东西,只有些淫思邪念、几个梦和一堆诗歌。谁管他呢?封印灯神的瓶盖,杰洛特,我知道他没拿,是你拿去了。把它给我。”

“你要盖子干吗?”

“我该如何回答你呢?”女术士笑得非常暧昧,“让我们试试这个说法:我怎么做不关你的事,猎魔人。这个回答足够吗?”

“不够。”他同样暧昧地笑道,“不够。但这不是你的错,叶妮芙,我是个很难满足的人。”

“真可惜,但你注定得不到满足。这是你的损失。请把盖子给我。别摆出那副表情,它不适合你英俊的脸蛋,也不适合你的肤色。为防你忘记,让我提醒你,现在轮到你证明对我的感激了。瓶盖就是治疗这位诗人的首付款。”

“你把治疗款分成好几期了?”猎魔人平静地说,“很好,我早该想到的。但我希望这场交易足够公平,叶妮芙。我买了你的帮助,自然会付钱。”

女术士嘴角上扬,但紫罗兰色的眼睛仍然冷如寒冰。

“这点你不该有任何怀疑,猎魔人。”

“是我付钱,”他重复道,“不是丹德里恩。我先把他带到安全的地方,完事之后,我会回来,付你第二期的钱,以及剩下的。不过首先……”

他把手伸进腰带的暗袋,拽出那个刻着破碎十字和九芒星的黄铜盖子。

“给你,拿着。不是作为付款,而是一个猎魔人对你友善帮助的感激,尽管这帮助有些斤斤计较,但总比你的同僚好得多。拿着它,把它当做信物,我确保朋友安全以后,会回来支付你的报酬。我没看到花丛中的蝎子,叶妮芙,所以我理当为我的粗心大意付出代价。”

“好一番漂亮话。”女术士双手抱在胸前,“抑扬顿挫,动人心弦。可惜没用。我现在需要丹德里恩,他得待在这儿。”

“他近距离接触过你想引来的生物。”杰洛特指着地板上的法阵,“不管你如何承诺,当你完成魔法,把灯神召唤到这儿时,丹德里恩会再次承受痛苦,甚至比之前更甚。你想要的是瓶子里跑出来的怪物,不是吗?你想控制它,强迫它为你服务?哦,你不用回答,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你想干吗就干吗。只要你喜欢,大可以去抓十头恶魔,但别动丹德里恩。如果你拿他冒险,这就不是诚实的交易了,叶妮芙,而且你一个子儿都拿不到。我不会允许……”他停了下来。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呢。”女术士咯咯地笑起来。

杰洛特绷紧肌肉,牙关紧咬,集中全部意志力。但是,没用。他全身麻痹,就像一块石头雕像,双腿好比两根插进地里的木桩,甚至连脚趾都无法移动分毫。

“我知道你能用身上的力量抵挡咒语。”叶妮芙说,“我还知道你试图用雄辩的口才打动我。可你讲话时,咒语正一点一点蔓延到你身上,缓慢地影响你。现在你只能说话了。但你别想再试图打动我了。我知道你很雄辩,但你继续饶舌,只会破坏我对你的好印象。”

“凯瑞尔丹……”他一边努力对付魔法力量,一边做着最后的挣扎,“凯瑞尔丹会察觉你的意图。他很快会猜出发生了什么,因为他不信任你。叶妮芙,他打一开始就不相信你……”

女术士随手往门的方向一扫,整个屋子的墙壁变得模糊,若隐若现,呈现一种暗灰色。门消失了,窗户消失了,甚至连布满灰尘的窗帘和爬满苍蝇的壁画都消失了。

“就算凯瑞尔丹看出来又怎样?”她做个鬼脸,“他会跑去搬救兵吗?没人能通过我的魔法屏障。何况凯瑞尔丹哪儿也不会去。他不会做出任何违逆我的事,任何事。他受我控制——不,这跟黑魔法无关,我才不用那种手段呢——只是简单的身体反应。他爱上我了,那个呆子。你没看出来吗?你能想象吗,他甚至打算跟波尔决斗。一个被嫉妒折磨的精灵,真的很少见。杰洛特,我选择这间屋子不是没有原因的。”

“波尔·波雷特、凯瑞尔丹、埃尔迪尔、丹德里恩……你为达目的真是不择手段。但是我,叶妮芙,你永远别想利用我。”

“哦,我会的,我会的。”女术士站起来,小心地避开地面上的符号和咒语,走到猎魔人面前,“毕竟我治好了诗人,你欠我一个人情呢。我要你做的只是件小事,很小的事。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会离开林德。但在这座城市里,我还有几桩未了之事。这儿有几个人,我给过他们一些承诺,而我向来说话算数。即便我没时间躬身前往,也会拜托你帮我兑现。”

猎魔人用尽全力对抗咒语,但徒劳无功。

“别挣扎了,我的小猎魔人。”女术士不怀好意地笑着,“没用的。你拥有坚定的意志力和相当程度的魔法免疫力,但你没法对抗我和我的咒语。别在我面前卖弄了,别以为你那粗鲁冷酷的男子气概会吸引我。即便不用咒语,为了救你朋友,你也会为我做任何事。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你会舔我的靴子。至于其他的,等我想消遣的时候再说吧。”

猎魔人沉默不语。叶妮芙站在他身前,面带微笑,一只手摆弄着丝绒缎带上镶嵌着钻石的黑曜石。

“我早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她续道,“在波尔的床上,听你说了几句话后就知道了。从你那儿索取什么样的报酬,我也早就打算好了。我在林德遗留的琐事,任何人都能解决,比如凯瑞尔丹。但最后要去的还得是你,因为你欠我的。你为什么欠我呢?因为你的傲慢无礼,因为你看我时冷冰冰的眼神,因为你上下打量、恨不得把我看掉一层皮的无礼举动,因为你石头一样木讷的脸和你尖酸刻薄的舌头,因为你自认为可以站在温格堡的叶妮芙面前、给她戴几顶高帽就能让她满足。你还认定她是个斤斤计较的女巫,不是吗?你盯着她沾满肥皂泡的乳房时就是这么想的。现在是付清代价的时候了,利维亚的杰洛特!”

女术士用双手撩起长发,猛地吻向猎魔人的双唇,同时像吸血鬼似的,狠狠地咬了他。他脖子上的徽章颤抖起来,杰洛特觉得,银链在不断收缩,快把他勒死了。他耳边响起巨大的嗡鸣声,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向女术士紫罗兰色的双瞳,人却坠向无边的黑暗。

他发现自己跪倒在地,耳边传来叶妮芙轻柔的声音。

“记住了吗?”

“是的,我的女士。”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那就去执行我的命令吧。”

“听候您的差遣,我的女士。”

“你可以吻我的手。”

“感谢您,我的女士。”

他感觉自己跪在她身前,脑袋里像有上万只蜜蜂嗡嗡作响。女术士的手闻起来有股丁香和醋栗的味道。丁香和醋栗……丁香和醋栗……一道闪光。然后是黑暗。

栏杆。楼梯。凯瑞尔丹的脸。

“杰洛特!你怎么了?杰洛特,你要去哪儿?”

“我得……”他自己的声音响起,“我得去……”

“哦,诸神啊!看看他的眼睛!”

弗拉提米尔的脸因惊骇而扭曲。埃尔迪尔的脸。然后是凯瑞尔丹的声音。

“不!埃尔迪尔!别碰他!别拦着他!别挡着他——别挡他的路!”

丁香和醋栗的香味。丁香和醋栗……

一扇门。炽烈的日光。好热。潮湿。丁香和醋栗的香味。暴风雨快要来了,他心想。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黑暗。香味……

香味?不,臭味。尿臊、腐草和潮湿的破布混合的味道。坑坑洼洼的石壁上,一支散发焦臭气息的火把插在铁支架里。火把的光线将一道影子投射到脏兮兮的地板上——铁格栅的影子。

猎魔人咒骂起来。

“你终于醒了。”猎魔人感觉到,有人把他抱起来,让他后背靠在潮湿的墙壁上,“我都开始担心了,你昏迷了好久。”

“凯瑞尔丹?这是哪儿——该死,我的头快裂开了——我们在哪儿?”

“你觉得这是哪儿?”

杰洛特擦擦脸,看看四周。对面墙边坐着三个无赖,看不太清。那些人离火把太远了,几乎隐匿在黑暗中。将他们与火光照亮的走廊分隔开来的铁格栅旁边,有一堆像是破布的东西。实际上那是个鹰钩鼻子的瘦老头,看他头发的长度和衣衫的破烂程度,说明他不是昨天才来的。

“我们被扔进了地牢。”他沮丧地说。

“看来你的理智恢复了,真让我欣慰。”精灵道。

“真见鬼……丹德里恩呢?我们被关进来多久了?自从……”

“不知道。我被扔进来时,跟你一样失去了意识。”凯瑞尔丹往后背垫了些稻草,好坐得舒服些,“这重要吗?”

“该死,很重要!叶妮芙——还有丹德里恩——丹德里恩还在她手里,她打算……嘿,你们!我们俩被关进来多久了?”

其他犯人只是相互窃窃私语,没人回答他。

“你们聋了吗?”杰洛特吐了口唾沫,嘴里仍是一股金属的腥味,“我问你们,现在是什么时辰?白天还是晚上?你们肯定知道什么时候送吃的来吧?”

他们再次低声交谈起来,最后清清嗓子。“先生们,”其中一人说,“别打扰我们,也别跟我们说话。我们是体面的窃贼,不是政客。我们不打算挑战当权者。我们只偷东西而已。”

“就是这样。”另一人说,“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井水不犯河水。”

凯瑞尔丹哼了一声,猎魔人又吐了口唾沫。

“现实如此。”鹰钩鼻老者含糊不清地说,“入狱以后,每个人首先想的都是明哲保身。”

“你,老头子。”精灵轻蔑地一笑,“你跟他们一边还是我们一边?你打算入哪一伙?”

“哪个都不。”对方自豪地回答,“因为我没罪。”

杰洛特又吐了口唾沫。“凯瑞尔丹?”他揉着太阳穴,“挑战当权者……是真的吗?”

“当然。你不记得了?”

“我走上大街……人们都看着我……然后……然后前面有家商店……”

“一个典当铺。”精灵放低声音,“你走进典当铺。嗯,你进去后,一拳打碎了老板的牙。狠狠的一拳。”

猎魔人磨着牙,咒骂起来。

“店主倒在地上。”凯瑞尔丹轻声续道,“你又踢了他肚子好几下,选择的部位恰到好处。店员跑来帮老板,结果被你从窗户扔到大街上。”

杰洛特撇撇嘴。“恐怕还没完吧?”

“当然没有。你离开当铺,跑到大街中央,朝路人推推搡搡,还大喊关于一位女士的荣誉之类的胡话。你后面跟了一大群人,我、埃尔迪尔和弗拉提米尔也在其中。后来你停在药剂师拉罗诺兹的店门口,进去待了会儿,拖着拉罗诺兹走出来。你当着众人的面发表了一通演讲。”

“什么演讲?”

“简而言之,你宣称一个体面人永远不该称职业妓女为‘婊子’,因为这种说法低俗龌龊,至于用‘婊子’称呼既没有上过也没有付过钱的女人,更是十分幼稚的行为,理应受到惩罚。你还宣布,惩罚应该当众执行。随后你把药剂师的脑袋塞到他双腿之间,扒下他的裤子,用皮带狠狠抽他的屁股。”

“继续说,凯瑞尔丹。继续,不用给我留情面。”

“你当街痛打拉罗诺兹的屁股,而他在大街上像杀猪似的号叫,请求满天诸神和类似存在的帮助,乞求宽恕——他甚至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但你显然不相信他。后来,几个全副武装的恶棍赶了过来——在林德,他们又被称作守卫。”

杰洛特点点头。“然后我们就因为挑战当权者被带到了这儿?”

“不,你先前已经攻击过当权者了。当铺老板和药剂师是市议会的议员,都曾叫嚣要把叶妮芙赶出市镇。他们不光在议会上投了票,还在酒馆中传播过各种低级恶劣的谣言。”

“我猜到了。继续说。你说到警卫出现,是他们把我扔到这儿的?”

“他们倒是想。哦,杰洛特,那场面真够精彩的。你的身手简直很难用语言形容。他们手持长剑、鞭子、棍子和短柄斧,而你手里只有一根从某个花花公子那儿抢来的手杖。你把他们全都打翻,然后继续前进。我们大部分人都知道,你接下来要去哪儿。”

“那就告诉我吧。”

“你去神殿了。因为神殿祭司克里普也是市议会成员,他花了大把时间对叶妮芙布道。你宣称要给他上一堂妇女知识课,还故意省略了他的头衔,并用了其他一些精彩的称呼,乐得跟在你身后的小孩屁颠屁颠的。”

“啊哈。”杰洛特撇撇嘴,“这么说还得加上亵渎神灵。我还做了什么?在神殿墙上涂鸦?”

“没,你没进去。约莫一个连的兵力在神殿前方等着你,他们全副武装,恨不得把所有能找到的装备都绑到身上。看当时的情况,你多半会被大卸八块,但还没等你走到他们面前,你突然蹲下,两手抱头,晕了过去。”

“这些就无所谓了。好了,凯瑞尔丹,你又是怎么被关进来的?”

“你晕倒时,有几个守卫跑过来殴打你。我过去跟他们理论,结果脑袋挨了一棍子,就被送到这鬼地方来了。毫无疑问,他们会控告我参与反人类阴谋。”

“既然说到控告,”猎魔人又磨起牙来,“你觉得,等待我们的会是什么?”

“如果市长内维尔能及时从首都回来……”凯瑞尔丹更像自言自语,“谁知道呢……他是我朋友。如果他没回来,市议会将通过审判,当然了,议员包括拉罗诺兹和当铺老板。这就意味着……”

精灵用手在脖子上比画了一下,尽管牢内一片漆黑,但他的动作足以表明一切了。猎魔人没有回答。那些窃贼不时窃窃私语,而那个认定自己无辜的瘦老头似乎睡着了。

“很好。”杰洛特说着,吐出一句恶毒的咒骂,“凯瑞尔丹,不止我会被吊死,还会连累你。不用想,还有丹德里恩。等等,别插话。这些全是叶妮芙搞出来的,我却成了替罪羊。就因为我的愚蠢。她欺骗了我,狠狠地耍了我一通。”

“唔……”精灵嘟囔道,“没什么可说的,也没什么办法了。我警告过你要小心她。该死的,我警告过你,可最后呢,我原来是个——请原谅我的用词——跟你同样愚蠢的傻瓜。你以为我是被你牵连进来的?事实正好相反。你是因为我才被抓的。原本在大街上,我就能阻止你,能想办法制服你,不让你……但我没有。因为我担心,如果我打破了她施加在你身上的咒语,你会回去……伤害她。原谅我。”

“无需道歉,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咒语有多强。亲爱的精灵,若是普通咒语,我用不了几分钟就能自行解除,更不会在解除时晕倒。你没法打破叶妮芙的咒语,你也制服不了我。想想那些警卫吧。”

“我当时想的不是你。我再重复一遍:我当时想的是她。”

“凯瑞尔丹?”

“什么?”

“你……你是不是……”

“我不喜欢夸大其词。”精灵打断他的话,脸上带着悲伤的笑容,“但可以说,我确实倾心于她。你是不是很诧异,为何那么多人会被她吸引?”

杰洛特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叶妮芙的倩影。

“不,凯瑞尔丹。”他说,“我一点都不诧异。”

重重的脚步声和金属撞击声在走廊里响起。四个人影晃晃悠悠地出现在地牢,然后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那个无辜的老头像山猫一样跳到一边,躲进那群罪犯当中。

“这么快?”精灵低声惊叹,“我以为搭绞刑台的时间会长一些……”

领头的是个高个子守卫,头顶光秃,脸上却像野猪一样鬃毛直立。他指指猎魔人,简洁地命令道:“那个。”

另外两名守卫抓住杰洛特,把他提起来,摁在墙上。鹰钩鼻老头和那群窃贼在角落里挤成一团。凯瑞尔丹想跳起来,但一个警卫用短剑抵住他的胸口,他只好乖乖地坐回到脏地板上。

光头守卫站在猎魔人面前,挽起袖子,摩拳擦掌。

“拉罗诺兹议员让我问问,”他说,“你在小地牢过得舒不舒服。或许你有什么需要?也许你终于开始害怕了?嗯?”

杰洛特一言不发,抓着他的守卫用沉重的靴子踩住他的双脚,因而他无法踢到那个光头。

光头守卫来回走了两圈,一拳打在猎魔人的肚子上。杰洛特绷紧肌肉抵挡,但没有用。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低头盯着自己皮带上的搭扣。两名守卫又把他的头拽了起来。

“难道你就没什么要求?”守卫散发着洋葱和烂牙臭味的嘴在杰洛特面前一开一合,“看来你没什么可抱怨的——市议会的人会很高兴。”

又一拳打在相同的部位。猎魔人气息一窒,想要呕吐,但什么都吐不出。

光头守卫转个身,换了一只手。

砰!杰洛特又看向自己的皮带搭扣。很奇怪,那上面又没有洞能让他钻进去。

“怎么样?”守卫后退一步,毫无疑问是要来下更狠的,“你有没有什么愿望?拉罗诺兹让我问问。但你干吗什么都不说呢?舌头打结了?我来帮你治好!”

砰!

杰洛特还没晕过去。他觉得自己应该晕过去的,不然内脏恐怕就保不住了。想要晕过去,他必须迫使那个守卫……

守卫吐了口唾沫,龇了龇牙,再次握紧拳头。

“怎么?你就没有愿望?”

“只有一个……”杰洛特艰难地抬起头,从嗓子中挤出声音,“就是要你炸成碎片,你这婊子养的。”

光头守卫咬牙切齿,退开一步,狠狠地又来一拳——不出杰洛特所料,这一拳打向他的头。但拳头没能碰到他的头。守卫突然像火鸡般咯咯乱叫,全身发红,双手捂住肚子,大声哭号起来……

最后,他爆炸了。

“我该拿你们怎么办?”

一道耀眼的闪电刺破窗外的夜空,随之而来的是轰鸣的雷声,大雨倾盆而下。

杰洛特和凯瑞尔丹坐在长椅上,头顶挂着一块硕大的毛毯,上绣先知雷比欧德斯放牧羊群的场面。两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市长内维尔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愤怒地喘气。

“你们这帮该死的巫师!”市长突然站定,冲两人大喊,“你们是来我的城市捣乱的吗?这个世界就没其他城市了吗?”

精灵和猎魔人仍然保持沉默。

“看看你们都做了什么……”市长顿了顿,“把那个守卫变得……像个西红柿!像果浆!四处飞溅的红色果浆!太残暴了!”

“残暴而且渎神。”同样在场的祭司附和道,“这么残暴的事,就算傻瓜也能猜到幕后主使是谁。没错,市长,我了解这两个人,凯瑞尔丹和自称猎魔人的家伙,他们都没有足够的魔力。这一切都是叶妮芙的手段,她会被诸神惩罚的!”窗外炸起一个响雷,仿佛在印证祭司的说法,“除了她,不会有别人。”克里普续道,“毫无疑问,除了叶妮芙,谁会去找拉罗诺兹报仇呢?”

“哈哈哈。”市长突然笑出了声,“那是我最不生气的事了。拉罗诺兹一直在私底下跟我对着干,他觊觎我的位置。现在,没人会再尊敬他了。他们只要想起他的屁股……”

“够了,内维尔大人,您是在表扬罪犯吗?”祭司皱起眉头,“我要提醒您,要不是我为猎魔人驱了魔,他早就出手袭击我,并破坏神殿的权威了……”

“那是因为你在布道时说过她的坏话,克里普,就连波雷特都跟我抱怨过。不过事实就是事实,听见了吗,你们这两个恶棍?”市长转身看着猎魔人和精灵,“没什么能为你们做过的事开脱!我不会容忍这样的行为!我们说得够多了,现在抓紧时间,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为你们自己辩护。如果你们不实话实说,我向我的先祖起誓,明年的今天就是你俩的祭日!告诉我,马上,就当你们在忏悔室里!”

凯瑞尔丹重重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又不无恳求地看着猎魔人。

杰洛特也叹了口气,然后清清嗓子,讲述了所有事。当然,几乎所有事。

“原来如此。”祭司沉默一会儿,“钓上来的瓶子,被释放的界灵,还有个盯上怪物的女术士。不坏的组合,但可能导致糟糕的后果,非常糟糕。”

“界灵是什么?”内维尔问,“叶妮芙要它干吗?”

“巫师会从自然之力中汲取力量。”祭司克里普解释道,“更准确地说,是从被称为‘四大元素’或‘四大法则’的东西里汲取。气、水、火、土,按巫师的术语来讲,每种元素都有自己的界域,如水界域、火界域,等等。而在我们常人无法触及的界域里,居住着叫做界灵的东西……”

“这些都是传说故事。”猎魔人突然插话,“因为据我所知……”

“别插嘴。”克里普干脆地打断猎魔人,“很明显,你对那些故事知之甚少,猎魔人,所以还是保持安静,听听比你聪明的人怎么说吧。我们继续说界灵,它们共分四种,对应四个界域。灯神对应气,水妖精与水相关,火巨怪是火界域的主宰,地灵则是土界域的界灵……”

“你自己跑题了,克里普。”内维尔接过话头,“这里不是神学院,别给我讲课。简单点儿说,叶妮芙想拿这只界灵做什么?”

“市长大人,界灵是活的魔力储存装置,一个巫师如果有只界灵可供驱使,便可直接将那些魔力转化成咒语,无需再从自然中抽取力量。界灵替他们把过程省略了。这样的巫师会拥有强大的力量,接近全能……”

“可我从没听说,哪个巫师拥有全能的力量。”内维尔反驳道,“相反,大部分关于他们力量的描述都言过其实:他们办不到这个,也办不到那个……”

“巫师斯丹莫福德曾移走一座山,”祭司再次摆出讲课的架势,“只因高山挡住了他高塔的视线。这一举动空前绝后,因为据斯丹莫福德自己说,他得到了一只地灵的服务,一只土界灵。还有记录描述过另一些相同规模的魔法,比如只可能是水妖精引发的可怕暴雨和滔天巨浪。由火巨怪降下的火柱和爆炸……”

“龙卷风,飓风,横扫陆地。”杰洛特低声说,“乔弗利·蒙克。”

“没错。你多少还知道点东西。”克里普看他的眼光友善了些,“传说蒙克有只灯神可供驱使——甚至不止一只——他把它们装在瓶子里,需要时才召唤出来。一只灯神三个愿望,随后它们会跑回自己的界域。”

“河里那只可什么愿望都没满足。”杰洛特断然说道,“他一出来就掐住了丹德里恩的脖子。”

“界灵,”克里普皱了皱鼻子,“是对人类充满恶意的凶猛存在。它们不喜欢被关在瓶子里,不喜欢被命令移山填海。它们会尽可能让人类表达不出自己的愿望。哪怕人类说出自己的愿望,它们也会用不可控、不可预见的方式执行,通常是按照人们说出的字面意思。因此,拥有它们的人必须特别注意自己说了什么。想要征服灯神的人,必须有铁一般的意志,钢一样的神经,强大的魔力,以及相当程度的能耐。从你的描述看,猎魔人,应该是你们自己能力不足。”

“我的能力的确不够制服那家伙。”杰洛特点点头,“但我把他赶跑了。他飞得那么快,连空气都在呼啸,所以那个咒语应该有效才对。的确,叶妮芙嘲笑过我的驱魔咒……”

“什么驱魔咒?重复一遍。”

杰洛特逐字逐句重复了一遍。

“什么?!”祭司的脸色先是变白,随后变红,最后变成蓝色,“你好大胆子!竟敢拿我开玩笑?”

“请原谅。”杰洛特慌忙解释,“说实话,我不知道……这个咒语是什么意思。”

“那你以后就别重复你不知道的东西!真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

“够了。”市长挥挥手,示意他们安静,“我们在浪费时间。我们现在知道女术士为何要那个灯神,但克里普,你说这很糟糕。有什么糟糕的?让她抓住它然后下地狱去吧。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我觉得……”

即便市长不是在夸口,也没人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有个闪闪发光的长方形出现在长椅旁边的墙上,光芒闪过,丹德里恩落进了市政厅。

“他们是无辜的!”诗人坐在地板上左顾右盼,双眼朦胧不清,但用清晰悦耳的嗓音喊道,“他们是无辜的。猎魔人是无辜的。请你们相信!”

“丹德里恩!”杰洛特喊了一声,连忙阻止显然正要施展驱魔咒或诅咒的克里普,“你是怎么……丹德里恩!”

“杰洛特!”诗人跳了起来。

“丹德里恩!”

“这人是谁?”内维尔喊道,“该死,如果你不赶紧停止施放咒语,我可不敢保证我会做出什么事。我说过,林德禁止施法!想要使用,你得写申请,还要上税,外加印花税……呃,这不是那个诗人吗?猎魔人的人质?”

“丹德里恩,”杰洛特把手搭在诗人肩上,“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我不知道。”诗人脸上的天真和担心混杂在一起,“说实话,我连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我记不起太多东西,而且我敢发誓,我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噩梦。我只记得有位十分漂亮的黑发女郎,她眼睛里怒火熊熊……”

“你跟我说什么黑发女郎干吗?”内维尔生气地打断诗人,“说重点,你这家伙,说重点。你刚才大喊大叫,说猎魔人是无辜的,我该怎么理解?难道拉罗诺兹自己打了自己的屁股?你说猎魔人无辜,除非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我对屁股和幻觉什么的一无所知。”丹德里恩骄傲地说,“但我要重复一遍,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个优雅的女人,她穿着黑白搭配、很有品位的衣服,把我扔进一个闪光的洞里。那肯定是道传送门。但在那之前,她明确交代我一件差事,她要我一到目的地,就立刻开口。她要我说的话是:‘我希望你们相信,对于先前发生的一切,猎魔人是无辜的。这就是我的愿望。’逐字逐句,一字不差。我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句话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这么说。但黑发女郎连说一个字的机会都没给我。她非常不优雅地骂了我几句,抓住我的脖子,把我扔进了传送门。就是这样,而现在……”丹德里恩站了起来,掸掸上衣,检查一下领子和袖口的花边是否沾了灰,“……先生们,希望你们告诉我,城中最好的酒馆叫什么、怎么走。”

“我的城里没有糟糕的酒馆。”内维尔缓缓地说,“但你亲眼见识之前,恐怕得先好好体验一下城里最好的地牢。你和你的同伴!我提醒你们,你们还没获得自由呢,你们这帮恶棍!都是群什么人啊?一个讲了难以置信的故事,另一个从墙里跳出来大喊无辜,还他娘的说什么愿望,还要我相信你。你也配喊什么愿望……”

“诸神啊!”祭司突然抱住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这下我明白了!愿望!最后的愿望!”

“你怎么了,克里普?”市长皱了皱眉,“你没事吧?”

“最后的愿望!”祭司重复道,“她让吟游诗人说出最后一个、也就是第三个愿望。哦,毫无疑问,叶妮芙已经设好了魔法陷阱,想赶在界灵跑回自己的界域之前抓住它!内维尔大人,我们必须……”

外面的雷声再次响起,声音之大,令墙壁也随之摇晃。

“该死!”市长低声骂了一句,走到窗边,“真够险的,差点就劈中一栋房子了。要是再给我来场火灾——哦,诸神呐!过来看!快来看啊!克里普!那是什么?”

他们不约而同地跑到窗边。

“我的妈呀!”丹德里恩护住脖子,大喊道,“是它!就是那个婊子养的掐过我的脖子!”

“灯神!”克里普大喊,“气之界灵!”

“在埃尔迪尔的旅馆上方!”凯瑞尔丹喊道,“在他家房顶上!”

“她抓住了它!”祭司的身子太靠外,差点掉出去,“你看见魔法的光芒没有?女术士抓住了那个界灵!”

杰洛特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多年前,他还拖着鼻涕,在凯尔·莫罕的猎魔人要塞学习时,他和朋友艾斯卡尔抓过一只巨大的森林黄蜂,并把它装进一只玻璃瓶。他们看着瓶里黄蜂滑稽的动作捧腹大笑,直到最后被导师维瑟米尔发现,被皮带好一顿抽。

灯神在埃尔迪尔的旅馆房顶转着圈,动作像极了那只黄蜂。它飞上飞下,升起又俯冲,狂乱地绕圈。因为这只灯神跟凯尔·莫罕的黄蜂一样,自由已受到限制。闪烁着五彩光芒的光线让人眼花缭乱,那光线紧紧缠住灯神,另一端延伸进房顶。但显然,灯神比黄蜂有更多选择,黄蜂可没力气敲破周围的屋顶、折断烟囱、粉碎高塔,但灯神可以,并且它已经在做了。

“它在毁坏我的城市,”内维尔悲痛地撕扯头发,“那个怪物正在毁坏我的城市!”

“哈哈哈。”祭司大笑起来,“看来她遇到对手了!那是个相当强大的灯神。真不知最后谁能抓住谁,是女术士抓住它呢,还是它抓住女术士!哈,灯神会把她撕成碎片的。好!真是恶有恶报!”

“去他娘的恶有恶报!”市长不管窗户下面有没有选民,自顾自地大喊道,“看看那边发生了什么,克里普!恐怖,毁灭!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这秃头白痴!装得那么博学,喋喋不休,可没一句说到重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恶魔会……猎魔人!做点什么啊!你听到没,无辜的猎魔人?做点什么,阻止那个恶魔!我可以宽恕你的所有罪行,只要……”

“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内维尔大人。”克里普不屑地看着市长,“你刚才肯定没认真听我讲话。就是这样,你从不听我的。我重复一遍,这是一只异常强大的灯神。如果不强,女术士早就抓住它了。然而她的咒语很快就会减弱,然后灯神会给她致命一击,最后跑掉。到那时,这里就恢复和平了。”

“但同时,城市也会化成废墟?”

“我们只能看着。”祭司道,“但并非无所事事。下令吧,市长大人。叫人们撤出房子,准备好对应火灾。现在发生的一切,与界灵解决女巫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杰洛特抬起头,正对上凯瑞尔丹的眼睛,又转过头去。

“克里普先生,”猎魔人突然下定决心,“我需要你的帮助。丹德里恩走的那道传送门依然通向……”

“那里连一点传送门的痕迹都没留下。”祭司指着墙,冷冷地说,“难道你看不见吗?”

“传送门总会留下痕迹,即使是不可见的。一个咒语就能让痕迹显现出来,而我会追寻这些痕迹。”

“你肯定疯了。就算那样的通道没把你撕成碎片,你通过它能找到什么?难道你想落进旋涡中心?”

“我只问你,能不能用魔法让痕迹显现出来。”

“魔法?”祭司骄傲地抬起头,“我可不是那些渎神的巫师!我从不施展魔法!我的力量来自信仰和祈祷!”

“能不能?”

“能。”

“那就做吧,没时间了。”

“杰洛特,”丹德里恩突然说,“你简直是胡言乱语!离那该死的怪物远点儿吧!”

“拜托,安静点儿。”克里普说,“严肃,我正在祈祷。”

“去他娘的祈祷!”内维尔咒骂道,“我要去召集人民,得做点什么,而不是站在这里说闲话!诸神啊,这算个什么日子啊!”

猎魔人感到凯瑞尔丹碰碰他的肩膀。他转回去,发现精灵看着他的眼睛,最后移开了视线。“你要去那儿,因为你不得不去,对吗?”

杰洛特犹豫一下。他觉得,自己又闻到了丁香与醋栗的香味。

“我想是的。”他有些不情愿地回答,“我必须去。抱歉,凯瑞尔丹……”

“别道歉。我能体会你的感受。”

“这可不一定。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精灵笑了,笑容里似乎带有某种喜悦。“就是这样,杰洛特,就是这种感觉。”

克里普站直身子,做了个深呼吸。“准备好了。”他指着墙上那道微弱难辨的传送门轮廓,“传送门很不稳定,没法持续很长时间。我也没法保证它不会突然消失。先生,跳进去之前请自我反省。我可以给你祝福,但要偿还您的罪孽……”

“没时间了。”杰洛特打断祭司,“我明白你的好意,克里普先生,但真的没时间了。你们所有人,统统离开屋子。如果传送门爆炸,会震伤你们的耳膜。”

“我留下。”丹德里恩和精灵离开后,克里普对猎魔人说。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几下,一道跃动的光环笼罩住他。“我会建立个保护圈,以防万一。而且,如果传送门爆炸……我会试着将你拉出来,猎魔人。耳膜算什么?那东西能长回来。”

杰洛特感激地看着他。

祭司笑了。“你是个勇敢的人。”他说,“你想去救她,对吗?但只有勇气还不够。灯神是报复心极强的生物。女术士已经失败了,而你到那边后的任务绝不轻松。所以,你还是先自我反省吧。”

“我已经反省过了。”杰洛特站在金光流转的传送门前,“克里普先生?”

“怎么?”

“那个驱魔咒让你那么生气……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啊,你还有心情说笑……”

“拜托,克里普先生。”

“好吧。”祭司躲在市长的橡木大桌后面,“如果这是你最后的愿望,我就告诉你好了。它是说……嗯……嗯……大意就是……滚回家自己操自己去吧!

杰洛特跳进传送门,冰冷与虚无将他的大笑声彻底掩盖。

传送门呼啸盘旋,仿佛一道龙卷风,最后毫不客气地将他吐了出来。猎魔人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吸气。地板在不断震动,开始他以为,这是惊心动魄的旅行后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但很快意识到自己错了。整个房子都在摇晃,在暴风雨中嘎吱作响。

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并未身处上次与叶妮芙交锋的小屋,而是落在埃尔迪尔旅馆的大厅中。

他看到了她。她跪在两张桌子之间,俯身在那颗魔法球上。魔法球中燃烧着乳白色火焰,光华四射,那光华甚至染上她的十指。魔法球的光线形成一幅画,摇摆不定但清晰可见。杰洛特看到一道道五颜六色、流光溢彩的光线从五角星图案中射出,穿过房顶,射向那只被束缚的灯神。

叶妮芙看到他,立刻跳了起来,抬起手。

“不!”他喊道,“别这么做!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她冷哼一声,“就你?”

“就我。”

“不计前嫌?”

“不计前嫌。”

“有意思。但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滚出去。”

“不。”

“滚出去!”她大喊,脸因愤怒而扭曲,“这儿很危险!局面已经失控了,你不明白吗?我没法控制它。我不清楚原因,可那混账东西的力量一点也没减弱!我在它满足诗人的第三个愿望后抓住了它,想把它关进水晶球里。但它的力量连一点减弱的趋势都没有!该死,它似乎还在变强!但我会打败它,我会毁灭……”

“你毁灭不了它,叶妮芙。它会杀了你。”

“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她的话被打断了。整个屋顶瞬间被掀开。水晶球投射出的幻象消失在一片白光中。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图案出现在天花板上。女术士咒骂一声,旋即抬起双手,火星从她指尖喷涌而出。

“跑啊,杰洛特!”

“怎么了,叶妮芙?”

“它找到我了……”她声音扭曲,脸因用力而青筋暴起,“它想接近我。它正在建立传送门。虽然它无法挣脱身上的束缚,但可以通过传送门直接过来。我无法……无法阻止它了!”

“叶妮芙……”

“别打扰我!我得集中精神……杰洛特,你必须离开这儿。我会开个传送门送你出去。但你要当心,不知道门会通向哪里,我没时间和精力……我不知道你会被传到哪儿……但你会安全的……准备好……”

一扇巨大的传送门突然出现在天花板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无规则地扩张着。虚空中出现了一张猎魔人十分熟悉的嘴,它晃动上嘴唇,大声咆哮,声音足以刺穿耳膜。叶妮芙跳起来,挥舞双手,喊出一个咒语。一道光网自她掌中伸展,裹住灯神。灯神咆哮一声,随后,它的手臂突然伸长,像眼镜蛇一样射向女术士的脖子。叶妮芙没有后退。

杰洛特冲向她,把她推到一旁,同时用身体挡住灯神的手臂。灯神被魔法光线缠住,像个软木塞一样从传送门中跳了出来,张着嘴扑向他们。猎魔人咬紧牙关,结出一个法印,却没有丝毫效果。但灯神突然不再攻击了。它悬浮在天花板下,膨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用苍白的眼睛瞪着杰洛特,不断嚎叫。那咆哮似乎意有所指,仿佛是命令,或者是个指令。但他不明白。

“这里!”叶妮芙指着楼梯旁、墙面上她刚刚建起的传送门。同界灵建起的传送门相比,女术士的门太渺小了,根本差了一个等级。“这里,杰洛特!用它出去!”

“跟你一起,我才会走。”

叶妮芙用双手在空中结出眼花缭乱的法阵,并不断喊出咒语。五彩缤纷的光线朝灯神倾泻而出。灯神像个大黄蜂一样旋转着,收紧身上的光绳,随后又放松。它在朝女术士移动,尽管缓慢,但确实在一点点靠近。叶妮芙没有后退。

猎魔人跳向她,一只手灵巧地抱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脖子。叶妮芙愤怒地咒骂着,不断用手肘撞他。他没放开她。咒语产生出刺鼻的臭氧味,但没能掩盖她身上丁香和醋栗的味道。杰洛特抓住她乱踢的双腿,把她扔进那个小一些、闪烁着乳白色光晕的传送门——那个通向未知之处的传送门。

掉出来时,他们抱成一团,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并沿着地面滑去,最后撞到一个巨大的烛台和一张桌子。桌上的水晶高脚杯、大盘大盘的水果和挂着海藻的冰镇牡蛎纷纷落地。尖叫声响成一片。

他们躺在一个大厅正中间,头顶亮着大吊灯。穿着得体、珠光宝气的绅士和女士们停下舞蹈,全场鸦雀无声地看着他俩。音乐声戛然而止。

“你这傻瓜!”叶妮芙抬手抓向他的眼睛,“大傻瓜!你打断了我!我差点就抓住它了!”

“你抓住个屁!”他也火冒三丈地喊回去,“我救了你的命,你这蠢巫婆!”

她像怒火冲天的猫一样发出嘶嘶声,火星从她掌中喷出。

杰洛特把脸转向一边,抓住她的手腕,两人在海藻、冰块和牡蛎间滚作一团。

“你们有邀请函吗?”一个肥胖男人,胸前挂着管家金链,傲慢地俯视着他们。

“滚你妈的!”叶妮芙尖声骂道,双手仍试图抓向杰洛特的眼睛。

“你侮辱我。”管家愤怒地说,“毫无疑问,你们被传送冲昏了头。我要向巫师议会投诉。我会要求……”

没人听他要做什么。叶妮芙挣脱猎魔人,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又踢了他一脚,最后跳进墙上正渐渐消失的传送门。

杰洛特紧随其后,老练地抓住她的头发和腰带。

叶妮芙也老练地反手给他一肘。

剧烈的动作撕开了她腋下的衣服,露出一只形状匀称的乳房,一只牡蛎也从裙中掉了出来。

他们同时摔进传送门的虚空之中。杰洛特听到那个管家在身后大喊。“音乐!继续演奏!什么都没发生。别让这次意外扫了大家的兴!”

猎魔人相信,每次他穿过传送门,遭遇厄运的风险就会成倍增加。他猜对了。他们抵达了目标——埃尔迪尔的旅馆,但他们出现在天花板下面。两人一起摔下来,撞碎了楼梯栏杆,一阵地动山摇后又撞上桌子。这张桌子本来就算不上结实,立刻散了架。

叶妮芙滚到桌子底下。猎魔人觉得她应该晕了过去,但他错了。

她一拳打在猎魔人的眼睛上,吐出连篇的恶毒咒骂,多半是从哪个矮人殡仪师嘴里学来的——矮人向来以脏话闻名。咒骂伴着一下下凶狠的拳头,胡乱地砸到猎魔人身上。

杰洛特抓住她的双手,为免撞到额头,还把脸埋进女术士腋下的衣服裂缝里,那里散发着丁香、醋栗和牡蛎的味道。

“放开我!”女术士像小马一样两脚乱蹬,“你这白痴!放开我!灯神的束缚随时可能打破。我必须强化它,否则灯神就要跑了!”

猎魔人想要回答,但他说不出话。他抓得更紧,试图把女术士摁在地板上。叶妮芙高声咒骂,不断挣扎,狠狠地用膝盖撞上猎魔人的胯骨。没等他喘过气,女术士已经挣脱他的手,尖声念出一串咒语。猎魔人只觉迎面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裹挟着他,直接撞穿一面墙,最后撞碎一个双门柜才停下。

“那里发生了什么?!”丹德里恩紧贴着墙,伸长脖子,试图穿透暴雨,看清远处发生的事,“告诉我那里发生了什么,该死的!”

“他们打起来了!”一个小孩叫嚷着,从旅馆窗户那边逃过来,仿佛身上着了火。他那些衣衫褴褛的同伴也都四散逃开,光着脚丫踩起一串泥水。“女巫和猎魔人正在打架!”

“打起来了?”内维尔非常惊讶,“他俩在打架,那只该死的恶魔在毁坏我的城市!看啊,它又推倒了一个烟囱,毁掉了砖窑!嘿,快去哪儿,快啊!诸神啊,幸好现在下大雨,不然得有好一场大火!”

“不会持续很久的。”克里普垂头丧气地说,“魔法的光芒正在减弱,界灵随时会挣脱束缚。内维尔先生!让人们都离远点儿!那边随时可能发生最糟糕的事!到时那栋房子只会剩下碎片!埃尔迪尔先生,你笑什么?那可是你的房子。你怎么这么开心?”

“我为那房子投保了一大笔钱!”

“保单包括魔法和超自然伤害吗?”

“当然。”

“哦,精灵先生,您真明智。太明智了。提前表示祝贺。嘿,你们这些人,快找地方藏起来!想活命的千万别靠近!”

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埃尔迪尔的房子里传出。白光闪烁。一小群人顶着枕头向祭司他们的方向跑来。

“杰洛特为什么要去那儿?”丹德里恩呻吟道,“他干吗非要去救那个女巫?他妈的,为什么啊?凯瑞尔丹,你知道吗?”

精灵凄然一笑。“我知道,丹德里恩。”他说,“我当然知道。”

杰洛特侧身一跃,再次躲开从女术士指中射出的明橙色光束。她明显累了,光束无论强度和速度都不及从前,避开它们并不是难事。

“叶妮芙!”他喊道,“冷静点儿!你能听我说话吗?!你不可能……”

没等他说完,细长的红色闪电束从女术士指上射出,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他的衣服嘶嘶作响,开始冒烟。

“我不可能什么?”女术士咬牙切齿地问,“你很快就能看到我能做什么。只要你老实躺一会儿,别来挡我的路。”

“把这东西拿开!”他在闪光的电网中挣扎,冲女术士大喊,“我要烧着了,见鬼!”

“待在那儿别动。”女术士喘着粗气说,“只有你动它才会烧着……我没时间跟你浪费了,猎魔人。我们玩够了。我得去对付灯神,它已经准备逃跑了……”

“逃跑!?”杰洛特尖叫道,“该跑的是你!那个灯神……叶妮芙,仔细听我说。我会告诉你事情真相。”

十一

灯神挣了挣身上的枷锁,转了一圈。一座小塔被它扫倒,倒在波尔·波雷特的房子上。

“你们听它叫得多凶啊!”丹德里恩皱皱眉,本能地捂住脖子,“多恐怖的叫声!它看起来都怒不可遏了!”

“全是因为他。”克里普说。凯瑞尔丹看着他。

“什么?”

“灯神的怒火,”克里普重复道,“我一点也不惊讶。换作是我,不得不在字面意义上满足猎魔人意外给出的第一个愿望,我也会生气的……”

“什么意思?”丹德里恩喊道,“杰洛特?愿望?”

“他拿着封印灯神的瓶盖,灯神必须满足他的愿望。这也是女术士无法制服它的原因。但猎魔人不能告诉她真相,即便他现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能说。”

“该死。”凯瑞尔丹自言自语道,“我明白了。地牢里那个守卫爆炸……”

“那是猎魔人的第二个愿望。他还剩一个。最后一个。但他不能把这事告诉给叶妮芙!”

十二

她面无表情地站着,俯身看向猎魔人,不再关注在房顶拼命挣扎的灯神。整个房子都在摇晃,石灰和碎片如雨点般自房顶砸落,家具倒在地上,时不时跟着震动一下。

“原来如此。”她冷笑道,“祝贺你,你成功地骗过了我。原来不是丹德里恩,是你。所以灯神才会挣扎得这么厉害!但我还没输,杰洛特。你低估了我,也低估了我的力量。你和灯神都在我的掌心里。你不是还有最后一个愿望吗?来许愿吧。这样就可以释放灯神,并让我抓住它。”

“你没剩下多少力量了,叶妮芙。”

“你低估了我的力量。许愿,杰洛特!”

“不,叶妮芙,我不能……灯神也许会满足我的愿望,但它不会放过你的。它一旦恢复自由就会杀了你……你没法抓住它,也对付不了它。你太虚弱,几乎都站不住了。你会死的,叶妮芙。”

“那是我的事!”她狂怒地大喊,“我怎样跟你有什么关系?不如想想灯神能给你带来什么!你还剩一个愿望!你可以要你想要的东西!好好利用它!说出来,猎魔人!你什么东西都能要!任何东西!”

十三

“他俩都要死了?”丹德里恩边哭边问,“怎么会这样?克里普,为什么?说到底,那个猎魔人——那么多意外,那么多灾难,他不都挺过来了吗?为什么?什么事绊住了他?为什么他不把那该死的女巫丢在那儿自生自灭?这太愚蠢了!”

“非常愚蠢。”凯瑞尔丹苦涩地重复道,“非常蠢。”

“这是自杀。完全是白痴行为!”

“这是他的工作。”内维尔严肃地说,“猎魔人在拯救我的城市。诸神作证——如果他打败女巫、赶走恶魔,我要赏他一大笔……”

丹德里恩一把摘下饰有苍鹭羽毛的帽子,朝它吐了口唾沫,然后扔到泥水里,还冲上去踩了两脚,边踩边用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脏话,把猎魔人骂了个遍。

“但他……”诗人突然哽咽着说,“他还有一个愿望没说!他可以救下他俩的命!克里普先生!”

“没那么简单。”祭司皱紧眉头,认真思考着,“但是如果……如果他许了正确的愿望……如果他把自己的命运和……不,我觉得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这种事还是不要发生为好。”

十四

“愿望,杰洛特!快!你想要什么?长生不老?富可敌国?功成名就?天下无双?权柄滔天?快,我们没时间了!”

他对女术士的话无动于衷。

“成为人类?”她突然挑衅地笑了,“我猜对了,是吗?这就是你想要的,你朝思暮想的?自由自在做你想做的事,而不是做你必须做的。灯神会满足你这个愿望,杰洛特。说出来吧。”

他依然一言不发。

她站在他对面,全身笼罩在水晶球的光芒中,周身跳动着魔法火焰,流光溢彩的魔法光线如梦如幻。她的发丝凌乱地在空中舞动,双眸让人想起极地的天空,那里跳动着固执的极光——紫罗兰色的、细弱的、黑暗的、恐怖的……

美丽的。

她突然俯下身子,望进猎魔人的眼睛。猎魔人又闻到了丁香和醋栗的味道。

“你还什么都没说。”她轻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猎魔人?你心里最隐秘的愿望是什么?难道你不知道,或者无法抉择?你考虑清楚,因为,我以魔力的名义发誓,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曾是什么样子;知道她难以忘怀的往事;知道她的坎坷前尘;知道她在成为女术士之前的真实身份。

她那双冷漠、敏锐、愤怒和睿智的眼睛中承载了太多东西。

他害怕起来。不,不是因为那些真相。他害怕她会读取他的想法,害怕她发现被他猜中的过往。那是她绝对无法原谅的。他努力让自己忘掉这些想法,把它们从心中抹去,不留分毫地抹去。他觉得如释重负,他觉得……

天花板突然被掀起。灯神身上的光网在不断褪色,它在他们头顶翻滚咆哮,咆哮声中充斥杀机。叶妮芙闪身迎上。光线从她手中射出。非常虚弱的光线。

灯神张开大嘴,利爪伸向女术士。

猎魔人突然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于是,他许下了愿望。

十五

屋子炸开了。砖块、横梁和木板随着烟云和火星四散飞射。跟谷仓一样大的灯神从烟幕中冲出,带着胜利的喜悦,哈哈大笑。它自由了,不再被某人的愿望束缚。于是它在城镇上空转了三圈,兴奋地扯掉市政厅的塔尖,咆哮几声,最后消失在空中。

“它跑了!它跑了!”克里普大叫,“猎魔人成功了!那个界灵飞走了!不再有任何威胁了!”

“啊。”埃尔迪尔欣喜若狂,“多么美妙的废墟!”

“该死,该死!”丹德里恩躲在墙后抱怨,“它打碎了房子!没人能从那里生还!没人!”

“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为了我们的城市英勇献身。”内维尔市长严肃地宣布,“他永垂不朽。我们会纪念他,为他树立一座雕像……”

丹德里恩拂去肩头一块沾着泥土的柳条席子,扫开衣服上的煤渣,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诗句,来表述自己对牺牲、纪念和全世界雕像的观点。

十六

杰洛特茫然地看着四周。雨水从天花板上的洞中流下。周围是堆堆碎石木屑。奇怪的是,他们躺的地方非常干净。没有一块砖、一根木头砸到他们。看起来,他们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保护着。

叶妮芙跪坐在他旁边,双手放在膝上,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猎魔人,”她努力抑制住情绪,“你死了吗?”

“没有。”杰洛特扫掉脸上的灰尘,深吸一口气。

叶妮芙缓慢触碰他的手腕,温柔地用手指抵住他的掌心。“我烧伤了你……”

“没事。几个水泡……”

“我很抱歉。你知道,灯神跑了。这样的结局最好。”

“你不后悔?”

“不是很后悔。”

“那好。帮我起来吧。”

“等等。”她轻声说,“你那个愿望……我听到你许下的愿望了。我很震惊,非常非常震惊。我设想过许多种可能……你怎么会许下这样的愿望,杰洛特?为……为什么是我?”

“你不知道吗?”

她俯下身子,轻轻地抚摸他。黑色长发垂落到猎魔人身上,他又闻到了丁香和醋栗的味道。发丝拂过他的脸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没忘记这种味道,并且将来也不会有哪种味道能与之比肩。叶妮芙吻了他,他知道,自己此生最渴望的便是她的吻——柔软湿润,带着唇膏的甜蜜。从那一刻起,他的世界里只有她。她修长的脖子、光滑的双肩、黑衣下晃动的双乳、纤柔清爽的肌肤,世间再不会有什么能与之相提并论。他凝视着她紫罗兰色的眼睛,那是世间最耀眼的宝石,他只怕它会变成……

他眼中的一切。

“你的愿望。”她在猎魔人耳边轻声低语,“我不知道,这样一个愿望是否真能被满足;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力量能满足这个愿望。即使有,你也是在惩罚自己。罚你自己跟我绑在一起。”

他吻上她的唇,抱住她,青丝滑过指尖。他的手指划过她猫一样柔软的后背,他的眼里只有她,他的世界里只有她,他的每一寸肌肤都贪婪地吸吮着她的气息。她就是一切,是他的一切。安静的破屋内只能听见他们沉重的喘息声,还有衣服落在地上的沙沙声。他们眼中只有彼此,他们的身体严丝合缝、水乳交融,他们一起攀上高渺的云端,在温柔的梦境中共同起舞。这一切只有一瞬间,但在他们眼里却是永恒。

周围的景象再次呈现在他们眼前,但已变得完全不同。

“杰洛特?”

“嗯?”

“现在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因为你看,我……我不知道,你把自己绑在我身边是否值得。我知道……等等,你在干吗……?我想告诉你……”

“叶妮芙……叶。”

“叶。”她妥协了,重复了一遍,“从来没人这么叫过我。再叫一遍。”

“叶。”

“杰洛特。”

十七

雨停了,一道彩虹在林德上方破空而出,似乎一端直通旅馆废墟。

“满天神明啊。”丹德里恩看着废墟自言自语,“这么安静……他们死了,我就知道。他们杀死了对方,要么就是灯神结果了他俩。”

“我们得过去看看。”弗拉提米尔用皱巴巴的帽子擦擦额头,“他们可能只是受伤了。我是不是该叫医生?”

“该叫殡仪师来。”克里普说,“我很清楚那个女术士,而那猎魔人像是着了魔。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了。我们该去公墓挖两个坑。我建议,在掩埋叶妮芙之前,应该往她的胸口插根白杨木桩。”

“这么安静。”丹德里恩重复道,“前一刻还木梁飞舞,现在却像一座坟墓。”

他们缓慢而小心地靠近旅馆废墟。

“让木匠把棺材准备好。”克里普说,“告诉木匠……”

“安静。”埃尔迪尔打断他,“我听到声音。什么声,凯瑞尔丹?”

精灵撩起头发,露出尖尖的耳朵,微微侧头,仔细听着。

“我不确定……靠近点儿。”

“叶妮芙还活着。”丹德里恩那对音乐敏感的耳朵突然抖了抖,“我听到她的呻吟声。那儿,哦,又一声!”

“嗯哼。”埃尔迪尔点点头,“我也听到了。她呻吟了两声。她肯定受伤了。凯瑞尔丹,你要去哪儿?当心!”

精灵从破窗户旁退了回来。

“我们走吧。”他轻声说,“别打扰他们。”

“他们都活着?凯瑞尔丹?他们在干吗?”

“我们走吧。”精灵重复道,“让他们独自待会儿。把他们留在那儿吧,叶妮芙、杰洛特,还有他最后那个愿望。我们找个酒馆等他们。他们……要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出来找我们。”

“他们究竟在干吗?”丹德里恩好奇心大起,“告诉我,该死的!”

精灵笑了。非常非常悲伤地笑了。“我不喜欢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字眼,”他说,“可不用那些,我又不知该称它为什么。”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