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先生与我

安德森先生与我

安德森先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严肃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咄咄逼人的眼神如同杀手一样令人望而止步,他身上散发着英国绅士独特的高贵气质,充满神秘感,让人捉摸不透。甚少说话的安德森先生曾和我有过几次谈话,令我终生难忘。

有时候,我觉得和某人或某事的相遇是一种命运的安排。1999年,我和山羊皮乐队的相遇就像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于我而言,那是神奇的一年,不仅仅是一个世纪的终结,更是一个时代的开始,无法想象在那一年我居然看了五场山羊皮的音乐会。

那年6月,我开启了自己的欧洲音乐节之旅,第一站是瑞典的胡尔茨弗雷德音乐节(Hultsfred Festival),当年的阵容现在看来还是会令人兴奋不已,而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正处于事业顶峰的山羊皮,经历了九十年代前半段的起起伏伏,1996年的专辑《来了》(Coming Up)让他们走出了毒品与乐队解散的阴霾,俊朗的形象、朗朗上口的旋律、颓废的歌词,很快就得到乐迷的共鸣,使他们一跃成为乐坛最炙手可热的英国流行乐队,终于压过了此前在英伦摇滚运动中表现最突出的模糊乐队(Blur)和绿洲乐队(Oasis)。布雷特在自己的这本回忆录里也详细追忆了这段经历。

音乐节的第三天晚上,山羊皮乐队在主舞台压轴出演,演出开始前,舞台上挂着一块巨大的幕布,充满了神秘感。每一支伟大的摇滚乐队都会经历起起落落,当你亲身经历其现场音乐会时,并不知道会在乐队的哪个阶段和他们相遇,我就是带着这种既期待又担心的心情站在高大的北欧观众中间。突然音乐响起,观众开始出现骚动,音响里传来的居然是熟悉的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的华彩部分,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鼓声开始响起,舞台上巨大的幕布就好像是被人一把扯下来一样,乐队的成员出现在舞台上,穿着黑色T恤衫的安德森从侧面走上舞台,短发形象非常精干,动作就像詹姆斯·邦德一样矫健,台下的观众开始疯狂,我也被后面的观众往前推挤着,感受着摇滚的热浪。舞台上的安德森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身上充满了阳刚之气,从里向外散发着王者气息,征服了现场的每一位观众。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布雷特一上场向观众问候,不知什么原因麦克风没有声音,他用力把麦克风扔在了地上,这时舞台工作人员迅速从后面递给他一支新的,他接过来正好唱出第一句歌词。整场演出非常紧凑,一首接着一首,是我看过的最棒的摇滚乐现场。安德森在每首歌结束时都会大声而有力地说“Thank you!”(谢谢!),充满了英国绅士式礼貌,和美国摇滚明星的满嘴粗话形成鲜明对比。

歌迷们在看自己喜欢的乐队现场演出时,常常会希望乐队演唱过去专辑中的歌曲,对新歌往往没有感觉,而这次却完全不同,观众对乐队的新歌也反应强烈,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场听到《头脑音乐》(Head Music)专辑中的歌曲,也是我第一次在听完现场之后就有立刻去买新专辑的欲望。音乐会的结尾是新专辑里的《她很时髦》(She’s In Fashion),布雷特最后不停地重复一句副歌“Sunshine will blow my mind and the wind blow my brain”(阳光洒落,清风吹拂,我心旌摇曳)。乐队的伴奏相继都停下来了,最后就剩下西蒙(Simon)的鼓,布雷特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跟着节奏拍手,全场上万名观众一起拍手并跟着一起唱,一遍遍地重复,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直到布雷特说“See you later,you’ve been great,cheers.”(再见,你们很棒,再会了。),走下舞台,观众还在望着空空的舞台尖叫。那一句“Sunshine will blow my mind and the wind blow my brain.”永远地留在了每一位观众的脑海里。

瑞典之后的下一站是丹麦的罗斯基勒音乐节(Roskilde Festival),那是欧洲最大的户外摇滚音乐节。当年的主打阵容中也有山羊皮,而且是连续三天在三个不同的舞台表演,这个安排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以想象当年山羊皮乐队在欧洲的受欢迎程度。

我第一次去罗斯基勒音乐节是在1996年,之后几乎每年都会去朝圣。我找丹麦广播电台的老朋友扬(Jan)帮我申请了后台采访证,决定去采访安德森。来到第一天山羊皮乐队表演的绿色舞台(Green Stage)的后台,我看到罗比·威廉姆斯(Robbie Williams)一个人在草坪上寂寞地踢足球,虽然他是超级人气偶像,但是在摇滚音乐节上并不招人待见。我找到山羊皮的休息室,旁边是安慰剂乐队(Placebo)的房间,我不太敢去冒昧敲门,于是在门口等着,这时候从房间里走出一个高个子,我把他当成了乐队的经纪人,于是上前自我介绍说我来自中国,希望能够采访安德森。大个子说他去叫经纪人出来,并介绍自己是乐队的贝司手马特(Mat),虽然看过乐队的照片也看过他们的现场演出,但因为马特总是站在乐队的后面,还真想象不到乐队里有这么高个子的贝司手,这让我有点尴尬。乐队的经纪人查理礼貌地请我在后台等候,等演出结束以后再做采访。观众席里海浪一样的欢呼声传到后台,隔壁安慰剂的两位成员布莱恩(Brian)和斯蒂芬(Stefan)兴奋而又紧张地等待在山羊皮之后演出,当浑身衣服被汗水湿透的安德森从后台走下来时,安慰剂乐队的主唱布莱恩立刻冲上前去,满是崇拜之情,就像小弟对大哥一样说:“You're so great!”(你太棒了!)安德森理都没理他,直接冲进了休息室。

安德森和我从杂志上认识的完全是两个人,他的脸上没有了当年杂志照片上的阴柔气质,岁月带来的沧桑感反而为他增加了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我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严肃的被访者,安德森毫无笑容的表情似乎在告诉我,你问的每个问题的答案都是“NO”(不)。我突然不知道问些什么,于是就问他是否可以跟中国的观众打个招呼,他对着我的麦克风说:“Hello China,this is Brett from Suede,you are listening to New Rock Magazine,this song from our new album Head Music is called Savoir Faire.”(你好中国,我是山羊皮乐队的布雷特,你正在收听的是《新摇滚杂志》,这首歌是我们新专辑《头脑音乐》中的《随机应变》。)

简短的采访结束后,我向他致谢,并表示希望他有机会来中国演出,还请他在我的后台记者证上签了名。走出休息室以后,高个子的马特跟了出来,告诉我他正计划在巡演之后去中国旅游,我们约定在北京见。一个月后,在八月一个炎热的中午,我接到马特从香格里拉饭店打来的电话,之后邀请他和他漂亮的苏格兰模特女友一起到有着中式传统风格的日坛饭庄吃晚饭,坐在后院露天的中式假山和亭子旁边,我们开心地聊着他来北京的各种见闻。当时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四年之后,整个乐队会来到北京,并且就在日坛饭庄举办了他们的新闻发布会。

我曾经在香港的一本音乐杂志上读到一篇关于山羊皮香港演唱会的文章,当时的演出场地伊丽莎白体育馆座位有限,很多买不到票的歌迷只能等在门外,乐队听说后决定第二天为没有买到票的乐迷加演一场,我看后深受感动,心想,这样的乐队是值得尊重的,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让他们来北京为中国内地的乐迷演一场。

2002年,我第二次去瑞典的胡尔茨弗雷德音乐节,在后台又见到了山羊皮乐队和他们的经纪人查理,他们看到我都很吃惊,像老朋友一样和我打着招呼。我跟查理说,中国内地有很多你们的忠实乐迷,他们渴望看到你们的现场,查理答应我等时机合适时会发邮件给我。

几个月后,我收到查理的邮件,得知山羊皮乐队年底将开始他们的亚洲巡演,乐队想来北京演出,日期是2003年2月3日。看到邮件后,我非常兴奋,同时又很紧张,不知道怎样来把这场演出呈现给大家。

那年冬天特别冷,黑夜中我一个人开车在空无一人的长安街上飞驰,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望向前方,感到无助和沮丧。几天前我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兴奋中,没想到现实的打击如此残酷,本来寄希望于一家做主办的演出公司,对方经过一番市场调查,回话说这支乐队在中国没有市场,没有人听说过他们,而且2月3日正好是大年初三,北京基本上是一座空城,这时候举办演出无异于自寻死路。我不甘心就这样轻易放弃这个把我喜爱的乐队带来中国的机会,我在北京音乐台介绍了十年的摇滚乐,梦想就是能够把我在节目里介绍的乐队都带到中国内地来,让所有听我节目的孩子们看到真正的摇滚乐现场。我曾经问布雷特,他看过的第一场摇滚音乐会是什么,他告诉我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在布莱顿看的新秩序乐团(New Order),从那时起他就想成为一名摇滚歌手。我坚信,那些看了山羊皮演出的孩子中一定会诞生未来的中国摇滚音乐人,或者有一天他们回忆起人生中最难忘的第一场摇滚乐演出会是山羊皮。对我来说这仿佛是一个使命,无论多么艰难都要实现。

虽然困难重重,但我仍对山羊皮的经纪人查理保守着秘密,我不能说中国内地没有人认识你们,也不能说中国的春节没有人看演唱会。而不久后乐队发过来的设备清单让我更加绝望,山羊皮需要两只VOX 5吉他音箱,而那时候的北京,连一只VOX音箱都很难找到。我开始到处打听,有人说全北京只有一个人有VOX音箱,就是常宽,于是我赶到常宽家,跟他说明来意,常宽也是山羊皮的乐迷,非常想为演出尽些力,但是山羊皮要的音箱是VOX 5,而常宽家里的是VOX 1,而且只有一只。于是常宽又把他在香港通利琴行的关系介绍给我,但是被琴行以运费昂贵的理由回绝了。虽然问题没有解决,但常宽却是在我最走投无路时唯一支持我、给我信心的人,在我跟他提起山羊皮来北京演出时他会兴奋得两眼放光,这让我非常感激。我跟常宽提到没有主办单位接这场演出,想找几个像他一样喜爱山羊皮的朋友一起出钱办,常宽忽然想起了小沈,沈黎晖。那时候,常宽签约在沈黎晖的公司摩登天空,和他比较熟,他觉得沈黎晖肯定有兴趣。我怎么没想到沈黎晖呢?!我跟他那么熟,居然没有想到这位全中国最有英伦情结的摇滚乐队主唱和唱片公司老板,于是我连夜从位于亚运村的常宽家赶到花园村一座居民楼的地下室,摩登天空(英国)有限公司的总部,我跟沈黎晖一说我的来意,他立刻兴奋地说这个演出我们必须做啊,但问题是当时公司的资金并不充裕,他灵机一动建议我去问问老沈。老沈是竹书文化的老板沈永革,而竹书文化是当年流行乐坛如日中天的公司。我和老沈也认识很久了,他在日本生活和工作的经历让他对音乐的认知具有国际视野,所以当我和小沈出现在老沈办公室告诉他我们的来意时,老沈欣然应允。演唱会的事终于有了转机。

2003年是羊年,是我、布雷特和马特三个人的本命年,再加上乐队的中文名字是山羊皮,又是一个羊,而演出的场地我选在很少有人知道、从来没有办过演唱会的朝阳体育馆,为什么是朝阳体育馆呢?除了它也有一个“yang”字以外,最重要的是它是一个羽毛球馆,和工体不同的是它的场地是长方形的,舞台搭在一头的话,场地可以站满观众,气氛更像我在国外看到的摇滚演唱会。

演出筹备阶段的工作充满挑战,但也紧张有序。我们招募义工去城市的每个角落贴海报,就像当年做摇滚Party时一样;我在北京音乐台的节目里宣传演唱会的消息,在直播间报出售票热线电话;位于金宝街的竹书文化的半地下办公室成了“山羊皮北京演唱会”的临时指挥部,工作人员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电话铃声;我和新裤子乐队的庞宽(当时他也为摩登天空做设计)在没有暖气和空调的摩登天空地下室设计演唱会的门票和海报,直到天亮。

2003年没有大年三十,1月31日是腊月二十九,山羊皮乐队和随行人员十几人从大阪飞抵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做义工的几位歌迷带着鲜花到机场去接机,我把乐队从机场送到丽都饭店的门口,心情非常复杂,几年前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无论经历了多少艰辛和委屈,总算把山羊皮接到了北京,算是一个小小的成功。然而,后面还有更艰巨的不可知的困难在等着我:如何卖票?如何把体育馆坐满?如何让音响达到乐队的要求?一想到这些问题,我的心情就无比复杂。就在这个时候,布雷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沉默寡言的他站在丽都酒店的台阶上,对我说:“Youdai,you are the Champion!”(有待,你是最棒的!)我当时差点儿没哭出来,同时心里又非常高兴,这是我近一个月以来最开心的时刻。我一个人开车离开酒店的时候,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刚才布雷特对我说的那句话,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至高荣誉。

那天晚上,我新买的宝莱车上坐着全部山羊皮乐队的成员,副驾驶位置上坐着布雷特,后面坐着西蒙、理查德(Richard)和马特,居然还挤下了亚历克斯(Alex),我们行驶在空旷的三环路上,去我的台湾朋友杰克逊(Jackson)家中一起过年。那天晚上我们打麻将、玩牌,体验中国农历新年的气氛,午夜12点在他家20层的窗前看远处五环外鞭炮的火光。

距离演唱会的日期越来越近,没想到麻烦又出现了。2月3日早上,我接到经纪人查理从酒店打来的电话,说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我立刻飞奔到丽都饭店,发现布雷特发烧了,喉咙痛,不知道晚上能不能照常演出。可能是他前一天去登长城被风吹到了,乐队成员们都穿得单薄,哪里抵御得了塞外的北风。那天,布雷特头上从始至终裹着一条不知道哪里来的大围巾,拍出来的照片也非常诡异。他在房间里休息了一天,晚上上台前仍然在发烧。

而最大的麻烦还在后面。原来说好有场地票,而到了临开场前,有关管理部门说场地不许进观众,舞台前拦着一道绳子,空旷的场地中央摆着几排折叠椅,上面坐着的都是老年人和关系户,场面非常怪异。第一天演出的暖场乐队是竹书文化的年轻音乐人曲世聪,在他快要演完的时候,乐队的舞台总监彼得(Peter)把我叫到场地,指着舞台前面一大片空场说,十分钟后场地里如果还没有观众,山羊皮是不会上台的。这时候体育馆看台上的观众席已经黑压压地坐满了,我毫不犹豫地从场地右侧的小门上台阶跑进观众席,在黑暗中对坐在最外面的人说:告诉你后面的人都跟你来。之后我猫腰带着他从看台上走到了场地中间,也就是在曲世聪最后一首歌结束的时候,场地一侧通往看台的小门里冲出一大群歌迷,他们向舞台方向冲过去,冲倒了摆在舞台前面的折叠椅,冲破了舞台前面拦起来的绳子,这一拨之后,看台上的所有观众都跟着往下冲,有的观众干脆直接从看台上跳了下来。场地里的警察开始还想阻拦,但是歌迷就像潮水一样根本拦不住,很快场地里就站满了密密麻麻的观众。我看见红头发彼得带着乐队走上了舞台,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赶紧跑到舞台旁边的休息室,开始北京音乐广播的全国卫星协作网的现场直播,这也是中国摇滚乐历史上首次向全国二十个城市现场直播演唱会。我气喘吁吁地站在转播室的大玻璃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完全就是我在欧洲时看到的摇滚乐现场,现在终于在北京实现了。孩子们欢呼着、流着泪看着他们的偶像,当布雷特唱出第一首歌《美丽的输家》(Beautiful Loser)时,我热泪盈眶,觉得那就是一首唱给我的歌,对我来说,没有成功与失败,我只觉得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演出结束后,一个公安民警到直播间问我,你就是张有待?我说是的,他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带走,我说我知道,他说你跟我走一趟吧,于是我跟着他走进了派出所,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光荣的时刻。

2021年仲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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