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边缘

世界边缘

丹德里恩端着满满两大杯啤酒,小心翼翼走下酒馆楼梯。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声咒骂着,从一群好奇的孩子中间挤过,再避开地上的牛屎,踩着一条斜线穿过庭院。

庭院里,猎魔人跟镇长说话的当口,不少村民已围在桌旁。诗人放下酒杯,找了个座位。但他立刻意识到,在他离席这段时间里,谈话没有丝毫进展。

“我是个猎魔人,阁下。”杰洛特拭去唇边的酒沫,无数次重复道,“我不卖东西,不为军队招募士兵,也不知道怎么治鼻疽病。我是个猎魔人。”

“这是门行当。”丹德里恩又一次帮他解释,“他是猎魔人,你明白吗?他能杀死吸血妖鸟和幽灵,能消灭各种害人精。他是靠这谋生的专业人士。听懂了吗,镇长大人?”

“啊哈!”镇长的眉头本因沉思而深锁,这会儿舒缓了些,“猎魔人!你早说多好!”

“是啊。”杰洛特附和道,“现在我问你:这儿有我能干的活儿吗?”

“呃……”镇长又思索起来,“活儿?没准那些……唔……怪物?你是不是问我,附近有没有什么怪物?”

猎魔人笑了笑,点点头,用指节揉揉发痒的眼皮。

“还真有。”好半晌,镇长得出结论,“往远瞧,瞧见那些山头没?那边住着精灵,他们的王国在那边。我听说,他们的宫殿用纯金打造。哎呀,先生!真的,那儿有精灵。他们可怕得很。去那边的人就没回来的。”

“我想也是。”杰洛特冷冷地说,“正因如此,我才不想去那边。”

丹德里恩放肆地笑出了声。

正如杰洛特所料,镇长又沉思许久。

“啊哈。”最后他说,“好吧,这儿还有别的怪物,肯定是从精灵那边来的。哦,先生,有很多很多,数都数不清,不过最坏的就是那些灾星,我说得对不对,好伙计们?”

“好伙计们”顿时活跃起来,从四面八方凑到桌边。

“灾星!”其中一人说,“哎哎,镇长老爷说得对。大天亮的时候,有个白衣小丫头走过村子,孩子们就死了!”

“还有小鬼!”瞭望塔的士兵补充道,“他们把马儿的鬃毛都缠到一起了!”

“还有蝙蝠!这儿有蝙蝠!”

“还有多足虫!身上起疹子全是它们干的!”

接下来几分钟,众人一直在控诉,控诉滋扰本地的怪物们的种种恶行,甚至控诉怪物存在的事实。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听说了能让诚实的农夫像醉汉般找不到回家路的迷途鬼和误导怪;偷喝母牛奶水的飞龙;长着蜘蛛腿、在森林里转悠的人头;戴着红帽子的小妖;一条趁妇人在河边洗衣时抢走衣物的危险的梭子鱼——如果等得够久,它连女人也能拖走;他们还听说,老鬼婆阿南晚上骑着扫帚在天上飞,白天让女人流产;磨坊主把橡果粉掺在面粉里;还有个家伙认定,王室派来的税务官就是个窃贼兼无赖。

杰洛特平静地聆听,假装饶有兴味地点点头,问了几个关于道路和附近地貌的问题,然后站起身,冲丹德里恩点点头。

“保重,诸位。”他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再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他们沉默地骑上马,沿村舍和栅栏离开,狂吠的狗和喧闹的孩子为他们送行。

“杰洛特,”丹德里恩在马镫上立起身,从探出果园围栏的树枝上摘下一颗熟苹果,“一路上你都在抱怨,说工作越来越难找了。可就我刚才所见所闻,你大可以在这儿一口气干到冬天。你可以多赚几个子儿,我的歌谣也能有些不错的素材,所以解释一下吧,咱们为啥还要继续赶路?”

“丹德里恩,我连一个子儿都赚不到。”

“为啥?”

“因为在他们嘴里,没一个字是真的。”

“呃?”

“他们提到的怪物根本不存在。”

“你开玩笑吧?”丹德里恩吐出果核,把它扔向一只杂种斑点狗,“不,不可能。我刚才看得很仔细。我很会看人,他们没撒谎。”

“对。”猎魔人赞同道,“他们没撒谎。他们坚信这一切。但这改变不了事实。”

诗人沉默片刻。

“那些怪物全都……全都不存在?啊!他们列出那么多怪物,肯定有几种是存在的。至少一种!承认吧。”

“好吧,我承认。有一种确实存在。”

“哈!是什么?”

“蝙蝠。”

他们骑马经过最后一道围栏,来到轻风吹拂下翻滚起伏的金黄田野——那儿种满了油菜花和玉米——来到大道上。从反方向赶来的满载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诗人把一条腿搭在鞍头,鲁特琴放在膝上,随意拨弄出一段思乡曲调,还不时冲路边经过、打扮清凉的女孩们挥挥手。她们结实的肩头扛着草耙,发出阵阵嬉笑。

“杰洛特,”他突然说,“怪物还是存在的。也许没有以前那么多,也许不会躲在森林里每一棵树后面,但它们是存在的。真的存在。要不你怎么解释他们编造的那些话?要不他们怎么会深信不疑?声名远扬的猎魔人阁下,你没想过原因吗?”

“我想过,声名远扬的诗人阁下。而且我知道原因。”

“我洗耳恭听。”

杰洛特转过头。“人们喜欢编造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一来,他们自己就不会显得那么古怪。在他们酗酒、出老千、偷东西、打老婆、饿死老娘的时候,在他们用斧子砍死落入陷阱的狐狸,或用箭射死濒临灭绝的独角兽时,他们会想起清晨潜入村舍的灾星,觉得它比他们自己更像怪物。他们会因此放宽心,更加从容地活下去。”

“我会记住的。”沉默片刻后,丹德里恩道,“我会为这事谱曲作词。”

“随你,但别指望会有很多人为你喝彩。”

他们马速很慢,但村落房屋依然逐渐消失在视野外。很快,他们翻过了林木丛生的小山。

“哈!”丹德里恩勒住马,四下打量,“瞧啊,杰洛特。这儿难道不美吗?该死,真是田园牧歌!视觉的盛宴!”

山势缓缓下降,通向一块块齐整平坦、种着各色谷物、仿佛镶着地板似的农田。在田地中央,苜蓿叶般的圆形水域闪烁光泽,四周围着成排的赤杨丛。雾蓝色的山脉轮廓高耸于奇形怪状的黑色森林之上,勾勒出地平线的去向。

“继续赶路吧,丹德里恩。”

道路带着他们径直前往湖边,沿着护堤,经过那些藏匿在赤杨树丛中,满是聒噪的野鸭、白眉鸭、苍鹭和各种水鸟的池塘。在人类聚居区附近——护堤修缮良好,铺满柴捆,水闸也用石头和木材加固过——还能有如此丰富的鸟类,着实令人惊讶。排水口没有丝毫朽坏的迹象,正欢快地淌着水。

湖畔芦苇间,独木舟和码头清晰可见,深水处更有设下的捕网和捕鱼笼。

丹德里恩突然四下张望。

“有人跟踪我们,”他兴奋地说,“驾着马车!”

“不可思议。”猎魔人头也不回地讽刺道,“还驾着马车?我以为本地人都骑蝙蝠呢。”

“知道吗?”行吟诗人咆哮道,“我们离世界边缘越近,你就变得越机智。我真是等不及见你变成冷笑话大师了!”

他们速度不快,所以那辆没载货物、由两匹花斑马拉着的马车很快追上了他们。

“吁——!”驾车人在他们身后勒停马。他身上披着一块羊皮,头发长得盖住了额头。“赞美诸神,尊贵的老爷们!”

“我们,”熟悉本地风俗的丹德里恩回应道,“也献上同样的赞美。”

“随便吧。”猎魔人喃喃道。

“我叫奈特里。”驾车人大声说,“我看到你们在上波萨达跟镇长说话来着。我晓得你是个猎魔人。”

杰洛特松开缰绳,任由母马冲路边的荨麻丛喘气。

“我听到,”奈特里续道,“镇长闲扯了好多故事。我瞧见了您的脸色,一点儿不奇怪,我也好久没听过那么多胡言乱语了。”

丹德里恩大笑起来。

杰洛特认真地看着农夫,一言不发。

奈特里清了清嗓子。“您愿意接份正经活儿吗,老爷?”他问,“我会酬谢您的。”

“什么活儿?”

奈特里目光游移。“在路上谈生意可不好。咱们去下波萨达,去我家里,然后再谈。反正您也得去那儿。”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那儿?”

“因为这儿没别的路,而且朝向那边的是您的马鼻子,不是马屁股。”

丹德里恩再次大笑。“你怎么说,杰洛特?”

“没什么好说的。”猎魔人道,“在路上谈话确实不好。走吧,尊敬的奈特里先生。”

“把你们的马拴在车上,坐到车里来。”农夫提议,“这样会舒服得多。干吗非要在马鞍子上磨屁股呢?”

“说得对。”

他们爬进马车。猎魔人舒舒服服地躺在稻草上,伸了个懒腰。丹德里恩显然害怕弄脏上好的绿色短上衣,于是坐在木板上。奈特里冲马匹唿哨一声,马车沿着牢固的护堤,“哐啷啷”地往前走。

他们上了桥,越过一条睡莲和浮萍丛生的运河,又经过一块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牧场。目力所及之处,耕地向四面八方绵延开去。

“难以置信,这儿居然是世界和文明的尽头。”丹德里恩道,“看啊,杰洛特。金灿灿的麦子,高得能把一人一马遮得严严实实。还有油菜花,瞧瞧,个头多大!”

“你对农业还挺了解?”

“我们诗人必须了解所有东西。”丹德里恩骄傲地说,“要不就没法创作了。学习是必要的,我亲爱的好伙计,绝对必要。世界的命运取决于农业,所以农业知识很重要。农业给我们吃穿,帮我们御寒,提供娱乐所需的种种材料,还支撑起了艺术。”

“娱乐和艺术?你对农业的作用说得太夸张了吧?”

“那就说酒吧,它是怎么酿出来的?”

“我懂了。”

“你懂得还不够。多学学。看到那些紫色的花没?那是羽扇豆。”

“那是巢菜。”奈特里插嘴,“你没见过羽扇豆吧?不过你说对了一件事,老爷,这儿的东西都特别茂盛,还特别结实,所以这儿才叫‘百花之谷’。我们的祖辈把精灵从这块土地赶走以后,就在这儿住下了。”

“百花之谷,‘多尔·布雷坦纳’。”丹德里恩用胳膊肘碰碰躺在稻草上的猎魔人,“注意到没?精灵走了,可他们的名字留下了。真是缺乏想象力。亲爱的东道主,你们是怎么跟这儿的精灵相处的?毕竟他们就在路那边的山里。”

“我们不相处。各过各的。”

“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诗人说,“对不对,杰洛特?”

猎魔人没有回答。

“感谢您的盛情款待。”杰洛特把骨勺舔干净,丢进空碗里,“万分感谢。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现在就谈谈那份活儿吧。”

“哦,好。”奈特里应道,“祖恩,你怎么想?”

下波萨达的长老祖恩是个神情阴郁的大个子,他朝迅速收好桌上碗碟、然后离开屋子的女孩们点点头,又朝明显面露惋惜之色的丹德里恩颔首——自打宴席开始,后者就跟她们眉来眼去,还用粗俗的笑话逗她们发笑。

“我洗耳恭听。”杰洛特说着,望向传来斧劈和拉锯声的窗口。有人在院子里做木工活儿,浓郁的树脂气息渗进屋里。“告诉我,我该怎么帮你们的忙?”

奈特里看向祖恩。

村长老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哦,是这么回事,”他说,“附近有块地……”

丹德里恩正想出言嘲讽,杰洛特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有块地,”祖恩续道,“奈特里,我没说错吧?那块地休耕很久了,最近才重新犁过,又种上了大麻、蛇麻和亚麻。我跟你说啊,那块地可好了。一路蔓延到森林旁边……”

“然后呢?”诗人忍不住了,“那块地怎么了?

“哦。”祖恩抬起头,挠挠耳后,“呃,那儿有个磨鬼儿。”

“啥?”丹德里恩嗤之以鼻,“有个啥?”

“我说了,有个磨鬼儿。”

“啥磨鬼儿?”

“还能是啥?磨鬼儿就是磨鬼儿。”

“魔鬼根本不存在!”

“别插嘴,丹德里恩。”杰洛特平静地说,“继续说,尊敬的祖恩先生。”

“我说了,有个磨鬼儿。”

“我听到了。”只要愿意,杰洛特可以非常耐心,“告诉我,他长什么样?从哪儿来?又给你们惹了什么麻烦?慢慢来,一句一句说,劳烦您了。”

“哦,对。”祖恩举起粗糙的手,一根根掰过指头,艰难地计数,“一句一句说。你真是个明白人。呃,是这样的。他的模样儿,先生,就像个磨鬼儿,完完全全是个磨鬼儿。他从哪儿来?呃,凭空冒出来的。砰、嘭、哐当一下子,然后磨鬼儿就来了。说到惹麻烦,他还真惹了好些麻烦,但也帮过我们几次。”

“帮你们?”丹德里恩咯咯笑,努力想把酒里的一只苍蝇挑出来,“魔鬼会帮助人?”

“别插嘴,丹德里恩。继续说,祖恩。他是怎么帮你们的?这个……”

“磨鬼儿。”长老加重了语气,“哦,他是这么帮大伙儿的:他施肥,翻土,驱赶鼹鼠,赶跑飞鸟,照看芜菁和甜菜。啊,他还会吃掉卷心菜里的毛毛虫。当然啦,连卷心菜也一道吃掉了。他就这么狼吞虎咽的,像个磨鬼儿。”

丹德里恩又笑出了声,拣起啤酒里那只苍蝇,丢向壁炉边的猫。猫睁开一只眼睛,责备地看着诗人。

“尽管如此,”猎魔人平静地说,“你们还是准备雇我去解决他,我说得对吗?也就是说,你们不希望他在附近出没?”

“谁乐意呢?”祖恩阴郁地看着他,“瞧着自个儿祖传的地里有个磨鬼儿?这儿是国王陛下自古赐给我们的土地,跟磨鬼儿没有半点儿关系。我们才不稀罕他帮忙。我们自个儿有手,对不对?还有,先生,他不光是个磨鬼儿,还是头恶毒的野兽,而且他的脑袋简直——请原谅——塞满了狗屎。鬼才知道他在想啥。有一回他弄脏了井水,还追赶一个姑娘,威胁要强暴她,把她吓得不轻。他手脚不干净,先生,他偷我们的家当和粮食。他经常打坏东西,惹是生非,破坏河堤,还像麝鼠或水獭似的掘沟开渠——有个池塘里的水全漏光了,里面的鲤鱼也死光了。他还在干草堆里抽烟,这狗娘养的混蛋,结果把一整垛干草全烧光……”

“我明白了。”杰洛特打断他,“这么说,他确实让你们很闹心。”

“不不,”祖恩摇摇头,“他没让我们闹心,顶多算淘气了点儿。”

丹德里恩转身面对窗子,努力笑得别太大声。

猎魔人保持沉默。

“呃,关于这事儿,”一直默不作声的奈特里开口道,“你是个猎魔人,对不?那就对那个磨鬼儿做点儿什么。我知道,你去上波萨达就是找活儿干的。现在你有活儿了。我们会给你应得的钱。不过记住喽:我们不想让你杀掉那个磨鬼儿。绝对不成。”

猎魔人抬起头,坏坏地笑了。“有意思,”他说,“真少见。”

“什么?”祖恩皱起眉头。

“少见的条件。为什么对他仁慈?”

“不能杀他。”祖恩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因为这片山谷……”

“别杀他,就这么回事儿。”奈特里插嘴,“抓住他就成,先生,要不就把他赶到七座山那边。到时候我们不会少给你钱的。”

猎魔人微笑着,一言不发。

“你接受吗?”祖恩问。

“首先,我想瞧瞧你们这个魔鬼。”

两个村夫面面相觑。

“你有这个权力。”奈特里站起身,“去吧。磨鬼儿晚上在村里四下游荡,不过白天他会躲进大麻地,要不就在沼泽地那边的老柳林里。你可以去那儿瞧瞧他。我们不着急。要是想休息,多久都成。来的就是客,在这儿好吃好住,舒服得让你们都不想走。回头见。”

“杰洛特。”丹德里恩跳起来,看着走进院里的两个村夫,“我完全糊涂了。我们刚刚才讨论过虚构的怪物,没过一天,你突然答应收钱去狩猎魔鬼了。每个人都知道——当然,除了无知的乡下人——魔鬼是编造出来的,只在神话故事里存在。你这突然冒出来的干劲是怎么回事?以我对你不多的了解,你该不会是为了让我们有吃有喝有住,才自贬身份欺骗他们吧,是吗?”

“当然。”杰洛特做个鬼脸,“看起来你对我了解得不少嘛,歌手先生。”

“这样的话,我就不明白了。”

“你想明白什么?”

“根本没有魔鬼存在!”诗人的吼声把猫彻底吵醒了,“没有这种东西!见鬼,魔鬼根本不存在!”

“的确。”杰洛特笑了,“可是丹德里恩,我向来抵挡不住这种诱惑——亲眼看到空想生物的诱惑。”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猎魔人的目光扫过前面那片辽阔而纷乱的大麻丛,“这魔鬼不蠢。”

“你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丹德里恩很好奇,“就因为他躲在这片没法通行的大麻丛里?连老野兔都有这脑子。”

“因为大麻的特质。这种规模的大麻田能释放强烈的灵气,阻碍魔法的效力。大多数咒语在这儿都会失效。那儿,瞧见那些长秆作物没?那是蛇麻草——它们的花粉有同样的效力。这可不是巧合。那个恶棍能感觉到灵气,也知道他待在这儿很安全。”

丹德里恩咳嗽一声,提了提裤子。“我很好奇。”他又挠挠帽子下的额头,“杰洛特,你打算怎么做?我从没见过你工作。我想你应该知道抓魔鬼的法子——我正在回忆歌谣内容。有一首关于魔鬼和女人的,有点儿粗俗,但很有趣。你知道,那女人……”

“饶了我吧,丹德里恩。”

“如你所愿。我只想帮忙而已。你不该轻视古老的歌谣,歌中有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智慧。有首歌谣讲一个名叫慢吞吞的农场工人,他……”

“别唠叨了。我们得把吃住钱挣出来。”

“你想做什么?”

“在大麻地里找找看。”

“很传统。”行吟诗人哼了一声,“但不够优雅。”

“换了你会怎么做?”

“开动脑子。”丹德里恩吸了吸鼻子,“用巧劲儿。比方说找头猎犬。我会把魔鬼赶出农田,然后骑马在开阔地追,用套索捆住他。你觉得如何?”

“有意思。如果有你帮忙,没准能成,谁知道呢——反正这事至少需要两个人。可我们不是去狩猎的。我想弄清楚这东西,这个魔鬼到底是什么,所以才想到大麻地里看看。”

“嘿!”诗人这才反应过来,“你没带剑!”

“带剑干吗?我也听过关于魔鬼的歌谣。无论那个女人,还是叫慢吞吞的农场工人,都没用剑。”

“唔……”丹德里恩四下看看,“我们要挤到田地中间去?”

“你不用去。你可以回村子等我。”

“哦,这可不行。”诗人抗议,“要我错过这样的机会?我也想见识见识魔鬼,瞧瞧他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么可怕。我只是问,如果有路的话,我们是不是就不用挤进去?”

“说得对。”杰洛特手搭凉棚,“确实有路。走那边吧。”

“如果那是魔鬼走的路呢?”

“那不更好?用不着走太远了。”

“知道吗,杰洛特?”诗人跟着猎魔人,走在大麻地里那条崎岖的小路上,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一直以为,魔鬼只是个隐喻,是为骂人才编出来的。‘见你的鬼去!’‘鬼才知道!’什么的。低地人常说:‘魔鬼给我们带来了客人。’矮人做错事的时候会‘鬼哭狼嚎’,还把杂种家畜叫做‘鬼便便’。古语里有句谚语叫‘鬼臭屁’,那意思是……”

“我知道,丹德里恩。”

丹德里恩不说话了。他取下饰有苍鹭羽毛的帽子,扇了几下风,又擦了擦汗水淋漓的额头。充斥田间的花草气息令空气更加闷热潮湿。前方出现了弯道。就在弯道旁边,道路在一小片踩出的空地处到了尽头。

“丹德里恩,你看。”

空地正中央有块平坦的大石头,上面放着几只陶碗。一根几乎燃尽的牛脂蜡烛竖在陶碗之间。烛泪中有些无法辨认的果核和种子,杰洛特在其中发现了几粒玉米和蚕豆。

“不出所料。”他喃喃道,“他们一直在供奉他。”

“看来是这么回事。”诗人指着蜡烛,“他们为魔鬼点了根牛脂蜡烛。我明白了,他们还喂他吃种子,跟喂麻雀似的。这鬼地方真是脏透了。所有东西都沾着蜂蜜和白桦焦油。究竟……”

诗人接下来的话被一阵响亮而不祥的羊叫声压了下去。大麻地里沙沙作响,伴着一阵重重的脚步声,接着,杰洛特见过的最古怪的生物钻出了大麻丛。

那生物几乎有大麻植株的一半那么高,双眼凸出,长着一对山羊角和一副胡须。它的嘴巴是条不断蠕动的开口,同样让人想起咀嚼草料的山羊。它的下半身覆满密集的深红色长毛,一直蔓延到分岔的蹄子。这头魔鬼有根长尾巴,末端刷子似的毛穗正在晃动不止。

“唷!唷!”怪物跺着蹄子吼道,“你们想干吗?走!不走我就撞你们。唷!唷!”

“没人教训过你吗,小羊儿?”丹德里恩又管不住嘴了。

“唷!唷!咩——!”羊角怪物咩咩地叫起来,不知出于肯定还是否认,抑或只是想叫几声而已。

“闭嘴,丹德里恩。”猎魔人吼道,“一个字也别说了。”

“咩咿咿咿咿咿!”那生物狂乱地叫着,张开大嘴,露出满口马齿般的黄牙,“唷!唷!咩呜咿咿咿——呜咩呜呜呜咩咿咿咿咿!”

“当然。”丹德里恩点点头,“你回家时可以带上手摇风琴还有铃铛……”

“该死的,闭嘴!”杰洛特嘶声道,“把你的蠢笑话留给你自己去……”

“笑话!”羊角怪大吼着跳了起来,“笑话?又来了两个小丑,是不是?带来了铁球,对不对?我给你们铁球,你们这俩无赖。唷!唷!唷!你们想要笑话,是不是?给你们笑话!给你们铁球!”

那怪物一跃而起,手一挥。丹德里恩大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捂额头。怪物咩咩叫着,再次瞄准。有东西从杰洛特耳边掠过。

“给你们铁球!咩咿咿咿!”

一颗直径一寸的铁球重重砸在猎魔人的肩头,另一颗则命中丹德里恩的膝盖。诗人臭骂一句,连滚带爬地逃跑,杰洛特紧跟在后,铁球在他头顶呼啸而过。

“唷!唷!”羊角怪物尖叫着,上蹿下跳,“给你们铁球!下贱的小丑!”又一颗铁球破空而来。丹德里恩捂住后脑勺,吐出更恶毒的脏话。杰洛特跳进一旁的大麻丛,却没能避开打中他肩膀的铁球。那羊角怪物准头很好,而且铁球似乎取之不尽。猎魔人艰难地挤过大麻丛,听见羊角怪物发出又一阵胜利的叫声,紧接着是铁球的呼啸、丹德里恩的咒骂和落荒而逃的急促脚步。

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好吧,好吧,杰洛特。”丹德里恩将一只在水桶里浸过的马蹄铁贴在额头上,“我实在没想到,一个长着山羊角和山羊胡、像头蓬毛公羊似的疯子,也能这么高贵冷艳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我的脑袋挨了一下,瞧瞧这肿包!”

“你已经给我看六次了。不比第一次更有趣。”

“真好笑。我还以为跟着你不会有事呢!”

“我没叫你跟着我。而且我叫你闭上臭嘴,可你不听,所以才会遭这个罪。拜托你安静点儿,他们来了。”

奈特里和祖恩走进房间,身后还跟着个一瘸一拐的灰发老女人。她的腰弯得像块椒盐卷饼,一个瘦得皮包骨的金发少女搀扶着她。

“尊敬的祖恩先生,尊敬的奈特里先生,”猎魔人开门见山地说,“在我动身以前,我问过你们,是否对那魔鬼做过什么。你们告诉我,什么都没做。现在我有理由质疑这一点。我期待你们的解释。”

村民窃窃私语一阵,然后祖恩把拳头放到嘴边,咳嗽一声,踏前一步。“您说得对,先生。请原谅。我们撒谎了——现在正后悔着呐。我们本想骗骗那磨鬼儿,把他赶走……”

“用什么法子?”

“在这山谷里头,”祖恩慢吞吞地说,“过去有好些怪物。天上有龙,地上有多足怪虫、半人怪物、幽灵、大得要命的蜘蛛和各种毒蛇。我们一直从那本大部头儿书里寻找对付这些害人精的法子。”

“什么大部头儿书?”

“把书给他看看,老婆娘。我说书!大部头儿书!想急死我吗?简直跟门把儿一样迟钝!丽尔,跟这老婆娘说,把书拿出来!”

女孩从老女人鸡爪似的手指里扯下那本书,递给猎魔人。

“就是这本大部头儿书。”祖恩续道,“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我们氏族的东西了,上面写着对付每一种怪物、魔法和奇迹的法子,不管过去的还是未来的。”

杰洛特翻开厚重油腻、蒙着厚厚尘灰的书页。女孩仍旧站在他身前,双手拧着围裙。她比他预想的要年长些——她跟村里那些健壮女孩截然不同的曲线欺骗了他。

他把书放在桌上,翻过沉重的木头封面。“看看这个,丹德里恩。”

“原初符文。”诗人依然用马蹄铁贴紧额头,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辨认道,“这书的文字比现代语言古老,不过还是基于精灵符文和矮人的象形文字创造的,句子的架构方式很有趣,那时的人确实是这么讲话的。蚀刻画和字母花饰都很有意思。见到这种东西的机会可不多,杰洛特,要我说的话,它应该放在神殿的图书馆里,而不是世界边缘的村庄。看在全体神明的分上,亲爱的农夫们,你们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你们该不会告诉我,你们会读它?你们认识原初符文吗?你们认识符文吗?”

“什——么?”

金发女孩凑到老女人身边,对她耳语几句。

“识字儿?”老女人笑了,露出满口空荡荡的牙床,“我?不,甜心。这门手艺我从没学会过。”

“解释一下。”杰洛特转身看着祖恩和奈特里,冷冰冰地说,“既然你们不认识符文,那是怎么使用这本书的?”

“只有最老最老的女人才知道书里写的啥。”祖恩沮丧地说,“等快入土的时候,她会把知道的东西教给几个年轻人。听好了,两位,我们的老女人已经到时候了。所以我们的老女人才选了丽尔做学生。不过眼下,还是这老女人知道得最多。”

“老巫婆和小巫婆。”丹德里恩喃喃道。

“老女人能记下整本书的内容?”杰洛特难以置信地问,“是这样吗,老妈妈?”

“整本可不成,不成。”老女人听完丽尔的转述后答道,“只有图画旁边儿那些。”

“啊。”杰洛特随意翻开书,那张破破烂烂的书页上画着一头斑点猪,头上长着七弦琴状的长角。“这样的话——这儿写的是什么?”

老女人咂吧一下嘴,仔细瞧了眼蚀刻画,闭上眼睛。

“长角原牛,或称金牛,”她复述道,“被无知者误称为野牛。拥有长角,常用来冲撞……”

“够了。非常好。”猎魔人又翻几页,“这儿呢?”

“云妖精和风妖精种类繁多。有些降雨,有些刮风,有些打雷。若想得其庇佑,需取铁匕一柄,全新,鼠粪半盎司,苍鹭脂肪……”

“好,很好。唔……那这儿呢?写的是什么?”

蚀刻画上是个披头散发的巨人,有硕大的眼睛和比眼睛更大的牙齿,骑着一匹马。怪物右手握着一把货真价实的剑,左手则是一袋钱币。

“狩魔者,”老女人嘟囔道,“又称猎魔人。有时虽为情势所迫,但召唤他仍为最危险之举。如需孤身面对怪物与害兽,唯有狩魔者方可达成。但得小心,切……”

“够了。”杰洛特嘀咕道,“够了,老妈妈。多谢你。”

“不,不。”丹德里恩坏笑着抗议,“后面怎么说?多有趣的书啊!继续说,老妈妈,继续说。”

“呃……但得小心,切勿碰触狩魔者,此举将招致兽疥癣之疾。少女更须避而不见,因狩魔者之淫欲无人可及……”

“太对了,完全正确。”诗人大笑起来。在杰洛特看来,丽尔也笑了,只是难以察觉而已。

“……狩魔者虽贪婪放荡,”老女人半闭着眼,继续嘟囔,“但汝等勿须多加偿付——水鬼:银币一枚或一枚半;猫人:银币两枚;鸟怪:银币……”

“那可都是过去的价码了。”猎魔人嘀咕道,“多谢你,老妈妈。现在请告诉我们,书上哪儿提到了魔鬼?又是怎么写的?如果这回你能说得详细点儿,俺会非常感激的,因为俺很想知道,你们过去是用怎么个法子对付他的。”

“小心点儿,杰洛特。”丹德里恩笑道,“你都用上他们的乡下口音了。这东西很容易传染。”

老女人艰难地控制住颤抖的双手,翻过几页。猎魔人和诗人弯腰细看,只见那蚀刻画确实把丢铁球的怪物画了出来:长角、蓬毛、有尾,还有那恶毒的笑。

“魔鬼,”女人复述道,“又称‘柳居者’或‘森林神’。对家畜和家禽而言,他可谓恼人的祸害。若欲将其逐出村落,汝等需……”

“哦,哦。”丹德里恩喃喃道。

“……汝等需携果仁一捧,”女人的手指在羊皮纸上游走,继续道,“铁球一捧;蜂蜜一罐,焦油一罐;软酪一桶,肥皂一桶。于夜晚之时,前往魔鬼之所在,服食坚果。尔后,贪吃成性之魔鬼必询问此物是否美味。随即将铁球给予……”

“该死的,”丹德里恩嘟囔道,“生疮的……”

“安静。”杰洛特道,“好了,老妈妈,继续说。”

“……待咬碎尖牙之后,魔鬼视汝等大啖蜂蜜,必急不可耐,渴求蜂蜜之滋味。予其焦油,继而服食软酪。少顷,魔鬼必怨声载道,但汝应充耳不闻。待魔鬼欲食软酪,予其肥皂。魔鬼定将忍耐不住……”

“你们到了肥皂这一步?”杰洛特面无表情地看着祖恩和奈特里,插言道。

“差远啦。”奈特里呻吟道,“我们就到铁球那儿。可他刚咬了口铁球……”

“谁叫你们给他那么多的?”丹德里恩的怒气爆发了,“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携铁球一捧,你们却给了他满满一大袋子!给了他整整两年的弹药,你们这群蠢瓜儿!”

“当心。”猎魔人笑道,“你也开始带口音了。这东西会传染。”

“多谢提醒。”

杰洛特突然抬头,看着老女人身边那个少女的眼睛。丽尔没有移开目光。那对眸子是苍蓝色的。“你们为什么给那魔鬼送谷子?”猎魔人质问道,“这倒挺明显的,他是食草动物。”

丽尔没答话。

“问你话呢,小姑娘。别害怕,跟我说话不会得兽疥癣。”

“别问她问题,先生。”奈特里的语气明显带着不安,“丽尔……她……有点儿怪。她不会回答你的,别逼她。”

杰洛特继续盯着丽尔的眼睛,她也毫不退缩。他只觉脊背窜过一阵凉意。

“你们干吗不用棍子和干草叉对付那恶魔?”他抬高声音,“干吗不用陷阱对付他?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他的羊脑袋早就插在木杆上吓乌鸦了。你们警告我别杀他,为什么?丽尔,是你禁止他们这么干的,对吗?”

祖恩站起身,脑袋差点撞到房梁。

“走吧,丫头。”他咆哮道,“带上老女人,走。”

“她是谁,尊敬的祖恩先生?”等到房门在丽尔和老女人身后关闭,猎魔人追问道,“那个女孩是谁?为什么她比那本该死的书更让你们敬重?”

“不关你的事儿。”祖恩看着他,眼神一点也不友好,“要残害或烧死女巫,回你自个儿那儿去。这儿从前没有女巫,将来也不会有。”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猎魔人冷冷地说。

“因为我不想明白!”祖恩咆哮道。

“我注意到了。”杰洛特从齿缝间吐出这句话,语气波澜不惊,“但请别客气到揣度我的想法,尊敬的祖恩先生。我们之间还没达成协议呢,我还没接受你的委托。别以为找个猎魔人来,给他一两枚银币,他就能做成你们做不到的事,或者你们不想做和别人不准你们做的事。不,尊敬的祖恩先生,你们还没雇到猎魔人,而我不相信你们能雇到。凭你这种不愿沟通的态度,想都别想。”

祖恩一言不发,目光阴沉地打量着杰洛特。

奈特里清清喉咙,在凳子上动动身子,在脏兮兮的地板上蹭蹭破便鞋,突然站起身。

“猎魔人先生,”他说,“别发火儿。我们会说清楚的。祖恩?”

村长老点点头,坐了下来。

“过来那会儿,”奈特里开口道,“你们应该瞧见这儿的庄稼长得有多好吧?没几个地方的庄稼能跟我们这儿比——如果真有的话。树苗和种子对我们很重要,有了它们,我们就能缴清税款,还能拿来卖钱、换东西……”

“这跟魔鬼有什么关系?”

“那磨鬼儿习惯四处惹事和恶作剧之后,就开始使劲儿偷粮食。一开始,我们把一点粮食放到大麻地里的那块石头上,以为他吃饱了就不会到处惹麻烦。白费功夫。他偷得更厉害了。等我们把粮食藏进店铺和库房,锁得严严实实,他就发狂了。他叫啊,吼啊,‘唷!唷!’地叫。当他叫出‘唷!唷!’的时候,还是逃命比较好。他还威胁要……”

“……睡女人?”丹德里恩露骨地笑道。

“那个也有。”奈特里赞同,“哦,他还提到要放火。这说来话就长了,他偷不着东西,就要我们缴税。他要我们成袋成袋地给他谷子和别的东西。我们很生气,打算教训一下这蓬毛畜牲。可……”村夫清清嗓子,低下了头。

“用不着拐弯抹角儿。”祖恩突然道,“咱们误会猎魔人了。全告诉他吧,奈特里。”

“老女人不让我们揍磨鬼儿。”奈特里飞快地说,“可我们知道,那是丽尔的主意,因为老女人……老女人说的话都是丽尔教的。我们……你已经知道了,先生。我们听她的话。”

“我注意到了。”杰洛特扬起嘴角,“那老女人除了动动下巴、嘟囔几句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话,其他什么也不会。而你们都张嘴盯着那女孩,好像她是尊女神雕像。你们不敢跟她对视,却在努力揣测她的意愿。对你们来说,她的意愿就是命令。那么,这个丽尔究竟是谁?”

“您自个儿已经猜着了,先生。她是个女先知,是个贤者。但请别跟任何人说。我们求您。如果消息传到税务官那儿,或者不巧叫总督知道了……”

“别担心。”杰洛特认真地说,“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会出卖你们。”

乡村里常见这种怪女人和怪少女——无论叫她们女先知还是贤者——但向农夫征税的贵族们从来都不待见她们。农夫们遇到所有事,都会先去请教女先知,并毫无理由地深信不疑。而根据她们的建议做出的决定,往往与领主及大诸侯的政策背道而驰。杰洛特听过不少有悖常理的指示:宰掉整个牧群、停止播种或收获,甚至全村迁移。地方领主因此反对这种迷信行为,而且手段通常很粗暴,农夫们也很快学会,不让智者公开露面,但他们不会不听她们的意见。因为根据经验,从长远来看,智者的话总是对的。

“丽尔不让我们杀磨鬼儿。”奈特里续道,“她叫我们照书上说的做。你也知道,不管用。税务官已经对我们不满了。要是我们上缴的谷子再比以前少,他非得气炸了不可。我们还没跟他讲过磨鬼儿的事儿,因为税务官一向不讲情面,又不懂啥笑话。这时你们碰巧路过。我们就问丽尔能不能……雇你……”

“然后?”

“她通过那老女人说,她得先瞧瞧你。”

“她见过我了?”

“对。然后她答应了。我们知道丽尔啥时候答应,啥时候不答应。”

“可她一句话也没跟我说过。”

“她从不跟人说话,谁也不说——除了那老女人。但如果她不答应,她连房间都不会进。”

“唔……”杰洛特思索起来,“真有趣。这位女先知不光不作预言,连话也不说一句。她从哪儿来的?”

“我们不知道,猎魔人先生。”祖恩低声道,“不过上年纪的人都记得老女人的事儿。早先那个老女人也找了个不爱说话的小丫头,也没人知道她从哪儿来。后来小丫头成了现在的老女人。换了我爷爷肯定会说,那是老女人的转世,就像天上的新月。您别笑话……”

“不会的。”杰洛特摇摇头,“这种事我见过太多了。我也不打算插手你们村里的事务,尊敬的祖恩先生。我只想确认一下丽尔和魔鬼的关系。也许你们已经意识到了这种关系的存在。所以,要是你们想跟女先知搞好关系,解决这事的办法就只有一个:你们得努力喜欢上那个魔鬼。”

“可您得知道,先生,”奈特里说,“已经不光是磨鬼儿的问题了。丽尔不让我们伤害任何东西。任何生物。”

“当然。”丹德里恩插话道,“乡村女先知就像德鲁伊,是在树上长大的。德鲁伊宁愿让牛虻喝自己的血来填饱肚子。”

“说到点子上啦。”奈特里露出微笑,“真是说到点子上啦。我们的问题跟这一样。瞧瞧窗外,田地漂亮得跟画儿似的,但其实有野猪正在刨我们的菜地儿。我们得找到法子,丽尔不知道的法子。眼不见心不烦。明白没?”

“我明白了。”杰洛特低声道,“无论有没有丽尔在,你们的魔鬼都是个森林神。一种极其稀有又聪明过人的生物。我不会杀他的,我的准则不允许。”

“要是他很聪明,”祖恩道,“就跟他谈谈吧。”

“是这样。”奈特里附和道,“如果这磨鬼儿有脑子,那他偷谷子肯定有原因。所以猎魔人先生,请查清他想要什么。毕竟他不吃谷子——至少吃的不多。那他要谷子干吗?刁难我们?他想干吗?先查查原因,再用猎魔人的法子赶走他。你愿意吗?”

“我会试试。”杰洛特下了决心,“可……”

“可什么?”

“朋友们,你们的书已经过时了。你们清楚我在说什么吧?”

“哦,当然。”祖恩嘟囔道,“不清楚。”

“那就听我说。尊敬的祖恩先生,还有尊敬的奈特里先生,如果你们觉得我的帮助只值一两枚银币,那你们就大错特错了。”

“嘿!”

大麻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声,然后是愤怒的“唷!唷!”,紧接着有作物折断的声音。

“嘿!”猎魔人重复道,谨慎地藏匿住身形,“现身吧,柳居者。”

“你才柳居者!”

“那叫你什么?魔鬼?”

“你才魔鬼!”森林神探出脑袋,龇牙咧嘴,“你想干吗?”

“谈谈。”

“你来拿我寻开心是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那些农夫雇你来赶走我,嗯?”

“对。”杰洛特面不改色地承认,“我来就为跟你谈这个。我们能不能达成个共识?”

“我糟了这么多罪,”森林神咩咩叫着,“你还想轻描淡写地解决?一点儿力气都不花?做梦吧你!伙计,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竞争。强者为王。如果你想说服我,就证明你是最强的。用不着什么共识,我们可以来比一场,赢家说了算。我提议比赛跑,就从这儿到湖堤那棵老柳树。”

“我不知道湖堤在哪儿,也不认识那棵老柳树。”

“要是你知道,我就不提议赛跑了。我喜欢比赛,可我不喜欢输。”

“看出来了。不,我们不赛跑。今天太热了。”

“真可惜。要不我们换个法子?”森林神露出满嘴黄牙,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你知道有个游戏叫‘比谁嗓门大’,对吧?我先喊。闭上眼睛。”

“我也有个提议。”

“我听着呐。”

“我们不赛跑也不比嗓门,你就这么离开。自愿离开,不用外力强迫。”

“你这提议简直就是‘鬼臭屁’。”魔鬼展示了自己的古语知识,“我不走。我喜欢这儿。”

“可你是这儿的祸害。你闹得太过了。”

“你懂个‘鬼便便’。”这森林神显然还懂矮人语,“你那提议也跟‘鬼便便’差不多。除非你在比赛里赢过我,否则我哪儿都不去。要我给你个机会吗?要是你不喜欢运动,咱们就比猜谜。我马上给你出个谜,要是你猜出来,就算你赢,我走。如果你猜不出,我留下,你走。绞尽脑汁吧,因为这谜语可不简单。”

不等杰洛特抗议,森林神就咩咩叫着,跺着蹄子,用尾巴抽打地面,念诵起来:

“叶儿粉又小,身子鼓囊囊,

“粘土里生长,溪水在近旁,

“小芽儿长长,花苞儿忧伤,

“假使见着猫,千万要躲藏,

“给它瞧见了,整个全吃光。

“好了,这是什么?猜吧。”

“我猜不出,”猎魔人想也不想,“大概是香豌豆?”

“错了。你输了。”

“正确答案是什么?花苞忧伤……那是什么?”

“卷心菜。”

“听着!”杰洛特吼道,“你快把我惹火了。”

“我警告过你的,”森林神咯咯笑着,“这谜语可不简单。很棘手。现在我赢了,我留下。你走。我希望你,先生,能平静地离开。”

“稍等一下。”猎魔人把手悄悄伸进口袋,“我的谜语呢?我总有机会为自己雪耻吧?”

“没有!”魔鬼抗议道,“因为没准儿我也猜不出。你拿我当傻子吗?”

“不。”杰洛特摇摇头,“我把你当成了一个恶意满满的傲慢蠢货。我们刚刚开始了一场全新的比赛,可你还不知道。”

“哈!是嘛?什么比赛?”

“比赛的名字叫做,”猎魔人缓缓地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用不着闭上眼睛。”

杰洛特矮下身子,快如闪电地一挥手。一寸大小的铁球撕破空气,正中森林神两角之间。那生物如遭雷击般仰天倒地。杰洛特借着草秆的掩护靠近,抓紧一只毛茸茸的腿。森林神咩咩叫着,挣扎起来。猎魔人用手臂护住脑袋,但收效甚微。尽管森林神使不上劲儿,但甩起蹄子来还是狠得像头愤怒的骡子。猎魔人想抓住它的蹄子,却没成功。森林神一阵扑腾,双手捶打地面,再次踢中杰洛特的额头。猎魔人咒骂一句,只觉森林神的腿滑出他的手掌。两人倒向相反的方向,撞断了草秆,又被丛生的大麻缠了一身。

森林神率先跃起,低下长角的脑袋,猛冲过来。杰洛特也站起身,没费什么力气就躲开攻击,还抓住那生物的长角,用力一扭,将它摔倒在地。他用双膝紧紧按住它。森林神咩咩叫着,冲猎魔人的眼睛吐口水,活像一头唾液分泌过度的骆驼。猎魔人本能地退后一步,但没放开魔鬼的双角。急于挣脱的森林神双蹄同时蹬出——说来也怪——竟也同时命中了目标。杰洛特痛骂一声,依然不肯松手。他拉起森林神,把他按在吱嘎作响的草秆上,用尽全力踢向他毛茸茸的膝盖,然后弯下腰,冲他的耳朵吐了口唾沫。森林神咆哮一声,咬紧牙关。

“以牙还牙……”猎魔人喘着粗气,“……以眼还眼。还继续玩吗?”森林神叫嚣着,怒吼着,狠狠吐着口水,但杰洛特紧紧抓住他的双角,用力按住他的脑袋,使得口水落到森林神的蹄子上。那对蹄子踩踏着地面,掀起一团混合了草籽与尘土的烟云。

接下来几分钟就在紧张的对峙、相互辱骂和踢打间过去。如果说杰洛特有什么心愿,那就是希望没人看到他们——这一幕太丢人了。

又是一阵踢打,力道分开了缠斗的双方,令他们朝相反的方向退去,退入茂盛的大麻丛。森林神抢在猎魔人之前起身,摇摇晃晃调头就跑。杰洛特擦擦额头,气喘吁吁地追上去。他们在大麻田里挤出一条路,奔进蛇麻田。猎魔人听到马蹄声,那正是他期待的声音。

“在这儿,丹德里恩!这儿!”他大喊道,“蛇麻地里!”

那匹马的胸口出现在正前方,朝他猛撞过来。他像块石头似的被撞飞出去,仰面倒地。世界顿时变得昏暗。他拼命滚到一边,躲到蛇麻草秆后面,避开马蹄。然后他敏捷地起身,可另一个骑手已驾马冲来,将他再次撞倒。突然间,有人纵身扑向他,将他按倒在地。他的后脑传来短促而剧烈的痛楚。

之后便是一片黑暗。

嘴唇上沾着沙子,他想吐掉,这才发现自己脸朝下倒在地上,被绑得结结实实。他稍微抬起头,听到了人声。他躺在森林里一棵松树旁边,约莫二十步外有几匹无鞍马。羽毛般的蕨叶模糊了视线,但其中一匹无疑是丹德里恩的栗褐色马。

“三袋玉米。”有个人在说话,“很好,托克。你干得很好。”

“算不了什么。”一个羊叫似的声音说,显然就是那个森林神,“瞧这个,加拉尔。它看起来像豆子,却是纯白色。还有那个!叫油菜花,他们用它榨油。”

杰洛特用力闭上眼睛,然后睁开。不,这不是梦。魔鬼和那个什么加拉尔用的是古语,也就是精灵语。不过玉米、豆子和油菜花之类都来自通用语。

“这个呢?这是什么?”加拉尔问。

“亚麻籽。亚麻你知道吧?衬衣就是用亚麻做的。比丝绸便宜,也更耐穿。据我所知,它种起来相当复杂,但我会调查清楚的。”

“只要这亚麻能扎根——不像芜菁那样浪费掉就好。”加拉尔用同样古老的语言嘟囔道,“再去弄点儿芜菁种子来,托克。”

“别着急。”森林神咩咩叫着,“没问题。这儿所有东西的长势都好得要命。我会去弄的,别担心。”

“还有一件事。”加拉尔道,“弄清楚他们的三圃农作制是怎么运作的,这很重要。”

猎魔人小心地抬起头,努力打量周围。

“杰洛特……”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你醒了?”

“丹德里恩……”他低声应道,“我们这是……出什么事了?”

丹德里恩只是闷哼一声。杰洛特忍不住了。他咒骂着绷紧身体,扭头看去。

这块林中空地中央站着那个森林神,他还有个好听的名字——“托克”。他正忙着把麻袋和包裹放到马背上。有个苗条高挑的男子正在帮忙,多半就是加拉尔。后者听到猎魔人弄出的动静,转过头。他的黑发中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深蓝色,五官有棱有角,双眼又大又亮,还有一对尖耳朵。

加拉尔是个精灵。一个来自群山的精灵。他属于再典型不过的古代种族,一位血统纯正的艾恩·希德。

加拉尔并非孤身前来。空地里还坐着六个精灵。其中一个正匆忙扫荡丹德里恩的背包,另一个抚弄着诗人的鲁特琴。其余精灵围着一个敞开的袋子,正贪婪地吞吃芜菁和胡萝卜。

“瓦纳丁、托露薇尔,”加拉尔说着,朝两个俘虏点头示意,“Vedrai! Enn'le!”

托克跳了起来,咩咩叫着。“不,加拉尔!不!菲拉凡德芮说了不准的!你忘了吗?”

“我没忘。”加拉尔把两个麻袋丢到马背上,“但我得确认他们有没有解开绳子。”

“你想把我们怎么样?”吟游诗人呻吟着说。一个精灵把他按倒在地,检查绳结。“为什么绑着我们?你们想干吗?我是丹德里恩,一个诗……”

杰洛特听到拳头声。他扭动身子,转过头。

丹德里恩身边的精灵有对黑色的眸子,乌黑如墨的长发披在肩头,只有鬓角两条细细的辫子除外。她宽松的绿色缎衫外面套件短小的绿背心,贴身的羊毛裹腿塞在马靴里,腰间围条色彩绚丽的围巾,一直垂到膝盖上方。

“Que glosse?”她看着猎魔人,同时把玩着腰带上一柄长匕首,“Que l'en pavienn, ell'ea?”

“Nell'ea,”杰洛特争辩道,“T’en pavienn, 艾恩·希德。”

“听见了吗?”女精灵转身看着同伴。那位高挑的精灵根本没费劲儿去检查杰洛特的绳结,只顾拨弄丹德里恩的鲁特琴,长脸上挂着漠不关心的表情。“你听见了吗,瓦纳丁?这猿人会说话!甚至很有耐心!”

高个精灵耸耸肩,短上衣的饰羽沙沙作响。“那就更有理由塞住他的嘴了,托露薇尔。”

女精灵弯腰看着杰洛特。她有长长的睫毛、异常苍白的肤色和干裂的双唇,脖子上缠了很多圈皮带,上面串着雕花的金色桦木条。

“哦,再说点什么嘛,猿人。”她嗓音沙哑,“让我们听听,你习惯大吼大叫的嗓子还能喊出些什么。”

“这算什么?找个借口殴打没法还手的人?”猎魔人费力地翻过身,仰面朝天,吐掉沙子,“想打就打吧。我见识过你这方面的喜好了。尽管发泄你过剩的精力吧。”

女精灵站直身子。“你的双手还自由时,我已经发泄过了。”她说,“我骑马撞倒了你,还给你的脑袋来了一下。等时机一到,我会解决你的。”

杰洛特没答话。

“我宁愿近身给你一刀,再看看你的表情。”女精灵续道,“可你实在太臭了,人类,所以我会用箭解决你。”

“如你所愿。”尽管被捆得结结实实,猎魔人还是尽可能耸了耸肩,“随你的便,尊贵的艾恩·希德。一个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目标,你应该不会射偏。”

女精灵盯着他,站定身子,然后弯下腰,龇了龇牙。

“对,我不会射偏的。”她嘶声道,“我百发百中。但我可以保证,你不会被第一支箭射死。第二支也不会。我会保证,你能感觉到自己的死期到来。”

“别靠这么近。”杰洛特露出厌恶的表情,做了个鬼脸,“你真是臭不可闻,艾恩·希德。”

女精灵向后跳去,扭动纤细的腰肢,用力踢向他的大腿。杰洛特收起双腿,蜷起身子,心里清楚她接下来的目标。他猜对了。她的靴子踢中他的臀部,力道之重令他牙齿打颤。

她身边的高个精灵用鲁特琴声应和她的每次踢打。

“住手,托露薇尔!”森林神咩咩叫唤起来,“你们疯了吗?加拉尔,叫她住手!”

“Thaesse!”托露薇尔尖叫着,又踢了猎魔人一脚。高个精灵更加卖力地拨弄鲁特琴,一根琴弦哀鸣着断成两截。

“够了!看在诸神份上,够了!”丹德里恩焦躁地吼道。他扭动身子,在地上打滚。“为什么恃强凌弱,你这蠢婊子?别碰我们!你也别碰我的鲁特琴好吗?”

托露薇尔转身看着他,干裂的嘴唇上方是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蛋。“乐师?”她咆哮道,“一个人类乐师?还是个鲁特琴师?”

她从高个精灵手里抢过那把乐器,在松树上用力砸碎,把残片连同琴弦一起丢向丹德里恩的胸口。

“去玩母牛角吧,你这野蛮人,别再碰鲁特琴。”

诗人的脸白得像个死人,嘴唇颤抖起来。杰洛特只觉冰冷的怒意在胸中升起。他望向托露薇尔的双眼。

“你看什么?”女精灵俯下身,嘶声道,“肮脏的猿人!要我把你那对臭眼珠子挖出来吗?”

她的项链垂在他头顶上方。猎魔人绷紧肌肉,骤然起身,用牙齿咬住项链。他使劲拉扯,同时蜷起双腿,用力转身。

托露薇尔失去平衡,倒在他身上。

杰洛特像鱼似的扭动身子,把女精灵压到身下,又用力向后仰头,幅度之大令他的脖颈嘎吱作响。他用尽全力,额头狠狠地砸在她脸上。托露薇尔尖叫着,挣扎起来。

他们粗鲁地拉开他,又扯着衣服和头发让他站起来。一个精灵给了他一拳,他感觉到戒指割破了脸上的皮肤,周围的森林开始翩翩起舞。他看到托露薇尔摇摇晃晃地跪起身,鲜血从她鼻子和嘴里泉涌而出。她拔出匕首,却呜咽着弯下腰,捂住脸,头抵在两膝之间。

那个衣服上满是斑斓羽毛的高个精灵从她手里接过匕首,走向猎魔人。他笑着举起武器。杰洛特透过一片红霾看着他——那是他撞断托露薇尔的牙齿时,飞溅到他眼里的鲜血。

“不!”托克叫喊着奔向精灵,拉住他的胳膊,“别杀他!不!”

“Voe'rle,瓦纳丁,”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突然命令道,“Quess aen? Caelm, evellienn!加拉尔!”

尽管被人抓着头发,杰洛特还是努力转过头去。

刚刚进入空地的马洁白如雪,鬃毛又长又软,柔顺得仿佛女人的头发。坐在华丽马鞍上的骑手也有完全相同的发色,额头处用一条镶嵌蓝宝石的头巾束着头发。

托克咩咩叫着跑向那匹马。他抓住马镫,对那白发精灵滔滔不绝地说起来。精灵威严地比了个手势,打断他的发言,接着跳下马鞍,走到被两个精灵扶着的托露薇尔身边,小心地拿开她脸上沾血的手绢。托露薇尔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呻吟。精灵摇摇头,走向猎魔人。

精灵热切的黑色眸子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明亮的星辰。他双眼下有黑眼圈,仿佛连续几天没睡觉似的。

“就算被绑着,你们还是这么臭。”他用不带口音的通用语平静地说,“就像石化蜥蜴。由此我会得出结论……”

“是托露薇尔挑的头。”魔鬼咩咩叫着,“他都被绑起来了,她还踢他,像疯了似的。”

精灵摆摆手,示意他安静。在他命令下,另一个精灵把猎魔人和丹德里恩拉到松树下,用皮带绑在树干上。接着,他们在被放倒在地的托露薇尔身边跪下,遮住她。片刻后,杰洛特听到她的叫喊声。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仍旧站在一旁的森林神道,“真的,人类。我不知道他们会……他们打昏你,又把你同伙绑起来时,我还求他们把你们留在蛇麻地里。可……”

“他们不能留下目击者。”猎魔人嘀咕道。

“他们肯定不会杀了我们,对吗?”丹德里恩呻吟道,“他们肯定不会……”

托克什么也没说,只是抽了抽鼻子。

“见他妈的鬼。”诗人呻吟起来,“他们打算杀了我们?这到底怎么回事,杰洛特?我们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们看到,这位森林神朋友在百花之谷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我说得对吗,托克?在精灵的要求下,他偷窃种子、树苗和农耕方面的知识……还有什么,魔鬼?”

“任何能偷到的东西。”托克咩咩叫着说,“任何他们需要的东西。真不知道有啥是他们不要的。他们在山里总是挨饿,尤其是冬天。他们一点儿也不懂农耕。现在他们学会了驯养野兽和家禽,还在少得可怜的土地上种起了作物……但他们没多少时间,人类。”

“我才不在乎他们的时间。我对他们做了什么?”丹德里恩呻吟不止,“我犯了什么错?”

“仔细思考一下,”白发精灵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旁,“也许你就能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他只是在为人类对精灵犯下的所有过错复仇罢了。”猎魔人冷笑道,“不管复仇对象是谁,对他来说都一样。别被他高贵的穿着和优雅的谈吐迷惑了,丹德里恩。他跟那些痛打我们的家伙没什么不同。他总得找个人,把他们无能的怒火发泄出来。”

精灵捡起丹德里恩破碎的鲁特琴,看着损毁的乐器,半晌无言,最后把它丢进了灌木丛。

“如果我想为复仇欲望找个宣泄的渠道,”他把玩着柔软的白色手套,“我会在夜晚进攻山谷,烧光村子,杀死村夫。这么做很简单。他们甚至连守卫都没有。他们在森林里看不到我们,也听不见我们的声音。还有什么法子比树后飞出一支迅疾无声的利箭更简单呢?但我们不是来猎捕你们的。是你,有着怪异眸子的男人,在猎捕我们的朋友,这位森林神托克。”

“咩咿咿咿,太夸张了。”魔鬼咩咩叫着,“什么猎捕?我们玩得可开心了……”

“你们人类憎恨一切有别于自己的种族,就算只是耳朵形状的差别。”精灵毫不理睬森林神,用平静的语气续道,“所以你们夺走我们的土地,把我们逐出家园,赶进蛮荒的群山。你们夺走了多尔·布雷坦纳,我们的百花之谷。我是白银诸塔的菲拉凡德芮·艾恩·菲达尔,来自洁白之船的菲里奥恩家族。如今我被流放,被束缚在世界的边缘。我成了世界边缘的菲拉凡德芮。”

“世界很大。”猎魔人喃喃道,“地方有的是。”

“世界很大。”精灵重复道,“没错,人类,但你们改变了世界。起初,你们用武力改变它,就像所有落入你们手里的东西一样。而现在看来,世界开始适应你们了。它为你们让路。它屈服了。”

杰洛特没有回答。

“托克说得没错。”菲拉凡德芮续道,“我们正在挨饿,正在面临种族灭绝的危险。阳光不同了,空气不同了,水也不是过去的样子了。我们过去的吃用之物全都濒临死亡,消失衰退。我们从未耕种过土地。不像你们人类,我们没摸过锄头和犁,如今大地被迫向你们献上高额的贡品。它曾赠予我们礼物,你们却强行把它的宝藏夺走。对我们来说,大地为我们带来生机和繁盛,全因为它爱着我们。哦,没有哪种爱可以永远持续下去。但我们仍要生存。”

“与其偷窃谷物,倒不如去买。你们想买多少都行啊。你们拥有的许多东西,在人类眼里仍有价值。大家可以作交易。”

菲拉凡德芮轻蔑地笑笑。“跟你们交易?绝不。”

杰洛特皱了皱眉,脸上干涸的血迹纷纷开裂。“那就带着你们的傲慢和偏见去死吧。拒绝相处,就等于宣判自己的灭亡。与人类共存,达成共识,才是你们唯一的机会。”

菲拉凡德芮倾身向前,目光炽烈。

“要我们服从你们的法令?”他用一种与先前不同、但依然冷静的语气说道,“认同你们的君王?放弃个体的存在?你们要我们做什么?当奴隶?贱民?在你们城镇的围墙外同你们相处?跟你们的女人交往,再因此上绞架?还是说,你想看看混血儿的生活有多艰难?你为何避开我的视线,奇怪的人类?你又是怎么跟他们相处的?毕竟你与常人如此不同。”

“我做得到。”猎魔人直视他的双眼,“我做得到,因为我必须做到,因为我没别的出路,因为我克服了由与众不同而带来的虚荣与骄傲。我明白,对与众不同的人来说,这道防线脆弱得可怜。阳光的变化是因为某些东西在改变,而我并非这些改变的起因。阳光跟以前不同了,但太阳仍会继续照耀,就算举着锄头、对它暴跳如雷也无济于事。我们必须接受事实,精灵,这才是我们必须学会的。”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菲拉凡德芮用手腕拭去洁白额头上的汗珠,“这就是你想强加给别人的吗?想让别人相信,你们人类的时代已经到来,相信你们对其他种族所做的一切,就像日出日落一样理所当然?相信所有人都必须妥协?你居然还责怪我们虚荣?你们人类究竟何时才会明白,你们对世界的支配就像羊皮大衣里滋生的虱子一样惹人厌恶?如果你提议,要我们跟虱子共存,你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何况,你还要我仔细聆听虱子的话,并认同它们的主导地位,目的只是要正常使用这件大衣!”

“那就别浪费时间跟可恶的虫子谈话了,精灵。”猎魔人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调,“真想不到,你竟会希望一只虱子感到内疚和后悔。真可悲啊,菲拉凡德芮。你们遭受了苦难,渴望复仇,却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来吧,用你的剑捅我呀。对所有人类复仇啊。你会看到这能带给你多大的安慰。就像托露薇尔那样,冲着我先来一脚呀。”

菲拉凡德芮转过头去。“托露薇尔病了。”他说。

“我了解这种疾病及它的症状。”杰洛特转头吐了口唾沫,“我给她的治疗应该会奏效。”

“这番对话毫无意义。”菲拉凡德芮走到一旁,“很抱歉,我必须杀了你们。这与复仇无关,纯粹是出于必要。托克会继续他的任务,没人能猜到他在为谁效力。我们承担不起同你们开战的后果,也不会傻到去做什么交易和买卖,我们没幼稚到连你们的商人如何行事都不了解的地步。我们知道随之而来的会是什么,还有它们带来的什么‘和平相处’。”

“精灵,”丹德里恩一直沉默不语,这时轻声开口,“我有些朋友,他们会为我们支付赎金。赎金的形式由你们决定。考虑一下吧。毕竟偷来的种子没法拯救……”

“什么也拯救不了他们。”杰洛特打断他,“别卑躬屈膝了,丹德里恩,别再乞求他了。这么做既无益又可悲。”

“对一个才活这么久的人类来说,”菲拉凡德芮挤出一丝微笑,“你对死亡的轻蔑真让人惊讶。”

“有生便有死。”猎魔人平静地说,“对虱子来说,这样的人生观挺合适的,不对吗?你们再长寿又如何?菲拉凡德芮,我可怜你们。”

精灵扬了扬眉毛。“为什么?”

“你们多可悲啊,以为凭马背上那几袋偷来的种子、凭手里这几把谷子和面包屑就能生存下来?你们付出努力,只为不用考虑即将到来的灭亡。你们早知道会是这种结局。高原不会长出任何谷子,你们已经没救了。但你们寿命很长,会在傲慢的孤立中存活很久,看着同胞越来越少,越来越虚弱,也越来越痛苦。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菲拉凡德芮,你知道的,那些眼神苍老、绝望至极的年轻男性,以及托露薇尔那样憔悴病弱的年轻女性,将会带领仍能拿动剑和弓的精灵冲进山谷。你将进入鲜花盛开的山谷,迎接你的死亡,只希望自己能光荣地战死,而不是死在可悲的病榻上,让贫血、肺结核和坏血病为你送终。到那时,长命的艾恩·希德啊,你们会想起我。你们会想起我对你们的怜悯。你们也会明白,我是对的。”

“时间会证明谁才是对的。”精灵轻声道,“长寿的优势就在于此。我有机会知道结果,只要有这点偷来的谷子就行。而你却没有这样的机会。你很快便会死去。”

“至少饶了他吧。”杰洛特朝丹德里恩偏了偏脑袋,“不,我不求你宽大为怀。我只求你有点常识。没人会关心我,但有人会为他报仇。”

“你也太低估我的常识了。”精灵略微迟疑后说,“如果他因为你而活了下来,那他肯定觉得,自己有为你复仇的义务。”

“这你尽管放心!”丹德里恩大吼,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你尽管放心,狗娘养的。连我一起杀了吧,不然我保证,我会带领整个世界与你们为敌。你们会见识到毛皮大衣里的虱子有多大能耐!就算把你们的群山夷为平地,我们也会解决你们!这你尽管放心!”

“你真傻,丹德里恩。”猎魔人叹道。

“有生便有死。”诗人傲慢地说,但他牙齿打战的声音,给这番声明稍微打了些折扣。

“那就这么定了。”菲拉凡德芮从腰间抽出手套,戴上,“该做个了结了。”

在他命令之下,精灵们手持弓箭站到杰洛特和丹德里恩面前。他们动作很快,显然期待已久。猎魔人发现,其中一个还在嚼芜菁。托露薇尔的嘴巴和鼻子都缠着布条和桦树皮,她站在弓手旁边,但手里没拿弓。

“要遮住你们的眼睛吗?”菲拉凡德芮问。

“不用。”猎魔人转过头去,“滚……”

“……你的鬼臭屁。”丹德里恩自打颤的齿缝间吐出下半句。

“哦,别!”森林神突然尖叫着飞奔过来,用身体挡住即将被处死的人类,“你疯了吗,菲拉凡德芮?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不能这样!你应该带他们到山上去,把他们关进山洞,直到我们结束……”

“托克,”精灵道,“我不能。我不能冒这个险。尽管被绑着,但你看到他对托露薇尔都做了些什么。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才不管你能还是不能!你们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会允许你杀掉他们?在我的土地上?在我的村子旁边?你们这些可恶的蠢货!带着你们的弓,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撞过来了!唷!唷!”

“托克。”菲拉凡德芮手按腰带,“我们必须这么做。”

“鬼扯!”

“闪开,托克。”

森林神晃晃耳朵,叫声更加响亮。他瞪大眼睛,弯过手肘,做了个在矮人中间很流行的侮辱性手势。“你别想在这儿杀死任何人!上马回山里去,到谷口那边去!不然就连我一起杀了!”

“明理些吧。”白发精灵缓缓地说,“如果我们放过他们,人类就会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们会抓住你,折磨你。你是了解他们的。”

“我了解他们。”森林神咩咩叫着,依然挡在杰洛特和丹德里恩身前,“但我反倒不了解你们了!说真的,我都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了。我真后悔跟你们联手,菲拉凡德芮!”

“你自找的。”精灵冷冷地冲弓手们发出信号,“这是你自找的,托克。L’sparellean! Evellienn!”

精灵们从箭囊里抽出箭。“走开,托克。”杰洛特咬牙切齿地说,“这么做没有意义。闪开。”森林神又做出那个矮人的手势,毫无退让之意。

“我听到了……音乐……”丹德里恩突然呜咽着说。

“常有的事。”猎魔人看着箭头说,“没关系。这种时候,害怕也不丢人。”

然而,菲拉凡德芮的神色变了,换成一副怪异的扭曲表情。白发精灵突然转过身,冲弓手们大喝一声。他们纷纷垂下武器。

丽尔走进空地。

她不再是那个身穿粗布衣裙的瘦削村姑了。在草丛间穿行的——不,不是穿行,是漂浮的——是位光彩照人、金发披肩、眼神如火的迷人女王。这位田野女王身上装饰着花环、玉米穗和成束的香草。她的左侧有一头幼鹿,正迈着僵硬的腿快步行走,右边则有一只刺猬,在草丛中沙沙作响。

“达娜·蜜德碧。”菲拉凡德芮毕恭毕敬地说着,躬身跪倒。

剩下的精灵也纷纷屈膝。他们缓慢地、不情不愿地接连跪下,低垂头颅以示尊敬。最后一个跪下的是托露薇尔。

“向您致敬,达娜·蜜德碧。”菲拉凡德芮重复道。

丽尔没有答话。离精灵还有几步远,她停了下来,蓝色的双眸扫过丹德里恩和杰洛特。托克保持着垂首的姿势,切割着绳索。精灵全都一动不动。

丽尔站在菲拉凡德芮面前。她一言不发,甚至连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但猎魔人注意到白发精灵脸色的变化,感受到他们身边的灵气,也能确定他们正在交谈。魔鬼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的朋友,”他小声咩咩叫,“看来晕过去了。真会挑时候。我们怎么办?”

“往他脸上抽两巴掌。”

“乐意得很。”

菲拉凡德芮站起身。在他命令之下,精灵们快如闪电地给马匹上好鞍。

“跟我们走吧,达娜·蜜德碧。”白发精灵道,“我们需要你。别抛弃我们,永恒者。别放弃对我们的爱。我们会因此而死的。”

丽尔缓缓摇头,指着东方——群山的方向。精灵垂下头,白鬃马的华丽缰绳在他手里捏成一团。

丹德里恩走上前去,他脸色苍白,神情呆滞,森林神在旁扶着他。丽尔看着他,笑了笑。她与猎魔人四目相对,就这么过了许久,但她什么也没说。此时此刻,言语是多余的。

大多数精灵都已坐上马背,这时,菲拉凡德芮和托露薇尔走了过来。杰洛特看着她绷带上露出的黑色双眸。

“托露薇尔……”他没能把话说完。

女精灵点点头,从马鞍上拿起一把鲁特琴。这是一件做工上乘的乐器,琴身用轻巧雅致的镶嵌木料制成,纤细的琴颈上铭刻着纹路。诗人接过乐器,露出微笑。他也没说一个字,但用眼神诉说了许多。

“别了,奇怪的人类。”菲拉凡德芮平静地对杰洛特说,“你说得对,言语是多余的。它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杰洛特保持沉默。

“经过一番考虑,”精灵补充道,“我们一致认同你是对的。你对我们的怜悯是对的。所以再见吧。等到那一天,等到我们冲下山谷、光荣战死那一天,我们会再见的。托露薇尔和我都期待着你。别让我们失望。”

他们就这么沉默地彼此对视。良久,猎魔人简短地回答:

“我会尽我所能。”

“看在诸神的分上,杰洛特,”丹德里恩抱紧鲁特琴,脸颊贴住琴身,弹奏个不停,“这木头自己会说话!这琴弦是活的!多么美妙的音色啊!见鬼,这么出色的鲁特琴,吃上几脚和受那么点惊吓真是太值了。要是我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我宁愿被他们从黎明踢到黄昏。杰洛特,你在听我说话吗?”

“想不听你们两个的声音都难。”杰洛特将目光从书页上抬起,看着森林神,后者仍不屈不挠地吹着用长短不一的芦苇做成的古怪笛子,弄出阵阵尖锐的噪声,“我听见了,四邻八乡都听见了。”

“什么四邻八乡?”托克把笛子放到一旁,“这儿是沙漠。是荒野。是粪坑。啊,我真想念我的大麻田!”

“他想念他的大麻田。”丹德里恩一边大笑,一边小心调校刻有铭文的精致琴栓,“你就该坐在大麻丛里,安静得像只睡鼠,别去吓唬小女孩、破坏湖堤和弄脏井水。我想,现在你应该更小心些,别再搞那些恶作剧。你说呢,托克?”

“我喜欢恶作剧。”森林神龇着牙宣布,“我想象不出没有恶作剧的生活。但看在你的分上,我会保证在新的土地上小心行事。我会克制一些。”

夜晚多云有风,狂风吹弯芦苇,令营帐周围的灌木沙沙作响。丹德里恩把两根干树枝丢进火里。托克在临时搭成的床上扭动身子,用尾巴驱赶蚊虫。一条鱼跃出湖面,清水飞溅。

“我要把我们在世界边缘的探险写进歌谣。”丹德里恩宣布,“我会把你也写进去,托克。”

“别以为你能得逞!”森林神咆哮道,“那样的话,我也写一首歌,里头也会提到你,但我的描写会让你十多年不敢出现在上流场合。所以给我当心点!杰洛特?”

“什么?”

“你用极不光彩的手段从村民手里骗来这本书,从中读到什么有趣的东西没?”

“读到了。”

“那就在火堆熄灭前读给我们听听吧。”

“对对!”丹德里恩抚弄着托露薇尔那把旋律美妙的鲁特琴,“给我们读点什么吧,杰洛特。”

猎魔人拄着手肘半坐起来,把书页往火堆旁凑了凑。

“在炎炎夏日,”他开口道,“从五六月份至十月期间,她的身姿偶尔会显露人前,但她现身之时多为镰刀节,亦即古人所称之收获节。她的化身为一金发女子,身缀鲜花,无论植物或野兽,所有活物均会追随其脚步,恋恋不去。她名为莱菲娅。古人称其为达娜梅碧,对其恭顺之至。即便居于山中而非田野之有须者亦对其尊崇有加,称其为布洛-艾美玛格达。”

“达娜梅碧,”丹德里恩嘀咕道,“达娜·蜜德碧,田野女士。”

“莱菲娅踏过之大地,鲜花盛开,幼芽盎生,万物均繁荣生长,此即她之力量。所有国家都徒劳地为她献上祭礼,期待莱菲娅造访自己而非他国之田野。只因传说中,莱菲娅终有一日将定居于某个部族,但这仅是妇人间的谣传而已。智者确曾提及,莱菲娅之所爱仅为土地,及土地上生长之所有,无论最小之苹果树抑或最恶毒之昆虫,对她而言,任何国家都比不上最稀疏之森林,因国家总是消亡与诞生,种族亦然。但无论过去将来,直至时间终结,莱菲娅都将永存。”

“直至时间终结!”行吟诗人抚弄琴弦,引吭高歌。托克用草笛吹出尖利的音色,为他伴奏。“万岁,田野女士!为了丰收,为了多尔·布雷坦纳,也为了本人这具皮囊。要不是你,我早被射成刺猬了。知道吗?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他不再弹奏,而是像孩子似的抱住鲁特琴,神情变得忧郁,“我觉得,我不会在歌谣里提到精灵,还有他们面临的困难。觊觎群山的恶棍已经不少了……何必让……”行吟诗人陷入沉默。

“把话说完吧。”托克口吻苦涩,“你想说的是:何必让无法避免的事提早到来呢?结局是避免不了的。”

“不谈这个了。”杰洛特插嘴道,“谈这个干吗?言语是多余的。学学丽尔吧。”

“她是用心灵感应跟那精灵讲话的。”诗人嘀咕道,“我感觉到了。我没说错吧,杰洛特?毕竟你也能感觉到。你知不知道……她对精灵说了什么?”

“一点儿吧。”

“她说了什么?”

“希望。万物更生,从无止休。”

“就这些?”

“这就够了。”

“唔……杰洛特?丽尔住在村子里,跟人类在一起。你觉得……”

“……她会一直待下去?在多尔·布雷坦纳?也许吧。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人类能证明自己有资格的话,如果世界的边缘还有边缘的话,如果我们能对这条边界敬而远之的话。不过这话题已经说得够多了,伙计们。该睡了。”

“没错。将近午夜了,柴火也快烧完了。但我想再熬一会儿夜。我向来觉得,在将熄的火堆边最容易作曲。而且我得给我的新歌想个名字。一个好名字。”

“《世界边缘》怎么样?”

“太老套了。”诗人嗤之以鼻,“就算这儿真是边缘,也必须用别的方式描述。得用比喻。我想你知道什么叫比喻,杰洛特?唔……让我想想……‘从何’……见鬼,‘从何处’……”

“晚安。”魔鬼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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