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众神的母亲。
神明是你的荣耀,噢,众神的母亲,一切的孕育者。
套上搏杀公牛的狮子驾驶的飞速战车,
噢,强大的、让一切诞生的女神,加入我们的祈祷。
你被命名、被崇敬,你是天空的女王,
在宇宙中,你是身处中心的君主,因为
大地是你的,你给予凡人温柔的滋养,
男神和男人都由你孕育。(18)
在最早的祷文出现之前就已经有女人的图像了,这些图像出现在石头、骨骼和象牙上,有突出的乳房、腹部和阴部。它们有一两万年的历史,从欧洲到东亚,在很多地方被发现。2008年,德国西南部中空的岩石中发掘出一个碎成六片的小象牙雕像,这个雕像有着惊人的巨大乳房和显著的外阴,由长毛猛犸象的牙刻成。这个被叫作“霍勒·费尔斯(Hohle Fels)的维纳斯”的雕像大约6厘米高,有35000—40000年的历史。在一系列被考古学家称为“维纳斯”的母亲形象中,它是最古老的;其次是“维伦多尔夫(Willendorf)的维纳斯”。
“维纳斯”这个标签其实出现了年代上的错误,因为维纳斯作为爱的女神出现要晚得多。她只是罗马神话中的众多女神之一,在她之上还有一个具有无上统治权的父神。所以,“拥有保护力的母亲形象”或“繁殖力的象征”这样的概念更适用于此处所指的维纳斯:
霍勒·费尔斯的维纳斯,德国布劳博伊伦(Blaubeuren)博物馆,35000—40000年前
回顾千万年之前的这些最早出现的图像,看起来人类第一个关于生命的形象是母亲。……分娩、哺乳、死者回归子宫再生等图像,在旧石器时期已经出现,并在距旧石器时期10000年的新石器时期、距新石器时期5000年的青铜器和铁器时期反复出现。其实在今天,它们仍出现在西方文化中,尤其在有关贞女玛利亚的仪式中。这些女神形象贯穿人类历史,并不令人意外,它们表现了人类有关地球生命的相似想象:创造生命的泉源被设想为一位母亲,人类感觉自己和其他生物都是这位母亲的孩子。(19)
维伦多尔夫的维纳斯,奥地利维也纳自然历史博物馆,约30000年前
无论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母亲都一直拥有受人尊敬的崇高地位。一条英文谚语说:“神无法出现在所有地方,这就是为什么他创造了母亲。”这种对母亲的赞美在各处被吟唱,以至于有些时候,她看起来曾经是并且现在依然是那个神圣的存在本身。人类渴望拥有巨大、非凡乳房的神圣母亲,尤其是那些没有这一身体部位的人。于是,俗世的母亲的乳房一直被珍视,其程度仅略逊于那些天上的女神的乳房。一则西班牙格言说得非常笃定:“我的家是我母亲的乳房。”一首中国当代诗歌叹息道:
母亲,我的母亲
把我紧紧拥在你温暖的怀抱里
因为寒冷的黑夜即将来临(20)
前面引用的古希腊俄尔普斯赞美诗的箴言,在世界各地赞美大地母亲的祷文中都得到了证实。“大地,我们的母亲,喂养我们,给我们水和衣服”,这是一句俄语谚语。人类对母亲的渴望有时会使故事和图像中强大女神的乳房变得相当大。一些起源故事将第一根阴茎加长到极端的程度,以至于它的主人必须把它缠在腰上才能够正常行走。和这种情况相似,女神的乳房被增大到不太可能的程度并被赋予了特别的力量。
希腊女神赫拉(Hera)具有魔力的乳房,甚至在我们的星系中留下了痕迹。故事是这样的:赫拉的丈夫、至高无上的神宙斯(Zeus)非常喜爱他的儿子赫拉克勒斯(Hercules)。赫拉克勒斯由宙斯在凡间的情人所生,宙斯想让这个新出生的孩子获得永生,于是颇有心计地把孩子放在沉睡的妻子那具有魔力的乳房旁边。但是这个婴儿吸吮赫拉的乳头时太过用力,弄醒了她。赫拉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孩子,马上生气地把他推开,那具有魔力的乳汁四处喷溅,残留的痕迹就成了空中明亮的银河(Milky Way)。这为后世的许多美术家提供了灵感,例如几百年后的鲁本斯(Rubens)。(彩插图1)
一些关于伊斯兰教创立前阿拉伯女神乌札(al-Uzza)的故事告诉我们,她的乳房如此巨大,以至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愿意,就能漫不经心地把它们甩过肩,让它们吊在背后。(21)干瘪的人类乳房被视为一种诅咒,但母神们会用她们丰盈的乳房赐福于虔诚的人类社会。
代表乳房的母神就是阿尔玛·马特(Alma Mater)。她是古希腊、亚洲、美洲的谷物之母;在农业尚未为人所知的地方,则是与因纽特人(Inuit)的海豹有关的老妇人,是楚科奇人(Chukchi)口中的海象之母。(22)
在几千年前巴比伦人(Babylonian)的黏土板上,她的名字是“有着忠贞乳房的母亲”或“乳房永不干瘪的人”。这一备受赞扬的身体部位有时被描绘成风格固化的螺旋状或圆圈状,有时被着重强调或数量加倍,令人印象深刻,例如阿耳忒弥斯(Artemis)——又被称作“以弗所的狄安娜”(Diana of Ephesus)。这些故事讲述了乳汁或蜜、鲜血或酒如何从她的乳头中流出;或者甚至说鱼从她的乳头中落下,就像因纽特人的故事那样。(23)
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伟大的母神”。
大理石和青铜,公元前2世纪
西王母(彩插图2)是中国最古老的女神之一,生活在昆仑山脉,那里是神仙的居所。据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的著名道家学派代表人物庄子说,没有人知道她的起源,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结局。她炫目的美丽常被后世诗人们称颂。据一些地方传说,她是《圣经》中拜访所罗门王(Solomon)的示巴女王(Sheba),与所罗门王生下一子,并把自己的王位传给了他。在昆仑山上,西王母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可以支配宇宙力量(cosmic power)。这要归因于她种的桃树,此树是天地间的枢纽,结出的果实可使人获得永生。男神仙们喜爱这种3000年一熟的桃子,常和她一起在天界的蟠桃会上享用。
如果一个凡人成功吃到一颗蟠桃,就可以长生不老。根据一些记载,西王母总是穿着七彩广袖的长裙。她帮助、保护和指点众生,并掌管着关系人类生死的各种灵丹妙药。人们知道西王母会赐她偏爱的人长生不老,千百年来,一直举办各种仪式祭拜她。这些是我几年前发现的:我在西宁附近的乡村参加了一个王母节,很多人聚集到一起,纪念他们热爱的王母。(24)(彩插图3)
在彼此没有任何接触的情况下,各种文化都不约而同地创造了关于强大女神或大地母亲的故事。(彩插图4)她们在万物中展示自己:在大地上、水中和空气里。大地是她的身体,她平躺着,延伸到地平线,一切的存在都属于她。她孕育和滋养了一切生命,其间没有男神的任何介入或贡献。不仅花草树木和动物出自她的产道,幼小的人类也一样:“小小的人从黑暗中爬出,好像蚱蜢。他们的身体赤裸而柔软。他们的眼睛闭着,尚未睁开。”[新墨西哥州阿科玛(Acoma)部落](25)
那些最古老的故事证实,一切事物都来自这位(祖)母亲丰厚慷慨的身体:
我们的歌的母亲,我们的种子的母亲,在万物的开端孕育了我们,她是所有人种的母亲,所有民族的母亲。她是雷的母亲,河流的母亲,树木和一切事物的母亲。她是世界和兄长们——那些石人——的母亲。她是大地上果实的母亲和一切事物的母亲,她是我们的弟弟们、法国人和陌生人的母亲。她是我们拥有的唯一的母亲。[哥伦比亚卡加巴(Kagaba)](26)
在生命的尽头,这个强大的母亲形象将所有的一切收回她亲切宜居的子宫。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在逐渐经历变形。在后世被修改过的版本中,她僵化了,不再履行创造的任务;她的性别也改变了,或者是什么人夺走了她创造的能力:
我们再也不能以看一个人的方式那样看她,即使她有腿和手臂,一个头,一颗心,以及骨骼和血肉。她的肉体现在是土地,她的头发变成了草木;她的骨骼是岩石,她的呼吸是风。她躺在那里,舒展开来,我们生活在她身上。当她移动时,就有了地震。(27)
大地母亲孕育一切的故事也在发生显而易见的改变,比如当通常被称为老人(Old Man)的新人物突然出现时。在一些故事的版本中,他坐在大地母亲的身上,一言不发就开始改变她:从她的身体上扯下小块,将它们揉成小球。最后的那些小球“看起来和以前的都不一样。他把它们叫作男人,它们看起来像印第安人。他向它们吹气,它们便获得了生命”(28)。
在起源故事的过渡阶段,有些时候造物者是男是女并不清楚,但最终,生命的创造几乎在所有地方都脱离了以前独立创造、孕育和滋养生命的母神。(29)在中国的故事中,起初是女神女娲用自己的手创造了最早的人类,没有任何男性的介入:
人们这样说:天地初创时,人类还不存在。女娲,原始的女神,在安静的世上漫步,寂静将孤独填满了她的身体。她在一眼泉边发现了黄土,取了一些,塑成一个像她自己的生物。当她把它放在泉边时,它开始笑。女娲很喜欢这种笑声,就又塑了一个,又一个,然后是更多。她用手细心地、优美地塑造出每一个形状……她把它们放在地上,它们欢笑、舞蹈、自得其乐,女娲把它们叫作儿子和女儿。(中国汉族)(30)
在后来的各种版本中,女娲失去了她富有创造力的独立性,成为伏羲的姐妹和(或)妻子。他们被一同呈现为上半身为人、下半身为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蛇的形象。
在汉语中,“神”这一重要概念原义为“引出万物者”。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引出万物”这一古老含义彻底消失,在中国神话中——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相比程度“毫不逊色”——母神最终成为一个从属的角色,男神的伴侣,或者她自己变成一个男性形象。不过,她早期独立的痕迹还可以在古代的各种典籍中搜寻到。(31)
女娲和伏羲,绢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8世纪中期
在故事中,繁殖——通过生育创造生命——被转化成制造:通过语言或某种姿势从一无所有中创造,或者通过创造性的手工劳动从材料中创造。在这个转化的过程中,进行创造的男性天神从早期的母神或大地女神手中接过了其繁殖能力。以前这一切全由她自己进行,现在她的能力减弱了,有时甚至被要求把自己缩小:
大地对于天空来说太大了,天空无法把大地纳入双臂。“虽然你是我的妻子,”他说,“但是你比我还要大。我怎么能容纳你呢?把你自己变小一点。”大地遵照了他的要求。由于她的收缩,山峰和溪谷形成了。大地变小了,于是天空可以带着爱靠近她。在他们交媾的过程中,所有的草、树,以及其他一切生命形成了。[印度赫鲁索人(Hrusso)](32)
大地母亲必须为代表天空的万能父神让路,这一观念广泛传播开来。在人类的世界,小的仰望大的,年轻的必须尊重年长的,弱小的必须向健壮的或强大的折腰。今天,当需要娶妻时,大多数男人仍固守此理,有意识或下意识地遵循传统谚语的告诫。这些谚语警告男人,在追求女性时要寻找一个在地位、年龄、教育等方面弱于他的女人,简而言之,一个不及他——她的(未来)丈夫——聪明的人。在中国,“女子无才便是德”以前是(现在依旧是)一句众所周知的俗语。
通过各种类似的比喻,这一告诫在非洲、亚洲和美洲各地回响。美洲人的警告是:“永远不要和一个脚比你大的女人结婚。”很明显,这一观念得到普遍认同,笔者的《千万别娶大脚女人》(Never Marry a Woman with Big Feet, 2004)就建立在对来自世界各地的1.5万余条有关女性的谚语的分析上。这本书目前已经被翻译到世界各地,并且还将有更多的译本要出版。(33)
研究者倾向于认为是女人发明了早期农业。当时,女人的任务是搜集种子、果实和禽类的蛋,男人的任务则是狩猎。她们注意到种子和植物块茎的某些部分撒到地上会自己发芽、成熟,于是开始在自己居住的洞穴和棚屋周围播撒种子和种植根茎类蔬菜。在播种和收获谷物之外,烤制面包、烧制仪式用或家用陶罐、织染布料和使用草药的技能,也被归功于女人,她们在彼此间互相口头传授这些技能。(34)
得益于农业,人类获得了对自身处境的新的洞察力。正如狩猎一直被看作一项神圣的活动,农耕也一直被宗教仪式围绕。心怀宗教式敬畏的人们注视着大地中隐藏的力量,这力量容纳和孕育一切生命——植物、动物和人类,如同一个有强大生命力的子宫。大多数农业活动肯定都曾围绕着或被归因于某位女神的特定力量,农业活动的完成则通常伴随着宗教式的敬畏和对祭祀之必要性的信仰。大地作为滋养生命的母亲,被认为充满了神奇的力量,并且融合了可见的与不可见的秩序。
神明、人类、动物和植物是同属于自然的不同部分,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人类为了保证丰收而举行祭祀,通常第一批谷物被竖直放置在田里,第一批果实被留在树上——这是一种归还的姿态。出于某种整体观,动物和人都可以被献祭,这样做的目的是使神圣的能量得以循环。
人类的性行为被越来越多地和使大地肥沃的神圣力量联系在一起。在新石器时代的神话中,收成被视为神婚的果实,雨被认为是天空和大地的性结合形式。大地是女性,来自天空的雨滴是男性的种子。在某些文化中,人们在种植庄稼时会进行仪式性的性行为。人们坚信死亡和复活不可分割地紧密联系在一起,并由此推断:在永恒的循环中,如果不为祭祀流血,就会发生不可挽回的灾难。这一推断导致了戏剧性的后果——母神虽然仍被认为慷慨而富有爱心,却也开始被认为会向她的孩子索取供奉,并因此成为任性多变甚至冷酷无情的角色。
库伯勒(Cybele),一位被广泛崇拜的生育女神,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的女性祖先很可能是安纳托利亚(Anatolian)的一位地方母神,恰塔霍裕克(Çatalhöyük)早期人类定居点的一位祖先。在安纳托利亚(约公元前7500—前5700)的恰塔霍裕克的圣所,生育是一个重大主题,那里出土了很多丰满女性的雕像。考古学家在这里发现了巨大的石头浮雕,上面是有着巨大乳房、腹部和大腿的女性形象,令人印象深刻。她们的双臂搁在王位左右、像豹子或母狮之类的猫样动物上,两侧是动物残骸,如公牛角或野猪的骨骼——这是成功的狩猎活动的剩余物。可能就是这些石器时代的形象,后来发展成了安纳托利亚的生育女神库伯勒,希腊女神阿耳忒弥斯和德墨忒尔(Demeter)。
安纳托利亚的女神与新生儿,两侧为母狮。
恰塔霍裕克出土,藏于安卡拉博物馆,公元前6000年—前5500年
狩猎是男性主导的活动,但是猎神往往是女性,农神本来也是女性。阿耳忒弥斯是动物的主宰和生命之源。猎人们冒着生命危险以保证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能够活下去。在他们的理解中,女人是生命之源,是保证族群延续的人,而男人是可以被替换的。(35)安纳托利亚的伟大女神库伯勒,常常被描绘为膝上有一只狮子或者乘坐狮子和豹子拉着的战车的女神形象。这让我们想起在恰塔霍裕克发现的、远早于此的新石器时代的石头浮雕,女神两腿之间还有一个新生儿。
千百年来,有一些故事坚称库伯勒的爱人阿提斯(Attis)同时也是她的儿子。还有一些故事说库伯勒使他因嫉妒而发疯,另有一些版本的故事则说他自杀的原因是她不再回报他的爱。无论如何,不管是作为牧羊人还是生育之神,阿提斯的结局都是自宫并因此流血而死。传说,从他的血里长出了最早的紫罗兰花。因为他悲惨的死,某些地方还会举行一种宗教仪式来纪念他。在仪式中,库伯勒令他起死回生。对库伯勒的狂热崇拜从安纳托利亚传播到希腊、罗马及其他地方。
由于阿提斯的传说,所有侍奉库伯勒的祭司都是阉人。在罗马,他们被称为“加利”(Galli),穿着女人的服装,“多数是黄色的,戴一种缠头巾,佩戴着挂饰和耳饰,留着漂成浅色的长发,化很浓的妆”(36)。春天,他们举办狂欢,庆祝“鲜血之日”,以此纪念阿提斯。
从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5世纪末,即西罗马帝国末期,对此类有一个儿子/爱人的女神的狂热崇拜在当地的很多信徒中非常普遍。和其他伟大的女神一样,库伯勒掌管生育和死亡,同样保护难以驾驭的自然和动物。对于作家卢克莱修(Lucretius,约公元前99—约公元前55)来说,“伟大的母神”(Magna Mater,即库伯勒)则标志着“世界的秩序”。她的形象象征着大地。她是一切的母亲,为她拉战车的、套着轭的狮子象征有责任服从父母的后代。她自己不是被创造出来的,因此她得以从根本上和她的创造物区分开,并完全独立于他们。(37)
渐渐地,神话开始被暴力渗透:信徒们认为女神虽然会为他们提供食物,但如果不向女神献祭,就不会有收成。用凯伦·阿姆斯特朗(Karen Armstrong)的话说,这些女神的配偶“在他们和谷物活下去前,就被撕开,被残忍地改变形状,被杀死”(38)。
不知不觉地,强大的、富有爱心的女神变得自私自利、苛求无度,需要无休止地杀死男人和动物作为祭品。这种形象符合女人是生命之源、男人只是用完即弃的物品这一观念。由于惶恐地相信女神会杀死不遵照命令提供祭品的追随者,苛求无度、难以相处、有仇必报等词语变得比充满母爱更加适用于这位女神。这无疑激发了(后面我们将讲到的)男人窃取女人的秘密这类故事。
女人发明农业后,开始在家的周围种植粮食。由于女人越来越有能力满足日常生活中对食物的普遍需求,她们的威望也在提升,尤其是当打猎的男人空着手回家的时候——这一局面无疑会导致各种紧张关系。在一些地方,女性开始拥有主导社会活动的能力和地位,男人则发展出一个秘密社会,希望借此提高自己的地位,以便与女人相抗衡。在三大洲的赤道附近地区,这种紧张状态带来了不和谐,并激发了男人通过窃取女人的秘密来夺取权力的神话故事灵感。(更多内容见第9章)
简而言之,母神原本被塑造为无须男性介入,可以自主诞育生命的形象,但这一形象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发展为一种性合作的形式:在大地能够孕育任何事物之前,天空必须先撒下他富有生命力的种子。最后,能够独自孕育的大地母亲从画面中逐渐消失,创造生命完全变成她的配偶神的职责,或者被没有女性配偶的、可以独立创造的男性天神接手。
在早期的图案和神话中可以看到,女神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从女蛇神到女海神、女月神、处女神和用黏土制造人类的女神,这些图案和神话通过多种形式崇拜女性的繁殖力(fertility)。解开生命奥秘的那把最初的钥匙是女性特质,它早于男性造物者通过自渎独立创造生命或者借由其他(先于)创造的行为创造生命。
起初,大地母亲具有上升为至高无上女神的一切潜力,但是她与男性天神的婚姻成了玻璃天花板,阻碍了她的“事业”。随着社会发展,这块天花板变得越来越难以穿透。
后来,男性发明了犁,并且成功驯化了牛和其他动物来帮助人类耕地,这使得男性和女性的社会贡献趋于平衡:从经济上说,男性发明的耕作农业优于过去女性发明的传统农业,因为耕作农业的收成更为可观。于是,更多的人寿命延长,更多的孩子出生,小村庄发展成为大村庄。(39)
大约在公元前4万年,人们开始建造城市,加固的城墙使人们感觉更加安全。男性不断增长的自信心激发了新的神话灵感,在新的神话中,原本属于女神的创造性角色,被转交给了男神和最初的男性祖先:这些故事成为新的黏合剂,将社会以新的方式团结在一起。生命的创造在每个社会中都依旧是重要的主题,但故事的主旨变了,对创造生命的描绘也随之发生了显著改变。
在很多关于人类如何被创造的神话中,是一位男神先创造了最早的男人,然后才创造出最早的女人,且女人经常是由较低劣的材料创造的。这里有三个例子:
希耐格巴(Hinegba)取了一些泥土,用泥土造出了男人。然后他又取了一些泥土,造出了女人。男人的体格比女人强壮,因为他们是先创造出来的;在创造他们之前,大地的力量还未因被用来造人而消耗。[尼日利亚阔托(Kwotto)](40)
天神决定用禽类的血肉和骨骼创造最早的十个男人,然后再创造十个女人。他刚开始创造女人,材料就已经用完了,因此必须改用黏土。结果创造出的女人没有力量,太过柔弱,无法从事体力劳动。天神于是在她们的身体中注入力量。然而,女人变得太过强壮,以至于男人不是她们的对手。鉴于这种情况太不合适,天神又将她们的力量收回了一半。(中国鄂伦春族)(41)
上帝知道亚当(Adam)很孤独,于是用尘土制造了第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莉莉斯(Lilith)。然而,上帝用的不纯是尘土,还混入了秽物和沉渣。(犹太《次经》)(42)
在很多例子中,都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男神首先创造出一个完整的男人,再用这第一个男人的某个重要的身体部分造出一个女人,例如一个脚趾、一根肋骨或一根拇指。或者,他授权这个男人,用身体上的其他部分,给自己造一个妻子。很多这样的小细节都包含着关于性别等级的信息,以至于我们很难认为它们是偶然出现的。(43)
我们当然可以辩称:较晚被创造出来并不一定意味着较差——相反,由于前面曾经尝试过,再次进行创造可能带来比第一次创造更加完美的成果。但是,第二个出现总是被认为“不那么有价值”。创造和起源故事中的这一点和其他因素表现了男性对女性生育能力的反应——很明显,他们认为这是两性间的不平衡。
夏娃如何失去了生命创造者的地位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中关于人类祖先——第一对夫妻的故事,是最为人熟知的起源故事之一。这个亚当与夏娃的故事有各种可读和可视的版本,它们在全球各地流传——从斯堪的纳维亚到南非,从墨西哥到东南亚。在《圣经》中,最初的人类是照着上帝的形象创造的,男性和女性都与上帝相似。原本人类只是“泥塑的生物”,是一个陶器,来自哈阿达玛(ha-adamah)——大地,只因这陶器被分成两部分,才导致了不同性别的人类的出现。一些学者辩称,夏娃(Eve,希伯来语Havah)和上帝的名字雅伟(Yahweh)相近:“生育的潜能证明这种相似的合理性……夏娃并非从第一个男人那里出生,而是从第一个生命中分裂出来的,这个最初的生命是双性的,正如故事的第一部分所说,他按照自己的形象和喜好创造了人类——男人和女人。”(44)此外,她也被描述为“一切生命的母亲”,这是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名称。
《圣经》第一章中,上帝模拟自己的形象创造了最初的人类,男性和女性是平等的伴侣。在这个故事的下一部分(《创世记》二),上帝用亚当的一根肋骨造出了夏娃,对此,最流行的翻译和阐释认为夏娃最终成为一个对男人亚当“有帮助的合适的部分”。这一点迫切然而错误地“证明”了夏娃的低劣性。这一低劣性自动落到之后的所有女人头上,为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性别等级实践提供辩护。
此外,一些研究者曾说对“肋骨”一词的翻译在这一语境中是错误的。用来制造夏娃的骨头不是肋骨,而是阴茎骨(baculum)。一部分动物(如狮子、黑猩猩和大猩猩)的阴茎里还有这个部分。为了制造夏娃,亚当必须献祭这根骨头,所以男人只能(一直)在没有这根小小支柱的帮助下行动。(45)
上帝创造了男人和女人这件事,被一些犹太教学者(rabbi)解释为创造了两种不同的生命。还有人认为亚当本来是由一个男性的身体和一个女性的身体组成的一个整体。但这个本来长在一起的生命体活动起来不太灵便,而且二者背对背的形态也不太方便交流,于是上帝把他们锯开,并给了他们独属于自己的后背。把他们分开后,上帝把他们安置在了伊甸园。(46)
雌雄同体的亚当和夏娃:共用两条腿,各有一条手臂。
安齐勒杜克(Anzy-le-Duc)教堂柱头,勃艮第,11世纪
在9世纪的欧洲,关于夏娃的中世纪艺术品数量大增。在其中一些艺术品里,最初的人类是按照“上帝自己的形象”被分别创造出来的;在另一些艺术品中,他们则被想象为雌雄同体的生命,又或者,上帝从亚当的身体里取出一根肋骨并用它造出了夏娃。(47)(彩插图5)
到了11世纪中期,一个至关重要的逆转出现在艺术作品中,将这一连串的场景推向高潮:创造夏娃的过程被呈现为亚当的“生育”行为。在欧洲的一些艺术作品中,夏娃蜷着身体,从沉睡的亚当身体的右侧跳出,并虔诚地高举双手。上帝被描绘为一个有胡子的男性,作为一个娴熟的助产士,他用左手把夏娃从亚当的身体里拉出来,他的右手则做出一个赐福的手势。(彩插图6)
在信奉基督教的欧洲,从12世纪到16世纪,亚当“生育”的形象成为一个非常流行的视觉主题,现在仍可以在各种类型的教堂和博物馆中看到。夏娃从亚当的身体里出生——这种艺术再现将男人和女人的天然角色对调了。夏娃在《圣经》(《创世记》3:20)中令人印象深刻的称谓——“一切生命的母亲”随之降级。如果——根据人类普遍的知识和经验——能生孩子的人高于不能生孩子的人,也高于被生育的人的领袖,教堂就会面临麻烦。通过强调亚当生出了夏娃,问题马上得到解决。夏娃从亚当身侧或腹股沟出现,身侧和腹股沟隐喻男性的生殖器。这些图像向大量无知的信徒清楚地表明,男人必须主导他的妻子:他先出现,然后她出自他,因此按照逻辑来说,她必须是他的附属品,而非相反。这种逻辑传达出这样的等级观念:女人服侍丈夫、孩子孝顺父母、仆人侍奉君王和主人都是“符合自然秩序”的。男人的家庭领袖地位和凌驾于妻儿之上的权力,也由这一逻辑赋予正当性。这一逻辑至今依然在很多语境中受到重视。
男女角色的颠倒通过这一逻辑被反复确认,例如意大利的保罗·德·切塔尔多(Paolo de Certaldo, 1320—1370)曾说:“好儿子爱他的父亲,尊重并服从他,因为父亲给了他生命,即使母亲提供了实际上的协助。”(48)此后,男人和女人是“依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平等伴侣这一观念渐渐退居幕后。
伊斯兰教传统中“弯曲的肋骨”基督教中对夏娃从亚当身体里出生这一故事的再现,建立在对等级婚姻关系怀抱希望的基础上。这违背了《圣经》创世故事的原意,也违背了《古兰经》(4:1)中的相关解释——《古兰经》的解释中没提到肋骨。然而,各种有关肋骨的故事仍在伊斯兰教传统中自由地流传,就像在基督教传统中一样。
在现今的伊斯兰教故事中,女人的角色依然被与肋骨联系起来,因为女性的祖先夏娃被认为是由肋骨造出来的。因此,男人们必须学习接受女性的“扭曲”:女人总有一些歪理和不合理的举动,只因她们来自弯曲的肋骨。简而言之,女人们对此无能为力,男人们则必须试着利用这一点。正如受人尊重的伊斯兰学者布哈里(Bukhari,810—870)一条经常被引用的评论:
女人就像肋骨……如果你想掰直她,她就会折断;但如果你想从她那里获益,你可以做到,尽管她是扭曲的。(49)
这一文本来自伊斯兰的《圣训》(Hadith,即穆罕默德言行录——译者注),是对最受尊敬的《古兰经》的注解。根据这些经文所呈现的,男人在创造、智力和宗教等方面优于女人,因此男人更适合法官的角色,也更适合主持宗教仪式。他们的证言与女人的相比价值翻倍,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被赋予更大的责任和相应更大的特权。
各种古老的伊斯兰典籍都坚持认为男性的地位远高于女性,所以二者不可能平等。1985年,穆斯林作家艾哈迈德·扎基·塔夫哈(Ahmad Zaky Tufaha)认真而虔诚地引用过这样一段话:
一个女人即使奉献出自己的两只乳房——将一只烹煮,将另一只烤制,她也依旧未能尽到对丈夫的义务。此外,如果她有那么一眨眼的工夫违背了她的丈夫,她就该被打入地狱最底层,除非她忏悔、回头。(50)
《圣训》中有关男女关系的经文明确反映,强调男人的优越性是一种极其迫切的需要。伊斯兰的教义手册《千问集》(Book of Thousand Questions)以问答为形式、以创世故事中的各元素为基础,确认了男性具有优越性这一逻辑:
问:是亚当来自夏娃还是夏娃来自亚当?
答:夏娃来自亚当。如果亚当来自夏娃,那么男人就当然应该服从女人。所以夏娃来自亚当。
问:夏娃来自亚当的身体还是亚当身体以外的什么东西?
答:夏娃来自亚当的身体。如果夏娃来自亚当身体以外的什么东西,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就可以赤身裸体到处走动,而不必在男人面前感到羞耻。
问:夏娃来自亚当身体的左侧还是右侧?
答:夏娃来自亚当身体的左侧。如果夏娃来自亚当身体的右侧,女人就会继承(三分之)一个部分。——根据《古兰经》中最高的真主所说。(51)
“一切生命的母亲”被给予了很多评价,这些评价传达出糟糕的信息:她毁掉了天堂的和谐,给人类生命加上了限度。关于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图像曾经在信徒和非信徒的思想中刻下很深的印记,甚至至今依然如此。在世界三大一神论宗教中,很多神学家热衷于利用夏娃的原罪将负面特质投射到女性身上。
在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和希腊的古老神话中,生与死依旧由伟大的母亲主管。在《圣经》故事中象征生命的图案——乐园、四条河流、生命之树、蛇和世界的父母(亚当和夏娃)——为恐惧和罪行让路。(更多关于夏娃故事的诠释细节见Baring和Cashford的著作,第13章。)在很多阐释中,死亡主要被归咎于夏娃,因为在她违背上帝的旨意之前,死亡是不存在的。最具影响力的基督教神父之一奥古斯丁(Augustine,4世纪)宣称:“即使在她犯下原罪之前,女人被制造出来就是要被丈夫统治,要听命并臣服于他的。”(52)
在《圣经》的创世故事中,生命创造者的角色归天父所有,然而渐渐地,那些广泛流传的视觉图像清晰地指出:第一个女性生命夏娃来自第一个男性的身体,并需要为人类的道德负责。(53)
在起源故事这座建筑里,缓慢而确定无疑地,大地母亲的房间被拆解,被重建为一个新的空间。在这个新的空间里,男神逐渐接手了她创造生命的工作。窃夺女性在创造后代的过程中所承担的工作,这一需求必定一度相当急迫。或者如埃里希·弗罗姆(Erich Fromm)在《被遗忘的语言》(The Forgotten Language)中所说的、贯穿了20世纪后半期的一段话:
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假设,在父权统治尚未建立前,许多男性心中都有一种“怀孕嫉妒”,这一点即使在今日也可找出许多实例。为了打败母亲,男性必须证明他并不低下无能,他也有生产的天赋。由于他无法凭借子宫生产,他就必须以另一方法生产;他以嘴巴、语言、思想来生产、创造。(54)
在起源故事中,这一“其他方式”看起来并没有充分弥补男性的这种不足。
神秘的事物环绕在我们周围,我们总试图削弱其不可思议的神性,以迎合人类的局限性。透过人类的欲望这一滤镜,在与神明有关的图案和故事中,神明具有了怪异的人类特征:神明被认为想要拥有和实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