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山下的故事

枫山下的故事

人不是一样的人,木不是一样的木,人一辈子路长,也许走了弯路,入了邪门,只要能知错改错,还不失为聪明人;如果明知己过,却又不肯改正,那才是个没出息的人哩。提起这话头,不能不说到从前在枫山下发生的一桩蹊跷古怪的事情,论究起来,须儿蔓儿跟上面的话都有关联哪。真个世事深如海,还得细思量!

那时候,枫山下的庄里,有个人姓王,名叫王成,是个半拉子人。怎么说他是半拉子人呢?就是身有残疾,成天病病恹恹的,不能顶个人干活。王成夫妻俩,还有儿子王二、王三,总共四口家过日子。他家老辈里留下五亩半地,村在山沟旮旯,地是山岗薄地;孩子小,大人病,使不上个力量,又做作不好,你不给地吃,地也不给你吃,种一葫芦收一瓢,一年一年地,日月越过越苦寒。这一年冬天,已经傍年靠节了,家里别说吃的缺,连烧的也不多了。王成虽然是拖着个病身子,还是断不了到枫山上去拾草打柴。吃糠咽菜也得加上把火嘛!这一天,王成又上山去,别人都到山顶上树多草厚的地埝去了,王成没力气往顶上爬,只好在半山腰里刨个草墩子,割个棘针棵什么的,好在吃不尽的水、穷不了的山,尽管拾得慢,到半头午的工夫,也拾了那么一小堆啦。拾着,拾着,看到从对面山坡上跑来了三个东西,直扑着自己来了。到跟前才看清是三个狓子。一个大的领着两个小的。三个狓子都凑到了王成的身边,那个大的还朝着王成仰起头,用口含含他的衣裳角,甩达甩达尾巴,两个小的也跟着甩达甩达尾巴,看样像遭到了什么难一样。王成很可怜它们,说道:“恁是想让我救救恁吗?”大狓子点点头。王成犯难了,怎么搭救呢?他四下里看看,见身旁有个石硼,寻思了寻思,说道:“快,恁三到石硼根下藏着,我使草把恁盖上吧。”狓子听了,点了点头,立刻到那里躺下,王成忙使草把它们盖煞啦。草不多,刚好盖住。

不大一阵,过来了一个打猎的,问王成说道:“我撵过三个狓子来,你没有看见吗?”王成说:“看见咧,过了沟,往那面山坡上跑去了。”

打猎的一听,立刻朝他指的方向忙忙赶了去。

王成瞅着他转过了山坡,走得看不见啦,才去把草扒拉开,对三个狓子说:“打枪的走了,快逃命去吧!”

三个狓子却没立时离开,围着王成的腿,这么转转,那么转转,那个亲热劲,就像是在感恩样。可把王成急坏了,说:“快走吧,要是打枪的回来,恁就没命啦!”狓子望着他,点了点头,跑走啦。

这一年过年,王成和孩子老婆好歹熬了一顿小米粥喝了,算是过了正月初一。年好过,节好过,日子难过。从前穷人有了病,只得硬挨硬拖,越拖越重,没过多久,王成就撇下老婆孩子下世去了。

这可苦了他老婆和王二、王三啦,寡妇孤儿的日月更加艰难了。王成老婆没白没黑地纺线织布,挣几个钱添补着过日子,饥一顿饱一顿的,好歹把两个儿子拉拔得离了地。王二九岁就雇给财主家放牛,一年小两年大,有人看着王二能过日子,就给他说了个媳妇,娘巴不得儿子快成人,早早便娶过了门。

娘欢喜地想:不盼别的,就盼望他兄弟俩能成家立业,要是王三再有了家口那更好啦。日月过得从容,媒婆也看见了,没过几年,娘又给王三也扒揽上了媳妇。就这样,一家五口过日子。这一年,王二媳妇又添了个孩子。按说有媳妇有孩子,是很好的一户人家啦,做娘的也该省心了,可是一言不能说到底,谁家门前也不能挂无事牌。原来这王三一点也不跟他哥哥一样,都说娇子如杀子,这话真不假,娘觉着他是个小的,又是个没爹的孩子,处处疼他,有营生不让他做,有好饭先让他吃,天长日久,习惯成自然,竟养成了个好吃懒做的毛病。不干正事,邪事就来了。王三十二岁就学会了赌钱。王二一个小钱也恨不能掰成两半花,王三十吊钱不当一个子儿那么撂。他更不像哥哥那样,又撅粪筐,又背草篓,天长日久,娘和哥哥还都好说,嫂子可不肯将就他,尽在中间谗言。好心眼子不使,尽生歪点子,对王二说:“你成天价一把汗一把土的,没白带黑地干活儿,那王三啥也不干,回来看看饭不好,就摔盘子摔碗的。这么一堆过,尽挣给人家吃,你跟娘说说,咱分家吧。”王二说:“可不能这样,娘好不容易把俺兄弟俩拉拔成人,再说爹没了,不看死的看活的,提出分家,不知会怎样伤娘的心咧,这话你可不能出口。”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这当口,王二家的孩子得病死了,相差只几天的工夫,王三媳妇却坐了月子,添了一个胖胖的大小子。王二媳妇看着又眼气,又难受,背后又对王二嘀咕:“天底下就你是傻瓜,心眼就不会转悠转悠,咱两口家,王三三口家!宁添一斗不进一口,咱俩又没孩子,光出力养活他们。”东南风,西北风,不抵老婆枕边风,一遍不听两遍听,架不住成天咕噜,后来王二的心也变了,去对娘说:“娘,你不好管管王三吗!他这个样子,谁能跟他过得上一块?我说,你还是给俺兄弟俩分开吧。”

做老人的是不愿意儿女分家的,娘听大儿说要分家,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哭着说:“咱穷家燎生的,好不容易过到了这步田地,恁俩都有了媳妇,恁兄弟还新添了那么个孩子,不管怎样,还是搿合上堆凑合着过吧。”

娘说到了这里,王二心里虽然不高兴,也不好再说别的,低着头走开了。

这天,王三又钻了赌钱场,半夜三更还没回来,娘等了又等。听着门一响,王三回来了,忙点上了灯,叫道:“三,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王三只得走到娘的屋里。娘怕他冷,叫他上炕坐下,说道:“三,你知道娘的心里多难受呀!我成天难受恁爹死得早,娘没能把你教导好,弯弯木头让你随性长。你成天在赌钱屋里混,能混成个什么人啦?人往高处走,鸟往亮处飞,你就不能改改吗?”说着,娘又哭了起来。

娘哭了说,说了哭,直到鸡都叫头遍,才让王三走了。

常言道:劝了耳朵劝不了心。当场,看到娘为他那么焦心,王三也动了情,回到自己屋里,媳妇又劝他,心里更加觉得不安,便答应了以后不再去赌钱场啦。这天王三果然没去。第二天,王三还是憋着劲儿没去。到了第三天,有个赌友刚一叫,王三的腿就跟有个线线牵着样,一溜烟又去了。

人管人,实淘神,她这做娘的也不能不左思右想:看来话没有错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既然王三还不肯回头,就不要带累他哥哥嫂子了。宁可成一房,不可败一户,于是娘对老二媳妇说道:“我看老三那个行径,不是成家立业的人,反正不成货了,恁愿意分就分吧。”娘说着说着又哭成了泪人。

王二媳妇生怕娘变卦,忙问道:“怎么个分法?”

娘说:“今天不早了,明天你叫老二去把恁舅找来,让他看着给恁分吧。”

第二天,老二媳妇巴明不明地,没等吃早饭就一急二急催着男人上路走啦。

他舅那个村离着十几里路,王二小跑溜嗖地,一阵工夫便到了。不到天晌,就把舅舅请来啦。

娘说道:“再伙着过不行了,你来啦,就给恁两个外甥分开吧。”

舅舅问:“你看怎么分好?”

娘说:“我从进他王家门,就是老辈里留下的这五亩半薄山地,给他们每人二亩,我留着亩半养老。还有这三间正屋,两间厢,他们弟兄两个……”

说到了这里,娘住了嘴,看看王二两口子,又看看王三两口子,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擦眼抹泪。舅舅看老姐姐要开口又难开口的样子,知道她心里有更难念的经,便对外甥和外甥媳妇说:“恁都先出去,俺老姐弟俩拉拉呱。”

看到儿和媳妇都出去了,娘才说:“兄弟,我思量了一宿,就是拿不定主意,跟老二呢,还是跟老三好。老二勤快,可老二媳妇心眼不正;老三不成货,媳妇却厚道,心眼又好,还有那么个孩子,我也恋恋着小孙子。跟老三不用生气,就怕日后挨饿,跟老二肚子不遭罪,可得看儿媳妇的脸子。我千思万想,儿媳妇的气难吃,还是跟小的好。兄弟,你看呢?”

舅舅盘算了一下,说:“你愿意跟小的就跟小的吧。”

不用说,家是分开了。五亩半地,兄弟俩每人二亩,娘跟着小儿,这亩半地就伙在了王三份上,总共是三亩半地。三间正屋,娘住东间,王三和媳妇住西间。两间厢屋,王二家两口子住着。家分好了,老舅舅就走啦。

浪子当家,饿死全家。分开以后,娘数叨儿子说:“三!勤俭是生路,懒惰是败子,如今跟你哥哥已经分门另户过日子了,可得拾粪拾草做营生哪!你要是再老赌钱狂荡,别说吃穿没着落,连这点家当也不够折腾的。”常言道:偷食的猫性难改。那王三从小就没干过活,又怕苦,又怕累,还是成天钻赌钱场。一天晚上推牌九,开头赢了两吊钱,后来却越推越输,越输越气,一夜的工夫竟把三亩半地全输了。回到家里,娘和媳妇埋怨说:“你把地都输得精光,往后咱怎么过呃?”王三妄想能捞回来,准备把房子去押上。娘和媳妇也拦挡不住,拔腿又往宝场去了。王二赶去把他叫了回来,责备了他一顿,王三才躺下睡了。

王二上了厢屋里,对自己媳妇说:“要是再把房子输了,叫咱娘往哪里去存身?”

王二媳妇说:“我看咱干脆搬出去住吧!不然,守在眼前,又是老的,又是小的,有碗饭到底给谁?今给了,还有明日,天长日久地,那不是填不满的窟窿眼子吗?”

王二着实听媳妇的话,东说东向,西说西向,真个出去找了几间房子,两口子悄悄搬走了。

这事情又是发生在傍年靠节的工夫,第二天就是腊月初八,家家都吃腊八饭。娘心想:打一千,骂一万,瞎不了腊月初八这顿干饭!就是吃不上干饭,哪怕喝顿稀粥呢。

娘手里还攒下了三尺花线布子,生了待死的心肠,天还不亮,她就把王三叫醒了。说道:“三,你起来,我还有这点东西,你拿到集上去卖了,多少淘换点米回来。唉!你哥也搬出去了,娘千不怨,万不怨,只怨我自己,从前没好好管教你,如今你长大啦,娘后悔也晚啦。反正就这么点东西,也是娘最后一点心,你要是把它撂啦,那就连口稀饭也喝不上。”

俗语说:娘疼儿,路样长,儿疼娘,线样长。王三见娘那样伤心,也难过:看看,自己不学好,叫老娘跟着受这样的折磨。过去都是吃了早晨饭去赶集,这只好饿着肚子上路。临走的时候,娘嘱咐道:“卖了布子,你就在集上多少吃点东西垫垫饥吧。”王三答应着出了门,顺着小路,经过了枫山脚下,小路,大路,走了一阵子,便到了集上。虽说天还早,可是集上包子、烧饼,卖各种各样吃食的小摊小贩早已在招呼买卖。押宝棚里,更是吆三喝四地在里面咋呼得山响。王三从棚子前走了过去,头不抬,眼不睬,到了布市上,把花线布子卖了,自己也没舍得买口吃的,就上了粮食市,因为卖米的还没来,便溜溜达达到处串。又听到宝棚那里“幺二三、四五六”连声喊,心想:反正自己不赌,进去看看怕什么?这样寻思着,那脚步已经迈了进去。真个人到杀场,钱到赌场,一会工夫,王三把卖花线布子的钱又输了。

都说血汗钱,王三输掉的岂止是血汗钱吗?这是全家的命根子!走的时候,娘已经把话说绝了,回去也没什么指望。他垂头丧气地出了宝棚,那心就跟在锅里煮着,不知往哪儿走才好。昏头晕脑的只得往家里走去,到了枫山脚下,快要看到自己的家门啦,不禁又停了下来,心里自己恨自己:“满道是人,哪有我这样的,老婆孩子都在家里张口等着我拿米回去,我却钻头不顾尾地又去输掉了。自己怎么有脸面家去见娘呢?”人到急处,船到失处,到了这步田地,那心里滋味也很不好受,躺在路边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到了过午,散集的工夫,赶集的人一帮一帮地往后走,有人说:“恁看那里躺着个人,像是王三,八成又在赌钱场里喝醉了。”走过去了若干帮子人,就没有一个去招呼他的。睡到了半夜的工夫,来了个老汉,一直走到了他的身边,说道:“王三!你起来,睡在这里,不怕狼虫虎豹把你吃了?”王三说:“我这样的人,狼虫虎豹也不稀罕吃,人没脸,树没皮,活在世上没有益。”

老汉说:“我知道你把恁妈花线布子卖的钱又输了,没脸家去。人不伤心泪不流,只要你愿意回头,有志气改正,学好为人,那就有方子治。你听我的,快起来跟我走吧。”

王三很是惊疑,这老汉是谁呢?他叫我听他的,不知他是个什么人,半夜三更叫我跟他去做什么?不听他的,自己又没脸家去。尽管天色很黑,树木如墨,可老汉的面目却能够看得一清二楚,善模样,笑嘻嘻,身上穿戴也齐齐整整的。寻思,反正自己现在不如个秋后等死的蚂蚱,还怕什么?

老汉叫王三扯着他背后的衣裳襟,觉得两脚跟飞起来一样,两旁只见树梢摆,嗖嗖地不多一阵就到了一个院落前面。只见高高的门楼,黑漆光亮的大门。老汉领他进去,屋里摆设得更是整齐,八仙桌子,太师椅,都油漆得晶明瓦亮。老汉叫他在桌子旁边坐下。王三心里直颠撅:“哎呀!这是到了个什么地方?”桌上摆的有茶壶茶碗,老汉倒了一茶碗水,让王三喝着,说道:“王三,你还记得恁爹吗?人靠好心,树靠好根,恁爹可是个好人,一辈子救了不少的人!可惜寿命短,早早就下世去了,我还欠他的恩,没有报答呢。今天我要是不把你拉了来,恁妈就没命了!不为活的,还为死的,我跟恁爹早就认识,我给你当个老干爹吧。”

王三连忙跪在地上,就要磕头。老汉赶紧躬下身子,把他扶了起来,说:“你一定饿了,赶紧拿饭来吃吧。”一声招呼,从外面进来了两个闺女,老汉说道:“这是恁王三哥。”又对王三说:“这是你两个妹妹。”两个闺女进进出出的,不多工夫,就把饭菜摆了一桌,还拿来了一壶酒。老汉又对王三说:“酒你就喝这些,饭要吃饱。”想想,饿了一天的肚子,见了这么些好东西,那眼里就跟伸出小手样,答应着,话也顾不得说,只顾快吃快喝。看看吃了八成饱,老汉怕他饿了一天,吃多会撑病了,便说道:“你吃饱了吗?”王三见问他,便不好意思再吃啦。老汉说:“我领你去看看恁干妈吧。”到了后屋,推门进去,只见一个老妈妈坐在炕上,亲亲热热地把他叫到跟前,问这说那的。老汉说:“行了,让他闭闭眼,明早好回去。”

也真是,没有多大的工夫,天就亮了。一家人起来就忙活开啦。老妈妈给王三挖上了一布袋米,两个闺女每人提来了一大捆柴火,都做一担儿挑着。老汉又拿出四个雪白光亮的元宝,给了王三,说道:“我也不留你了,恁娘还在家里挂挂着你,这一次,可万万不能再去赌钱了。”

王三挑起了担子,觉得沉甸甸的。出门一看,都是立陡的山坡,羊肠小路曲里拐弯的很不好走。老汉说道:“恁姊妹俩送送恁王三哥。”姊妹两个答应了。紧走慢走,到了一个山坡上,姊妹两个说道:“就送你到这里吧,翻过前面的山口就到家了!记着,爹叫你过了年,正月初三再来呀。”

果然,翻过了山口,又走了不多时候就到了家啦。娘和媳妇正在炕上掉泪,见他挑了这么一大担东西,娘问:“怎么那一点布,换回了这么一袋米?”

王三说:“都别哭了,今年咱过个富庶年吧。”

媳妇拿了个瓢上袋子里去挖米,王三说:“恁那饿了,快多挖些,吃顿干饭吧。”媳妇说:“那得一大瓢米。”娘说:“还是细水长流好。”王三从身上摸出了四个元宝,说道:“有这些银子,吃什么也行。”

娘问道:“昨天你到哪里去啦,怎么才回来?”

王三说:“昨天黑夜我宿在一个老大爷家里。”接着,他便把自己怎样输了卖花线布子的钱,怎么躺在了枫山脚下,半夜里,老汉如何把自己领到家里,说了些什么,又怎样给他东西,都一来二去地说了。

娘说:“那老汉顶着救了咱一家人!不然,娘和你媳妇子也过不去年。这恩情你可要记住呀!”

到了正月初三,王三说:“干爹叫我初三日去,我去吗?”

娘说:“怎么能不去,得人滴水之恩,要当涌泉来报。咱没别的,你去买上两斤点心,就算是表表咱的心意吧。”

王三过了山口,到了和闺女分手的山坡上,看到两个闺女早已等在了那里,迎上来说道:“俺爹和娘都在家里等你哪!”

二次去,老汉和老妈妈待王三更加亲热。黑夜,老汉和他睡在一铺炕上,不停地跟他说话拉呱。老汉说道:“恁村里有个财主,叫王金槐,这就快落败了,他在恁庄北面有块十亩大的地,四旮旯还有九十亩,我看恁就把它这一百亩地买下吧。”

王三说:“我拿什么买?”

老汉说:“叫你买,你就买,明天我再给你些银子,回去先把满家子的旧衣裳换换。等财主家卖地,你就快来搬钱。”第二天,王三家去了。

到了过午,就听说财主家要卖地。王三去问,王金槐瞪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干啥?你不知道买地得用钱吗?”王三说:“我来问,就能买得起。”王金槐说:“你买一指还是买一寸?”王三说:“你卖十亩,我要十亩,你卖一百亩我要一百亩。”王金槐还是不相信,说道:“我卖地要现钱,今天你真能拿了银子来,我一百亩地当五十亩地收你的钱。现在你先拿出十五两银子,把地契押着。”没想到王三当场找了六个中人,又跑回家把押约的银子拿了来,便赶紧到老干爹那里,搬回几百两银子,当着王金槐的面一摊,王金槐傻了眼。可是有中人作保,只好半价把一百亩地全卖给王三啦。

后晌,王三拿着约去给干爹看,老汉嘱咐他:不要到那十亩地去,不管出了什么稀奇事,都不要去,过七天,晚上你再来。王三答应了。

到第三天早上,有人跑来告诉他:“王三,快去看看吧!疃北面你新买的地里,看不出有多少人在那里修盖,把中间那十亩地全给你摆治了。”

娘和媳妇都催他:“你快去看看吧。”

王三说:“干爹告诉我,不管出了什么事也不要去看。咱就把那块地不当是咱的,这样,不看也就不急了。”

到了第七天的晚上,王三按照干爹说的,又去了。老汉欢喜地说:“今黑夜就搬家,叫恁娘和媳妇都在家等着,你回去只告诉她俩,别人谁也不要说。”

王三回到家里,对娘和媳妇说了,一家人觉也不睡,坐着等。半夜的工夫,听着有人叫门,开开门一看,外面灯笼火把的,两辆车,一乘轿,都停在门口。还有四个抬轿的,八个随车的。把娘请在轿里坐下,让王三、媳妇、孩子坐在车里。刚要起轿走,娘舍不得屋里那口锅,说道:“把锅摘下来,带上吧。”没等王三动手,随车的早已答应着去办了。

轿和车都上了庄北那十亩地里停下啦。王三一看:眼前的十亩地里,好大的一片宅子。进去看看,厅房、厢屋,尽是些青砖到顶的房子。王三心想:“这不是凭空里得福了!”

往后就不用说啦,王三的日月过得腾腾火火,是再好没有了。还雇了长工、管家。有一天,王三正在客厅里喝茶,王二来找王三,管家进来通报说:“大东家来了。”王三心想:“哥哥还不错,只是嫂子心头有把锯锯镰,那些坏主意都是嫂子出的,怎么也得见见哥哥。”

看到了王二,王三问道:“哥,你来有什么事吗?”王二说:“你先前住的那个房闲着,我还是那二亩地,在外村赁了人家一间屋住着。现在你过好了,也该帮帮我啦。”王三说:“哥,你要是不嫌就回老房子住吧。”王二说:“亲情截不得!我搬了回来,离得近啦,你可得常去呃!”

哥哥走了后,王三回到了后屋里,媳妇说:“能人不怕多,坏人怕一个,你可防备着点,嫂子可没有好心肝!”

说归说,总是亲兄奶弟,王二断不了到兄弟家来,王三也常去看望哥哥,一来二去的,走动得又亲热了起来。看着过了有一年的光景,嫂子见王三家富贵,又眼气,又眼热。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一天,嫂子对王二说道:“你看咱兄弟家是什么身份,咱过得是什么日子?人家不住的屋咱住。”哥哥说道:“当初都是你出的主意要分家。”嫂子说:“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当初分家那阵,他还不如咱哩。哎!你也没问问,他发财的根在哪里?”哥哥说:“问那个干什么?”嫂子道:“不问问行吗?他发的是外财不长远,日后,一场火烧着就光了!你去对他这么说说。”

哥哥说:“你再别出这号歪主意啦。”

嫂子哼了声:“我这是为他好。外财没有过三年的,问明白那个根,把它消灭了,财产才能真正成了自己的,就跟在石匣里锁着样,要不,钥匙还在别人手里,说拿走就拿走了。”

哥哥面条耳朵,又信服了嫂子的话,忙忙地赶到了王三那里。王三正在屋里跟娘和媳妇拉呱,听说哥哥来了,就走了出去,两人还是在大厅里坐下。王三见王二急急慌慌的样子,一开口就问:“有什么事?”王二说:“我今天来没有别的事,咱是一奶兄弟,有话不能不对你讲,人家说发外财有日期,不过三年……”

真是墙里说话,墙外有人听,王三媳妇听说王二来了,生怕嫂子又生歪点子,在厅房外面听,闯进去说道:“恁兄弟俩不讲这个吧,哥哥和嫂子要是家里缺什么,就尽管提出来,不要论究外财不外财那种话。”

王二冷笑了声说:“好吧,恁就安安稳稳地享清福吧!”说着,起身往外就走。

王三跟着送出了门外,赶上王二说道:“哥,看在我的面上,不要生她的气。刚才话没说完,咱同胞兄弟,有什么隔口的,天大的事,你尽管对我说吧。”

王二说:“既然你开出了这样的花,咱兄弟无二心,你的事就跟我的事一样。常言说‘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你把你发家的根底跟我说说,我给你计谋计谋。”真是无针不引线,他如此这般的,把什么都对哥哥说了。王二“哎呀”了一声,说:“兄弟,你发的是外财呀,已经快过去两年,第三年他就收回去了!你还不快想想办法?”王三一听急了,说:“这怎么办?”王二道:“你知道他地脚在哪里吗?”王三说:“知道。”王二又问:“那地埝有柴没有?”王二说:“有,有,我记得还有不少树。”王二又悄声地问:“咱去把他四外倒上油一烧,斩草除根不就完了。”王三梗梗迟迟地说:“怎么能下那样狠心?”王二道:“该下狠心,就得下狠心!兄弟,我跟你是亲兄一奶,同气连枝,你听我的,今晚上我在枫山下等着,你找人挑一担油去,咱一齐动手烧山。”清酒红人面,钱财黑人心,王三思量了一阵,终归还是答应说:“好吧!就这么办!”

王三回到了屋里,媳妇不放心,问道:“你出去这么些时候,跟哥哥嘀咕啥?”王三道:“没说什么。”

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皮。这话真是不假,王三瞒哄着媳妇,伸脖瞪眼地等到了天黑,吃过了晚饭,便悄悄找人装了两桶油,一直到枫山脚下去找哥哥。王二果然等在那里。尽管是月黑影子天,因为王三去过好几次,还是领着哥哥找到那个地埝。黑漆大门和房子都不见了,只山坡岩石中间有几个洞,那好几棵一搂粗的松树还在,也还听得到山涧里流水叮当哗啦的。王三惊得目瞪口呆,王二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柴草什么的硬是往洞里捅去,又浇上了油,打火点着,立刻烘烘火起。山风一刮,更是风催火旺,呼呼真响,火苗子一蹿几丈高,连旁边一搂多粗的松树也都烧着了。一阵的工夫,只见红焰焰,黑沉沉,遍山满天尽是烟火。看到这种情景,王三也觉得凄惨,感到于心不忍。王二却在一旁催他回去,说:“走吧,这下子把他家斩草除根了。”

王三跟在哥哥后面,低头耷拉脑的,越走越没有劲,心里就像烙饼一样直折个儿:自己做的太丧良心,回去怎么有脸对娘和好心的媳妇说呢?到了村头上,王三不禁捂着脸蹲了下去。王二叫他也不吭气,便自己提着两个空桶回了家。一进门,就顺手把桶放在了门楼里面的墙边上。还没等他直起腰,忽然,红火、青烟一齐冒了出来,骨嘟嘟燎着了门楼。火苗子一扑,屋也一下子呼呼地着了。王二和媳妇没来得及逃出门一步,就被火扑倒在地。歪心歪自己,两口子全烧死了。

再说王三蹲在村头上,看到哥哥家火起,吓得心绪撩乱,不知怎样才好。他再也在那里蹲不住,便顺着路往前走去。到了枫山脚下,迎面过来一个老汉,看看正是干爹。要躲也来不及了。王三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说:“干爹,我有罪!实在对不住你。”老汉说:“那光烧了我个门楼,但生心太恶。恁嫂子和恁哥那种人,是自作自受,该当那样。你后悔的心,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鱼情念水情,看在恁爹娘和你媳妇的面上,就饶你这一次。先前的咱不说了,只看你今后吧。你在家闲着会生事,就跟我去学着做生意吧。”

老汉还是和头一次那样,叫他扯着衣裳角,不过这一次去得更远,一会儿听着风刮树响,一会儿又听到脚下水响,走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到了一个住处,推门进去,只见屋里吃的用的什么也有。王三黑夜住在这里,白天就跟老汉去做买卖。过了有十天的光景,老汉说:“恁娘和你媳妇都在家挂挂着你,今晚上你回去看看她们,明天一早回来。”王三为难地说:“这地方离俺那里不知有多少远,我怎么能那么快说去就去,说来就来。”

老汉说道:“我有个背心,你穿上,就能半空里来,半空里去,那还不快吗?”

说完,便把背心给他穿上。王三果然是飞箭流星地回到了家里,见了娘和媳妇,第二天早晨又回到了那个住处。

这一天,他还是和老汉去做买卖。

黑天回来,王三说道:“干爹,俺娘说叫我问问你,能不能晚上再叫我回去趟。”老汉说:“那就把背心放在你这里,晚上回去,早晨回来。”

就这样,王三飞着来,飞着去,每晚上都家去,天蒙蒙亮再回来。整整过了一年,事情又发生了。

在他飞身经过的地方,半路上有座绣楼。有一天晚上,王三从那里经过,看到小姐开开楼窗赏月。本来王三的坏毛病就很多,见小姐长得俊,不禁又生出了歪主意,心想:这样俊的闺女上哪里找去!就飞进了绣楼,不管小姐愿意不愿意,硬是在那里宿啦。

一次这样,两次这样,来来去去的过了有一个多月,叫小姐的娘知道了,问闺女,闺女照实地说道:“他穿上那个背心,就能打窗户里进来出去。”娘想了想,就教给她一个办法。到晚上,王三又去了。进了绣楼就把背心脱了下来。真是无心难把有心防,小姐瞅他不见,立刻把背心藏了。这阵,娘叫人把绣楼围得严严实实,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便推开楼门打了进去。王三急忙去找背心,却哪里也不见,当场就被拿住。先把他打了一顿,又五花大绑地把他拴在了街门外面,准备送官。你说有多巧,正在这个时候,县官坐着八抬大轿来了。那个威风劲,又是鸣锣,又是喝道,衙役跟班一大群。见街门外这么多人乱嚷嚷,县官立刻吩咐停下轿子,看到绑着王三,喝问道:“谁在这里随便捉人?”老妈妈连忙跪下说:“是他黑夜闯进俺闺女的绣楼上。”县官大声喝道:“胡说!恁家不留门子他能进去?”老妈妈分辩说:“他有个背心,穿上就能飞,门窗都挡不住。这就是个证据。”县官说:“既有证据,那就赶快拿来!”老妈妈连忙吩咐人拿了背心来。县官接到手里,说道:“私自捉人是犯律条的,按说该当治罪,幸亏恁有证据。这样吧,我把背心和犯人都带走,赦恁无罪。要不,都一起跟我到衙门去。”老妈妈害怕,只求能脱了牵连,急忙叩头说:“谢大老爷开恩!”

县官便叫人带上王三,耀武扬威地走了。赶到漫坡野地里,轿前的灯笼忽然灭啦!转眼的工夫,轿和衙役跟班的也都不见了。只有老汉在忙着给王三松绑。不用说,县官就是老汉装扮的。

松完了绑,老汉说道:“王三,我对你的情谊就到这里了。告诉你吧,从前恁爹在枫山上救了俺一家子,为了报答他的恩情,我一次又一次,再三拉扯你,老巴望你能改邪归正,想不到你已经是块弯弯木头,直不过来了。恁娘和你媳妇,听说你邪心不改,又去混账作孽,都气死啦!孩子也叫人抱走了,你那房屋家财,今黑夜我也把它收回,不能叫你再胡作非为了。”说完,一闪便不见啦。

野坡黑地里,只剩下了王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直到天大亮也没离开,世上千条路,他却觉得无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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