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骗你,哈利,”哈特·施密特说,“你带我进维修气密舱,我有点担心。”
“哈特,我不会把你扔进太空的。”威尔逊说。他拍了拍气密舱的外舱门,外舱门上有个透明合金质地的厚舷窗。“但在整个该死的破澡盆里,只有这儿能找到一块这种东西。”
“别让科洛马船长听见你管克拉克号叫破澡盆。”施密特说。
“她知道这就是个破澡盆。”威尔逊说。
“知道归知道,但她还是不想听见你这么说。”施密特说,“她会启动气密室的排气程序的。”
“船长在舰桥。”威尔逊说,“再说了,比起嘲笑她的飞船,她有的是其他理由可以把我扔下船。”
施密特望向舷窗。“视野好像不怎么好。”他说。
“够用就行。”威尔逊说。
“船上有许多显示屏,看得肯定比这儿清楚。”施密特说。
“不一样的。”威尔逊说。
“显示屏的分辨率远远超过肉眼。”施密特说,“对你的眼睛来说,不会有任何区别。甚至看得更清楚,因为你的眼神好。”
“重要的不是眼睛,”威尔逊说,“而是大脑。我的大脑知道区别。”
施密特没有再说什么。
“你必须明白,哈特。”威尔逊说,“离开的时候,他们说你永远也不能回去了。这不是个泛泛而谈的威胁。他们在你离开前拿走了你的一切。你被宣布法定死亡。假如你有遗嘱,全部财产都根据遗嘱分割出去了。你对大家说再见,那就是永别的意思。你不会再次见到他们了。永远也不会了。你不会知道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感觉就像你死了一回。然后你坐上一架德尔塔,乘豆秆上天登船。飞船带你离开。他们永远不会允许你回来。”
“你从没有过有朝一日也许能回来看看的念头?”施密特说。
威尔逊摇头道:“没有人考虑过。没有人。你顶多能成为运兵船上对着一屋子新兵训话的那个人,对大家说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活不过十年。”他说,“但他们实际上也不打算真的回去。在返回凤凰星空间站之前,他们不能离开飞船。离开就是离开,就是一去不返。”
威尔逊望向舷窗外。“够他妈疯狂的,哈特,”他说,“当时你觉得这笔交易挺划算。殖民联盟收下你的时候,你已经七十五岁了,多半有一些严重的和许多较轻的健康问题,你也许膝盖不好眼神不好,甚至有可能已经卧床一段时间了。不去就是死路一条。反正都得离开,那还不如离开地球但活下去呢。”
“听起来很符合逻辑。”施密特说。
“对,”威尔逊赞同道,“但然后你真的离开了,而且活下来了。你活得越久——在宇宙里活得越久——就越是想家,就越是想念你生活过的那个地方,你以前认识的那些人。就越是意识到那笔交易不一定划算,就越是觉得你也许不该离开。”
“你以前从没说过这些。”施密特说。
“有什么可说的呢?”威尔逊扭头看着他的朋友,“我祖父曾经说他祖父讲过一个他祖父的祖父的故事,他从另一个国家移民来到美国。他没说具体是哪个国家。我祖父说,他从不向任何人提起他的祖国,甚至是他妻子。他们问为什么,他说他离开那儿是有原因的,无论这个原因好不好,但有原因就足够了。”
“他妻子不知道他究竟来自哪儿,她难道不担心吗?”施密特问。
“这只是个故事。”威尔逊说,“我很确定我祖父在这一点上添油加醋了。但重点在于,过去就是过去,你应该放手,因为你反正也无法改变过去。我许多代以前的先祖不肯谈论他的祖国,因为他反正不会回去了。好坏不论,他人生的那一章已经揭过去了。对我来说也差不多。我的那一段人生已经结束。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直到现在。”施密特说。
“直到现在。”威尔逊赞同道,查看脑伴,“差不多就是现在。我们十秒后跃迁。”他扭头望着舷窗外,默默读秒。
这次跃迁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安静,无聊,毫无波澜。气密舱内的灯光足以淹没舷窗外的星光,但威尔逊的眼睛经过基因改造,还是辨认出了几颗星球。
“我好像看见了猎户座。”他说。
“猎户座是什么?”施密特问。威尔逊没有理会他。
克拉克号转向,一颗行星进入视野。
地球。
“美人儿,你好,”威尔逊隔着舷窗说,“我想你。”
“回家的感觉怎么样?”施密特问。
“就像从没离开过。”威尔逊说,然后陷入沉默。
施密特等了他几分钟,然后拍拍他的肩膀。“好了,轮到我了。”他说。
“你去看显示器。”威尔逊说。
施密特微笑道:“少来了,哈利。你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一个坏主意。”亚伯·里格尼上校隔着比萨饼对丽兹·伊根说。
“同意。”伊根说,“我想吃泰国菜的。”
“第一,你知道今天轮到我挑地方。”里格尼说,“第二,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又想说我们在地球空间站和地球人的高峰会议了吗?”伊根说。
“对。”里格尼说。
“我们这是在正式谈话吗?”伊根说,“你,里格尼上校,向我,殖民防卫军驻国务院联络人,传达你的上级的观点,我有义务转述给国务卿听。”
“别这样,丽兹。”里格尼说。
“那么就不是了。”伊根说,“这是一次非正式谈话,你只是在利用午餐时间对我发牢骚。”
“我不喜欢对目前局势的预估。”里格尼说,“不过你说得大体正确。”
“你反对这次高峰会议吗?”伊根用叉子转着一块比萨饼玩,“防卫军里有些人认为我们应该端着枪冲向地球,彻底占领这颗星球,你莫非和他们站在一起?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么做似乎有些冒险。”
“我认为高峰会议恐怕是浪费时间。”里格尼承认道,“地球上仇视防卫军的人太多了。还有许多人仇视地球政府,因为他们无法移民或在死前入伍。更不用说地球上还有几百个君主制国家呢,除了对我们不满之外,他们不愿意赞同任何人的看法。会议到最后无非是互相叫骂和浪费时间,而我们和地球都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对,就是浪费时间。”
“假如高峰会议按原计划进行,那么我同意你的看法。”伊根说,“但另一个选择是什么呢?不开高峰会议,地球彻底背离殖民联盟,种族联合体接纳它成为会员,这样恐怕更加糟糕。关键之处在于接触,哪怕谈不出任何结果,但实际上不会没有结果的。”
“我真正担心的不是这个。”里格尼说,“假如双方的外交人员愿意一口气谈到面色发青,那我很愿意祝他们顺利。我不喜欢的是整件事的安排。”
“你指的是去地球空间站开会。”伊根说。
“对,”里格尼说,“来凤凰星空间站开会更好。”
“因为那是地球人建造过的最大的人造天体,地球人找不到比那里更让他们安心的地方了。”伊根说。“同时还能提醒他们,我们如何在过去两百年内限制了他们的发展。”她把比萨饼塞进嘴里。
“似乎也有道理。”里格尼思考片刻后说。
“似乎。”伊根边嚼比萨边说,她吞下食物,“高峰会议不可能在这儿召开,理由如上所述。不可能在地球上召开,因为除了去阿蒙森-斯科特南极站,无论选哪儿都会引起骚乱,不是憎恨殖民联盟的人就是希望我们带他们走的那些人。种族联合体提议以所谓中立第三方的身份主持高峰会,地点是他们的行政中心,我不得不提醒你,那儿比凤凰星空间站大一两个量级。我们当然不希望地球人和他们扯上关系。请问我们还有什么选择?”
“地球空间站。”里格尼说。
“对,地球空间站。”伊根说,“归我们所有,但绕地球运行。不过那地方本身也是个需要谈判解决的问题。”
里格尼皱起眉头。“什么意思?”他说。
“我们将提议出租它。”伊根说,“出租策略今天上午已经得到了批准。”
“没有人告诉过我。”里格尼说。
“恕我直言,亚伯,但为什么要告诉你?”伊根说,“你是上校,又不是将军。”
里格尼拉了拉制服的领子。“再捅我一刀吧,丽兹,快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伊根说,“我本来也不会知道的,但我是联络人,国务院需要防卫军正式同意。这个协议比你我的级别要高得多。不过仔细一想还真是一步妙棋。”
“我们丢掉了我们在地球的唯一一个前哨站,你说这是一步妙棋?”里格尼说。
“不会丢掉的,”伊根说,“依然归我们所有,契约里肯定会包括停泊权。之所以说是一步妙棋,是因为它改变了游戏的本质。目前地球没有通往太空的出口。我们长时间封锁这颗星球,因此地球没有供太空旅行使用的基础设施。他们没有空间站,没有太空港,几乎连飞船都没有。他们要花许多年和好几倍全球生产总值才能武装起来。现在我们送给他们一条已经存在的途径。控制了地球空间站就能控制贸易、太空旅行和地球的未来,当然了,前提是地球人首先要能够团结一心。你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让其他人成为靶子,吸引掉一些本来集中在我们身上的注意力。”里格尼说。
“这只是其一。”伊根说,“另外也能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打乱他们有可能采取的联合行动。亚伯,你自己也说过。除了怨恨我们,地球上的各个国家不可能取得任何共识。我们这一步棋表示了歉意,看起来也合情合理,他们会开始彼此争斗,忙着拉拢和做交易——”
“而我们在他们当中挑选棋子,教唆他们彼此争斗,达成符合我们利益的交易。”里格尼替她说完。
“正是如此。”伊根说,“这一招改变了高峰会议的平衡态势。”
“除非他们全都决定放下歧见,集中精神对付我们。”里格尼说。
“看起来不太可能。”伊根说,“虽然我们离开地球已经十五年了,但地球上的国际关系恐怕还没达到‘手拉手共唱和平之歌’的地步吧,你说呢?”
“我看正确的答案应该是‘希望没有’。”里格尼说。
伊根点点头。“所以你明白为什么最适合在地球空间站举办这场高峰会议了吧?”她说,“我们不只要讨论地球与殖民联盟的关系问题,同时还得挽着模特走秀。”
“你派出的外交人员知道他们已经转职成推销员了吗?”里格尼说。
“我猜他们这会儿应该发现了。”伊根说,叉起又一块比萨饼。
“他们不会喜欢这样的。”拉伊·萨尔斯说。克拉克号上的外交人员正在匆忙开会。“我们来这儿应该是为了开诚布公地讨论其他事情,却要在仅仅几小时前完全改变议题。事情不该是这么做的。”
威尔逊站在后排,他望着亚本维,琢磨大使会怎么践踏这个不服管教的下属。
“我明白了。”亚本维说,“你能不能去向国务卿本人陈述一下这个观点?或者是殖民防卫军的领导层?因为这个计划是他们签发的。或者是殖民联盟内牵涉到这个政策改变的各大部门的首脑?”
“呃,不,女士。”萨尔斯说。
“既然是这样,”亚本维说,“那么我就建议你别再浪费时间说事情应该怎么做了,多花一点时间考虑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听说我们愿意出借地球空间站,地球各国政府的代表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是,萨尔斯女士,你的工作是让他们乐于接受这个变化。我相信你能完成这个任务。”
“是,大使。”萨尔斯说。
威尔逊不禁微笑。脑袋被按下去了,他心想。
“除此之外,我们的角色并没有任何根本性的改变。”亚本维继续道,“我们被分配到的任务是和一批较小的不结盟国家展开洽谈。就国力和影响力而言,它们属于地球上的第三梯队国家,但殖民联盟的位置决定了我们不能无视或轻视这样的任何一个国家,而我们也有可能借此得到重要的好处……”亚本维拿起手持终端,将更新后的任务书发给下属们。他们像教堂里的祈祷者跟随牧师一样,纷纷拿起各自的手持终端。
半小时后,亚本维的下属都离开了会议室,只剩下亚本维和威尔逊两个人。“我有个特殊任务给你。”亚本维说。
“我不是要和密克罗尼西亚人开会吗?”威尔逊说。
“不,我去。”亚本维说,“事实上,我要和他们讨论在卡平阿玛朗伊建立基地的可能性。这个谈判还是挺重要的,至少国务卿本人是这么向我保证的。怎么样,你对我和我的团队领到的任务表示完同情了吗?咱们可以继续了吧?”
“对不起。”威尔逊说。
“佩里事件过后,地球要求殖民联盟军舰和人员不得驻扎地球空间站和地球本土,”亚本维说,“除了偶尔有一两个高官破例,殖民联盟遵守了这个约定。”
“天哪,”威尔逊说,“接下来你要说我的任务是保卫克拉克号的铆钉了,对不对?”
“再打断我一次就是了。”亚本维说。
“对不起。”威尔逊再次道歉。
“答案是否定的。”亚本维说,“别的暂且不说,把你带到离地球这么近的地方却不让你下船就太残忍了。另外,你也多次证明了你的用处。”
“谢谢,大使。”威尔逊说。
“但你还是比痔疮还讨厌。”亚本维说。
“收到。”威尔逊说。
“殖民防卫军不会正式参与这些谈判。”亚本维说,“但他们认为你似乎可以接触一下地球上的军事组织。事实上,我们知道参会的美国代表团里有一小批军人。我们向他们通报了你的存在,他们很愿意和你见面。因此,你的任务有两个部分。首先是为他们腾出时间。”
“腾出时间干什么?”威尔逊问。
“听他们的吩咐。”亚本维说,“假如要你谈你在殖民防卫军内的生活,尽管谈。假如想和你谈防卫军的兵力和战术,也可以谈,只要不泄露保密信息就行。假如他们想喝啤酒掰手腕,你也一样陪着。”
“同时也从他们嘴里掏出情报,对吗?”威尔逊问。
“尽力而为吧。”亚本维说,“你的级别足够低,因此那帮军人见到你应该不会不自在。好好利用这一点。”
“任务的第二部分呢?”威尔逊问。
亚本维微微一笑。“防卫军要你空降地球。”
“你说什么?”威尔逊问。
“美国军方的高官听说防卫军偶尔会从低轨道空降士兵到地表。”亚本维说,“他们想看个表演。”
“好得很。”威尔逊说。
“你又不是没空降过。”亚本维说,“我拿到给你的任务书了,上面写着你空降过。”
威尔逊点点头。“我空降过一次。”他说,“不等于我很喜欢。以超音速冲进大气层,把小命托付给薄薄一层液体的纳米机器人,否则就会变成一团掠过长空的焦炭。这可不是我理想中的美好时光。”
“请接受我的同情。”亚本维说,“但命令就是命令,你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但还是有个小问题,我只有防卫军标准配发的紧身战斗服,但没有空降需要的装备。”
“防卫军用运货无人机送了两套来。”亚本维说,“一套给你,另一套给和你一起跳的人。”
“有人和我一起跳?”威尔逊说。
“显然参加高峰会议的一名军人有空降经验,想试着玩点刺激的。”亚本维说。
“他们知道空降服是用脑伴控制的,对吧?”威尔逊说,“那家伙肯定没有。他会窒息,然后会烧起来,然后会变成灰烬,最终成为凝结雨水的核心回到地面上。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你能同时控制两个人的空降服吗?”亚本维说。
“假如他死在空降过程中,岂不就是我的错了?”威尔逊说。
“假如他死在空降过程中,我建议你该为了政治而殉死。”亚本维说。
“我好像更喜欢喝啤酒和掰手腕的那部分任务。”威尔逊说。
“然而,等你完成空降,就会再次踏上地球的土地。”亚本维说,“好像有人对你说过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这倒是真的。”威尔逊承认道,“我不得不说我对此有所期待。但话也说回来,地球空间站通过太空电梯与地表相连。我更愿意走那条路下去。虽然不太带劲,但比较安全。”
亚本维微笑道,“好消息是你确实有机会乘豆秆,”豆秆是太空电梯的非正式名称,“坏消息是你要乘豆秆从地球上来,差不多就是你下去之后。”
“到时候我会尽量享受一下的。”威尔逊说,“大使,你呢?你的老家也是地球。没兴趣下去看看吗?”
亚本维摇摇头。“我几乎没有地球的记忆。”她说,“我们全家因为尼日利亚内战而离开。那场战争持续的时间超过了我父母在地球生活的时间段。我父母对地球的记忆并不美好。我们运气很好,因为我们能离开,因为我们有地方可去。我们运气很好,因为殖民联盟的存在。”
“所以你很看重这些谈判。”威尔逊说。
“对。”亚本维说,“但本来就会看重。这是我的工作。但我记得我母亲说过的故事和我父亲身上的伤疤。尽管殖民联盟有许多罪孽——威尔逊中尉,殖民联盟确实有它罪恶的一面——但地球上永远有战争和难民,而殖民联盟永远向他们敞开大门。至少给了他们一种不必恐惧隔壁邻居的生活。此刻我想的就是地球上的战争和难民。想的是假如殖民联盟不肯接纳那些难民,他们中会有多少已经丧命。”
“可是,大使,我觉得殖民联盟心目中的优先顺序未必和你的相同。”威尔逊说。
亚本维对威尔逊露出苦笑。“我知道殖民联盟与地球修补关系的首要目标是恢复兵源。”她说,“我也明白我们无法继续殖民,因为种族联合体威胁要抹平我们建立的所有新殖民点。但我们已经拥有的星球依然有发展空间,依然需要人口。因此依然满足我的优先目标。只要我们都能完成各自的任务。你也不例外。”
“为了你,我会尽可能漂亮地跳进天空。”威尔逊说。
“我拭目以待。”亚本维说。她拿起手持终端,开始处理其他事务。“哦,对了,我把哈特·施密特分配给你,你说不定需要个助手帮忙。你俩似乎挺合得来。你告诉他,我把他分配给你不是因为他不重要,而是因为你的任务对殖民联盟来说很重要。”
“好的。”威尔逊说,“真的吗?”
“那就取决于你了,中尉。”亚本维说。她的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了手持终端上。
威尔逊打开门,赫然看见哈特·施密特就站在走廊里。
“跟踪狂。”威尔逊说。
“闭嘴吧,哈利。”施密特说,“整个团队只有我没领到任务,而你刚和亚本维单独谈了十分钟。不需要是个天才也知道这次我又是你的小走狗了。”
“似乎不怎么样嘛,你说呢?”涅瓦·巴雅对索菲亚·科洛马说。
“你指的是地球空间站?”科洛马对她的副船长说。
“对,女士。”巴雅说。两人站在克拉克号的舰桥上,飞船停在与空间站有一段安全距离的地方,交通艇来回运送外交人员。
“你在凤凰星长大。”科洛马对巴雅说,“习惯了一抬头就看见凤凰星空间站挂在天空中。比起它,其他空间站都显得很小。”
“我在凤凰星的另一侧长大。”巴雅说,“长到十几岁才亲眼看见凤凰星空间站。”
“我的重点在于凤凰星空间站是你的参照物。”科洛马说,“地球空间站确实比较小,但并不比绝大多数星球的空间站更小。”
“太空电梯很有意思。”巴雅改变了话题,“真奇怪,为什么其他星球都没有采用。”
“建造它的政治意义更大。”科洛马指着显示屏上的豆秆说,“豆秆在物理学上说问题很大。当然了,我说的是标准物理学。它应该从天上砸下去才对。它屹立不倒能够提醒地球人我们的科技比他们先进多少,这样他们就不会企图和我们过不去了。”
巴雅嗤之以鼻。“似乎不怎么管用嘛。”
“因为现在他们明白了豆秆的物理原理。”科洛马说,“佩里事件解决了这个问题。现在他们面临的问题是资金和组织。他们没有足够的钱,无法建造另一根豆秆或更大的空间站。再说假如某个国家尝试做这些事,其他国家就会上蹿下跳指手画脚。”
“真是一塌糊涂。”巴雅说。
科洛马正要表示赞同,她的手持终端忽然响了。她低头望去,看见象征高优先级保密信息的红绿条带。科洛马走到一旁,阅读消息。巴雅注意到船长的举动,扭头去做其他事情。
科洛马读完消息,输入个人密码确认收到,然后转向副船长。“下令清空交通艇停机库,”她对巴雅说,“所有工作人员全部撤出,直到我下令后才能回去。”
巴雅挑起眉毛,但没有多问什么。“交通艇预计将于二十五分钟后返回。”她说。
“假如到时候我还没有用完,请交通艇在十公里外待命,直到我允许它登船。”科洛马说。
“是,女士。”巴雅说。
“舰桥交给你了。”科洛马说,走了出去。
几分钟后,交通艇停机库的控制室里,科洛马坐进控制台前的椅子,启动抽气程序。停机库里的空气被抽进压缩存储舱,停机库的门在真空中无声无息地打开。
单人飞行器尺寸的货运无人机钻进停机库,降落在甲板上。科洛马关闭舱门,恢复大气压,从控制室走向货运无人机。
无人机需要鉴别身份才能打开。科洛马把右手掌贴在门锁上,等待它扫描掌纹和血管图样。几秒钟后,锁开了。
科洛马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给哈利·威尔逊中尉的包裹,里面是两件空降服和为空降准备的罐装纳米机器人——科洛马郁闷地想到,为此他会再次借用克拉克号的交通艇。只要和威尔逊沾边,她的交通艇就不会遇到好事。
科洛马推开这个念头和给威尔逊的包裹。她来停机库不是为了这些。
她来是为了另一个包裹,这个包裹放在给威尔逊的包裹旁边,上面标着她的名字。
“我的任务是协助你。”施密特对威尔逊说。
“你就是在协助我啊,”威尔逊说,“给我拿啤酒也算。”
“这种事不会发生第二次了。”施密特说,把他从酒吧拿来的IPA啤酒递给威尔逊,“我是你的助手,不是你的小厮。”
“谢谢。”威尔逊接过啤酒,环顾四周,“上次我走进这个集体餐厅,好像就是坐在这张桌子前第一次看见了外星人。是个吉哈尔人。那是我人生中的大日子。”
“你恐怕不会再在这儿见到吉哈尔人了。”施密特说,“他们是种族联合体的发起成员之一。”
“真可惜。”威尔逊说,“他们看起来挺好的。吃相难看。但为人不错。”他喝了一口啤酒,“太好喝了。殖民联盟就生产不出像样的IPA啤酒。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
“要给您拿两块脆饼吗,我伟大的主人?”施密特问。
“少跟我玩这套。”威尔逊说,“说说你看见的高峰会议的情况吧。”
“疯人院,可想而知。”施密特说,“欢迎仪式都还没结束,整个高峰会议的时间表就进下水道了。殖民联盟在兜售这个空间站的租约,这一点完全打乱了安排好的所有事情。”
“殖民联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威尔逊说,“现在谁也不提殖民联盟压制地球几百年了。”
“提当然还在提,但没人在乎了。”施密特说。
“初步参与竞争的都有谁?”威尔逊问,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美国,这个不出意料。”施密特说,“尽管还是喜欢单方面做主,但他们在讨论拉拢加拿大、日本和澳大利亚联合投标。欧洲各国把筹码聚在了一起。印度目前还在单独行动。除此之外就乱成一团了。非洲和东南亚的代表围在亚本维大使的门口,企图三四个一批和她定时间。”
“所以我们会看四五天好戏,然后建议各国外交官回去起草提案书,在下一轮谈判上拿出来展示。”威尔逊说,“他们会先筛掉一批,联盟态势和提案内容会随之改变,对殖民联盟肯定会越来越有利,到最后我们会让差不多整个地球跟着我们的指挥棒走,也就是继续向殖民联盟提供兵源和殖民者。”
“计划差不多就是这样。”施密特说。
“干得好,殖民联盟。”威尔逊说,“不过我这话是从现实政治的角度说的。”
“我明白。”施密特说,“你呢?”
“我?我待在这儿。”威尔逊说,朝酒吧打个手势。
“你不是要和美国军方的人开会吗?”施密特说。
“已经在这儿见过了。”威尔逊说,“除了要和我一起空降的那个人。他有什么事耽搁了,晚些时候会来找我的。”
“谈得怎么样?”施密特说。
“就是一群大兵喝酒讲战场故事。”威尔逊说,“无聊,但挺愉快,而且很容易引导话题。他们离开后我留在这儿,听每一个进来的人说今天的情况。”
“这儿好像有点吵吧。”施密特说。
“啊哈,但你没有基因改造的超人耳朵,对吧?”威尔逊说,“而且脑袋里也没有电脑帮你过滤掉你不想听的内容。”
施密特微笑道:“好吧。你这会儿在听什么?”
“除了你抱怨给我拿啤酒之外,”威尔逊说,“我背后的德国和法国外交官在讨论欧洲人该不该让俄国人加入他们的投标。我背后左手边的美国外交人员在搭讪一名印尼外交人员,都二十分钟了似乎还没意识到他今晚谁也勾搭不到,因为他蠢得简直可怜。我正前方,南部非洲联合国的四个士兵已经喝了一个小时,这十分钟一直在讨论该怎么找我打架,但弄得像是我挑起的。”
“等一等,什么?”施密特说。
“真的。”威尔逊说,“实话实说,我是绿皮人。在人群里很显眼。他们显然听说过殖民防卫军的士兵厉害得没话说,但见到我之后觉得我很不起眼。不,朋友,他们怎么看都觉得我是个软蛋。所以他们想找我打一架,量一量我手上的功夫。完全是出于好奇,我敢肯定。”
“你打算怎么办?”施密特问,扭头看了一眼威尔逊说的那四个士兵。
“我打算坐在这儿喝啤酒偷听谈话。”威尔逊说,“哈特,我并不担心。”
“他们有四个人。”施密特说,“而且看着不像善茬儿。”
“他们伤不到我的。”威尔逊说。他灌下一大口啤酒,放下杯子,然后仔细听了一小会儿。“哦,好的。他们决定动手了。这就来了。”
“好得很。”施密特说,看着四个人从桌前起身。
“放松,哈特。”威尔逊说,“他们想揍的不是你。”
“但还是有可能波及到我。”施密特说。
“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威尔逊说。
“我的英雄。”施密特挖苦地说。
“喂!”一名士兵对威尔逊说,“你是那什么殖民防卫军的士兵吗?”
“不,我只是喜欢绿色。”威尔逊说。他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懊恼地看着空荡荡的杯底。
“我是认真的。”士兵说。
“你是克鲁格,对吧?”威尔逊放下酒杯。
“什么?”士兵一时间不知所措。
“你当然是。”威尔逊说,“我认得你的声音。”他指着另一名士兵说,“你应该是古森,你多半是莫苏迪。”他指着第三名士兵说,然后指着最后一名士兵说,“所以你只能是潘迪特了。我没认错吧?”
“你怎么知道的?”克鲁格问。
“我在偷听你们的谈话。”威尔逊站了起来,“你们在讨论该怎么挑事,弄得像是我先朝你们挥拳头的,好让你们揍得我满地找牙。”
“我们没说过这种话。”潘迪特说。
“你们当然说了。”威尔逊说,转身把酒杯塞给施密特,“能再给我倒杯酒吗?”他问。
“好。”施密特说,接过酒杯,但眼睛始终盯着四名士兵。
威尔逊转身面对士兵,“弟兄们想喝点什么吗?我请客。”
“我说过了,我们没说过那种话。”潘迪特说。
“但你们确实说了啊。”威尔逊说。
“你是在说我撒谎吗?”潘迪特恼怒道。
“很明显就是吧,你说呢?”威尔逊说,“那么,喝什么?有人要来一杯吗?没有?”他转身对施密特说,“那就只有我的那杯了。不过你也给自己要点什么吧。”
“我不着急。”施密特说。
“呃,”威尔逊说,“用不了多久的。”
潘迪特抓住威尔逊的肩膀,威尔逊让他把自己转了过去。“我不喜欢有人在我朋友面前说我撒谎。”潘迪特说,松开威尔逊的肩膀。
“那就别在朋友面前撒谎呗。”威尔逊说,“其实挺简单的,你说呢?”
“我看你欠潘迪特一个道歉。”克鲁格说。
“为什么?”威尔逊说,“为我准确地复述了他的话?好像不该为这个道歉吧?”
“朋友,你会发现道歉对你的好处比较大。”古森说。
“想都不要想。”威尔逊说。
“那么我看我们就有个问题需要解决了。”古森说。
“你是想说这下你们可以揍得我满地找牙了,对吧?”威尔逊说,“我好吃惊。唉,要是你们一上来就承认这个,咱们现在都完事了。”
“我们什么都不会做。”莫苏迪说。
“当然了。”威尔逊说。他捏了捏鼻梁,似乎很不耐烦。“各位,我希望你们注意到一点,你们有四个人,我只有一个人。我还希望你们注意到另外一点,我一丁点儿也不在乎你们这样四个明显训练有素的肌肉大兵打算把我揍成肉酱。那么,这说明了什么呢?一、我脑子有病。二、你们完全不清楚你们在招惹什么人。来,选一个答案吧。”
四名士兵互视一眼,咧嘴狞笑。“我们猜是你脑子有病。”克拉格说。
“好的。”威尔逊说。他走向酒吧前方宽阔的公共走廊。四名士兵困惑地望着他的背影。威尔逊转身看着他们说:“好了,别傻站在那儿。给我出来。”
四个人犹犹豫豫地走向他。威尔逊挥手招呼他们过去。“来吧,兄弟们,”他说,“别弄得好像你们不想这么做似的。快围住我。”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古森问。
“你们想揍我一顿。”威尔逊说,“行啊,咱们这么打。随便你们怎么围住我,然后出一个人来揍我。要是打中了我,而不是被我挡住,那就可以再打我一拳。要是我挡住了,那就轮到我了。我打你们四个人,而不能被任何一个挡住。要是你们中有人挡住了我,那就又轮到你们了。听懂了?”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打?”莫苏迪问。
“因为这样比较像我们喝多了在练手,而不是你们四个人企图攻击一名防卫军士兵,从而挑起地球和殖民联盟之间的战争。”威尔逊说,“我看这样比较明智,你们说呢?好了,来吧,站好位置。”
四名士兵散开,在威尔逊面前站成半圆形。
“放马过来。”威尔逊说。
“哈利·威尔逊?”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威尔逊扭头去看。克鲁格举起双臂扑向他。威尔逊一抬手就挡住了他,顺势把他放翻在地。克鲁格惊讶地叫了一声。
“趁我分神的时候攻击我。”威尔逊说,“不错。没用,但不错。”他拉起克鲁格,把他推回原位,然后转向叫他的那个女人。
“丹妮尔·洛温。”他说,“真是一个惊喜。”
“好了,我放弃。”洛温说,她身边是个穿制服的男人,“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羞辱四个喜欢乱挥拳头的没脑子。”威尔逊说。
“需要帮忙吗?”洛温身旁的男人问。
“不用了,我没事。”威尔逊说。莫苏迪趁机撞向他,但很快就躺在了地上。“你们的机会用完了。”威尔逊淡淡地对他说。他松开莫苏迪的脖子,让莫苏迪爬回原位。他扭头对洛温说:“你们要去哪儿?”
“说起来,我们是来找你的。”洛温说,朝她身旁的男人摆摆头,“戴维·赫希上尉,美国空军,我表弟。”
“就是你要和我一起低轨道空降。”威尔逊说。
“没错。”赫希说。
“很高兴认识你。”威尔逊说。
“喂,”克鲁格说,“我们到底还打不打了?”
“啊,抱歉,”威尔逊对他说,扭头对赫希和洛温说,“稍等我一分钟。”
“慢慢来。”赫希说。
“不需要。”威尔逊说,他扭头面对四名士兵说,“三轮。”
“什么?”克鲁格说。
“三轮,”威尔逊重复道,“我击中你们每人三次,咱们就算结束了。我有人要见,你们多半需要练习用嘴呼吸。那么,三轮。可以吗?”
“随便你。”克鲁格说。
“很好。”威尔逊说,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每个人的脸上就挨了他一巴掌。他们捂着脸愣在了那儿。
“第一轮。”威尔逊说,“第二轮来喽。”
“等——”克鲁格叫道,后面一个字被接二连三的耳光声淹没了。
“好,第二轮。”威尔逊说,“准备好第三轮了?”
“去你妈的!”古森叫道,四个人同时扑向威尔逊。
“这就是第三轮了。”威尔逊对四个人说,他们都躺在地上,抓着脖子使劲吸气,“别担心,兄弟们,只是气管上有一块瘀青而已。过一天就会好。好吧,两天。反正不着急。那么,咱们算是结束了吗?兄弟们?”
克鲁格对着甲板呕吐。
“就当你在说‘是’吧。”威尔逊说,弯腰拍了拍克鲁格的后脑勺,“孩子们,谢谢你们陪我活动身体。挺好玩的。别担心,我自己知道怎么走。”他直起腰,走向洛温和赫希。
“我大开眼界了。”赫希说。
“要是你知道我是个状态一塌糊涂的防卫军士兵,恐怕会更加吃惊吧。”威尔逊说,“过去这几年我一直泡在实验室里。”
“确实如此。”洛温说,“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几乎没挪过屁股。”
“但我陪你喝了好几杯。”威尔逊提醒她。
“而且还无视我的调情。”洛温说。
“我可不是那种男孩子。”威尔逊说。
“我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赫希说。
“只是开玩笑而已。”威尔逊安慰他。
“胆小鬼。”洛温微笑道。
“说起来,我的朋友哈特从吧台回来了,拿着一杯给我的啤酒。”威尔逊说,“喝一杯吗?”他用大拇指指着还在地上喘息的四名士兵说,“我想请他们喝一杯,但他们不肯。看看他们的下场吧。”
“我看我们还是陪你喝一杯吧。”赫希说,“就算只是出于自卫呢。”
“明智。”威尔逊说,“非常明智。”
“你要见我?”亚本维对科洛马说。
“对。”科洛马说,“很抱歉,打扰你的工作了。”
“并没有。”亚本维说,“我的时间表里有一个小时的吃饭和休息时间。现在就是了。肯尼亚的一名代表向我解释了四十分钟既然太空电梯的起点在内罗毕,那么地球空间站就应该交给他们,所以无论你对我说什么,相比之下都仿佛一股理性的清泉。”
“我被征兵了。”科洛马说。
“我收回我刚才那句话。”亚本维说,“被征兵了是什么意思?”
科洛马让亚本维看她的手持终端,屏幕上是防卫军的命令书。“在国务院的许可下,殖民防卫军暂时将克拉克号列为防卫军舰船,我也暂时转为军籍。同等军衔,但保留殖民联盟的非军职船长身份,这样船员不必转为军职就可以遵从我的命令。我还得到命令要严格保守我和克拉克号转入军籍的秘密。”
“但你告诉了我。”亚本维说。
“不,我没有。”科洛马说。
“懂了。”亚本维说。
“这件事牵涉到了你和你的手下。”科洛马说,“不管命令怎么说,你都应该知道。”
“你觉得防卫军为什么要这么做?”亚本维问。
“我猜他们预计到会发生些什么事。”科洛马说,“我们在丹纳瓦星系牺牲了克拉克号——上一艘克拉克号——当时有人给乌切人设下陷阱。我们不知道敌人是谁。防卫军试图利用这艘飞船揪出他们当中的一名间谍,但没有成功。地球代表团登上克拉克号,一名代表杀死了另一名代表,企图嫁祸给我们,但我们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原因。然后还有乌尔瑟·达梅号在我们与种族联合体会面时朝我们开火,幕后主使者身份不明。”
“这些事的责任不在我们身上,”亚本维说,“和我们的关系其实不大。”
“对,那当然。”科洛马赞同道,“我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方。但每个事件中都有某个不明身份的组织为了某些原因企图操纵事态走向。是同一个组织还是不同的组织?假如是不同的组织,他们各自为战还是齐心协力?还有,为了什么目的?还有,我们来到这里,和地球各国的代表开会。我们知道防卫军内部的间谍还没有被抓住。我们知道地球上也有人在动手脚。”
“假如某个势力打算发表什么声明或采取什么行动,现在的时间和地点都非常合适。”亚本维总结道。
科洛马点点头。“防卫军在地球空间站上只有一个威尔逊中尉,所以情况就更加不妙了。”
“现在又多了一个你。”亚本维说。
“对。”科洛马说,“我的首要任务是仔细观察所有入港舰艇。他们给了我一份船期表,包括殖民联盟和其他星球预计将在接下来九十六小时内抵达空间站的所有飞船。他们还给了我地球空间站飞控系统的访问权,允许我监听飞船通讯。要是发现可疑的迹象,我就通知地球空间站和呼叫他们放置在跃迁点上的无人机,无人机会立刻跃迁回凤凰星空间站。”
“有一种可能性是威胁来自地球而非外部。”亚本维说,“通往地球空间站的豆秆被炸过。现在地球上就有好几场针对高峰会议和防卫军的骚乱,其中任何一场都能用于瞒天过海。”
“有这个可能性,但我觉得防卫军最担心的不是这个。我猜制订计划的人肯定认为袭击更有可能来自飞船。”科洛马说。
“为什么这么确定?”亚本维问。
“因为防卫军除命令外还给了我另一件东西。”科洛马说。
“所以殖民联盟到底想干什么?”洛温问威尔逊。他们、施密特和赫希在酒吧已经喝到了第三轮。
威尔逊微笑着往后一靠。“现在我应该假装惊讶,高呼殖民联盟的行为出自最美好最纯洁的动机,对吧?”
“嘴贱是吧?”洛温说。
威尔逊向她举杯。“你真了解我。”他说。
“但我是认真的。”洛温说。
“我知道。”威尔逊说,“我认真的答案是你知道的和我一样多。”他指了指施密特,“也和他一样多。”
“我们踏上地球空间站前一小时才收到新的命令。”施密特说,“我们的惊讶程度不亚于你们。”
“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赫希问,“我不是外交人员,所以我大概会看漏什么玄而又玄的妙招,但我怎么看都像是你们在做超出了能力范围的事情。”
“大概就是要制造出这个效果吧。”洛温说,“把出租空间站的点子丢给地球各国的代表,打乱他们联合起来向殖民联盟讨说法的计划。把事情丢给殖民联盟的外交人员,他们没有真正的管辖权,只能听地球各国的代表卑躬屈膝请求在租约里分一杯羹。改变议题,改变地球看待殖民联盟的方法。但我敢和你赌命,殖民联盟从很久以前就在策划这套战略了。目前局势的发展完全符合他们的预期。”她喝了一口啤酒。
“对不起。”威尔逊说。
“不怪你。”洛温说,“你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只是工具而已。虽说这会儿你似乎比绝大多数人都开心。”
“他一直在喝啤酒和打人。”施密特说,“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说这话的人在我单挑四条大汉的时候躲在吧台不敢回来。”威尔逊说。
“你叫我去的,”施密特说,“我那是在执行命令。”
“再说赫希上尉和我明天要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威尔逊说。
“对。”赫希附和道,“明天1400,威尔逊中尉和我会跳出一个非常漂亮的空间站。”
“万事开头难。”威尔逊说。
“我不担心开头那一跳,”赫希说,“但稍微有点担心着陆。”
“嗯,那个就交给我了。”威尔逊说。
“也只能交给你。”赫希说,“只有你脑袋里有电脑。”
“什么意思?”洛温说。
“我们要穿上的防护服由脑伴控制。”威尔逊敲了敲太阳穴,“不幸的是你表弟没有这东西,也不太可能在空降前搞到一台。因此我将控制两套防护服的展开。”
洛温看了一会儿表弟,又看了一会儿威尔逊。“安全吗?”她问。
“我们要从黑洞洞的太空直降地球表面。”威尔逊说,“你说安全不安全?”
赫希清清喉咙,声音很响,不容忽视。
“我想说的是当然很安全。”威尔逊说,“不可能更安全了。比上厕所还安全。知道吗?有很多人死于拉屎用力过度。每天都有这种事。”
洛温眯起眼睛盯着威尔逊。“我不想说这句话的,但戴维是我最喜欢的表亲。”
“我会告诉蕾切尔的。”赫希说。
“你姐姐还欠我钱呢。”洛温说,“你给我闭嘴。我正在威胁哈利。”赫希笑嘻嘻地闭上了嘴。“如我所说,戴维是我最喜欢的表亲。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哈利,我会来找你麻烦的。我可不像那四个大兵那么好对付。我对天发誓,我会踢你一个落花流水。”
“你从小到大踢过人吗?”赫希问,“哪怕一次?你好像一直很淑女的。”
洛温擂了一拳赫希的胳膊。“我从小到大一直在攒踢人的机会。”她说,“说不定就是这一次了。你应该很自豪才对。”
“好,我感到非常自豪。”赫希说。
“既然你这么自豪,下一轮就该你端酒了。”洛温说。
“好像还没那么自豪。”赫希说。
洛温假装震惊。“我为你威胁了一名防卫军的士兵,你连帮我拿杯啤酒都不肯?够了,你不再是我最喜欢的表亲了。蕾切尔回到第一位了。”
“她不是欠你钱吗?”赫希说。
“对,但你欠我啤酒。”洛温说。
“家人。”赫希对威尔逊和施密特说,他站起身,“你们要什么?”
“我去给哈利拿酒。”施密特说着站起身,“来吧,戴维,我陪你去吧台。”两人穿过人群走向啤酒龙头。
“他似乎为人不错。”威尔逊对洛温说。
“当然。”洛温说,“我说正经的,哈利。别让他发生什么事情。”
威尔逊举起手假装发誓。“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让你表弟发生任何事情。就算他发生任何事情,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我身上。”他说。
“后面这一句让我有点丧失信心。”洛温说。
“不会有事的,我保证。”威尔逊说,“上次我这么做的时候,敌人一路追着我开枪。只差几毫米就会炸掉我的一条腿。相比之下,这次只是小菜一碟。”
“我还是不喜欢。”洛温说。
“我完全理解。”威尔逊说,“这也不是我的主意,你知道的。但听我说,明天空降前,戴维和我要碰头,我必须向他讲解空降程序,解释清楚我们会怎么做。假如你有时间,不如和他一起来吧。我会让你觉得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我保证。”
洛温掏出手持终端翻看时间表。“十一点可以吗?”她问,“我的时间表上有个十五分钟的空隙。我本想用来上厕所的,但也可以用来听你讲课。”
“我不为你的膀胱负责。”威尔逊说。
“这话我记住了。”洛温说,收起手持终端,“至少我还有时间上厕所。我认识的几个人安排了太多的会议,搞不好会得上腹膜炎。”
“时间表太满了。”威尔逊说。
“嗯,是的。”洛温说,“谈判的一方忽然丢下炸弹,把一场井井有条的高峰会议变成一个该死的烂摊子,结果就会是这样。”
“对不起。”威尔逊再次道歉。
“这就又回到了傲慢的问题上。”洛温说,“你记得吧?咱们谈过这个。殖民联盟最大的问题就是傲慢。这次是一个完美的例子。他们不肯坐下来和地球各国讨论为什么要遏制我们发展几百年,而是耍心眼用出租空间站干扰我们的注意力。”
“我也记得我说过,假如你希望我会替殖民联盟的政策辩护,那你可来错地方了。”威尔逊说,“不过我不得不说——完全从客观的角度说——殖民联盟的计划似乎奏效了。”
“确实奏效了。”洛温说,“我必须承认,这是个非常符合逻辑的短期解决方案,但从长远来看,它有好几个问题。”
“比方说?”威尔逊说。
“比方说,假如美国、中国和欧洲联合起来说,作为一项补偿措施,殖民联盟应该把地球空间站给我们,这时候殖民联盟应该怎么办呢?”洛温说,“忘记什么租用不租用的鬼话吧。殖民联盟压迫了我们两个多世纪,比起那么多的免费劳力和士兵,区区一个空间站只能勉强算个零头。这次就便宜你们了。”
“我不确定殖民联盟会不会赞同这套说法。”威尔逊说。
“我们不需要你们赞同。”洛温说,“我们只需要等待就行了。没有新的殖民者和士兵,殖民联盟是支撑不下去的。相信你们的经济学家和军事学家已经确认这个事实了。你们需要我们胜过我们需要你们。”
“我猜此刻我自然而然的回答应该是,假如殖民联盟崩溃,你们不会喜欢地球的下场。”威尔逊说。
“假如地球只是孤零零的一颗星球,你说得对。”洛温说,“但我们还有另一个选择。”
“你指的是加入种族联合体。”威尔逊说。
“对。”洛温答道。
“那地球必须先团结起来才行,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威尔逊说,“种族联合体恐怕没兴趣和一颗星球上的许多个国家打交道。”
“我看我们的动机会很充足。”洛温说,“假如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迫和以前剥削我们的势力结盟,要么承受以前剥削我们的势力崩溃的连带伤害。”
“但那样人类就会分裂。”威尔逊说,“不是好事。”
“对谁不是好事?”洛温反驳道,“对人类还是对殖民联盟?两者不是一码事,你也明白的。假如到最后人类真的分裂了,谁该为此承担责任?不是我们,哈利,不是地球。”
“你不需要说服我,丹妮。”威尔逊说,“那么,美国代表团会采用你的这套论辩吗?”威尔逊问。
洛温皱了皱眉头。
“啊哈。”威尔逊说。
“你大概以为裙带关系能帮上我的忙。”洛温说,“身为美国国务卿的女儿应该能让我得意一两回,尤其是我完全正确的时候。可惜有个小小的问题,老爸得到的命令是要我们在高峰会议结束前尽量谈定一份合约。他说假如我们没有搞到租约,那么我的论辩就是个不错的‘备用计划’了。”
“他真这么想?”威尔逊问。
洛温再次皱眉。
“啊哈。”威尔逊又说。
“哦,好,酒来了。”洛温朝拿着啤酒往回走的赫希和施密特挥手,“来得正好,可以解忧。”
“没错过什么好戏吧?”赫希把一杯啤酒递给表姐。
“我正在向他解释,一个人永远正确会活得多么艰难。”洛温说。
“那你可算是找对了倾述对象。”施密特坐下,“哈利也有这个问题。你问他就知道了。”
“那么,”洛温举起酒杯,“我来祝酒。敬永远正确一杯。愿上帝和历史原谅我们。”
四个人一起碰杯。
“科洛马船长,”勒缪尔少尉说,“又有一艘飞船跃迁抵达。”
科洛马嘟囔了一声谢谢,低头查看手持终端。她向舰桥人员下了长期命令,只要有飞船抵达或离开地球空间站就通知她,但她没有解释理由,船员也没有询问原因。追踪其他飞船的动向本来也易如反掌。命令生效已有大半天了。此刻是高峰会议第二天的上午晚些时候。
刚抵达的飞船出现在科洛马的监视器上,这艘较小的护卫舰是悬浮在空间站外的十一艘飞船之一。另外十艘飞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停泊区,其中有四艘殖民联盟的外交飞船:克拉克号、亚伯佛斯号、周号和舒尔茨号,每一艘都载有一个前来和地球人谈判的外交使团,地球人通过豆秆从地面来到空间站;其中还有三艘殖民联盟的货运飞船:罗宾·麦斯纳号、腾跃海豚号和罗斯·阿尔戈号,殖民联盟与地球之间也存在有限的一些贸易往来;最后两艘是布戴克人的货运拖船;布戴克人正在谈判加入种族联合体,但他们是橙类水果的狂热爱好者。
科洛马在耳机里听见空间站的飞控人员请新到的飞船亮明身份:第一个警报。殖民联盟的货运飞船装有带加密的无线电应答器,飞船跃迁进入临近空域后,空间站会立刻向它发送信号。飞控人员需要口头询问身份,说明这艘飞船要么没有应答器,要么手动关闭了应答器;还说明这艘船没有提交过飞行计划。假如计划表上有这艘飞船,但应答器没有反应,那么飞控人员肯定会直呼船名。
科洛马命令克拉克号扫描新到的飞船,在防卫军给她的特定飞船数据库里查找。不到一秒钟,结果就跳了出来。它是伊利晨星号,一艘民用客货混装船,在几个月前失踪了。伊利晨星号在七十多年前出厂时是防卫军的巡洋舰,改为民用后按货运规格被彻底重建。
但不等于它不能被重建为一艘战舰。
地球空间站第三次呼叫伊利晨星号,但依然没有回应,科洛马正式将这艘飞船的状态标为“可疑”。
“船长,又有一艘飞船跃迁抵达。”勒缪尔说。
“又一艘?”科洛马问。
“是的,女士。”勒缪尔说,“呃,又一艘……两艘……女士,有一批飞船几乎同时跃迁抵达。”
科洛马低头看监视器。现在共有六个新信号了。就在这时候,又有两个新信号亮了起来,然后又是两个。
科洛马在耳机里听见空间站的飞控人员咒骂。声音里有一丝惊恐。
包括伊利晨星号,现在共有十六艘新抵达的飞船了。
防卫军给科洛马的数据库里也有十六艘飞船。
她没有浪费时间比对另外十五艘。
“我们的交通艇在哪儿?”科洛马问。
“刚在空间站靠港,正在准备返航。”勒缪尔说。
“叫它等一等,准备送我们的人回来。”科洛马说。
“多少人?”勒缪尔问。
“所有人。”科洛马说,命令克拉克号进入紧急状态,向亚本维大使发送加急警报。
亚本维大使正在听突尼斯代表陈述这个国家为空间站准备的计划,她的手持终端忽然开始震动:三短一长。亚本维拿起手持终端,点开科洛马大使发来的消息。
大麻烦,消息说,十六艘飞船。快带你的人离开。交通艇在七号门。十分钟后启航。赶不上的人只能留在那儿了。
“回豆秆。”亚本维说,抬头望向突尼斯代表。
“你说什么?”突尼斯代表问。
“我说,回豆秆。”亚本维重复道,站起身,“乘第一班电梯下去。别停下,也别等人。”
“发生什么了?”突尼斯代表问,但亚本维已经离开房间,正在向她的下属群发信息。
“你穿的怎么像是紧身衣?”丹妮尔·洛温指着哈利·威尔逊的战斗服说,威尔逊和哈特·施密特正在走向她和戴维·赫希。四个人在空间站的货舱见面,这里除了他们就没有其他人了。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我穿的就是紧身衣。”威尔逊说,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放下拎着的大帆布袋,“我们的战斗服就是这个样子。这一身是重装战斗服,为真空环境而设计。”
“有斗舞环节吗?”洛温问,“希望没有,否则这一身似乎有点笨重。”
“可惜没有。”威尔逊说,“也最好没有。”
“这么说,我也必须穿上一身这东西了?”赫希指着威尔逊的战斗服说。
“只要你想活命。”威尔逊说,“另一个选择我就不用说了。”
“那我还是活命吧。”赫希说。
“选得好。”威尔逊说,从帆布袋里取出一身战斗服,“这是你的。”
“有点小。”赫希接过战斗服,怀疑地打量着它。
“它会自动按体形延展。”威尔逊说,“这一身适合你,也适合哈特或丹妮。一个尺码适合所有人。这个型号还配有头罩,我激活后会完全裹住你的面部。到时候你别害怕。”
“收到。”赫希说。
“很好。”威尔逊说,“想现在就穿上吗?”
“我看我还是等一会吧。”赫希把战斗服还给威尔逊。
“胆小鬼。”威尔逊接过战斗服放回帆布袋里,又取出另一件东西。
“看着像是降落伞。”赫希说。
“从功能上说没错,”威尔逊说,“从实际上说不是。这是你的纳米机器人降落包。进入大气层后,它们会释放出来,在你周围形成隔热层,免得你烧成灰烬。进入对流层后,它们会变成降落伞,你可以用它滑降。降落地点是内罗毕郊外的一个足球场。要是我没记错,你们的直升机会在那儿等我,立刻送我返回豆秆。”
“对。”赫希说,“很抱歉,你不能多待一阵。”
“能踩一踩家乡的泥土就很好了。”威尔逊说。他把降落包放回帆布袋里,取出第三件东西。“氧气供应。”他说,“因为下去的这段路还挺长的。”
“谢谢你考虑得这么周到。”赫希说。
“不客气。”威尔逊说。
“好像不怎么多嘛。”洛温看着氧气瓶说。
“确实不多。”威尔逊说,“战斗服盖住面部后会吸收二氧化碳并重新制氧。他不需要太多的氧气。”
“这一身功能强大,”洛温说,“只可惜样子太傻。”
“这么一说,她好像是对的。”施密特说。
“哈特,你就别掺和了。”威尔逊说,他的脑伴和施密特的手持终端同时响起警报。威尔逊打开亚本维大使的来信。
十六艘身份不明的飞船在空间站周围出现。放下你们手里的事情,立刻来七号门。交通艇十分钟后出发。不要耽搁。不要引起恐慌。快来。
威尔逊望向施密特,施密特也刚读完消息,望向他的眼神里充满惊慌。威尔逊立刻把所有东西都塞回帆布袋里。
洛温看见了他们的表情。“怎么了?”她问。
“可能有麻烦了。”威尔逊拎起帆布袋。
“什么样的麻烦?”赫希问。
“十六艘不明飞船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那种麻烦。”威尔逊说。
洛温和赫希的手持终端也响了,两人伸手去拿。“边走边看吧,”威尔逊说,“快。”四个人离开货舱,走向空间站的主走廊。
“我得到的命令是去豆秆电梯。”洛温说。
“我也是。”赫希说,“空间站正在疏散。”
四个人从一道维修门进入主走廊,顿时被混乱淹没了。消息传播得飞快。地球人挤挤攘攘地冲向豆秆电梯的入口区,表情从担忧到惊恐不一而足。
“情况不妙。”威尔逊说,顶着人潮走向他的目的地,“来吧,我们的交通艇在七号门。和我们一起走,上我们的交通艇。”
“我不行。”赫希停下脚步,其他人跟着站住,“我的小队得到的命令是协助疏散。我必须去豆秆。”
“我跟你去。”洛温说。
“不。”赫希说,“哈利说得对,这里太乱了,而且会越来越乱。跟他和哈特走。”他拥抱表姐,亲吻洛温的面颊。“回头见,丹妮。”他望向威尔逊,“带她离开。”他说。
“没问题。”威尔逊说。赫希点点头,转身跑向豆秆电梯。
“去七号门要绕过四分之一个空间站。”施密特说,“咱们只能跑几步了。”
“那就跑吧。”威尔逊说。施密特一马当先,在人群中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威尔逊紧随其后,为洛温开出一条路。
“交通艇上有我的地方吗?”洛温问。
“挤一挤就有了。”威尔逊答道。
“它们没有任何行动。”巴雅对科洛马说。两人望着十六艘飞船。“为什么?”
“它们在等待。”科洛马说。
“等待什么?”巴雅问。
“我现在还不知道。”科洛马说。
“你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对吧?”巴雅说,“你命令我们关注每一艘抵达的飞船。你在找它们。”
科洛马摇摇头。“防卫军命令我找一艘飞船。”她说,“他们得到情报,称有一艘飞船或许会袭击或破坏高峰会议,就像上次企图破坏我们和联合体会面的那艘飞船。一艘飞船就足够了,因此他们让我准备应付的也是一艘飞船。但这个——”科洛马指着监视器上默然悬浮的十六艘飞船说,“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发射了跃迁无人机,”巴雅说,“快速反应部队很快就到。”
“我向无人机发送了数据,”科洛马说,“无人机在跃迁点上。无人机要过两小时才能收到数据,防卫军估计也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决定派遣飞船。到时候这儿的事情早就结束了。我们只能靠自己。”
“我们该怎么做?”巴雅问。
“等。”科洛马说,“交通艇的情况怎么样?”
“人员正在登船,”巴雅过了半分钟说,“少了两三个人。时间就快到了。你打算怎么办?”
“尽可能让交通艇多等一会儿。”科洛马说。
“好的,女士。”巴雅说。
“告诉亚本维,我们在等落单的人,但要是情况有变,我们就只能关舱门了。”科洛马说。
“是,船长。”巴雅说,然后指着另一台监视器中的空间站说,“他们似乎开始用电梯疏散人员了。”空间站底部有了动静,电梯轿厢沿着豆秆向下而去。
科洛马望着轿厢悄无声息地下降,一个念头忽然跃入脑海,确凿得像是给了她头上一拳。“命令交通艇关舱门,立刻出发。”她说。
“女士?”巴雅问。
“快,涅瓦!”科洛马说,“快!快!”
“船长,有导弹发射!”武器官劳说,“六枚导弹,朝空间站而去。”
“不是空间站,”科洛马说,“现在还不是。”
“多塞几个人,”戴维·赫希对贝琳达·汤普森中士说,“把里面塞得像是东京地铁车厢。”
他们得到的任务是维持电梯轿厢的秩序。称之为“轿厢”只是方便起见,因为每个轿厢都更像一个大型会议室,围绕缆柱做成圆环形。轿厢能舒舒服服地容纳一百人左右,赫希打算多塞一倍人员进去。他和汤普森把人往里推,动作称不上温柔,边塞边命令进去的人往里走。
赫希的脚底感觉到低沉的震动声,说明另一个轿厢已经上路,沿着缆柱滑向内罗毕的安全之处。少了两百人需要担心,他心想,不禁微笑。他计划中的今天不该是这么度过的。
“你笑什么?”汤普森问,把又一位外交官塞进轿厢。
“生命充满了小小的惊——”赫希说,然后就被吸进了太空。六枚导弹击中已经启程的轿厢,摧毁轿厢后撞上豆秆缆柱,缆柱向一侧倾斜,震荡波顺着缆柱传向登梯区。震荡波撕破甲板,赫希和另外几个人飞进太空,赫希和汤普森负责的轿厢撞上登梯区的外壳。空气从裂口向外泄露,几位不幸者被送进了空间站底下的太空。
空间站的自动超驰系统接管控制,封闭登梯区,判了里面所有人的死刑,三四百位地球外交人员即将窒息而死。
地球空间站的其他地方,气密舱门纷纷放下,封闭了空间站的各个部分,目的是将空气损失限制在某几个区域之内,不让外部的严酷真空入侵空间站。
但问题是这样的状态能维持多久。
威尔逊没有亲眼看见,而是感觉到应急舱门在前方突然升起,随即看见哈特·施密特已经在舱门的另一侧了。威尔逊抓住洛温,企图在已经惊慌失措的人群中挤出一条路,但人群把他和洛温挤了回去,裹挟着他们向后走。威尔逊只看见了一眼施密特的震惊表情,上下舱门就紧紧封死,分开了他们两个人。威尔逊大声叫喊,命令施密特上交通艇,但施密特在一片喧嚣中不可能听见。
威尔逊四周的叫喊声越来越响,人群意识到舱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被困在了空间站的这个区域内。
威尔逊望向洛温,洛温脸色惨白。和其他人一样,她也意识到了。
威尔逊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在五号交通艇停机口。
这儿没有交通艇,威尔逊心想。但他忽然有了另一个念头。
“跟我走。”他再次抓住洛温的手。他跑向与人群垂直的停机口。洛温愣愣地跟着他。威尔逊查看停机口舱门的状态,发现舱门没有锁死。他拉开门,把洛温推进去,转身关上门,希望没有被惊恐的人群看见。
交通艇停机区冰冷而空旷。威尔逊放下帆布袋,开始在里面找东西。“丹妮。”他说,没有得到回应。他抬起头,提高嗓门说:“丹妮!”洛温望向他,眼神中充满困惑。“我要你脱衣服。”他说。
这句话让她从震惊中醒了过来。“你说什么?”她问。
威尔逊不禁微笑,不合时宜的话引来了他想听见的回应。“我要你脱衣服,因为我要你穿上这个。”他说,拿起防卫军的战斗服。
“为什么?”洛温说。一秒钟后,她瞪大眼睛。“不行。”她说。
“行。”威尔逊喝道,“空间站遭受袭击,丹妮。我们被困住了。袭击者有能力像剥橘子似的炸开空间站的外壳。我们错过了交通艇。要是还想离开,这就是唯一的出路。跳下去。”
“我不会。”洛温说。
“你不需要会,因为我会。”威尔逊拿着战斗服说,“你只需要穿上就行。快点,因为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洛温点点头,接过战斗服,开始解衬衫纽扣。威尔逊转过身去。
“哈利。”洛温说。
威尔逊转过半个头说,“什么?”
“有句话要说清楚,我没打算这么和你一起脱光衣服的。”洛温说。
“是吗?”威尔逊说,“但我一直是这么打算的。”
洛温发出虚弱而疲惫的笑声。威尔逊转过头去,既为了让洛温保持体面,也因为不想让她看见他呼叫哈特·施密特时脸上的表情。
地球空间站颤抖了一下,到处都响起警报,克拉克号交通艇的驾驶员佳思婷·格斯知道不能再等了。“扣好安全带。”她说,关上了交通艇的舱门。
“还有两个人没到,”亚本维说,“我们要等他们。”
“我们必须走了。”格斯说。
“你好像没听见我在说什么。”亚本维用上了她最冷酷的嗓音。
“我听见了。”格斯说,开始执行出港程序,“你想继续等?我打开舱门,给你五秒钟下船。但我必须走了,大使。空间站正在我们四周爆炸。它解体的时候我可不想待在附近。你要么下船,要么给我闭嘴。事后随便你处置我,但现在你在我的船上。坐下,别妨碍我工作。”
亚本维瞪着格斯,但格斯对她的冲天怒气置若罔闻。过了几秒钟,她转过身,用眼神让她的一名下属让出座位,她过去坐下。
格斯按下控制台上的“紧急抽气”按钮,超驰控制了空间站的标准抽气程序。交通艇停机库的虹膜外舱门缓缓打开,停机库内还没抽完的空气涌出舱门,发出一声砰然巨响。格斯没等舱门完全打开就驾驶交通艇挤了出去,路上撞坏了舱门。她觉得这会儿舱门坏不坏已经无所谓了。
施密特看见应急舱门升起,看见哈利朝他叫喊什么,但他听不见,他转身继续跑向七号门。这片区域的尽头就是七号门,虽说施密特知道规定的时间恐怕已经用完了,但他还是想用自己的眼睛确定一下。
施密特跑到门口,隔着候机区宽阔的玻璃窗,亲眼看见了交通艇的起飞。
“就差一点儿。”施密特低声说。他几乎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因为和他一起被困在这片区域的人们正在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他要和这些人一起死在这儿了。
他只希望他们能别这么吵闹。
施密特望着候机区,耸耸肩,瘫坐在一张长椅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他错过了逃生之路,前后只差几秒钟而已。挺符合我的个性,他心想。到头来,我还是比别人慢半拍。
他听见区域内的某个地方传来响亮的啜泣声,那是惊恐失落的哭声。施密特听出了其中的情绪,但他自己并没有这种感觉。假如这就是结局,至少不是他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结局。他并不害怕,只希望结局别来得太快。
施密特的手持终端响了,铃声说明是威尔逊在呼叫。好运气的龟孙子,施密特心想。毫无疑问,哪怕到了这个时刻,哈利也还在琢磨该怎么死里逃生。施密特爱他的好朋友哈利,敬佩他,甚至有点仰慕他。但此时此刻,人生似乎就快走到尽头,他发觉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和哈利聊天。
“又有两枚导弹发射,”劳说,“瞄准我们的交通艇。”
“当然是的。”科洛马说。究竟是谁在发动袭击暂且不论,但他们显然不想让人活着离开空间站。
幸运的是科洛马不打算袖手旁观。
她走到自己的监视器前,标出飞向交通艇的导弹和发射导弹的飞船。她拉出监视器上的控制面板,揿下一个按钮。
导弹顿时化为乌有,发射导弹的飞船也炸成一团烟花。
“怎么回事?”巴雅说。
“涅瓦,叫交通艇驾驶员去地球。”科洛马说,“那些飞船发射的是歌鹰导弹,不是面向大气层设计的,进入大气层后会摩擦焚毁。命令交通艇尽可能深入大气层,以最快的速度。”
巴雅下达命令,然后扭头看着她的船长。
“我说过了,防卫军确定会有一艘敌舰,所以给了我他们的新玩具:能发射反物质粒子束的无人机。它从昨天开始就埋伏在克拉克号的旁边。我猜他们想做一次实地测试。”
“结果似乎不错。”巴雅说。
“问题是它只有六发弹药。”科洛马说,“我向两枚导弹各打一发,朝飞船打了三发。运气再好也只剩下一发了。假如只剩一艘敌舰,那咱们就算是脱险了。但外面还有十五艘,而我把克拉克号变成了它们的目标。”
“你想怎么办?”巴雅问。
“我要你命令船员上逃生舱。”科洛马说,“它们还在琢磨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没有朝我们开火。这个局面持续不了太久。必须在他们开火前让所有人下船。”
“你呢?”巴雅问。
“我和我的船同在。”科洛马说,“要是运气好,我还能再带走一两个敌人。”
瞄准地球空间站发射的第一波导弹共计六枚,摧毁了电梯轿厢,豆秆缆柱本身也受到了无法修复的损坏。第二波导弹的数量是第一波的五倍,剧烈的爆炸将空间站和缆柱分开,从结合点以下切断了两者的联系。
空间站和豆秆之所以能待在它们应在的位置上,保持那个不可能保持住的高度,以不该存在的方式结合在一起,都是因为有超乎理解的高端科技在背后提供支撑。这些物理学奇迹的能源来自地球本身,更准确地说,是一个打穿了地壳表层的地热能深井,内罗毕的海拔高度超过一英里,所以打井的时候颇费周折。
没有了用之不竭的能源供应,空间站回到传统物理学的手心里。这就宣布了它和为其功能的豆秆的死刑,与毁灭空间站一样,摧毁豆秆也经过了目标明确的精密策划。
这个处刑方式有两个目标。首先,保护底下的行星(还有上方的太空)不受直径1800米的空间站坠落所害——当然了,还有长达几百公里的豆秆。其次,不让空间站和豆秆的技术机密落入地球人之手。一个手段实现了两个目标。
豆秆没有坠落,它被设计为不会倒下。原本用来保持其完整性和坚固性的能量迅速而不可逆转地投入了另一项使命:将豆秆撕成碎片。地表以上几百公里的豆秆从原子级展开,变成了细微的金属粉尘。这个过程产生的废热推动粉尘涌向上层大气。下层大气的气流和湍流也加上了一部分推力。内罗毕的居民抬起头,看见天空中的豆秆忽然出现拖影,季候风像疯狂画家似的在天空中涂抹炭笔画。
豆秆花了六小时才蒸发殆尽。粉尘让东部非洲欣赏了长达一周的壮美日落,全世界的年平均气温降低了0.01摄氏度。
地球空间站受到彻底损伤,能量供应也被切断,因此展开了有条不紊的自杀,而没有在转动和混乱中等死。空间站知道大势已去,于是启动紧急能源,向被封闭住的区域提供近两小时的温暖和空气,足以让剩下的人坐进逃生舱。灯光指示和自动播音系统指挥受困的绝望人群走向逃生舱。空间站外部的隔板纷纷弹开,让逃生舱直接接触太空,人们坐进逃生舱后这样更容易发射。
所有逃生舱都发射后,空间站开始自我解体。它的解体方式与豆秆的不同,豆秆的解体方式需要巨大而直接的能量,但空间站没有也无法驾驭这么大的能量。空间站的解体方式更加简单,毫无优雅可言:用高爆塑胶炸药引爆自己,不会留下大于三十立方厘米的碎片,碎片会在大气层中焚毁,或被抛入茫茫太空。
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但没有考虑到进犯的武力会如何影响有秩序的自我毁灭。
哈特·施密特所在的那片区域内,没有尖叫或哭泣的人为数不多,他就是其中之一。自动播音系统对被困人员说请去各个停靠门的交通艇甲板登上逃生舱,他也是首先听见的人之一。他吃了一惊,又听了一会儿,确认他没有听错,然后考虑了几秒钟:我们被困在这儿,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他妈会告诉我们还有救生舱呢?想到这儿,他站起身,走向七号停靠门的舱门。
舱门卡住了,至少看起来是卡住了。施密特想拉开舱门,就像一个小孩企图拉开被职业运动员拽住的门。他骂骂咧咧地踹了一脚舱门。正在哀叹脚疼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舱门怎么这么冷?只是踢了一脚,施密特都能感觉到鞋上被吸走了热量。他伸手摸了摸门框旁的门板——比冰还冷,而且似乎能吸住指尖。
施密特把耳朵凑近门缝,在人们的哭喊中,他听见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尖细而急迫的气流哨声。
“你要打开那扇门吗?”有人问施密特。
他转过身,揉着耳朵从门前走开。他抬头望去。
是克鲁格和他的三个朋友。
“是你。”克鲁格说,脖子上紫色的瘀血很显眼。
“嗨。”施密特说。
“开门。”克鲁格说。一小群人焦急地站在他背后,他们无疑都听见了那段广播。
“这可是一个坏主意。”施密特说。
“你他妈开什么玩笑?”克鲁格说,“空间站正在爆炸解体,走出这扇门就可以上逃生舱,你跟我说开门是个坏主意?”施密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抓住施密特,随手把他推倒在旁边的长椅上。他握住门把手使劲一拉。“狗娘养的卡住了。”他吸了口气,准备使劲拽门。
“真空——”施密特说。
克鲁格用上了浑身力气,才拉开够一个人钻出去的一道门缝就被吸了出去,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门关上时刚好夹住他的手,留下了他的三根手指。
自从危机开始到现在,七号门候机区前第一次陷入死寂。
“他妈的发生了什么?”莫苏迪的叫打破了沉默。
“门外是真空。”施密特说,看见莫苏迪脸上一片茫然,他又说。“真空就是没有空气。进去了就无法呼吸。还没跑到逃生舱你就死了。”
“克鲁格死了?”另一名士兵说,他好像叫古森。
除非他背着氧气瓶,否则就死定了。施密特心想,但没有说出口。他答道:“对,克鲁格死了。”
“去他妈的。”最后一名叫潘迪特的士兵说,“我去六号门。”他跑向这片区域另一头,人们在那里排队上救生舱。莫苏迪和古森很快追了上去,七号门前的这些人忽然想到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机会上逃生舱,于是大呼小叫地也冲向六号门。骚乱随即开始。
施密特很清楚,为了活下去,他也应该去六号门搏一把,但他就是提不起这个兴致。他宁可带着最起码的人性而死,也不想变成为了上逃生舱而手撕活人的那种混球。
这个念头让他的内心平静下来——但只持续了五秒钟。死神就在眼前的念头再次浮现,吓得他心惊胆战。克鲁格把他扔在一张长椅上,他干脆向后躺倒,闭上了眼睛。他立刻睁开眼睛,望向前方。他望向候机区服务台的内侧。那里有个大号急救箱。
施密特盯着克鲁格的手指看了一秒钟,走过去抓住急救箱拽出来打开。
里面有许多东西,其中有一块铝箔隔热毯和一套最小号的吸氧设备。
哈,看,这就是你的氧气瓶了。施密特的大脑对他说。
“对,是的,别太兴奋,”他大声对大脑说,“你还要打开舱门呢,你可不想丢掉一只手。”
六号门爆炸了。
施密特不知道是气压陡变震破了鼓膜,还是六号门和七号门所在区域的空气都被吸进太空,带走了古森、潘迪特、莫苏迪和六号门前闹腾的所有人,总之他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感觉到肺内的空气在通过嘴唇和鼻孔向外流,他心想无所谓了。他一只手用隔热毯尽可能紧地裹住上半身,另一只手用吸氧设备的面罩盖住口鼻。
面罩立刻蒙上了雾气。施密特猛吸一口氧气,努力控制住惊恐。
不到一分钟,整片区域彻底安静下来,施密特觉得自己要冻僵了。他从长椅底下爬出来,跑向七号门。舱门应手而开,几乎没有阻力。
拉开舱门,他看见了克鲁格:脸色青紫,少了几根手指,冻得硬邦邦的,死了以后依然满脸怒气。施密特绕过克鲁格的尸体,顺着坡道以最快速度跑下去,冻得发青的手指抓着隔热毯和吸氧设备。
七号停靠门的交通艇甲板打开了看似通往地窖的几道小门,那里就是逃生舱。施密特选了离他最近的一个钻进去,用颤抖的手指关上舱门。舱门完成密封,逃生舱感知到真空和冰冷,立刻向舱内输送氧气和热风。施密特欣喜大喊,浑身颤抖。
“逃生舱将在十五秒后发射。”电脑合成的声音说。“请系好安全带。”
施密特的身体还在剧烈颤抖,他伸手拉下座位上方带软垫的束带,听着电脑倒数读秒。他在数到三之前失去了知觉,因此错过了发射过程。
洛温听见自动广播系统宣布即将发射救生舱,兴奋地大喊一声,跑向这层甲板上的一个救生舱。威尔逊伸手拦住她。
“你干什么?”她想挣开威尔逊的手。
“我们有办法离开空间站,”威尔逊对她说,“其他人没有。”
洛温指着周围打开舱门的逃生舱说。“我愿意这么走,”她说,“我更愿意和其他人一起被发射进太空。”
“丹妮,”威尔逊说,“不会有问题的,相信我。”
洛温停下脚步,但看表情一点也不高兴。
“开始发射逃生舱的时候,多半会抽掉这里的空气。”威尔逊说,“咱们快点穿戴起来吧。”他套上吸氧装置,戴好头罩。
“你怎么看东西呢?”洛温看着毫无缝隙的头罩说。
“战斗服上的纳米机器人有感光能力,会向我的脑伴发送视频信号,这样我就看见了。”威尔逊说,帮她套吸氧装置和戴头罩。
“很好。”洛温说,“我怎么看东西?”
威尔逊停了下来。“呃。”他说。
“‘呃’是什么意思?”洛温说,“哈利,你开什么玩笑?”
“这样吧,”威尔逊说,用脑伴向洛温的战斗服发送指令。战斗服遮住其他地方,只在眼部留下缝隙。“现在先这样,直到我们出发。”他说。
“那是什么时候?”洛温问。
“我要紧急排出这层甲板的空气。”威尔逊说,“等逃生舱发射,然后咱们再走。”
“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洛温说。
“对不起。”威尔逊说。
“下去的路上多和我说说话,没问题吧?”洛温说。
“呃。”威尔逊说。
“怎么又是‘呃’?”洛温说。
“不,等一等,”威尔逊说,“你带着手持终端,对吧?”
“我放在内衣里了,因为你叫我脱掉衣服。”洛温说。
“把音量开到最大,我应该能和你交谈。”威尔逊说。
从甲板上方传来了惊恐的叫喊声,然后是人们顺着坡道跑向停机坪轰隆隆的脚步声。
“天哪,哈利,”洛温指着人群说,“你看。”
哈利转过身,刚好看见一道闪光,坡道底下的船壳变成一个黑窟窿,人们要么被抛到半空中,要么被吸出窟窿。洛温尖叫转身,但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一瞬间失去了知觉。吸力将她翻滚着送进寂静的太空。
哈利连忙命令她的战斗服遮住眼睛,然后跟着她跳进了太空。
科洛马船长一直在分别通过手持终端和脑伴关注迷途羔羊施密特和威尔逊的动向。威尔逊在五号门附近活动,似乎暂时没有安全问题;施密特在七号门,他错过了交通艇,基本上没动过地方,直到空间站宣布即将发射逃生舱。但就在这时,袭击空间站的飞船开始向交通艇停靠门发射导弹,瞄准的正是人们涌向逃生舱的那几层甲板。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科洛马说。
克拉克号上只剩下她一个人。飞船的逃生舱似乎没有引来注意,至少敌人没有朝它们发射导弹。不是每个船员都愿意离开,她不得不用抗命指控逼着涅瓦·巴雅坐进逃生舱。想到这里,科洛马不由惨笑。巴雅会成为一位好船长的。
敌舰发射的导弹击中了威尔逊和施密特所在的区域。科洛马放大画面,看见空间站外壳受到的损伤,看见外壳上的窟窿吐出活人。科洛马的跟踪数据显示威尔逊和施密特都活着并还在移动——真是了不起。“加把劲啊,小伙子们。”科洛马说。
威尔逊的数据显示他被吸出了五号门。科洛马不由皱眉,但随即又看见了脑伴传来的数据。威尔逊还活着,状态良好,但有点换气过度。科洛马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随即想到他今天本来要和一名美国士兵空降地表。他似乎提前出发了。科洛马盯着他的数据看了几秒钟,安慰自己说他一切安好,然后切到施密特。
施密特的数据没那么详细,因为手持终端和脑伴不同,无法跟踪生命指标。科洛马只知道施密特在移动。他跑下了七号门的坡道,克拉克号的交通艇驾驶员撞坏了外舱门,因此那里是一片真空。尽管如此,但施密特还是钻进了逃生舱。科洛马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她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逃生舱发射了,径直落向大气层。
伊利晨星号朝它发射了一枚导弹。
科洛马微微一笑。她在监视器上标出那枚导弹,用最后一发反物质粒子束气化了它。“谁也不能朝我的人开火,小婊子。”她说。
科洛马和克拉克号终于引来了敌舰的注意。伊利晨星号朝她发射了两枚导弹。科洛马等导弹飞到头顶上才启动反制装置。导弹在克拉克号舰外化为美丽的火球,克拉克号在太空中转圈,科洛马驾船扑向伊利晨星号。
伊利晨星号的回应是又发射了两枚导弹,科洛马还是等到最后一分钟才启动反制装置。这次她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一枚导弹撕裂克拉克号的右舷外壳,摧毁了前侧各舱。要是那些船舱有人,肯定必死无疑。科洛马露出凶悍的笑容。
一段距离之外,另外三艘飞船朝克拉克号开火,每艘飞船两枚导弹。科洛马望着监视器,心算导弹要过多久才会击中她。得到的结果让她不由皱眉,她把克拉克号的引擎开到最大。
伊利晨星号显然明白了克拉克号想干什么,开始机动闪避。科洛马做出相应的动作,重新计算后对她得到的结果非常满意。伊利晨星号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克拉克号的这一吻了。
第一枚导弹击中克拉克号,然后是第二枚,第三和第四枚紧随其后。克拉克号的供电中断了。无所谓,惯性还站在克拉克号的这一边呢。
克拉克号狠狠地撞上伊利晨星号,第五和第六枚导弹恰好击中目标,炸开了两艘飞船的船壳。
科洛马露出笑容。殖民防卫军给她的命令是这么说的:假如遭遇袭击她或地球空间站的敌意舰艇,尽可能使敌舰丧失行为能力,除非必要,请勿摧毁敌舰。他们想生擒敌舰上的人员,希望能搞清楚究竟是谁策划了针对殖民联盟的连串阴谋。
这艘飞船无疑丧失了行为能力,科洛马心想。被摧毁了吗?就算被摧毁了,那也是它自找的。谁叫它朝我的人开火呢?
科洛马坐在黑暗中,充满爱意地拍了拍克拉克号。
“你是一艘好飞船,”她说,“很高兴你是我的。”
第七枚导弹击中了舰桥。
威尔逊看不见洛温,但可以追踪她的轨迹。脑伴视图显示她在东面二十公里外翻滚坠落。嗯,好吧。他也在翻滚,离开空间站时过于匆忙,没能控制住飞行姿态,脑伴提供了人工稳定化的视图。威尔逊不担心她的翻滚姿态,而是更担心她的完全沉默。连尖叫都比沉默强,因为尖叫说明她活着,而且有意识。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威尔逊尽可能推开这个念头,因为此刻他也无能为力。进入大气层以后,他可以想办法滑到她身边,查看她的情况。但现在更重要的任务是帮她度过进入大气层时的高热阶段。
威尔逊暂时放开洛温,让脑伴将视角转向地球空间站,空间站悬浮在他的上方,一片黑暗,只有导弹击中目标时偶尔爆出火球。威尔逊查询殖民联盟外交飞船的情况。亚伯佛斯、周和舒尔茨号都在快速驶离空间站,有没有带上外交使团就不得而知了。它们的船长多半已经看出来了,空间站正在变成一个巨大的罗马焰火筒。
克拉克号不见踪影,也没有回应呼叫。这可不是好兆头。假如克拉克号已经遇难,那么交通艇有没有把人接出来就无所谓了:他们会在飞船上迎接毁灭。威尔逊尽量不去思考这种可能性。
尤其尽量不去想哈特会遇到什么。
空间站爆发出炫目的光芒。威尔逊再次将注意力转向空间站。
空间站在爆炸。不是随意开火的那种爆炸,而是经过精密计划和认真执行的引爆,一连串耀眼的火球接连闪现,能把一座空间站变成无数比巴掌还小的碎片。偷袭的飞船开始了这一切,殖民联盟的自爆规程在为它画上句号。
一个念头跳进威尔逊的脑海:有些碎片在朝他飞来,速度比他快得多。
另一个念头跟着跳进脑海:哦,该死。
威尔逊的脑伴提醒他,地球大气层开始减缓洛温的坠落速度。一秒钟后,脑伴说他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威尔逊下令释放纳米机器人,不透光的黑色球体立刻包裹住他的身体。他知道球体外会是几千摄氏度的高温,纳米机器人帮他挡住了进入大气层时产生的摩擦热,同时利用部分热量为护盾供能。
丹妮千万别在这会儿醒来,威尔逊心想,望着他四周的一片漆黑。然后他想到反正洛温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她没有脑伴。
第一次约会就搞成这样,实在不妙啊。威尔逊心想。
他继续坠落了一段时间,尽量不去想洛温、哈特和克拉克号,还有空间站的碎片肯定正在以超音速从他身旁掠过,一不小心就会撞得他粉身碎骨。
但除了这些,他也没有多少事情可想了。
耳边忽然传来扑啦啦的声音,纳米机器人散开了。正午时分的阳光照得威尔逊使劲眨眼。他很吃惊地发觉自己记得现在刚过内罗毕时间的中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居然还不到一个小时。
威尔逊觉得他恐怕承受不了太多个这样的一小时。
洛温跳进他的脑海。她离威尔逊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五公里,但比威尔逊高一公里左右。她还在翻滚,但进入大气层后就没那么猛烈了。威尔逊小心翼翼地游过去,稳住她的姿态,检查她的身体状态。至少她还在呼吸。这就足够好了。
但昏迷不醒对降落可不是好事。
威尔逊考虑片刻,但只考虑了半秒钟,因为降落是迫在眉睫的问题。他确认了一下他还剩下多少纳米机器人,估算它们能承受多少重量,然后面对面抱住洛温,把两人固定在一起。
完成这个任务,威尔逊终于找到机会环顾四周,判断他的位置。不远处,豆秆依然矗立,在风中拖出一道尾迹。威尔逊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能看见豆秆就说明他们还在内罗毕附近。他低头望去,对比脑伴里储存的地形图,想到他可以降落在他和赫希本来要去的足球场里。
洛温在三千米左右的高度陡然醒来,开始尖叫挣扎。威尔逊对着她的耳朵说。“我在这儿,”他说,“别慌。”
“我们在哪儿?”洛温问。
“肯尼亚以上一万英尺。”威尔逊说。
“我的天。”洛温说。
“我抱着你呢,”威尔逊说,“我和你固定在一起。”
“为什么这么做?”洛温渐渐冷静下来。
“你失去知觉,一个人坠落,我觉得这么做是个好主意。”威尔逊说。
“有道理。”洛温过了一会儿说。
“五秒钟后我要打开降落伞了。”威尔逊说,“准备好了吗?”
洛温抱紧威尔逊。“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说。
“我保证。”他说,“来了。”他释放两人剩下的纳米机器人。他们感觉到猛地一拉,然后就飘浮在了半空中。
“我们离地面很近,速度也足够慢,所以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了。”威尔逊过了几秒钟说。洛温点点头,威尔逊收起她的头罩。
洛温低头望去,然后闭着眼睛抬起头。“好吧,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主意。”她说。
“我们一分钟后就落地了。”威尔逊说。
“这个双人降落伞不会出事吧?”洛温问。
“不会的,”威尔逊说,“它比真正的降落伞智能得多。”
“求你别说这不是真正的降落伞。”洛温说。
“它比其他降落伞智能得多。”威尔逊更正道,“自从张开之后,它就在补偿风力和其他影响因素。”
“很好。”洛温说,“落地后告诉我一声。”
一分半后,他们在地面上降落,脚底碰到地面,纳米机器人就消散在了风中。洛温从威尔逊怀里挣脱出来,抓着脑袋,一转身就开始呕吐。
“对不起。”威尔逊说。
“不是因为你,我发誓。”洛温说,“是因为其他所有的事情。”
“我明白。”威尔逊说,“还是要说声抱歉。”
他抬头望向天空,看着空间站的碎片如火雨般坠落。
10
“我说过了,那是个坏主意。”里格尼对伊根说。
“你永远缺乏热情,我注意到了。”伊根答道,“这个态度这会儿对我们没好处。”
两人在艾弗里公园喂鸭子,这个小社区公园在凤凰城外的一个自治镇里。
“真舒服。”里格尼揪了一块面包扔给鸭子。
“是啊。”伊根说。
“这么平静。”里格尼说。
“确实。”伊根也揪了一块面包扔给嘎嘎叫的鸟儿。
“一年享受一次就够了,否则我会闷得想杀人。”里格尼说。
“随你便。”伊根说,“但你自己说你想听听现状的。我猜你的意思是真的听听现状,而不是聊运动比分。再说这会儿好像也不适合听凤凰星空间站的现状。”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里格尼说。
“那你想知道什么?”伊根问。
“我想知道情况有多糟糕。”里格尼说,“你那头的看法。我知道我这头看起来有多糟糕。”
“你那头看起来有多糟糕?”伊根问。
“全面恐慌。”里格尼说,“我可以展开说,但我怕你会尖叫逃跑。你呢?”
伊根沉默片刻,又揪了几块面包扔给鸭子。“你记得你听过我给中层官僚作的一场报告吗?我对他们说,殖民联盟离彻底崩溃还有三十年。”
“对,我记得。”里格尼说。
“嗯,我们估计错了。”伊根说,“更接近二十年。”
“不可能只是因为地球空间站那一件事吧?”里格尼说。
“为什么不可能?”伊根说,“他们认为是我们干的。他们认为我们诱骗全地球最优秀的几百名外交官和政治人物上靶场,然后假扮恐怖分子把空间站炸成碎片。他们开火不止是为了摧毁空间站,而是瞄准电梯轿厢,等人们冲向逃生舱时才开始轰炸交通艇停机库。他们的目标是地球人。”
“他们也朝克拉克号和它的交通艇开火了。”里格尼说。
“交通艇逃掉了。”伊根说,“还有唯一一个安全发射的逃生舱。至于克拉克号,很容易就可以说它只是存心混淆视线的诱饵,尤其是除船长外所有人都活了下来。尤其是袭击空间站的十四艘飞船消失得像出现一样无影无踪。这个阴谋理论很有说服力。”
“好像有点离谱吧。”里格尼说。
“假如我们要处理的是一起符合逻辑的事件,那么确实很离谱。”伊根说,“但请你从地球人的角度来看一下。他们现在没有了前往外太空的正式通道,政治团体死伤惨重,剩下的人疑神疑鬼。他们明白过来,目前他们的命运不在自己的手上。最容易指责也是最适合的替罪羊就是我们。他们永远不会忘记这次的事情,也永远不会原谅。无论我们拿出什么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们都只会拒绝相信。”
“所以地球已经离开谈判桌了。”里格尼说。
“彻底离开了,远得在地平线底下已经看不见了。”伊根说,“我们失去了地球。这次是真的失去了。我们顶多只能希望他们保持中立和不结盟,七十年以后殖民联盟也许可以再次尝试接触。假如他们加入种族联合体,那一切就都完了。”
“国务院认为可能性有多大?”里格尼说,“我说的是他们加入种族联合体。”
“目前吗?比重新投入我们怀抱的可能性大。”
“说起来,防卫军内部的多数派看法是这些事情的幕后黑手就是种族联合体。”里格尼说,“从丹纳瓦开始的所有事情。他们有手段在防卫军和国务院安插间谍,有资源能够悄无声息地夺取飞船,把它们变成战舰并送回地球空间站。失踪的十六艘飞船全都现身了。另外,我们有一些事情还没告诉国务院。”
“什么事情?”伊根说。
“科洛马船长用克拉克号撞毁的那艘飞船——伊利晨星号。船上没有船员,而是由箱子里的一颗大脑控制。”
“就像乌尔瑟·达梅号?”伊根说,“当然了,种族联合体声称乌尔瑟·达梅也是被抢走的,还有另外一些飞船。”
“我们的情报没有证实这些说法。”里格尼说,“有可能是他们存心布下的迷魂阵。”
“总之就是有人在蓄意破坏我们与地球之间的关系,”伊根说,“还有越来越多的殖民者想建立以地球为中心的新联盟,取代现在这个殖民联盟。这个风潮似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依然是种族联合体有资源去做的事情。”里格尼说。
“或许吧。”伊根说,“或许还有第三方势力在同时玩弄我们、地球和种族联合体,为了实现某些我们还没想明白的目标。”
里格尼摇了摇头。“最简单的解释往往最正确。”他说。
“我同意。”伊根说,“但我不认为说种族联合体是坏蛋就是最简单的解释。我认为很明显有人想毁灭殖民联盟,而地球是实现这个目标的手段。我认为这些人也在试探种族联合体,想搞清楚该怎么毁灭他们。我们有一次险些查到他们是谁。”
“我不认为防卫军会喜欢这种幕后黑手的阴谋理论。”里格尼说,“他们更喜欢能够扑上去猛攻的那种目标。”
“先搞清楚是谁,亚伯,”伊根说,“然后爱怎么进攻就怎么进攻。”
两人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地朝鸭子扔面包。
“至少有一件事我们没做错。”伊根说。
“什么事?”里格尼问。
“你的救火队。”伊根说,“亚本维大使和她的团队。我们一直在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交给她,但她每次都能弄出一些成果来。有时候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但总是有成果。”
“她搞砸了和布拉人的谈判。”里格尼说。
“我们搞砸了和布拉人的谈判。”伊根提醒他,“我们命令她撒谎,她完全按照我们说的做了,结果我们被逮了个正着。”
“有道理。”里格尼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处理亚本维?”
“她和她的团队是空间站遇袭时唯一全身而退的队伍,她的船长救了整个外交使团,还干掉了两艘进犯飞船,死后成为国民英雄。而殖民联盟在这堆烂事里的亮点只有一个,就是威尔逊中尉拖着美国国务卿的女儿跳出正在爆炸的空间站,因此救了她的性命,你说我该拿她怎么办?”伊根说。
“呃,对。”里格尼说。
“从晋升开始吧。”伊根说,“她和她的团队不再是B组了,而且我们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好日子一去不返,亚伯。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重建未来——赶在一切崩溃之前。亚本维能够派上用场。她和她的团队,他们所有人都能。好吧,他们剩下的所有人。”
威尔逊和洛温站在内罗毕豆秆和地球空间站的残骸附近,来接他的交通艇正在徐徐降落。
“那么,感觉怎么样?”洛温问。
“什么感觉怎么样?”威尔逊问。
“第二次离开地球。”洛温说。
“很多方面和第一次一样。”威尔逊说,“我很兴奋,想去看看宇宙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我也知道我恐怕再也回不来了。我又要撇下我关心的人离开了。”
洛温微笑着亲吻威尔逊的面颊。“你不是非走不可的,”她说,“可以弃暗投明嘛。”
“很诱惑。”他说,“尽管我热爱地球,但有件事我不得不承认。”
“什么事?”洛温问。
“我已经不属于地球了。”威尔逊说。
交通艇降落了。
“好吧,”洛温说,“假如你改变了主意,知道该来哪儿找我们。”
“当然。”威尔逊说,“你也知道我在哪儿。有空来坐坐。”
“考虑到各种各样的因素,现在似乎有些困难了。”洛温说。
“我知道。”威尔逊说,“但邀请依然成立。”
“有朝一日我会当真的。”洛温说。
“很好。”威尔逊说,“有你在身边的时候,生活总是比较有意思。”
交通艇的舱门开了。威尔逊拎起包,准备登船。
“喂,哈利。”洛温说。
“什么?”威尔逊说。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她说。
威尔逊微笑着挥手告别。
哈特·施密特和奥黛·亚本维大使在交通艇上等他。
威尔逊微笑着握住大使的手。“能再次见到你,女士,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他说。
亚本维露出同样温暖的笑容。“我也是,中尉。”
威尔逊扭头对施密特说:“至于你,别再那么做了。我指的是险些死掉那种事。”
“我说了不算啊。”施密特说。
威尔逊拥抱他的朋友,然后坐下,扣好安全带。
“在地球上过得开心吗?”施密特问。
“开心。”威尔逊说,“咱们回家吧。”
亚本维朝驾驶员点点头。他们将地球抛在脚下,飞向头顶上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