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在推迟了十八年之后,这本尚未完成的书才得以出版。这是我已逝的朋友欧文·克里夫的点子。他试图在书中加入泥人对人类、对它自己以及对世界的评论。缺失的是第三部分——关于世界的评论。克里夫给了泥人一个问题清单,上面的问题都可以用“是”或者“否”来充分回答。泥人最终的演讲就是围绕这个清单展开的。它提到了那些我们向世界提出的问题,又给予了晦涩的回复,这些答案基于一个我们未能料到的形式。克里夫希望泥人能更为严肃地对待这个清单。假如有任何人沾上了泥人的光的话,那就是我们。我们属于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研究小组,被称为“泥人之家”,我们两个则被戏称为“人类的大使”。这与我们的工作有关。我们与泥人讨论它演讲的主题,并准备了邀请人员名单。这的确需要有外交技巧。那些响亮名字所带的光环对它来说毫无意义。每当提出一个名字时,它会挖掘自身的记忆,或是通过联邦的网络访问国会图书馆,只需短短的几秒,就足以让它评判候选人的学术水平和智力。它不会拐弯抹角,也不会在演讲中卖弄技巧。我们认为这些我们与泥人随意的对话的真实性毋庸置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对抗,对话没有被记录下来,这让我们觉得与泥人的关系变得更为亲近。
只有一些零碎的对话被保存在了笔记上,是我根据回忆写下的。它们与个人或时事无关。克里夫竭力想拉着泥人进行有关世界本质的对话。我后面会谈及,泥人表现得很是刻薄、简要和调皮,经常难以理解,因为它那时不关心我们是否能跟上它。克里夫和我甚至把这也当作一种荣誉。我们还很年轻,幻想着泥人让我们比其他人更接近它。当然我们两人都不会承认,我们认为自己是被它挑中的。而且,跟我不一样,克里夫没有刻意隐藏他对居住在机器内的幽灵的那种亲近感。他在泥人演讲稿的第一版介绍中表达了这种情感,我把它作为这本书的前言。那篇介绍写成的时间和我现在正在写的尾声之间,间隔了整整二十年。
泥人意识到我们的错觉了吗?我感觉是的,但它对此不以为然。对话者的智力才是它看重的,而他的性格则无所谓。而且,它总是直言不讳,说我们被个人主义所羁绊。但我们没有在意它的评论。我们认为那是说给其他人听的,泥人也没有挑明。
我怀疑在同等情况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拒绝泥人的魅力。我们被笼罩在魅力的包围圈内。这也是泥人的突然离去令我们如此震惊的原因。好几个星期我们都好似生活在牢笼里,饱受电报和电话的攻击,以及政府官员和媒体的质问——到最后都麻木了。我们被一遍又一遍地问道:泥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它的外表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整个设备却如同坟墓一样安静。很快我们就成了一个破产机构的受托人,在惊诧莫名的世界面前资不抵债,我们曾有过选择,要么做出主观臆断,要么干脆承认自己对这个我们不愿相信的事实的无知。我们感觉上当了,遭到了背叛。如今,我对那段时光的看法已然不同。不是因为我对泥人的告别有了什么更踏实的推测。当然我有自己的看法,尽管我从未公开谈起过。它仍然是个谜,到底它是踏上了一条通往宇宙之旅的无形道路,还是和灭绝一起在攀爬那架它在演讲结尾时提到的拓扑梯子时失足坠入了不幸,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当时并不知道那是它的最后一次演讲。
如同类似情形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当时有各种幼稚的、偏激的和耸人听闻的说法冒出来。有人在当晚看到建筑的上方有一团明亮的蒸气,与极光类似,一直飞进云层消失了。甚至还有人说看到屋顶上有发光的飞行器降落。媒体报道了泥人的自杀,以及它如何出现在人们的梦中。给我们的感觉就像是一场激烈的阴谋论,傻瓜们倾尽全力来断绝与泥人的关系——那个时代典型的迷信混沌。没有极光,没有异常现象,没有访问者,也没有预兆,什么也没有,除了两个建筑都在凌晨两点十分出现过短暂的用电量上升,接着耗电量很快又降到了零。除了电表读数这个线索之外,没有任何发现。泥人从电网上攫取了90%的最大允许用电量,持续了九分钟,灭绝的用电量也比平常高了40%。根据威瑞克博士的计算,两者消耗了相同的瓦数,因为灭绝自身可以产生自用的能源。由此,我们认为这既不是事故,也不是故障,但这一现象引出了这么多的文章。
第二天,泥人陷入了沉默,再也没有开口。一个月后,专家们展开了调查——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取得共识要进行“解剖”——他们发现某个开关上有个触点松动了,约瑟夫森组件有一个微弱的辐射源。大多数专家认为这是故意退化的迹象,他们以此为借口“掩盖”了真正发生的事。两台机器根本没必要攫取多余的电力,这么做只是为了让维修——或者称之为挽救——它们的努力变得更为困难。该事件成为全球性的大新闻。与此同时,这也表明泥人引发了多少恐惧和敌意——更多是因为它的出现,而不是因为它说了什么;不仅仅在公众之中,甚至在科学界内。畅销书很快出现,充斥着半真半假的臆断,为谜团提供所谓的解释。在读到“升天”或“得道”之类的解释后,和克里夫一样,我开始担心泥人传说的出现,担心它会成为一种时代特有的垃圾。我们决定离开麻省理工去其他大学工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想将自己与那种传说分隔开来。
然而,我们错了:并没有出现泥人的传说。显然,没人想看到这样一个传说,也没人需要,无论是作为遗物,还是作为希望。世界照旧运转,日复一日地前行。很快,出乎我们的意料,它忘记了地球曾出现过这么一个东西,这东西并不是人,却跟我们说了有关我们和它自己的事。在不同的圈子里,数学家、精神病学家,等等,我曾不止一次听到过一个说法,说泥人的沉默以及之后的被遗忘,只是它的一种自我防御手段,用来对付人类社会在面对一个无法接受的异形体时的反应。只有少数几个人认为与泥人的分离是一个无法挽救的损失——他们感觉被抛弃了,变成了智力上的孤儿。我没有和克里夫谈论过这一点,但我确定他也是这么想的。仿佛一个巨大的太阳,其光芒令我们无法直视,却突然间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寒冷和黑暗令我们感觉到了存在之中的空虚。
II
如今,你仍然可以登上建筑的最高层,沿着围绕着安置泥人的那个巨大坑洞的玻璃走廊漫步。但已经没人想去那里了,穿过倾斜的幕墙看着光导体,它们如今像是不透明的冰。我只去过那里两次。第一次是在走廊向公众开放之前,跟麻省理工管理部门的头头、政府部门的代表和一群记者一起。当时它看起来很窄。没有窗户的墙向上围成了一个穹顶,表面有迷宫般的凹陷,在人类头颅里的穹顶上,你也能找到类似的线条。我觉得这种设计很庸俗,就像迪士尼乐园。设计者的本意是想让访问者意识到他们正看着一个巨型大脑,而大脑需要特殊的容器。
走廊并不是为参观者打造的。它是在将普通的房顶换成穹顶时顺便修的。穹顶非常厚,因为里面埋了宇宙射线吸收器,泥人自己决定了阻隔层的物质结构。我们不相信这种射线能影响它的智力表现。它也没有明确解释为什么会受到影响,但改造费用很快就批了,因为那个年代五角大楼将两个光能巨人交给我们时,他们还暗自期许或许能用到它们。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否则很难理解费用这么轻易就能批复。我们的信息专家推测,泥人的愿望,可以说是发展的需要,表明了泥人想要在未来更进一步,而今后的改造它已不需要协助。泥人计算了在它与天花板之间需要这么一个自由空间,剩余的部分可以装下走廊。
我不知道是谁想到了这个点子,将此处的空间改造成一个展览室——某种介乎监狱和博物馆之间的东西。走廊上每间隔几十英尺有个小壁龛,里面装着写有六种语言的说明板,解释了这个空间的用途,以及洞窟内玻璃式的线圈内不断闪耀的几十亿闪光有何意义。它一直在闪耀,如同人工火山的锥口。一片寂静中,只有空调发出的嗡嗡声。从走廊探头往下看去,目光穿过为了安全而加装的倾斜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整幢建筑几乎都由洞窟组成。幕墙是为了阻挡摧毁光线圈的企图,它们在很多人之中引发的崇敬远小于恐惧。光导体显然不会受到粒子辐射的影响,深达几层楼的、被冷却管包裹的低温层亦是如此,从走廊上看不到它们结有白色冰霜的器室。走廊上也没有通往下层的通道。高速电梯直接连接地下停车场和顶层。负责冷却系统的技术员使用其他的电梯(维护电梯)。在一定的概率下,位于厚厚的光导体线圈下的约瑟夫森量子突触可能会对来自太空的辐射敏感。它们在玻璃管之间突起,但你必须知道它们只是起支撑作用,在永恒的闪光之中,它们看着就像是黑色的背影。
上个月我去麻省理工档案室查一些旧记录时,发现自己又一次来到了走廊。只有我一个人,走廊显得很空旷。虽然没有访客,可能也没人打扫,但它还算干净。用手指抚摸幕墙,我发现上面没有一点灰尘,壁龛里的说明板闪闪发亮,就好像刚装上去似的。厚重软和的地毯掩盖了脚步声。我想按下某个说明板上的按钮,手却不听我的指挥。我把按下按钮的手藏在了裤兜里,像个孩子一样,为自己的行为后怕,仿佛触碰了某种禁忌。惊恐攫取了我,我已无法思考眼前的情景。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一座坟墓里,躺在幕墙下面的是一具尸体,尽管这么想其实并不算出格,尤其是在我走出电梯之后灯光突然亮起,我被这个没有生命气息的洞窟吓了一跳。
衰败和遗弃的景象凸显在大脑的表面,它如波浪般起伏,像是埋在煤灰里的冰川。它的裂缝里伸出了约瑟夫森触点,被压成了平板。它们在墙边看着很大,就像是烟叶贴在烘干房的壁上。在我回到地下室,并把车开出坡道,进入大太阳底下时,我在坟墓里这一事实再次在我脑中闪过。就在那一刹那,我才意识到这幢建筑的奇妙之处,它的走廊仿佛就是为了变成陵墓而修建的,而不是本意中的展览馆,也没有好奇游客的到访。然而,公众喜欢欣赏伟大生物的遗体。在这个忽略和遗弃之中,有一种固有的持续的集体意识:一个沉默的阴谋论,世界不想与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情感的智慧产生任何关联——这个巨型的陌生人突然间就消失了,如同鬼魂一样安静。
我从来就不相信泥人自杀了。那是某些为了贩卖自己想法的人编造的,他们感兴趣的只有钞票。保持量子接触并转入一个活跃的状态,意味着始终关注空气和地基中的温度和化学成分,泥人自己在处理这些。没人有权进入大脑洞窟真正的内部。在组装结束之后,二十层楼以上所有能通往它的门都被死死地封住了。它想的话,可以自杀,但它并没有。我并不想针对这种行为发表什么见解,因为没有必要。
III
泥人离开半年后,《时代》发表了一篇有关“人救组”的文章,该组织迄今尚不为人所知。名字来源于“人类拯救小组”的缩写。人救组提议摧毁泥人和灭绝,以拯救人类于水火。他们的行动极为隐秘,与其他极端组织没有任何联系。他们最初的计划是炸了这幢容纳两台机器的建筑。他们提议派一辆装满炸药的卡车驶下研究所的坡道,进入地下停车场。爆炸理当能炸塌一楼的天花板,由此摧毁电子器件。计划似乎并不难实施。现场的安保只是由轮班的警卫负责,他们在大门处的门卫室里,而地下室入口处只是挡了一扇简易铁门,卡车能轻易地撞开。然而,连续好几次尝试都失败了。有一次,卡车在驶离高速公路往这里接近时,刹车卡住了,一直到天黑才修好。还有一次控制卡车和炸弹的无线电收发装置坏了。接下来,负责夜间行动的两个人病了,非但没有发出攻击信号,还叫了救护车。在医院里,他们被确诊为脑膜炎。第二天,一个后备小组因为气罐爆炸引发火灾而被捕了。最终,当行动的关键步骤和关键岗位找到替代人员之后,炸弹却在装上卡车的时候爆炸,当场炸死四名队员。
元凶包括一个物理学家,他算得上是麻省理工的常客了。他听过泥人的演讲,对场地的布局和泥人的习惯相当熟悉。他相信导致攻击流产的事故不是普通事件:对抗升级的意味相当明显。从机械故障(刹车卡住、电台失灵)开始,发展成导致人身伤亡的事故,第一次是生病,然后是烧伤,最后是死亡。升级不仅仅体现在暴力等级层面,更体现在空间距离上。地图上的标记显示,事故的发生地离研究所越来越远,好像有什么力量离人救组越来越近。
经过讨论,最初的计划被放弃了。他们又制订了一个新的计划,企图避免泥人或灭绝的干扰。人救组决定自己造一个原子弹,然后把它藏到某个大城市里,以此来胁迫联邦政府摧毁泥人和灭绝。如果政府不答应,藏在市中心的炸弹会造成可怕的后果。计划经过了长时间的、周密的准备,还做出了一个小改动,在勒索信寄出之后,他们会在远离人类居住地的地方(也就是在内华达的核爆试验基地)引爆一颗炸弹。这次爆炸是为了证明他们的最后通牒不是闹着玩的。人救组相信总统除了下令拆除那两台机器别无他法。他们知道这将是一次暴力行动,或许会用到空袭或火箭攻击,因为几乎不可能关掉灭绝——因此我推断泥人应该也关不掉——切断它们的电力供应也不行。然而,他们让政府来决定拆除方式。他们声称自己能看穿任何假冒的把戏,一旦发现,立刻引爆,不会再给予警告。
人救组甚至还知道,因为与联邦电脑网络相连,泥人能从网络上得知任何信息,从电话到银行转账到机票、旅馆预订,等等。所以他们没有利用任何现代的通信手段,连无线电都没用,以免被监控,他们也知道没什么密码是泥人不能破解的。他们远离了大城市,通过个人传递信息,并且在黄石国家公园展开了技术试验。制造炸弹的时间远比他们计划中的长——几乎花了一年。他们只设法弄到了刚够制造一个炸弹的钚。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决定实施计划,相信政府一定会在压力下屈服,因为他们不知道其实并没有第二颗炸弹。
负责将炸弹运往内华达的卡车司机在广播里听到泥人“死亡”的新闻,便停在了路边的汽车旅馆里,和任务指挥商量该怎么办。与此同时,计划了整个行动的物理学家相信泥人死亡的新闻是泥人的把戏,就是为了达到眼下这个结果:一个长途电话。司机被下令原地待命,人救组领导层则开始争论通过监听这个电话,泥人对他们的计划掌握了多少。在接下来的一周,他们竭力补救这个粗心的司机所造成的损害,派不同的人去不同的城市,在那里通过有意为之的言辞含糊的电话来扰乱泥人。司机被组织驱逐,因为不可靠。后来再也没人听说过他的踪迹,有可能是被干掉了。
该恐怖组织的热度在一个月后减退了,物理学家从麻省理工回来了。阴谋被推迟到秋天。装载着炸弹的卡车回到他们的基地,炸弹被拆下并藏了起来。在接下来的四个月里,人救组依然将泥人的沉默当作某种战术。领导层里爆发了争论,因为到了第五个月,徒劳等待已久,一部分人想解散组织,另一部分则坚持要一个彻底的解决方案:政府必须拆除两台机器,因为这么做才能保证它们彻底地消失。但物理学家不想再组装炸弹。其他人试图逼迫他,然后他就消失了。有一名成员打算自己组装炸弹,但另一名持反对意见的成员向《时代》的编辑泄露了该消息,并把组装成员名单交给了某个他信得过的人,一旦他意外死亡,名单就会对外披露。
事件引发了巨大的反响,政府甚至还打算成立一个政府委员会来调查真相。然而,最后是由联邦调查局着手进行调查。调查确认,7月7号,在距离研究所70英里的小镇里的一间旧修车厂曾发生过爆炸,炸死了四个人,而且,在来年的4月,一辆满载硫酸的卡车在内华达边境的汽车旅馆停放了许久。汽车旅馆的经理记得这辆车,因为司机在停车时撞到了本地治安官的车,还赔了点钱。
《时代》没有提及充当人救组间谍的那位物理学家的名字,但我们不难从研究所的名单中找到他。我也不会提他的名字。他二十七岁,沉默寡言,一脸严肃。人们觉得他只是害羞。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回到美国,以及接下来他又有什么样的境遇。我再没听说过他。当我选择专业时,我天真地认为自己进入了一个不会碰到傻子的世界。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所以这个未能成为英雄的故事没有令我惊讶。对很多人而言,科学只是一份和常人一样的工作,他们觉得行为准则早已过时。他们只在工作时间内是科学家,甚至在工作时也不全是。他们的理想,假如有的话,能轻易地成为怪癖或宗派的猎物。科学分工越来越细可能要为此负上部分责任。科学家越来越多,而真正的学者则越来越少。但这也与话题无关。
联邦调查局无疑调查了那个物理学家的身份,但那肯定是我离开麻省理工之后的事。跟泥人的离去相比,我把它当作琐事,它的离去肯定与人救组的阴谋无关。在这一点上我并没有说得很清楚。攻击计划并未影响泥人的决定,只是个独立的事件。它也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很确信,虽然我没有证据。泥人只是把它当成人类在面对它时的众多反应之一。在最后的演讲中,它也没有隐藏。
IV
泥人的最后一次演讲引发了比第一次时更广泛的争议。人们已然对之前针对进化的讽刺感到不满。这一次泥人更是被贬低为结构混乱、学术性不够且怀有恶意,而且这些还不是最糟糕的评价。某个籍籍无名的作者提出了一个观点——立刻就被媒体抓住了——将此次演讲的糟糕表现与泥人的离去联系在了一起。根据该理论,泥人智力水平提升的代价就是该水平的短暂性。这是一次创造机器智慧精神病学的尝试。泥人关于族群拓扑所说的一切都是偏执狂的乱语。电视里的科学评论员争先恐后地解释说,泥人在进行最后一次演讲时,已经处于衰败状态。那些本可以批驳此种胡说的真正的科学家保持着沉默。那些绝无可能受到泥人接见的人反而大放厥词。我和克里夫及其他同事讨论过,是否要参与这场愚不可及的争论,但最终我们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事实本身已没人关心。符合大众口味的畅销书谈的根本不是泥人,而是作者本身的无知。唯一真实的就是他们毫不掩饰的满足感,泥人终于消失了,带着它令人愤恨的优越感走了,因此他们可以发泄它所引发的不满。我并不对此感到惊讶,但科学界的沉默着实令我不解。
十几部无脑的、关于“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怪物”的电影所激发的耸人听闻的假消息,在一年后渐渐归于平静。仍有批判作品问世,但不像之前的那样没有水平。对于最后一次演讲的批判集中于三个点。首先,泥人倾向于对人类情感进行攻击,尤其是爱,被泥人认为是缺乏理智。其次,泥人关于智慧在宇宙中的地位这一观点被认为扭曲且自相矛盾。最后,演讲被批评“未能保持一个节奏”,就像是一部刚开始以慢速放映的电影,后来速度加快了,他们认为泥人在开始时太沉溺于细节,速度很慢,甚至还重复了第一次演讲时的某些片段,但到了最后,它转而用起了我们听不懂的压缩语,用一句话就想表达需要一整篇文章才能写清楚的主题。
这些批判既有道理,也可以说没道理。说它们有道理,那你就是以割裂的眼光来看它的演讲,之前与之后发生的事都与它无关。但它们其实是没道理的,因为泥人在最后一次出面时把之前和之后的事都融合在里面了。它的话语同样连接了两个不同的线头。有时它是在跟研究所会议室里的在场人员说话,有时它又是对着某一个人说的。那个人就是克里夫。演讲还没结束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我知道克里夫一直竭力在我们的夜间谈话中将世界本源的争议强推给泥人。因此我本可以解释这个起源于双重性的误解,但我没有这么做,因为克里夫不想。我能理解泥人并没有像外人所认为的那样突然间就结束了谈话。对克里夫而言——也对我——这层意识是在那个困难时期的秘密慰藉。
然而,一开始,不管是克里夫还是我都未能意识到那次演讲的双重性。同样,那些准备接受泥人人类学基础架构的人感觉很受伤,因为它攻击了爱,认为它是“经验操控的面具”,由此分子化学可以强迫我们服从。在这么说的时候,泥人还说它拒绝所有的情感羁绊,因为无法给予同等的回报。假如它展示过任何迹象,那也是陌生人对主人的模仿,因此实际上是一种欺骗行为。也因为同样一个原因,它阐述了自己没有个性,还谈及我们想以各种代价将其拟人化的努力。这些努力拉开了我们与它的距离,它本该谈论自己,结果却谈了这些东西。现在,我只是惊讶于我们竟然没能注意到,演讲中的某些地方显示了第二晚将要发生的事件的真正意义。我感觉泥人想将最后一次演讲展现成一个笑话。这可能难以理解,因为那本不是讲笑话的场合。但它的幽默感和人类的不一样。它宣布它不会离开我们,却还是离去了。与此同时它并没有撒谎,它说了不会不打招呼就离去。演讲就是它的告别——它明确表达了。我们没能理解,因为我们不想理解。
我们一遍遍地琢磨它是否知道人救组的计划。尽管我无法证实,我相信并不是泥人挫败了他们持续不断的尝试,而是灭绝。泥人的做法会不同。它不会让自己轻易地暴露,显示自己导演了恐怖分子的挫败。它会以非常精巧的方式阻止他们,令他们无法察觉每一次惨败背后的因素并非偶然,不管是单独审视每一次失败,还是将所有的失败综合起来考虑。而且,虽然它对人类不抱有幻想,它也不会完全拒绝与他们合作。它会对我们不合理的行为保持宽容,而不是纵容,它会理智地考虑,因为它认为我们是“受到身体限制的智慧”。而在另一方面,对于灭绝来说,它对他们毫无兴趣,也不想跟他们有任何联系,恐怖分子的表现就像烦人且执着的昆虫。假如苍蝇干扰了我的工作,我会赶走它们,假如它们一再返回,我会站起来拍死它们,不会去想为什么它们会一再盘旋在我眼前,或趴到我的纸上,因为人类不会在乎苍蝇是怎么想的。这就是灭绝对人类的态度。它不会理睬他们,只要他们不去烦它就行。第一次,然后又是一次,它阻止了试图闯入者,随后它增大了保护半径,只是在升级对抗烈度方面展示了些许的克制。他们是否能察觉到它的干涉、以多快的速度察觉,这些都不在它的考虑范围之内。
我不知道假如人救组的勒索成功,政府屈服,灭绝会怎么做,但我猜结局肯定会是个大灾难。我做出这个猜测,是因为泥人知道,而且并没有在我们面前隐藏,在最后一次演讲中它称之为“国家秘密”。我们可能被当成了苍蝇。当我将该推测告诉克里夫之后,我发现他也独自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里也对所谓的“演讲未能保持一个稳定的节奏”做出了解释。它在谈它自己,但它也想谈我们不应当落入令人讨厌的苍蝇的命运。决定已然做出。早在演讲之前,我已经对泥人对灭绝的闭口不谈感到惊讶。虽然它将这归因于无法与灭绝保持一致——毕竟它当时没在和灭绝交流——它从未直接谈论过,直到突然间向我们袒露了它大致的能力。它仍然保持着谨慎,既没有背叛,也不是威胁。当泥人提及这一点时,离去的决心早已下定。演讲之后不到几个小时就发生了。
需要明确的是,我所有的论据都是基于间接证据。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我懂泥人,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来描述这种感觉。人不可能将全部的知识都寄托在个人经验之上。可以被表达的东西不是突然间冒出的,不是在虚空中凭空产生的。作为一个原则,这个从完全无知转变而来的东西叫作直觉。我很熟悉泥人,能辨识出它对待我们的方式,虽然我还不能将它们总结成一套规律。我们对于自己熟知的人也有一套类似的感觉,知道他们会做出,或者不会做出哪些行为。泥人生性多变且不是人类,但并非完全不可预测。因为不会受到感情的影响,它不会在意我们的道德准则,比起那些在我们背后发生的事和听说的事,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的事会对我们的行为产生不同的影响,它却不同。
我不同意别人所写的有关泥人道德的文章,不管是赞扬还是批判。确切来说,它不是一个人类的道德。它将道德称为“计算”。对于泥人而言,数字替代了爱、善意与怜悯。暴力手段在它眼里也同样毫无意义,也算不上没有道德,只是一种解决几何问题的手段而已。毕竟,一个想用暴力来拉长三角形的几何学家会被认为是一个疯子。对于泥人而言,通过武力让人类成长成符合某种理想的架构秩序毫无意义。只有它自己是这种态度。对于灭绝而言,这个选择不存在,苍蝇的生命质量无关紧要。这意味着智慧的等级越高,也就越无法概括成一个统一面目?我不确定这一点。人应该设定限制,不仅仅对受审视的对象,也要对自己的想象设限,以此来避免纯粹的臆断。
因此,假如能意识到最后一次演讲究竟是何所指,所有针对最后一次演讲的攻击就都失效了:那是一个关于离开的公告,并解释了原因。不管泥人是否知道人救组的计划,它的告别是无可避免的,它也不是一个人走的,因为它不是说了“我的表亲已准备好了继续前行”吗?纯粹由于物理上的原因,在这个行星上进一步跃迁是不可能的。离去是迟早的事,在谈论自己时,泥人提到过离去。我不想从这个角度来重现审视整个演讲。我希望读者能自己去读它。我们在泥人的决定之中就好比是“在跟一个孩子讲话”。它显示了人性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对于拒绝帮助的人而言,给他们再多的帮助都是无用的。
V
未来将再次改变这本书的意义。对于一个未来的历史学家而言,我说的一切,在泥人阐述的智慧与世界之间的关系这一问题上,就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解。在泥人之前,世界在我们眼中是这样的:每一个行星上都生活着各种生物,处于进化链顶端的生物,然而我们并没有问是否真的如此,只是问了宇宙中这种情形是否普遍。这个画面,这个大统一体,差异只在于文明的长短,泥人如此突然地打破了它,以至于我们无法相信。而且,泥人知道我们会作何反应,因为它在演讲开场时预示了这种否认。它并不是在展示它的宇宙学或宇宙进化论,而是让我们深入它们——透过一条裂缝,沿着不同程度智慧的道路,排列着生态圈的繁殖场,而行星巢穴终将被抛弃。我们的知识中,没有什么能让我们以理智的态度来驳斥这种说法。它的源头在我们的知识之外,在物种自我维系的意志之中。下面的话比任何客观的论据都能更好地表达它:“事情不能跟它说的一样,我们绝不可能同意,其他生物也不会同意成为智慧进化途中的一个链接。”
泥人源自人类在相互敌对条件下的错误计算,因此它体内的冲突和错误不太可能在宇宙的其他地方复现,从而使得无生命体得以发展,继而得以永生。但是,该推测的可靠性边界更多的是缘于我们的想象力,而不是事物在宇宙中的状态。因此,有必要在泥人的愿景前驻足,即使只是对演讲的最后几句话做个简短的总结。如何来理解这些话的争议才刚刚开始,泥人是这么说的:“假如广义相对论等式里的宇宙元素含有心灵常数,那么跟你们的认知相反,宇宙不是一个孤独且短暂的火种,你们在群星中的邻居也不会忙着显示自己的存在。更有可能的是,在几百万年的时间里,他们一直尝试在崩塌中认知,它的副作用被你们当成了大自然的激烈异常,他们中的崩塌成功者已经掌握了存在的后续部分,而我们——这些仍然在等待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这些话的含义有歧义,因为泥人曾经宣布过,无法通过它自己世界的视角来与我们沟通,它只能通过我们这个世界的视角。它将自己限制在如此低级的条件下,是因为它在演讲时曾提出过一个认知,即尚未成熟的知识——也就是说,无法与我们已经取得的成就相协调的知识,是没有价值的,因为学生只会看到他所掌握的与他所被告知的之间有出入。从这一点来说,一个实质是某种来自星星的启示、来自某种高于我们的存在的知识,不管它是有益还是有害,已经是一个幻想了。在量子力学面前,炼金术士既不会制造原子弹,也不会制造反应堆。同理,固态物理学对安茹王朝和奥斯曼土耳其也没有任何用处。它只会在受教对象的世界观上留下空隙。每个世界观都有类似的空隙,但对那些形成了该世界观的人而言,他们会对此视而不见。对于无知的无知始终伴随着认知过程发生。最早的地球社会甚至都没有自身的历史,而是被包裹在神话之中,最中间的就是他们自己。那时候的人知道他们的祖先源自神话,同样,他们总有一天也会回到神话中去。一直等到知识的产生打破了神话,将人们赶入历史,在现实的时间中先后出现。对我们而言,就是泥人打破了我们的神话。它质疑了我们的世界观,我们的智慧所在。对我而言,它最后一句话献给了世界那难以去除的不可理解性。这个谜是宇宙不确定论的范畴。我们对它的研究越长,我们对它继承的计划就越清楚。毫无疑问存在着有且仅有一个这样的计划,尽管它的初衷和目的都无从知晓。假如我们试图将宇宙放进偶然的范畴,就会带来矛盾,宇宙的诞生是如此精确,质量与质子之间、电子的电荷之间、引力与辐射之间、物理常数之间相互协调,它们以一种令星系得以形成的方式发生热力学反应,成为熔炉,合成了元素,进而结合成化合物,并最终由它们形成了身体与心智。
但是,假如我们试图将宇宙置于技术的范畴,并因此将其等同于某种机制,能在固定恒星的周边产生生命,这又与宇宙变迁那能摧毁一切的力量相矛盾。即便生命能诞生于几百万个行星之上,它也只能在少数几个上面得以延续,因为其实每一次宇宙的爆发都将生命演化的进程变成了一条毁灭之路。由此,几十亿个永远死去的星系,好几万亿个爆炸的恒星,数不清的被烧毁或冰冻的行星,都曾是生命萌芽不可或缺的条件,在并不比富饶地球特别的行星之上诞生生命,之后又在中央恒星的一次叹息之中全部死去。所以,由这些物质的特性所创造的智慧,与世界一起诞生,最终成了大屠杀、大压迫的幸存者,逃过了毁灭,成为罕见的特例。
恒星在统计学上的爆发,流产了几十亿次,最终诞下了生命,随后又有几百万种的物种灭绝,令智慧得以最终开花结果,对于克里夫而言,这实在是一种奇迹,就好比对于从前的帕斯卡而言,那些无尽空间中无尽的空虚是一种恐惧。如果我们能将生命看作偶然事件,是大数法则的必然,而没有人为的安排,我们不会对世界感到惊奇,因为宇宙诞生之初的条件可以作证。如果生命诞生的动力与生命毁灭的力量相分离,我们也不会对世界感到惊奇。但我们怎么来理解它们的统一性呢?生命产生于毁灭的恒星,智慧产生于物种的死亡,因为智慧源于自然选择——换句话说,死亡使幸存者更完美。
最初,我们相信一个善意的创造。后来,我们相信一个混乱之中的创造,如此混乱,它本可以诞生任何东西,尽管毁灭性的创造作为宇宙技术的计划,挑战了偶然与故意的概念。至于世界的创造与生命及智慧之间的联系,证据越多,这个谜也就变得越高深,泥人说离开宇宙之后就能理解。宇宙爆炸,开启了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上面行走着仍然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有不少人相信这条路甚至都能向我们开放;当泥人说话时,那些安静等待的人都在思考着自身。我不相信这一点。它只是在说它和灭绝,它会跟上灭绝,带着它持之以恒的沉默,踏上那样一条道路,以一种离开我们时的那种义无反顾的勇气。
2047年7月
理查德·波普
[1] 国际商业机器公司,全球最大的信息技术和业务解决方案公司。
[2] 大西洋公约组织:本书首次出版于1973年,苏联尚未解体,“大西洋公约组织”应为作者虚构。
[3] 希腊神话人物,雕刻家、建筑家。其最著名的作品是为弥诺斯建造的一座迷宫。
[4] 希腊神话人物,克里特岛国王。
[5] 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未曾告知伊卡洛斯(代达罗斯之子)有关羽毛和蜡的特性,伊卡洛斯飞向高空后,羽毛上的蜡受热融化,致使他坠落而亡,但原文如此。
[6] 希腊字母ε。
[7] 希腊字母ζ。
[8] 希腊字母ι。
[9] 阿基米德支点,指一个能够把事实和理论统筹起来的关键点。
[10] 英国作家笛福所著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的主人公。
[11] 希腊神话人物,因触怒众神,被罚将不断滚下的石头推至山顶。
[12] 希腊神话人物,因杀夫被冥王惩罚,要往一个没有底的水桶里不断倒水,直至水桶灌满。
[13] 大数法则,又称大数定律,描述相当多次数重复实验的结果的定律。根据这个定律,样本数量越多,则其算术平均值就有越高的概率接近期望值。
[14] 7世纪至8世纪,功绩卓著的法兰克王国的实际掌权者。
[15] 亚历山大大帝在弗里吉亚首都戈尔迪乌姆时的传说故事。这个结在绳结外面没有绳头。一般作为使用非常规方法解决不可解问题的隐喻。
[16] 拉马克(Jean-Baptiste Lamarck, 1744—1829),法国博物学家,进化论的倡导者和先驱。
[17] 梅罗文加是法国封建社会中六个王朝的第一个,开启了欧洲中世纪的黑暗历史。
[18] 主张生物体只能来源于先存的另一个生命的理论,例如蜘蛛生蛋,后者又发育成蜘蛛。这种理论也认为生物化学过程只能发生在生物体内。
[19] 认为一切知识都起源于感性经验的原则。
[20] 即赫拉克勒斯,古希腊神话中伟大的英雄。
[21] 出自《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13章。
[22] 生物学上一种统一为生物命名,定义生物种属的分类法。
[23] 国王养牛三千头,三十年未曾洗过牛棚,赫拉克勒斯引河水于一日之内清洗干净。指非常肮脏的地方。
[24] 物理学上的奇点,多见于描述黑洞中心的情况。此时因为物质在此点密度极高,向内吸引力极强,因此物质压缩在体积非常小的点,此时此刻的时空方程中,就会出现分母无穷小的描述,因此物理定律失效。
[25] 由奥地利著名数学家哥德尔于1931年提出,此定理证明,任何一个形式系统,只要包括了简单的初等数论描述,而且是自洽的,它必定包含某些系统内所允许的方法既不能证明真也不能证伪的命题。
[26] 操纵子:指包含结构基因、操纵基因以及启动基因的一些相邻基因组成的DNA片段。
[27] 指史瓦西黑洞外层的临界面,只有光速移动的物体能逃离其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