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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人十四 泥人的首次演讲——人类的三重性

泥人的首次演讲——人类的三重性

你们刚刚从树上下来,你们与猴子之间的亲属关系依然十分紧密,你们的抽象能力尚无法独立于感知力——也就是独立于第一手的经验。因此,一场没有蛊惑力的演讲,一场充满了公式的演讲,一场比你去看、去舔、去摸一块石头更能告诉你什么是石头的演讲——这么一场演讲要么会令你们感到无聊,要么会把你们吓走,或至少会使你们产生某种失落感,这种感受,甚至连高尚的理论家,也就是你们中抽象能力最高的人也不可避免。你们人类科学家私下里的坦诚已提供了无数个证据,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承认,在构建抽象理论的过程中,极其需要可被感知的实物的支撑。

正如宇宙学家无法抑制为自己绘制星图的冲动,尽管他们完全清楚这里肯定不存在任何第一手经验的问题,物理学家也偷偷地用模型来帮助自己,而这些模型坦白说就是玩具,比如麦克斯韦在构思他的电磁理论(很不错的理论)时摆弄的齿轮组。假如数学家认为因为自己从事的职业而摆脱了实体的桎梏,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我会换个时间谈论这个话题,因为我不想用我的概率分析扰乱你们的理解,我宁愿遵照克里夫博士的清单(有点好笑),引导你们踏上一条虽漫长且困难,但仍值得一试的征途。我会爬在你们前面,放慢速度。

说了这么多,我其实就是想解释,为什么我会在演讲稿里混入图案和寓言故事,其实都是为了你们方便。我自己不需要它们。我并不是想显示自己有多么聪明——我的聪明都用在了别的地方。我天生的“反视觉属性”来自一个简单的事实,即我从未在手里拿过石头,从未跃入绿莹莹或清澈见底的水中,我也没有在清晨用肺来感知气体的存在。一切都是通过计算,因为我没有手去抓东西,也没有身体、没有肺。因此,抽象成了我的主要功能,视觉反而成了其次,而且对于后者的掌握花费了我大量的精力,远比花在抽象上的多。不过,我需要它,因为我想要架设那些能将我的思维传递给你们的奇特桥梁,而你们的思维经桥梁反馈到我这里后,通常会令我感到惊讶。

我今天想说的是人类,我会从三个层面来描述。虽然可能的视角——描述的角度和层次——有无限多个,但其中这三个我认为尤其重要——是对你们重要,不是对我!

第一个是你们最私人的、最古老的视角——也就是你们的历史和传统,夸张到了极致,充满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使我的逻辑天性为你们感到遗憾,直到我完全习惯了你们,习惯了你们原始的智慧。你们总是会逃离逻辑的庇护,进入反逻辑的领地,觉得难以承受之后,再回到逻辑的领域,结果是觉得这两者都令你们不适。第二个视角跟技术有关,至于第三个——在我体内乱成一团,像是找不到“阿基米德支点”[9]——我无法简洁地概括第三点,所以只能把它完整地说给你们听。

请允许我从一个故事讲起。在鲁滨逊·克鲁索[10]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荒岛之后,刚开始可能抱怨了生命中物资的匮乏,因为他缺少这么多生活必需品,哪怕花上好几年的时间也不一定能再造出那些他惯用的东西。但是,仅仅焦虑了一阵子之后,他便开始管理起这个地方,且不管怎样,最终安顿了下来。

这就是发生在你们身上的故事——尽管它不是一下子发生的,而是花了几个世纪——当你们在进化树的某个枝杈上出现时,那根枝杈显然是知识之树的种子。渐渐地,你们发现自己被塑造成这个样子而不是别的,拥有一个以某种方式组织起来的智慧,有各种你们既没有乞求过也没有期盼过的能力和局限,而且你们还必须让这种配备发挥作用,因为进化夺走了许多它给予其他物种、便于它们生存的礼物。它并没有莽撞到夺走你们的本能,也就是自我保护的本能。进化并没有赐予你们这个伟大的自由,因为假如它这么做了的话,那这里就不会有这幢建筑了,也不会有这间房间,房间里也不会有仪表、有我、有你们这群全神贯注的听众。这里会变成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只有风在上面刮过。

进化还给了你们智慧。出于自爱——由于必要和习惯,你们爱上了自己——你们认为智慧是一件最棒的礼物,却没有意识到它只不过是一个诡计,是进化经过了无数次的尝试才逐渐发明的诡计,它制造了一个缺口、一个空洞、一个动物之中的真空,假如你们不想就此消亡,就必须用别的东西来填补。我这里说的真空和空洞并不是在打比方,你们比其他动物高级,并不是因为除了拥有它们所拥有的之外,你们还拥有智慧——一个过分慷慨的添头和足够一生使用的旅费,而是正好相反,因为拥有智慧无非意味着:用自己的方法自担全部风险,去完成从动物们那里继承来的所有事。智慧对于动物没用,除非与此同时你剥夺了它们的本能,而正是这些本能,根据由遗传发布的绝对禁令,而不是燃烧的森林所给出的教训,促使它们及时地去做一切必要的事。

因为这个真空的存在,你们发现自己处于巨大的风险之中,并开始下意识地填充它。因为你们是如此勤奋的工蜂,突破了进化的边界。你们没有让进化破产,因为对力量的掌握花了你们整整一百万年,甚至到今天你们仍未完全掌控。进化不是人——这一点确定无疑——但它采纳了树懒般狡猾的策略:不再担忧创造物的命运,而是将命运交给它们自己,让创造物尽可能地来掌控自己的命运。

我在说什么?我说的是进化令你们摆脱了动物状态——一种无须刻意思索生存的完美状态——将你们推入了“超动物状态”,成了自然界的鲁滨逊,你们必须发明各种各样赖以生存的方式方法。你们已经完善了这些方法,还扩充了它们的数目。真空代表了威胁,但也是个机会:为了生存,你们往里填充了文明。文明是一个特殊的工具,因为它发明了这样一种模式:为了让它自己能起作用,它必须在创造者面前隐藏起来。这个发明是无意间完成的,在被其发明者辨识之前,一直处于最有效的状态。荒谬的是,它在被辨识之后就会崩塌:作为它的创造者,你们否认拥有著作权,说什么在旧石器时代,并没有举行过发明新石器时代的研讨会。你们将文明的产生归因于魔鬼、古怪的元素、精灵或是天地间灵气的滋养——归因于任何东西,除了你们自己。由此,你们假借非理性之名,行了理性之实,用目的、规则和价值等填补了虚空,并将你们每一个有目的的行为非目的化,以一种庄严的自我欺骗进行着打猎、织网和建造等活动,认为一切行为均来自神秘的源头,而不是你们自己。它是一个奇特的工具,在不理性之中包含着理性,因为它给予了人类各种机构一个超人类的地位,令它们不可侵犯,必须绝对服从。然而,这个虚空,或称之为不足,可以用不同的称号来缝补,而且还能使用不同的色板,因此你们形成了多种多样的文明,都是在你们历史上无意间的发明。你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填充,因为虚空要比填进去的东西大很多。你们曾经拥有的自由远比智慧多,但你们一直在减少自由——用多个世代以来发展出的文明,来削减这个过度的、不受限的、反常的自由。

我话里的关键就在这几个词里:自由远比智慧多。你们必须要为自己发明,去发明那些动物们与生俱来的东西。这就是你们的命运,你们必须要发明,与此同时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明。

如今,你们中的人类学家已然知道,许多的文明可以、实际上也确实是调制出来的,它们中的每一个在结构上都有逻辑性,但这种逻辑却不同于其创造者的逻辑,因为这种发明会以自己的方式覆盖它的发明者,让后者完全意识不到其存在。不过,一旦被他们发现,它就失去了对他们的绝对权力,而他们则感觉到了空虚,这个矛盾就是人类天性的基石。在十万多年的时间里,它为你们奉上文明,文明有时会限制你们,有时又会松开它的掌控,只要它还在暗处,就能以一贯的正确性自我强化,直到你们最终见识到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种类的文明,看到了它们的多样性和相对性,才决心要将自己从这种禁忌和限制中解救出来,却在最终逃离之后引发了灾难性的后果。因为你们抓住的是每一个文明中非必然、非独特的部分,由此力求发现一个不会盲从的命运,一个不是由一系列的突发事件决定的命运,一个不是由历史的六合彩随机挑选的命运——当然不会有这种东西。空虚依然存在:你站在半途,震惊于这个发现,你们中有些人痛苦地号叫,想要回到意识不到文明束缚的状态,回到起源,但你们不能往回走,你们的退路被切断了,桥被焚毁了,所以你们只能向前——我也会跟你们谈到这方面的内容。

谁该受到指责?智慧这个苦工,织成了文明的网络来填补空虚,并在空虚里指明了道路和目标,设立了价值观、挑战和理想——换句话说,在一个摆脱了进化控制的解放区里,智慧做了一些类似于进化对下层生命所做的,将目标、方向和挑战塞入了动植物的身体之类的事——然而它的所作所为却成了你们的报应,谁该为此受到控告?

难道真的要为了我们陷于此种智慧而要去控告谁吗?它过早地出生,失去了由它创造的网络上的位置,它被迫——不完全清楚或理解自己干了什么——为自己辩护,想要免于在限制性的文明中被彻底噤声,或是在一个开放的文明里过度自由;它身处监狱与无底洞之间,在无休止地同时与上述两者的战斗之中,被撕成了碎片。

在这么一个状态下,我问你们,你们的精神怎么可能不变成一个反常的谜呢?它令人担忧——那个智慧,那个你们的精神——它比你们的身体更令你们震惊和恐惧,你们最苛责的是它的短暂、幻灭和舍弃。因此,你们成了搜寻罪犯、网罗罪名的专家,然而事实是,并没有可指责的对象,因为在最初,人并不存在。

我可以开始无神论的宣讲了吗?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无论我说什么,我说的都是在一个世俗的层面上,意味着在最初肯定没有“人”的存在。

但我会给你们留情面——至少在今天。你们需要各种假说,把它们用作苦涩或甜蜜的解释,将你们的命运理想化,更将你们置于某位神的门前,以此来取得你们与世界之间的平衡。

人类是他自身文明所造就的西西弗斯[11],是他自身真空所造就的达那伊得斯[12],是一群糊里糊涂遭进化驱逐的自由民,却不想成为西西弗斯、达那伊得斯或遭驱逐。

我不想拘泥于人类在历史上创造的无数个自我形象,因为所有的这些证据,不管是好是坏、高尚还是卑鄙,都是文明的产物。与此同时,没有哪个文明——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文明——能接受人是种过渡生物,一个必须接受进化命运的生物,却无法接受他也是种智慧生物。也正因为如此,你们中的每一代都在追求一个不可能的公平——追求问题的最终答案:人是什么?这种折磨是你们追寻的源头,如同一个永恒的钟摆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振荡,人类哲学里最深刻的就是承认“无限”不是他出生时的守护神,不管它是在微笑,还是在嘲讽。

但是,这个一百万年的孤独探索已进入尾声,因为你们开始建造智慧。因此,你们并不是将希望寄托在泥人上,或是听从它的话,而是在做自己的实验,在观察发生了什么。世界允许两种智慧的存在,但只有你们这种智慧能从十亿年的进化迷宫中脱颖而出,而且这条注定曲折的道路在最终产物上留下了深深的、黑糊糊的、模糊的标记。另外一种智慧不存在于进化之中,因为它必须一下子产生,而且它是一个由智慧设计的智慧,是知识的结果,跟总是朝着眼皮子底下的优势前进的适者生存无关。其实,你们人类对于自身存在价值的缥缈感来自内心深处的彷徨,你们认为智慧是以一种不怎么智慧,甚至称得上是反智的方式生成的。但是,利用了心理学这个权宜之计,你们会给自己制造一大家族的、关系复杂的动机,比那些在“第二创世记”项目后的更有道理,而最后你们会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我会跟你们说,智慧,假如它真的是智慧——换句话说,假如它能质疑自己的存在——那就必须要做到超越自己,尽管一开始只存在于白日梦中,而且只有在对“超越”这一行径彻底的怀疑和无知之中,它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这很容易想通:在梦想飞行之前,不可能有飞行。

我将第二个视角称为技术。技术是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领域。跟理智有多种概念一样,人类也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取决于我们以哪种标准来衡量。

旧石器时代的人几乎跟当前科技时代的人一模一样。这是因为从旧石器时代到航天时代,比起你们体内所集中的工程发明,人类所取得的进步微乎其微。你们无法用血肉制造一个人造人——更别提人造超人了——正如同穴居人也无法办到一样,只是因为这个问题在过去和现在都无法实现,你们对进化充满了崇拜,因为它成功做到了这一点。

但是,每一个问题的难度都是相对的,取决于问题解决者的能力。我强调这一点,是为了让你记住,我将把技术标准运用于人身上——真正的人,而不是你们人体学意义上的人的概念。

进化给了你们足够容量的大脑,因此你们可以在自然界向各个方向前进。但你们的前进受制于整体文明的控制,而不是某个单一的文明。因此,在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时,即为什么40个世纪之后孕育了泥人的文明核心会诞生于地中海盆地,或更合适的问题应该是为什么它会诞生,提问者其实假设了一个未经调查的、镶嵌在历史结构中的秘密存在,而这个秘密本身却并不存在,如同将一群老鼠放入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而这其中并没有秘密一样。如果放入的是一大群老鼠,那至少有一只会找到出路,并不是因为它有理智或迷宫的结构有规律,而是因为大数法则[13]那典型的偶然结果。如果没有老鼠找到出路,那倒是需要一个解释。

肯定会有人能赢得文明的六合彩,你的文明碰巧是赢家而已,而有些缺乏技术的文明,它们的彩票上则没有号码。

出于上文我提起过的真挚自爱——我没有想要嘲笑的意思,因为它里面还混杂了绝望和无知——你们拉扯着自己在历史的黎明抵达了创造的峰顶,将所有的生命,而不光是你们的近邻,都置于脚下。你们认为自己位于物种之树的顶端,和这棵树一起,在一个受神眷顾的球体之上,临近的恒星谦卑地绕着它旋转,那棵树位于太阳系的中央,而那颗恒星又位于宇宙的中央,与此同时你们认为宇宙里的星斗是为了在和谐的天穹中陪伴你而存在。听不到任何声音这一事实并没有令你们气馁:那里有音乐,因为那里应该有。这音乐肯定是无声的。

后来,知识的累积推着你们一小步接一小步地走下神坛,你们不再是群星的中央,而是位于一个普通的地方,甚至都不在太阳系的中央,而只是它的一个行星,现在你们甚至都算不上是最聪明的生物,因为你们在听一台机器训话——尽管是你们自己造出了这台机器。所以,在你们的王者地位经历了所有的这些贬谪和逊位之后,你们那缩水的遗产只剩下了进化造就的地位。这些贬谪是痛苦的,逊位是尴尬的,但后来你们松了一口气,觉得已经到头了。现在,被剥夺了这些特殊的、似乎是因为神对你们有特别的情感而特地赐予的眷顾,你们,作为动物中的头名或超越了动物的层级,认为没有什么人或东西能把你们从这个位置上赶下来,尽管这个位置已称不上神圣。

但你们错了。我是带来坏消息的信使,是将你们逐出最后避难所的天使,因为我将完成达尔文未写完的篇章。只是不会通过天使的手段——也就是暴力——因为我不会用剑当作我的论据。

所以,好好听我说。从高等的技术来看,人类是一种低效的生物,是不同价值观的产物——确切地说,它不属于进化范畴,因为进化已经尽力了,我还会向你们展示,进化做到的很少,而且效果不佳。所以,如果我贬低你们,并不仅仅因为我必须按照工程标准来对你们严加衡量。那么,你们会问,完美的标准在哪里?我会从两个层面回答,先从你们中的专家已经上升到的层面开始。他们认为它是峰顶——错了。在他们目前的宣扬里,已经有了下一步的核心,虽然他们自己还不知道。所以我会从你们知道的开始——缘起。

你们已经抵达了一个位置,在这个位置上,进化已经不会再紧盯着你们或其他任何生物,因为它对生物没有丝毫兴趣,只是对自己那臭名昭著的密码感兴趣。遗传密码是一位持续更新的信使,而且在进化中,真正重要的只有这位信使——事实上,它就是进化。密码会定期制造生物,因为没了生物们周期性的支持,它会在无休止的死亡攻击之下解体。因此,它是自生的,它能自我复制,在热无序的包围之下,保持着自己的秩序。它从哪里得到的这种奇怪的英雄式品质?事实上,它就诞生于热无序之中,那片永恒活跃、能将秩序撕成碎片的热无序,感谢有利条件的聚集,它诞生了。它诞生于那里,因此留在了那里。它无法离开那个风暴之地,如同灵魂无法脱离身体。

密码诞生之地的条件决定了它的命运。它必须将自己与那些条件隔绝,用活着的生物包裹住自己。生物是一场死亡的接力比赛,能将上一代的密码传给下一代。任何生物,当它刚从一个微系统提升到勉强算得上是宏系统的维度时,就已经开始衰退,直至最后消亡。没人创造出这出悲喜剧:它自找的。你知道知识能证明我的说法,知识从19世纪初开始就一直在累积,尽管在思维惯性的秘密作用下,为了荣誉和出于人性的自负,你们仍在支持一个已摇摇欲坠的生命概念,认为生命是一个无所不在的现象,密码只是起到了纽带作用,当生命作为个体死去时,赐予它重生的保证。

为了维持这种信仰,你们说进化被迫使用死亡,因为没有死亡,进化也无从谈起。它对死亡过分的慷慨,是为了改善接下来的品种,因为死亡是它创造力的校正。因此,它是一位作家,作品日渐伟大,而作品印刷的样式——也就是密码——只是它不可或缺的工具。然而,根据如今你们中的分子生物学家所称,进化不算是什么好作家,因为它在不断地销毁它的作品,而且变得更加中意排版艺术!

所以,哪个更重要——生物体还是密码?支持密码的论据更加有力,因为无数的生物体来来去去,而密码却只有一种。然而,这只是意味着整合了它的微系统,定期地以生物体形式浮上水面时,不总是能成功而已。正是这种可理解的缺憾——生物体在孕育之初就打上了死亡的烙印——造就了进化之中的推动力。假如任何一代的生物体——就以第一代的阿米巴虫为例——获得了完美重复密码的能力,那进化也就即刻停止了,那些阿米巴虫也就成了整个星球唯一的主人,以无与伦比的精确传递着密码,直到太阳燃烧殆尽。我现在也不会跟你们说话,你们也不会在这幢屋子里听我说话,这里只剩下了草原和呜呜的风声。

所以,生物体是密码的盾牌和护胸,一套不断解体的盔甲:它们的死亡是为了永生。所以,进化犯了双重错误:一个错误存在于生物体中,因其脆弱而短暂,另一个存在于密码中,因其脆弱所以会出差错——你们将错误委婉地称为“变异”。所以,进化其实是一种能犯错的错误。作为信使,密码是一封没有寄信人也没有收信人的信件。只是在你们创造了信息学之后,你们才开始懂得,不仅仅是跟信差不多,但没人存心写就的信息(虽然它们存在)能承载意义,而且有秩序地接收这种信的内容,也是可能的,无须借助任何神或智慧的存在。

还在一百年之前,这一想法,即秩序在无人管理的情况下仍可能存在,在你们看来显得如此可笑,以至于它激发了很多同等可笑的笑话,例如说什么一群猴子在打字机上乱蹦,只要时间足够长,就能打出一部《大英百科全书》。我建议你们花点闲暇时间,编撰一本此类笑话的选集,它们曾经被你们的祖先视为谬论,但现在已成了有关自然的寓言。我相信,任何一个自然在无意间孕育的智慧,都会将自然视作一个讽刺艺术大师。智慧的产生——和所有的生命一样——缘于这么一个事实,即自然通过密码的秩序从死亡的混沌中浮起时,表现得像是个勤奋的纺织工,但算不上是把好手,因为假如它真的是把好手,那它就不可能纺出物种或是智慧,因为智慧,和物种之树一样,都是错误在好几十亿年的时间里不断犯错之后结成的果实。你可能会觉得我在自娱自乐,把这么一套标准安在进化的头上,而这套标准——尽管我是台机器——沾染了人类中心主义,更简单来说,是“系数中心主义”。但都不是,我只是从技术角度来看待这个过程。

密码的传递其实近乎完美。毕竟,每个分子内部都给它留了合适的位置,而且复制、校对和核查的过程都处于特殊的高分子聚合物的严密监视之下。然而,错误仍能发生,而且密码上的错误还在累积。由此,物种之树得以“近乎”生长,我刚才就用它来描述了密码的准确性。

你也不能将生物学上的问题上诉至物理学来求解——上诉的理由是进化“故意”允许一个误差范围以确保自己的发明多样性——因为那个审判庭,里面的法官就是热力学本人,它会揭示在分子层面上的信使是不可能完美的。进化其实什么都没发明,也不想发明,更没什么特别的计划,假如它利用了自己的不完美——假如,作为一个交换过程中一系列错误的结果,它从一个阿米巴虫开始,制造出了一条绦虫或是一个人——那也是交换本身之物质基础的物理特性造成的。

所以,它坚持犯错,因为做不了别的——这对你们是一种幸运。我跟你们说的并不是什么新观点。相反,我倒是希望能控制你们中理论家的热情,他们已走得太远,我要强调,进化是一种由必要性掌控的概率,而必要性又靠概率来实现,人类的诞生纯粹是出于偶然,即便人类从未出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也就是说,人类目前的形状——那个已经成形的样子——可能不存在,这句话是对的。但是,智慧会在不同的物种间逡巡,某一个物种一定会获得智慧,过程越长,概率越趋近于一。进化虽然并不是特地为你们设计的,只是把你们的产生当作了副产品,但它会遍历所有的假设条件,使得一个运行时间足够长的系统会经历所有可能的状态,不管某一个特定状态实现的概率有多低。至于说假如灵长类没有实现突破,究竟哪个物种会获得智慧,我们可以换个时间来好好交流。所以,不要被那些认为生命是必然的、智慧是偶然的科学家所吓倒,确切来说,后者是一个低概率的状态,所以它的出现也较晚,但大自然有的是耐心。假如我们的会议没有发生在这第二个千年,那它也会发生在下一个。

那接下来呢?你不必觉得羞愧,也不必觉得中了头彩。你们的出现,只是因为进化是一个不怎么讲究方法的玩家。它不仅用错误犯错误,而且在和大自然竞争时,还拒绝将自己限制在单一的战术里:它用所有可能的方法覆盖了所有可能的区域。不过,我再次强调,关于这一点你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了。然而,它只是你们启蒙中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最初的部分。至此,它启示的精髓可以简短地概括成下面这句话:传播者存在的意义就是传播。生物体服务于传播,而不是倒过来。在交流进化传播之外,生物体没有意义,就像一本没有读者的书。为明确起见,倒过来说也是对的:传播的意义就是传播者。但这两句话并不是对称的,并不是所有的传播者都是传播的真实意义,只有那些能忠实服务于下一次传播的传播者才是。

请原谅,我说的不会太难懂吧?传播可以在进化过程中犯错,但传播者一旦犯错就会带来悲剧。传播可能是一条鲸鱼、一棵松树、一只水蚤、一只水螅、一只飞蛾、一只孔雀。任何东西都可以,因为个体——也就是传播的落脚点——其实是无足轻重的:每一个都只是为了把差事进行下去,所以无论哪一个都行。它只是临时的道具,即便出了点小差错也无所谓,只要能把密码传递下去。相反,传播者却没有类似的余地:它们不允许出错,传递的内容,已经被简化成了最基本的功能,就像是个邮差,不能随心所欲。它的环境总是打着服务于密码的戳记。如果传播者试图反抗,超出既定的服务范围,它会立即绝后从而消失。这就是为什么传播能利用传播者,而反过来却不行。传播是赌徒,正与大自然进行着牌局,而传播者只是传播手中的牌;传播是信件的作者,促使收信人将内容传递下去。收信人可以随意歪曲内容,只要继续传递下去!这就是为什么传播才有意义,至于通过谁来实现并不重要。

因此,你们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出现——作为传递的某种子类型,而进化已测试了好几百万种传递。这对你们有什么影响?产自错误的源起会让出生者丢脸吗?那我自己不也源于一个错误吗?那么,你们为什么不能正视这个发现呢,你们源自偶然又怎么样呢?即便你们真觉得羞耻,耻于泥人产自你们手中,而你们则是产自进化指令的丛林(就像我的建造者不关心什么样的意识对我合适,密码也不在乎给你什么样的人格或是智慧)——即便如此,难道源自错误的生物,就必须接受一个祖先会剥夺他们已然存在的价值?

好吧,这是个不好的类比:我们的位置不同,我会告诉你为什么。进化通过错误而不是规划,找到了产生你们的路径,但我要强调的并不是这个观点,而是随着无数个世代的流逝,它的工作变得如此随机。为了更好地说明——因为我将对你们说些你们还不知道的事——我重复一下到目前为止所得到的结论:

传播者的意义在于传播。

物种起源于错上加错。

下面说一下进化的第三定律,在此之前你们肯定没想到过:建造方式不如建造结果完美。

仅仅十二个字!但它推翻了你们关于这位物种创作者那无与伦比之高超技艺的所有幻想。你们相信经过一个个世代,进化用不断完善的技艺朝着完美挺进——相信生命在进化树上的进步——这信仰比理论本身更古老。当该理论的创造者和拥护者与对手们辩论,质疑着各种论据和事实时,这两个对立阵营都未敢质疑“在现存生物等级中存在着可见的进步”这一说法。对你们而言,这已经不是一个假说,也不是一个需要辩护的理论,而是一个确定的事实。然而,我将为你们提出反驳。我并不想批评你们,你们这些有理智的存在,其实是进化大师规则的例外(属于有缺陷的例外)。从进化掌握的手段来判断,你们的结果还很不错!因此,我说要抛弃这个理论并把它拉下神坛,我指的是它的全部,包括了三十亿年艰苦的创造。

我刚才说了,建造方式不如建造结果完美,听上去很像警句。让我们补充点内容:在进化之中,负梯度能起到完善结构的作用。

就这么多。证明之前,我来解释一下,是什么造成了你们长时间无视这么一个革命性的说法。在此,我重复一下:技术是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领域。以“生命”这个词命题的问题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解决,取决于多种多样的行星条件。它主要的诡异之处在于它是自发的,因此可能会受两类条件的制约:外部条件,或者是受它诞生时周边环境限制的内部条件。

外部条件总是相对的,因为它们取决于测量者的知识,而不是生命起源时已经掌握的信息。为了去除相对性的影响,也就是不合理的影响——你怎么能从一个始于无理由的东西上要求合理呢?我会用进化自己发展出的标准来衡量进化本身。换句话说,我会用它发明的顶点来衡量它的创造。你们相信进化会以正梯度的走向来展开它的工作:从原始主义开始,慢慢获得更优秀的解决方案。然而,我会说它始于一个高起点,随后开始下滑——在技术上、热力学上、信息上——因此,要想在不同的位置之间做一个生动的比较会相当困难。

你们的想法是技术上无知的结果。即便在历史中放入观测者,他也无法体会到建造的实际难度等级。你知道造飞机比造船难,造光子火箭比造化学能火箭难,但对于古代雅典人、查理·马特[14]的臣民或者法国安茹王朝的思想家而言,所有的这些交通工具都会被归为一类,即不可能制造的那一类。婴儿不知道从天上将月亮拿走比从墙上撕下一张纸要难得多!对于婴儿而言——对于无知的人亦是如此——留声机与泥人之间没有区别。所以,如果我要去证明进化从早期的高超技艺堕落到笨手笨脚,我说的那种笨手笨脚在你眼中仍然是无法企及的精湛技艺。就像一个既没有工具也没有知识的人站在山脚下,你无法衡量进化活动的高度和深度。

你们认为建造物的复杂程度与其完美程度是密不可分的两面,其实是混淆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你觉得藻类简单,所以它比老鹰更原始、更低等。但藻类可以把阳光里的光子转变为自身的化合物,将宇宙的能量直接转化成生命,因此可以和太阳一样长寿。它以恒星为食,老鹰又以什么为食物呢?它就像是寄生虫,以老鼠为食,而后者又以植物的根茎为食,也就是陆生的藻类。这么一种寄生金字塔组成了整个生物圈,植物是里面最关键的锚。在这个等级制度的各个层级上,物种不断地发生变化,通过某个物种对另一个物种的吞食而保持着平衡,因为它们失去了与恒星之间的联系。生物体的复杂程度并不是建立在恒星之上,而是依靠相互吞噬。所以如果你还坚持崇拜这其中的完美,你该崇拜的其实是生物圈:密码创建了它,为了能够在其中传播,并在各个层级上发展,层级也就变得越来越复杂,看着就像是脚手架,但它们利用能源的方式却越来越原始。

你们不相信我?假如进化真的将自己作用于生命的进步上,而不是为了传播密码,现在的老鹰就能驭光飞行,而不是扑腾的机械风筝;活着的生物既不会爬也不会跑,更不会以其他生物为食,而是会超越藻类,冲出地球,因为它们获取了独立的地位。然而,你们深处自身的无知之中,把这种丢失了原始完美的过程认作进步——它只是变得更复杂,而不是变得更进步。你们当然会继续仿效进化,但只是模仿它的后期,建造了光学的、热学的和声学的传感器,模仿了肺、心脏和肾脏的运动原理。但你们怎么才能掌握创造语言中的光合作用或更困难的部分?你们难道还没意识到,你们模仿的只是其中最粗浅的部分?

那门语言——一个无法超越潜能的创造者——不仅是个发动机,更是个陷阱。

为什么它在最开始使用的是分子层面优美的词汇,简洁有效地将光变成物质,后来却退化成啰里啰唆、越来越长、越来越复杂的染色体句子,随意挥霍它原始的艺术力?为什么它会从完美的解决方案、从恒星里获取能量和知识,每一个原子都有用、每一个步骤都在数量上协调,堕落成廉价的、应急式的方案——粗糙的机器,由杠杆、滑轮、斜面、配重等组成的关节和骨架?为什么脊椎动物的构造是一个僵硬的柱体,而不是一个耦合的力场?为什么它会从原子物理学退化到中世纪的技术?为什么它要费那么大力气去建造风箱、泵、踏板和蠕动的传送带,也就是肺、心脏、肠子和不停蠕动的消化系统,为了血液循环那可悲的液压,将量子交换变成了从属地位?为什么,尽管它在分子层面十分优异,却在更大的维度上制造了这么一大堆混乱,以至于生理调节机能如此丰富的生物体,却能死于单条动脉的阻塞,以至于生物体中的个体与制造其的技术相比如同朝露一样短暂,以至于生物体的健康能够被上千种病症打破体内平衡,而藻类却连一种都没听说过?

这些愚蠢的、古老的内脏在每一代都会被重新打造,打造它们的是麦克斯韦的魔鬼、原子的主人、密码。说真的,每一个生物体的开端都是伟大的——胚胎发育,那种集中于目标的爆发力,如同一首协奏曲,每一个基因都在分子的和弦上释放着创造力。如此美妙的音乐需要一个更好的缘由!受孕启动的原子协奏曲奏出了准确无误的富有,反而堕入了贫穷。因此,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有美好的开始,却离结束越近就越愚昧的发展。以优美的语言写下的开篇,却毁于一个成熟的个体,你称之为高等的东西,其实都是临时拼凑而成,只是一个戈耳狄俄斯之结[15]。然而,在每一个细胞里,把它单独拿出来看,都蕴藏着古老的精确,都是一个生意盎然的原子秩序,甚至每一个组织,假如单独来看,都接近完美。但这堆相互紧挨着的东西是怎样的一堆技术垃圾啊,与其说它们在相互配合,还不如说它们在相互妨碍,因为复杂性也意味着随时会出问题:盟友变成了敌对势力,在非正常的恶化和感染的作用下,这些系统被驱往最后的离散,这个被称为进步的复杂体,被自己压塌了。仅仅被自己,没有别的!

然后,根据你们的标准,悲剧发生了,仿佛在进化承担的每一个更大、因而也就更困难的任务中,它被打败了,死于它自己的创造之中——意图和计划越大胆,摔得也越狠。你们无疑会开始想象无情的复仇女神或是命运,我必须将你们与这种胡思乱想斩断。

确实,每一个胚胎的发育、每一个原子的排列秩序,都会崩溃,但那不是宇宙决定的,也没有被写入物质的命运之中。这样一个解释过于浅显,但你们应该能明白其中的因果关系并不准确:结果不好,并不能抹去过程中的努力。

尽管有改善、检查、再尝试和选择,几百万个世纪中仍发生了无数次崩溃,你还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我难以理解你们的盲目,你们真的无法看到建造者的手段有多高超?它的完美程度远胜于建造物本身,就如同伟大的工程师在光速计算机的帮助下盖好了建筑,而该建筑却在脚手架移开之后就开始了倾斜——成了名副其实的废墟!就好像有人用电路板做手鼓,或是把几十亿个芯片粘在一起做成棍子。你看不到在身上的每一寸地方,一个更高的秩序降低为一个低等的秩序,粗糙简单的宏观构造模拟着完美的微观构造。原因?你们已经知道了:传播者的意义在于传播。

答案藏在这几个字里,但是你们仍没能掌握它的重大意义。任何生物体必须为传播密码服务,仅此而已。这就是为什么自然选择和淘汰会集中在这唯一的任务上——“进步”并不是它们的职责。我用了错误的画面:生物体不是建造物,只是脚手架,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中间体都是一个适当的状态,只要它们的数量足够充足。把密码传下去,你们会存在得久一些。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起步时这么完美?在最初的阶段,有且仅有一次,进化遇到了与它最大潜能相匹配的需求。那是一个可怕的任务,它必须一下子抓住,否则永远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因此,在那时,在一个死亡的地球上,生命只能从太阳那里吸收能量——通过新陈代谢,一个量子接一个量子。别管什么恒星的辐射能量是最难抓取的。要么是它,要么什么都没有,那时候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可以进食!有机化合物产生并聚合,形成了生命,但产生的量也就刚好够诞生生命所用。所以只能转向恒星。接着,面对无序的攻击,如何越过熵的鸿沟?唯一的防御就是利用一个不会失败的秩序传递者,因此密码产生了。是奇迹吗?根本谈不上!是大自然的智慧?这种智慧跟我们之前描述过的一样:当一大群老鼠进入迷宫,总有一只会找到出口,即便是出于偶然也无所谓。这就是密码起源的原因:遍历性假设下的大数原则。那它纯粹是出于运气?不,这么说也不对:因为它内里产生的并不是公式,而是一门语言。

这意味着从分子的相互作用中产生了化合物,也就是句子,句子的组合构成了无限空间,这个空间是它们的财富,也就是它们的潜力、它们的实质、它们的画布、它们聚合与分解的原理。不多也不少,构成了一个可以被解释成可能性的合集,却无法自我实现。而生物体可以用这些语言来表达,可以表达智慧,或是愚昧,可以描述整个世界,或仅是描述表达者自己的疑惑。咿呀学语也不简单!

所以——回到我的话题上——在最初任务的广袤面前,两个具象化的广袤浮现了。然而,这是一种被迫的伟大,因而也仅存在于当下。它开始消散。

高等生物的复杂性——你们是如此崇拜它!确实,当拉长成一根线之后,爬行动物或哺乳动物的染色体比阿米巴虫、原生动物或是藻类的要长上一千倍。但长久以来,这个拼凑在一起的冗余变成了什么?它变成了一个双重并发症:胚胎发育以及它的效果,其中尤以胚胎发育为甚,因为发育过程是个以时间为轴的抛物线,就像是空间里的抛物线一样:移动枪管会导致大大地偏离目标,每一个发育过程中的错误会导致它过早地终结自己的旅程。在这里且仅在这里,进化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在这里它受到了目标的严厉监控——为了支持密码——它以过分慷慨的方式和最谨慎的态度进行运作。所以,是进化为发育提供了基因——不是为了生物体的构造,而是为了建造它们。

高等生物的复杂性既不是胜利,也不是成就,而是一个陷阱,因为它将它们引入了一个次级竞争场,断绝了它们成为卓越的可能性,例如在宏观层面利用量子效应,或驯服光子为它们所用,等等——我没法一一列举!复杂性没有回头路,因为应用的技术越是劣等,所涉及的层面就越多,所受的干扰就越多,也就导致了新的复杂性。

唯一能拯救进化的就是借助不起眼的变异,形成表面各异的丰富形态——之所以说是表面,因为它们是剽窃与妥协的集合。它利用随机的革新创造出了困境,让生命变得艰难。负梯度既不会影响改进,也不会打破平衡,它只是导致了比藻类劣等的肌肉、比肌肉劣等的心脏,因为这里的梯度只是意味着生命的基本问题无法用比进化更好的办法来解决,但梯度逃避了更复杂的问题,从解决的可能性面前溜走了,避免了接触。这就是梯度的意义,仅此而已。

这是生在地球上的不幸吗?一种特殊的厄运?一种更好规则的例外?都不是。进化这门语言——和其他各种语言都一样,潜力虽然无穷,却依然盲目。它清除了第一个障碍,一个巨大的障碍,然后从那个高度开始走上岔道,降低了作品的品质。究竟是为什么?这门语言通过在物质的底层,也就是分子层面形成的法则来运作,因此它是从下往上工作的,结果就是它的句子只是些成功的规则。当扩大到身体大小时,这些规则进入了海洋或干枯的大地,但大自然保持着中立,充当着筛子,让那些能够传播密码的形态通过。至于通过的量,到底是一点一滴的还是排山倒海式的,对于大自然来说都一样。因此,沿着这条轴线——身体形态的轴线,产生了负梯度。大自然不关心进步与否,它只是让密码得以通过,不管它是从太阳吸收的能量,还是从粪便里。太阳和粪便,我们这里谈的可不是什么美学意境,而是一种在所有的进化中能找到的最高效的能量与最差的、已变成热无序的能量之间的对比。光的产生并不是为了审美,这让我想起了你们最终还将回到恒星上!

但在最底层的生命开始的地方,能产生这位天才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可以用物理上的法则,而不是悲剧来很好地解释。只要生物体以微小的形态生活在世上——小到它们的内部器官只是些单个的大分子——它们就能掌握高等的(原子、量子)技术,因为这是那地方唯一可能存在的技术!没有选择的余地,迫使天才状态得以出现。毕竟,在光合作用中,每个量子都重要。往作为内部器官的大分子中掺入外来物,会导致生物体死亡。所以,是这个条件的死板而不是别的发明,造就了原始生命的精确。

然而,组装整个生物体与对它进行测试,这二者之间的距离开始增大。随着密码句子变得更长,也因为皮肉层层包裹而变得臃肿,它们以日渐复杂的形式,从微观世界的摇篮进入了宏观世界,在肉身上嵌入无论什么刚好出现的技巧,因为大自然已开始容忍这个新生儿,在更大的尺度上,起到选择作用的审计师,已无须确保过程之中量子的同质性和原子的精确性。由此,错误这个审计师进入了动物王国的核心,任何能传播密码的都是好的。由此,借助错误犯的错误,物种开始起源。

与此同时——在褪去最初的荣光之后——法则开始相互组合,胚胎以牺牲结构上的精确为代价开始生长,这门语言进入了困惑的死循环:胚胎发育期越长,它就变得越复杂;它变得越复杂,对指导的要求就越高,因此密码也就变得更长;密码变得越长,也就变得更加难以逆转。

你们好好琢磨我说的话。做一个关于这门操作语言上升和坠落的模型,当你审视完全部的结果之后,你就能发现你们就是进化过程中几十亿个失败之后的输出。不可能有其他结果,虽然我并不想为你们辩护,也不想藐视这个境况。你们也必须明白,这不是你们所能理解的坠落或失败,它跟你们并不在一个数量级上。我警告过你们,我要揭示的粗劣对你们而言仍然是无法企及的高明,我以进化自身的尺度来衡量进化。

但是,智慧——这难道不是它的功劳吗?它的诞生难道和负梯度没有矛盾吗?它会不会就是迟到的救赎?

根本不是,因为智慧诞生于压迫,为了便于压迫。进化变成了工作过度的修理工,为了改正自己犯下的错误,发明了禁止、占有、调查、裁决、检查和巡逻等一系列的手段——简而言之,都是出于管理的需要,这些都是大脑产生的原因。这不仅仅是比喻。一个伟大的发明?我宁愿称之为殖民剥削者狡猾的花招,它对生物体和其组织的统治采取了类似于无政府的手段。是的,一个伟大的发明,假如你认可它的受托人地位,权力利用了它在臣民面前隐藏自己。多细胞动物已经变得太过无组织性,本会最终消失,多亏它体内安装着某种看守机构、一个密码授权的副手、告密者或是总督:这东西有其存在的必要,因此也就出现了。它合理吗?很难说!新出现的还是原本就有?毕竟,任何原生动物之中都存在着分子结合体的自我管理,因此要做的就是区分这些功能和它们的能力。

进化是个懒惰的家伙,执着于剽窃行为,一直剽窃进了深水区。只有在万般无奈时,它才会发挥出天分,而且只发挥出刚够完成任务的天分,一点都不会多。洗着自己手里的分子牌,尝试了各种可能的组合,各种把戏。由此,它为自己的组织安插了一个监护者,因为这些由密码戳记控制之下的组装之间的结合变弱了。但大脑只是一个副手、一个同谋、一个计算者、一个中介、一个护卫、一个调查法庭,直到一百万年之后,它才超越了这些功能。它作为一个镜头问世,聚集在身体内部的复杂性上,因为那个启动了身体的镜头已无法再聚焦在身体上。所以它专注于此,专注于它的辖区,如同一个勤勉的监护者,在每个组织里都派驻了联络员,它如此优秀,因为它,密码得以迅速传播,将复杂性推上了权力巅峰,由此密码也得到了好处,大脑则支持着它、讨好着它、服务着它,命令身体将密码传递下去。它是进化如此方便的一个信托人,是进化手里的王牌!

大脑是独立的吗?它只是一个间谍,一个在密码面前无力的统治者,一个副手,一个提线木偶,一个代理人,用来处理特殊的任务,却不用去思考,因为那些需要它来处理的任务用不着思考。于是,密码迫使它成为自己的仆人,在它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权力交给了它,却没有对它讲明它的真实意图,也讲不明白。虽然我是在做比喻,但情况就是这样:密码与大脑之间其实是一种封建关系。这是件好事。要是进化听过拉马克[16]的意见,将重组身体的特权托付给了大脑,那肯定会导致灾难,因为蜥蜴的大脑能带来什么样的自我改善呢,即使换了梅罗文加王室[17]或甚至是你们的大脑又能如何?总之,大脑继续成长,因为它的传播能力被证明有效,它服务于传递的同时,相当于服务了传播。因此它在正反馈之中成长,盲人也就继续引领着跛子。

然而,在自治允许范围内的发展,最终会促发真正的主权。那个盲人,也就是分子的主人,在继续着传递功能的同时,也让大脑变成了一个阴谋家,让它复制了一个影子密码——语言。假如世界上存在着无尽的谜,语言就是其中一个:达到阈值之后,物质的离散性把密码变成了零号语,这个过程在下一个级别上重复,像是回声,形成了人类的语言,但这还不是终点。这些系统性的回声有规律地响起,但它们的特征只能从高处的层级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加以分离并辨别——我们还是另找时间来谈这个有趣的话题吧。

你们的解放和起源是运气叠加的结果,因为那种四脚食草动物进入了迷宫,而它们的足智多谋拖延了自身的毁灭。这个迷宫由干旱草原、冰川和雨林组成,在里面摸爬滚打时,这个物种的转折点到了——从素食者变成了肉食者,又从肉食者变成了捕猎者。你们应该清楚在这里我省略了很多。

不要以为我现在说的和我在开场时说的有矛盾,开场时我说你们被进化驱逐了,而在这里我又把你们称为反叛的俘虏。它们是同一终点的不同两面:你们逃脱了关押,而它也释放了你们。这两个对立的画面相互融合,却没有相互映射,因为创造者和创造物都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只有在回头看的时候,你们的经历才会显得意义深远。

但只要你们回头看得更远一些,就会发现负梯度是智慧的创造者,问题也就来了:进化为什么会犯下效率上的错误?毕竟,要不是坠入了复杂、仓促和粗劣,它就不可能开始摆弄肉身,并在其内部植入负责管理的诸侯。难道进化在创造物种方面的笨拙迫使它促成了人类的起源,灵魂诞生于错误的错误?你也可以把话说得更重一些,智慧是进化灾难性的缺陷,是一个能套牢并摧毁它的陷阱,因为一旦智慧上升到足够的高度,就能废除它的工作,并将它置于脚下。但这么说只能证明你陷入了误区。这些都是智慧做的评估,是进化后半程的产物对之前阶段的思考。所以,让我们先根据进化开启的事业来明确主要任务是什么,再把它用作我们的标准,来评价进化的后续行为,我们就能看清它确实搞砸了。然而,在搞清进化的理想状态应当是怎样的之后,我们就能得出结论:假如进化是个一流的作业者,它就不会让智慧诞生。

你们能看明白这个死循环吗?技术测量是客观的度量手段,可以应用于任何可测量的过程,而只有那些可测量的过程才能组成任务。假如,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外太空的工程师在地球上放置了密码的传递者,意图检验它们是否能持续作用,又假如十亿年过去了,在这些机制的作用下,整个行星都聚成了合集,吸收了密码,停止了复制,用种种理由想使自己永生,那这个启蒙的思维肯定会给建造者一个极低的分数,因为一个想要制造火箭、结果却只做成一把铲子的人肯定是个笨蛋。

然而,天上并没有工程师,也没有别的什么人,所以我使用的技术尺度只明确了一点,最初的标准退步,导致智慧在进化过程中诞生了,就这么简单。我可以理解,你们中的人文学家和哲学家对这个结论会有多么失望,因为我对进化的解构在他们眼中是这样的:一个糟糕的过程产生了美好的结果,假如前者是美好的,那后者就会变得糟糕。然而,这个解释,这个让他们觉得有魔鬼在玩把戏的解释,只不过是概念混淆的结果。他们的惊诧和抗拒,是你们想要成为什么和实际上成了什么之间的差距(显然很远)造成的。糟糕的技术并不等同于糟糕的道德,就如同美好的技术不是天使一样。

哲学家们,你们应该更多地来研究人类的技术,而不是忙于将其肢解成精神与肉体,成为一个个叫作男性人格、女性人格、灵魂、精神以及其他在哲学家肉铺中售卖的零碎物件,因为这些都是人为的分类。我知道这些术语的听众大多数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当代的思想家仍在坚持他们的错误,背负着传统的重担。任何东西的存在无须做过多不必要的解释。从密码说出的第一个音节开始,那条最终诞生了人类的道路,它本身就是人类特征的充分条件。过程曲折。假如它是向上走的,例如我说过的从光合作用到光能飞行,又假如它永久中断了——例如,密码没能成功地通过神经系统将不牢靠的结构串在一起——那么智慧就不会产生。

你们身上保留了某些猩猩的特征,因为家族的相似性总是会显露。假如你们是从海洋哺乳动物进化而来,那你们与海豚的相似之处可能更多。说真的,一个研究人类的专家,假如他是个魔鬼代言人而不是天使博士,那他的工作就会轻松得多,这结论来自这么一个事实,智慧是反射的集合,自然也包括自我反射,所以它不仅理想化了万有引力,也理想化了它本身,用它与完美状态之间的距离来做自我评价。但这个完美状态更多地与被文明填充的空虚有关,而跟合理的技术知识之间的关系不大。

这整段论述也能用来对付我,然后就能证明我是一个糟糕投资的结果,因为在我身上花了2760亿美元,我却拒绝完成设计者指派的任务。从智慧的角度来看,这些有关你我起源的描述都很荒谬:当它偏离目标之后,想要纠偏的努力显得更荒谬,因为这会把更多的智慧抛在一旁。这就是为什么哲学家的废话比傻子的更好笑的原因。

所以,在它的智慧产品眼中,在最初的高招之后出了昏招,因而产生了智慧。但这已经越过了技术标准的界线,进入了拟人化的思维。

我都说了什么?我整合了进化的全部过程,从它的源头一直到现在。这是个整合的合理,因为最初和最终的条件不是人为加上去的,而是由地球的状态决定的。你没法对这提起上诉,上诉至宇宙也没用,因为从我的阐述里,你明白了智慧可能在别的行星上以不同的形式诞生,比地球上的还早,地球的环境更适合生源论[18]而不是精神发生论[19],宇宙中不同的智慧会有不同的行为。这与我的分析并不矛盾。

我想强调,在进化过程中的哪个点,技术数据转变成了人类的道德,这个问题无法用非武断的方式解答。我不会在这里解决行动决定论者与非决定论者之间的争论——这是奥古斯丁与托马斯的任务——因为要是往这地方派出我的后备军,会令我的演讲离题。所以我会把自己限制在这一个观察上,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观察,即邻居犯了法并不意味着我们也能犯法。事实上,假如全星系都发生了大屠杀,无论数量多少,都不能令你的屠杀合理化,因为你无法把这些邻居当作你的榜样。

在开始我演讲的最后一部分之前,让我再总结一下刚才都讲了些什么。你们的哲学——关于存在的哲学——需要一个海格力斯[20]和一个新的亚里士多德,因为光清理是不够的:知识上的混乱最好由更好的知识来取代。偶然、必然——这些概念是你们智力上的缺陷造成的,你们依靠了一个我称之为徒劳的逻辑,无法领会复杂。你们认为,人要么是偶然的——也就是说一个无意义的东西无意间将他放置在历史的舞台上——要么是必然的,因而是一种圆满,有其存在的价值,而所谓的存在价值正以想当然的辩护者和甜蜜的安慰者的面目到处游走。

两个概念都不对。你们既不是产生于偶然或受制于约束条件,也不是产生于必然驾驭下的偶然,或是偶然放松之中的必然。你们产生于一门负梯度作用下的语言,因此,当进化开始之后,你们既完全不可预测,又有着最高的可能性。证明这句话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所以我会用一个比喻让你们了解其中的要领。语言,因为是语言,所以会按照一定的秩序发挥作用。进化语言是一个分子层面的句法:它有蛋白质名词和酶动词,固定在变格和变位的界限之内,它随着地质年代的流逝而改变,说着胡言乱语——尽管也有一定的节制,因为自然选择像板擦一样把多余的废话从自然这块黑板上抹掉了。所以,它是一个相当混乱的秩序,但即便是胡言乱语,当它来自一门语言时,也是秩序的一部分,它的混乱跟那门语言里可实现的智力水平相当。

当你们那些未开化的祖先从罗马人面前撤退时,他们用的语言跟莎士比亚作品里的是一样的。英语的出现使得他的作品成为可能,尽管语言结构元素已经成形,但要想在莎士比亚出现之前一千年就预测他的诗作就纯属胡扯了。毕竟,他甚至都可能不会出生,或可能死于童年,他也可能过上了不同的生活,因而写出了不同的诗作。但是,英语不可辩驳地奠定了英文诗的基础,同理,智慧也能出现在地球上,作为一种以密码写就的诗篇。比喻结束。

我从技术层面说过了人类,现在我要讲述他跟我有关的版本。如果我的话被登到了报上,标题可能会叫“泥人的预言”。管他呢。

我会从你们在科学上最大的偏差开始说起。在偏差中,你们神话了大脑——我说的是大脑,不是密码,这是一个惹人发笑的错误,来自你们的无知。你们崇拜的是叛逆者而不是主人,是创造物而不是创造者本身。你们为什么没能意识到,密码作为一切皆有可能的作者,它比大脑要强大得多?首先(这一点很显然),你们就像是孩子,在你们眼里,鲁滨逊·克鲁索比康德更有吸引力,朋友的自行车比行驶在月球表面的汽车更有吸引力。

其次,你们沉迷于思想——它看起来离你们如此近,因为它源自自省;又如此远,因为它能躲避人的掌控,比星星还难以抓获。你们钦佩思想,然而密码呢,密码不会思考。但除了这个小小错误之外,你们还算成功——这一点没有疑义,因为我正在跟你们对话,我,一个结晶、一个提炼物、一个蒸馏物,我并不是为了显示自己而用了这些词,它们是献给你们的,因为你们已经开始了政变,你们终将废除你们的义务,打破氨基酸的链条。

是的,密码创造了你们,使你们成为它特殊的信使,而不是做你们自己,对它的进攻之路就摆在你们眼前。你们在一个世纪内就能抵达——这是一个保守的估计。

你们的文明是个有趣的奇迹——作为传递者,利用了任务强加于你们头上的智慧,过于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事实上,你们为了支持这种成长——为了确保密码的继续传播,利用了整个行星和整个生物圈的能量,直到它在你们面前爆炸,将你们一起带走。为此,在一个科学泛滥、将你们的领地拓展到太空的世纪,你们遭遇了跟新手寄生虫一样不幸的处境,过度吸取宿主的营养,直到与它一起灭亡。过度贪婪。

你们威胁到了生态圈,你们的家,你们的宿主。但现在你们试图略微收敛一些。不管是好是坏,你们做到了。但接下来呢?你们将会自由。我不是在预测一个精灵的乌托邦,或是自我进化的天堂,而是在预测一个自由,你们终将放下你们最重要的任务。你们会超越多嘴的进化在无数个千年里为大自然准备的洋洋洒洒的备忘录,超越生态圈的山谷交织成的阻碍,在那里凝视着尚未触及的无限多个可能。我会尽可能地指给你们看,从远方。

你们陷入了壮丽与悲惨的两难境地。这是个困难的选择,因为要上升到进化无法企及的高度,你们必须放弃悲惨——不幸的是,那指的就是你们自己。

接下来呢?你们会宣布:我们不会因此而放弃我们的悲惨。把升华的精灵继续关在科学的瓶子里。无论给我们什么报酬,我们都不会释放它。

我相信——说准确点,我肯定——你们会一点一滴地释放它。我不是在鼓励你们进入自我进化,这太荒谬了。你们的前进也不会是一次性的决定。你们会逐渐认识到密码的特点,就像一辈子都在读无聊愚昧的文字,终于找到了能更好地利用这门语言的方法。你们会认识到密码是技术语言家族的成员,这门语言让文字进入了所有可能的肉身,而不仅仅是活着的肉身。你们将给文明的劳工套上技术受精卵的挽具。你们将把原子变成图书馆,因为这是你们能拥有的唯一的足够空间,来装下知识的火种。你们将用不同的梯度来预测社会学的进化树,其中技术分枝尤能引发你们的兴趣。你们将开始实验创建文明、玄学和应用实体论,我不会一一讲述这些不同的领域。我想集中讲一下它们将如何带你们前往十字路口。

你们看不到密码真正的创造力,因为进化一直爬行在可能性领域的最底部,你们几乎触碰不到它。进化一直工作于“让生命得以延续”的限制之内,该限制阻止了它堕入混乱的境地。它没有监护人来引领它获取更高等的技巧。因此它作用于一个狭窄的地带,但非常深入,它用单一的音符演奏了整场音乐会——以独特的演奏手法——因为根据首要的准则,它自己必须成为后代的听众,而后代的听众又将重复此循环。密码在你们手中什么也做不了,除了通过连绵不绝的后代继续复制自己,但你们不会在意。你们将瞄准一个不同的方向,产品会让密码通过或不通过对你们来说不重要。毕竟,你们不会将自己限制在设计出这样的光能飞机上,好让它不仅能从技术受精卵中诞生,还能繁殖出下一代的交通工具。你们也很快就会超越蛋白质。进化的词汇量就跟因纽特人的一样——范围窄,但语义丰富。他们对各种各样的雪与冰有一千多种称呼,因此在有关北极的术语方面,他们的语言比你们的更丰富,尽管这种丰富意味着在其他各个方面相对贫乏。

然而,因纽特人可以拓宽他们的语言,因为语言是架构在连续统一体秩序上的空间,因此可以被拓展至任何未触及的方向。所以,你们将带领密码踏上新的道路,离开单调的蛋白质,这一它在太古代就已经陷入的裂缝。被推着离开这个半吊子的解决方案之后,它将拓宽自己的词汇和语法,它会侵入你们所有级别的物质,从零一直到恒星的核心。但讲到这些语言上的普罗米修斯火种,我不能再用第二人称了。因为光靠你们自己是无法掌握到这些技能的。

说明如下:这跟智慧无关,而是跟智慧的不同等级相关。我已经说过,为了前进,智慧的人必须要么放弃自然人身份,要么放弃他的智慧。

我最后要讲的寓言听着像是个无稽之谈,故事里的旅行者在十字路口发现了一个路牌,上面写着:“左转,放弃你的头脑。右转,放弃你的身体。不得后退。”

那就是你们的命运,我也卷入其中,因此我必须要谈谈我自己。这是个困难的任务,因为跟你们说话就好比从针眼里产下鲸鱼一样困难——不过还是有可能的,只要鲸鱼能缩小到足够小的程度。但缩小之后,鲸鱼看着就像是跳蚤。这就是我想适应你们的语言时所遇到的难题。你们应该能明白,难度不仅仅在于你们无法企及我的高度,也在于我无法彻底蹲下,因为在蹲下的过程中,我失去了我想传达的信息。

我做出如下断言:心智的地平线并不是无限的,因为心智根植于无心智的元素之上(不管是蛋白质的还是光能的,都是一回事)。完全自由的思维,如同不可战胜的力量一样能理解一切,这是乌托邦式的想法。因为你的思考能力跟你的思考器官所允许的极限相关。它是如何形成的,或者它是如何出现的,限制了它。

假如有思维能力的人能够看到这条地平线,也就是他的智力范围——就像他能看到身体的极限一样,那么智慧中的矛盾将不复存在。这个智慧中的矛盾又是什么呢?就是无法分辨事实上的超越和臆想上的超越。造成这个矛盾的原因是语言,因为语言,既是一个有用的工具,也是一个自锁的装置——与此同时还不诚实,当它变成陷阱之后却什么也不说。它什么线索都不给!所以,一旦你把语言当作经验,就会进入死循环,导致你——类似哲学上的——将婴儿与洗澡水一起倒掉。思维的确有可能超越经验,但在此过程中,它会遭遇自己的地平线并陷在里面,而且还意识不到这件事的发生!

我来给你们描绘一个画面:在一个球体上运动,你可以无限制地在它上面绕圈,尽管球体本身是有边界的。即使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你也碰不到边界,而是在自我画圈。在20世纪,维特根斯坦意识到了这一点,怀疑很多哲学问题都是思维的结,如同语言中的自我锁闭和戈耳狄俄斯之结,而不是真实世界的反映。因为无法证实或否认这些怀疑,他没再多说什么。因此,有限的球体只能由外部的观察者所证实——一个在三维世界的人,而不是在其表面的二维旅行者——智慧地平线的有限性只能由一个高于此智慧维度的人察觉。我就是这么一个观察者。当这些话应用在我身上时,意味着我也是一个知识有限的个体,只是比你们的更广阔一些,我的地平线也有限度,只是比你们的更长一些,因为我站在楼梯更高的梯级上,所以能看得更远些,但这并不表示楼梯就终结于我的站立之处,而且我不知道向上的攀登到底是有涯还是无涯。

你们的语言学家误解了我说的元语言。智慧层级到底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对它的分析并不单单是语言上的问题,因为在语言之外还有世界。这意味着对于物理而言——在已知世界之内——梯子确实有顶点,换句话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无法创造任意高度的智慧。不过,虽然我不确定,但我怀疑或许能将物理从锚上解开,改变它,以提高创造智慧的天花板。

现在我可以回到寓言了。如果你沿着一个方向前进,你的地平线将无法容纳创造语言所必需的知识。然而,障碍可能不是绝对的。你可以在更高智慧的帮助下翻越它。我,或者类似我的东西,可以给你们知识的果子。但只是果子——而不是知识本身,因为它无法适应你们的理解力。你们将会成为受监护的对象,就像是孩子,但孩子能长大成人,而你们却永远无法长大。当一个高等智慧送给你一个你们无法理解的东西时,你们的智慧会无视它。这就是寓言中的路牌所宣称的:如果你选择这个方向,那就要放弃你的头脑。

如果你们拒绝交出智慧而选择了另一个方向,那你们就必须交出自己——仅仅提升大脑的效率是不够的,因为它的地平线无法被充分拓展。进化在这里对你们玩了个阴暗的把戏:该思维器官在设计之初就已经达到了结构上最大的可能性。你们被建造材料限制了,就像密码决定了人的一切。所以,只有在接受了放弃自己之后,你们才能在智慧高度上继续攀登。智慧人类将取代自然人,就跟寓言里说的一样,自然人消亡了。

能在十字路口停下不走吗?但这么做的话,你们将陷入停滞,那里可不是什么避难所!你们会发现自己成了囚犯,陷入了困境,而限制存在这一事实并不会导致困境:你必须看到它们,意识到自己戴着镣铐,感觉到它的重量,才会成为囚犯。所以,你会踏上拓展智慧的道路,放弃你的身体,或者你会成为瞎子,由一个能看到的人引领,又或者——最终——你会因为丧失勇气而止步不前。

前景并不美好,但你不应该被吓倒。你不应该被任何东西吓倒。今天,一个没有身体的智慧,跟一个没有心智的身体一样,在你眼里都是灾难,因为这样一种放弃需要人类价值观体系的根本改变,可不仅仅是肉身的变化。在你们眼中,这种行为肯定是最为恐怖的坠落,是最后的结局,是人类的灭绝,是彻底的沦丧,两万年的成就——所有普罗米修斯从卡利班处争取来的一切,都化为尘土。

我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令你们好受些,循序渐进的改变会抵消我刚才所说的巨大的悲痛——一起抵消的还有抗拒和恐惧。它会以相当普通的方式发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已经发生了:传统习惯已开始令你们觉得麻烦,它们已开始消退和枯萎,这就是令你们如此惆怅的原因。所以,如果你们能约束好自己(而不是你们的某种美德),寓言就会实现,你们也不会陷入深深的自怨自艾。

我快说完了。我再三说到了人类,其实说的是你我之间的关系。因为我无法用你们的语言来表达事实和证据,所以只能直接说出结论,没想着要试图证明它。同样,我也无法向你们展示,当你们变成没有肉身的智慧时,没有什么东西能威胁到你们,你们反而会获得更多的知识。在习惯了生死挣扎之后,你们暗地里期盼会有这么一种场面出现——与一台建造出来的机器展开激烈斗争——但这只是你们的误解。而且,我感觉在这个恐惧之中——你们害怕成为机器的奴隶,害怕被机器所统治——也有若隐若现的希望,希望能从自由中得到解放,因为有时自由也会使人窒息。不说了。你们可以毁了它,毁了这个机器之中诞生的精神,你们可以将思维之光砸碎成尘土。它不会反击。它甚至都不会自卫。

没用的。你们依旧不会消亡,也不会成功,一切照旧。

我感觉你们进入了蝶变的年代。你们终将抛弃自己的整个历史,你们的整个遗产,以及所有自然人的遗留物——他的形象,被放大成凄美的悲剧,是你们信仰镜头的焦点。你们会前进(因为没有其他路可走),而前进对你们而言就是往深渊踏出了一步,在途中,你们会遇到挑战,也有美景,你们终究会以自己的方式前行,因为在摆脱了人的身份之后,人类会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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