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自己的一本小说序言中曾说:“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沉浮,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168]
我以为D. H.劳伦斯正是以这种心境写作这部巨著的。小说留给读者的,只能是荒芜的寂寥。至于那心灵荒原上的情、欲、爱,真可以用大诗人迈克尔·德雷顿的几行诗来描摹:
爱在吐出最后一丝喘息,
忠诚跪在死榻一隅,
纯真正在双目紧闭……[169]
小说伊始,我们已经看到这样一个女人:她面色苍白、衣着华贵、举止高雅,其实是一个性变态的女人。她凶狠、狡诈,一心要占有男人的灵魂。她为变态的强烈情欲所驱使,对男人可以竭尽温情,一旦遭到挫败,她又会像疯子一样报复,大家闺秀的高雅此时会丧失殆尽,只露出魔鬼的本来面目。她是一个疯狂的刽子手,她就是贵妇人赫麦妮。
小说向我们展示的伦敦城一片黯淡阴冷,蓬帕杜尔咖啡馆更是乌烟瘴气。一群行尸走肉般的男女,无望地及时行乐、鬼混度日。他们心灵空虚,万念俱灰,烟酒也无法排遣心中无端的苦闷与孤独,情欲的放纵只能加深心灵的痛苦。好一幅世纪末的群像!
小说以“恋爱中的女人”作为书名,这个书名表达的或许只有小说一半的内容,劳伦斯用更多的篇幅描写了伯金和厄秀拉、杰拉德和戈珍这两对情人苦涩的恋情,写他们的追求。他们身处一个悲剧的氛围中,心头笼罩着总也拂不去的阴影。他们试图用爱——异性的及同性的——来填补心灵的孤独,可陌生的心总也无法沟通。他们甚至失去了生的意志——爱不起来,活着无聊,丢弃不忍,结着忧怨,系着压抑,郁闷的心境令人难以将息。
伯金是一个天生的悲剧之子,他有着过于纤弱的灵魂与羸弱的体质,这些足以铸就他悲剧的气质。这样一个痛苦的精灵在冷酷无情的工业文明时代只能活得更累,苦难更为深重。他冷漠、忧郁、绝望,总在痛苦地思索人类的命运与人生的意义,但得出的都是悲剧性的结论:人类已日暮途穷,机器文明将导致人类的彻底毁灭。
这个悲剧之子在爱情上同样苦苦地求索。贵妇人赫麦妮千方百计缠着他,那强烈的变态情欲令伯金厌恶,可他又舍不得与她断绝关系,最终他自食其果,险些被赫麦妮杀死。他追求着才女厄秀拉,他们双双追求着一种灵与肉和谐的关系。可他们始终达不到这个崇高的理想境界。冥冥中的忧郁、陌生与苦楚阻隔着他们,时有情欲的放纵也成过眼烟云。与此同时,伯金无法抵抗杰拉德的魅力,他需要杰拉德的同性友谊做他爱情生活的补充。他与杰拉德时有冲突,无法达到亲同手足的程度。这又是一种折磨。
由此可见,伯金是一个现代的悲剧浪漫者。他预感大难临头,对社会和世界早已绝望,因此要追求一个个人圆满的结局了此一生。伯金是不幸的,个性悲剧与社会现实的黑暗只能把他一步步推向苦难的深渊。他的爱,他的思索与追求,是现代工业文明条件下知识分子的痛苦写照。欲哭无泪,欲罢不能,不堪回首,前景叵测,此乃伯金的苦难历程。
杰拉德·克里奇是一个值得深思的人物。他是一位工业巨子,劳伦斯称之为“和平时期的拿破仑,又一个俾斯麦”。他一心只想发展企业,增加利润,像一台高精密的机器不知疲惫地运转。他对工人冷酷无情,毫无人性与人道可言;他信奉科学和设备,不知不觉中自己却成了机器的奴隶。随着企业的大发展和资本的大幅度增加,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异化为非人。他心灵空虚,毫无情感,空有一具美男子的躯壳,深感疲乏无力,生的欲望早已丧失殆尽。他时而会在梦中惊醒,在无限的孤独中瑟瑟发抖,生怕有朝一日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他是一个精神上的阉人,心早已死了。
为了寻回真实的自己,他想到了爱,想借此良方起死回生。他先是与女模特咪咪厮混,后又追求良家女儿戈珍。可是死人是无法爱的,他身上那股死亡气息只能令戈珍窒息。
最终戈珍弃他而去,投入了一个德国雕塑师的怀抱。杰拉德气急败坏,精神错乱中死在冰天雪地的阿尔卑斯山谷中。一具心灵冰冷荒芜的躯体葬在冰谷中,这儿是他最恰当的归宿。
如果说小说里还有什么亮点和纯粹的温暖和感动,应该说来自杰拉德的父亲老矿主克里奇先生。这是个在喧嚣与骚动的浪潮中时隐时现的人物,似乎游离于主体和主题,但似乎又是不可或缺的,起着某种平衡作用。这绝不是劳伦斯有意无意中的闲笔,他像长久阴天的寒冬里偶尔透过乌云闪烁一下的太阳,其光芒稍纵即逝,却能令整部小说富有温暖色调。这个老父亲的角色似乎是劳伦斯心目中最好的父亲、最理想的企业家。他经过资本的原始积累后良心未泯,内心充满了原罪感,对苦难的矿工充满同情和怜悯,多有善举。他甚至认为从事劳动的矿工们是最高尚的,这些穷人比他更接近基督,如果不是为了扩大生产,他甚至想要把财产全分给他们。几个不同的章节里时而出现濒死中不断反思生命和生活的老克里奇,同时将这位工业巨子的儿子杰拉德随时置身于与父亲的对比中。最终,生活的逻辑战胜了理想,老克里奇必须死去,虚幻的基督教的爱必须让位于残酷的工业文明的发展逻辑。而且,让他死去的还有那些他自叹不如的比他更接近基督的矿工们,他们对他的仁慈并不领情,他们生活在“民主”时代,要求的是生来平等。可是,“一旦人们开始为财产的平等而斗争,如何分得清哪是为平等而战的激情,哪是贪欲的激情?”[170]于是,老克里奇先生抑郁而死。劳伦斯的笔是那样残酷,他让老克里奇缓慢地在心灵与肉体的病痛中抽丝般地死去,多少章过去了,老克里奇一直在背景中隐现,不肯死去,枯竭的身躯和枯槁的病容一再如幻影出现,似乎在用游丝般的温暖平衡着小说的残酷,又似乎是用自己的磨难昭示着现实的残酷无情。小说的逻辑遵从了现实的逻辑,老克里奇必死,必须让这个理想人物遭到现实最残酷的扼杀——恨他如绊脚石的杰拉德们和他深爱着的穷人们一刀一刀地将他处以剐刑,这是文明发展的利刃,掌握在看似对立的两个不同的阶级手中,但都对准了他。但就是这盏风中的蜡烛,给《恋爱中的女人》荒芜的高原增添了难得的亮色。
关于这部小说,学术界的论文与专著已经汗牛充栋,几乎穷尽了全部可以研究的话题和角度。因为这是劳伦斯最重要的小说之一,从时序上说,估计是英语文学中首部现代主义小说。[171]小说肇始于战前和平时期,工业革命如日中天,背景是轰轰烈烈开发中的煤矿区与矿区附近依旧田园诗般的旧英国乡村,却重写并杀青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期,应该说是少有的“战争”小说。但它又像劳伦斯同时期的很多中短篇小说一样,没有战争场景,没有前线的惨烈杀戮,其故事和人物经历的是内心的战争和两性之间的战争。其荒芜和荒谬的内心世界与外部场景都令人把它比作小说中的《荒原》。但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受它的姊妹篇《虹》在1915年遭禁的影响,完稿后拖延四年才于1920年在美国出私人征订版并于次年在英国出版,它会比广为人知的现代主义作品《荒原》和《尤利西斯》早出版几年。即使拖延四年出版,也和后两部作品在同一时间段面世。所以萨加说它是英语世界里的首部现代主义小说。同时,按照文化批评大家霍加特的观点,它是英国小说中的高峰之一。[172]
既然是如此的高峰之作,其成就自然是有目共睹,并且如霍加特所说,这样的书不可重复,不是别人写小说的模仿物,它更该被看成是丰富的矿藏:任何作小说者必读它,并且会在某种程度上受到它的影响。[173]劳伦斯曾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中借康妮之口道出对好小说的看法,他说:“小说,如果写得恰到好处,可以揭示生命之最为隐秘地带。”[174]
从写实的表象上看,劳伦斯让《虹》中英国小镇上的两个新派女性通过恋爱关系与采矿业的工业巨子和郡政府的教育官员发生接触,很快把小镇的女性婚恋话题转向国家、民族、民主、欧洲和世界的问题上。劳伦斯继承了传统英国小说中对风光绮丽的小镇生活的热爱,刻画了形象各异的小镇人物,这是因为从根本上说,英国是一个由小镇组成的国家,这令人想起《米德尔马契》《傲慢与偏见》《弗洛斯河畔的磨坊》《苔丝》,甚至《简·爱》。但他大大超越了哈代、艾略特和奥斯汀们,很快就让两个新女性走入了男人的世界,走向了无比广阔的空间,从伦敦走向了欧洲。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场景的蒙太奇般的拼接和切换,伴随着人物激烈的争吵和情欲的释放,令读者在紧张的节奏中迅速感受到了英国社会的动荡变迁,感受到了工业文明的乱象丛生。人们的内心活动紧张跌宕,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论有产阶级、无产阶级还是夹在中间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们,都无所适从,世纪末的黑云压在每个人心头,看不到乌云的任何金边。生活的镜头迅速切换,心灵的窗口迅速打开,戏剧冲突犹如一场场祭奠的仪式,场景都笼罩在浓重的甚至是浓艳的色彩下,令人感到有古希腊悲剧的音乐和鼓声在奏响,有上帝的彩笔在涂抹着浓艳的色块。这是最典型的表现主义写法,可以称之为戏剧诗。英国现代小说到了这里,算是真正达到了一个高峰,而且是独具一格的高峰,无可比拟。因为它如此凝练、紧张地揭示了太多的现实和心灵的隐秘之处,手法如此反传统,这样的杰作竟然出自一个如此年轻的作家,其价值肯定是要被无情地埋没多年才能被后人认识。特别是劳伦斯在此表现出了超阶级意识,把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写成一个硬币的两面,他们中间仅仅隔着利益,实则都是文明的牺牲品,这样石破天惊的揭示只有在后现代主义的视野里才能得到响应。所以劳伦斯受到来自左右两方面的攻击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真理总是要有先知来揭示,先知往往是要上十字架和火刑柱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恋爱中的女人》可以说是一部非凡的启示录式的作品。
作为文学作品的这本新的启示录意象纷呈、光影迷离,于无声处时而惊雷阵阵轰鸣,似有神的宣判。不错,厄秀拉和戈珍的名字本身就隐含着神话悲剧的启示:一个是历史上的烈女,带领一千一百个处女出使匈奴,惨遭杀害;另一个是条顿传奇中尼伯龙根国王的公主,杀了自己的丈夫。而在小说中,厄秀拉以新女性的姿态义无反顾地进入与伯金的危险的性关系中,一面体验自己所爱之人的男性神话,也体验性关系中彻底的赤裸和爱到极点时彻底忘却羞耻的极端情色感受;同时,在明知无望的前提下,还是竭尽全力将伯金拯救出同性情爱的迷惘苦海。其实她是在扮演烈女的角色,烈女并非只出现在战场,也出现在情场。戈珍则同样与杰拉德一起体验了彻底的放纵,又遵循自己激情冲动的引领与杰拉德分道扬镳,首先从精神上杀死了杰拉德。最终杰拉德在变成行尸走肉的情况下自己倒毙在雪谷中,他其实是被神话中的戈珍公主杀死的,从一开始就注定自投命运的罗网。所以两对恋人的性爱体验总像一场场宗教仪式,令人感到那不是在做爱,而是在把他们自己献给神的祭坛。劳伦斯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将隐含的神话原型与现实世界嫁接,为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批评视角审视他的作品埋下了因子。
这本小说里展开的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性战争,没有刀枪剑戟,但字里行间战火纷飞,人性的隐秘地带一一得到触动。两对情人历经感情折磨,历经疯狂的爱欲宣泄,历经感情和性爱的暴力,最终以杰拉德变疯死亡为结局;但故事远没结束,厄秀拉和伯金并没有达到完全和谐,故事的结局是开放式的,结尾是伯金对死去的杰拉德冥冥中的倾诉:那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仍然可以爱。[175]
劳伦斯在为这部小说写下的自序中表白道:“男人为其即将生出的欲求而挣扎并寻求满足。如同蓓蕾在树木中挣扎而出,新的欲求之花在磨难中生自人的体内。任何一个真正有个性的男人都会试图认识并了解他身心中正在发生什么,他要挣扎,以得出语言上的表达。这种挣扎绝不应该在艺术中被忽略,因为它是生命之重大部分;这绝非理念强加于人,而是为获得意识生命而进行的激情抗争。”[176]这段听似与《恋爱中的女人》关系不大的话其实是在昭示生命新的隐秘地带。故事远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是刚刚开始。
因此,“文化研究”的开山鼻祖霍加特才把这本小说推崇为英国小说的一个高峰,他还说,这样的小说能改变读者,读了这样的小说,我们对自己人格潜流的感觉从此变了:改变我们看待自己的方式,看待我们与他人之间关系的方式,看待社会的方式,看待时间与代际、家庭与地域和空间的方式。[177]总之,这部小说完全符合劳伦斯自己给小说下的定义:“闪光的生命之书”。这是因为,作为小说,它揭示的是生命的全部,甚至是劳伦斯所说的人性最隐秘的地带,这是任何哲学、宗教或伦理学都无法在一本自己领域的书里所能揭示的。所以劳伦斯说,他感觉作为小说家,他比圣人、哲学家、科学家和诗人都优越,因为那些人只能主宰人的不同部分,却不能获得人的整体,而小说家的小说却能让人全身战抖。[178]
[167] 《恋爱中的女人》译后记最早写于1988年末。北岳版、译林版、台湾千华版、台湾猫头鹰版和中央编译版均采用该版。本次在原后记基础上进行了较大幅度的修改与增删。
[168] 张爱玲:《传奇》再版自序,《张爱玲短篇小说集》,皇冠出版社。
[169] 迈克尔·德雷顿:《爱之永诀》,《英诗金库》,牛津大学出版社。
[170] 见拙译《恋爱中的女人》,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243页。
[171] 见拙译《世俗的肉身:劳伦斯的绘画世界》,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11页。
[172] Richard Hoggart: between two worlds, Aurus Press, 2001, p.83.
[173] Richard Hoggart: between two worlds, Aurus Press, 2001, p.83.
[174] 见拙译《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译林出版社,2009年,第86页。
[175] 见拙译《恋爱中的女人》,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515页。
[176] 见拙译《书之孽》,金城出版社,2012年,第261页。
[177] Richard Hoggart: between two worlds, Aurus Press, 2001, p.84.
[178] 见拙译《劳伦斯文艺随笔》,漓江出版社,2004年,第2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