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巷子再往大马路出去些，有条像防火巷的小弄，每天黄昏，垃圾车在巷口定时收垃圾时，会有个胖男人，以那小弄一角为据地，拦截大家的空瓶、纸箱、破铁烂罐、保丽龙块、废弃椅柜之类的。那时提着蓝色垃圾袋的人群都像炭笔画一般，轮廓模糊不清。这个拾荒阿伯总和大家的运动节奏违和，埋身在那堆，或丢弃的塑胶罐里还有酸臭牛奶、沙拉油、果汁、酱油的各种臭味；或窗格上仍有破玻璃或藤圈椅上仍有铁钉这样可能伤害的锐器。似乎大家像幻灯投影片那样晃动着，只有他蹲着静止在那。人们把那些坏毁之物丢弃在他周边时，像是施舍与他，事实上他也是每日收集这些破烂，骑着他的马达三轮，可以去回收场换极小数目的钱钞吧。这其实在我小时候的年代，这样的人是骑三轮在巷弄间穿梭喊唱“酒矸哪倘卖没？报纸倘卖没？坏桌子倘卖没？”（也被写进了当年爆红的歌曲里）。只是现在变定点了，像打捞浮萍的鸭子，找到水流固定点拦截了。
某次我将一堆杂乱烂物交给他，或因亏欠之心，顺手塞了几百零钞给他。那之后，他便认上我了，总在黄昏那人群翳影中，喊我“董仔”。那总让我非常羞赧，怕人们觉得莫非我是这些各处收集废弃物拾荒人的上司，老大？我总尴尬回嘴“我不是董仔啦”。但又变像秘密礼仪，总要顺手塞个两百三百给他。
我觉得这似乎成了一种颠倒过来的权力关系：他喊我“大王”，而事实上我好像在进贡给他。但事实不是那么简单，他每回看到我，咧开的笑容都那么温暖且质朴。似乎在这一日夜递换的昏蒙换日线，他认为我和他是同样的人，其他的人们像梦游者在垃圾车的音乐声，半透明地游动于我们身旁的街道；只有他，收集这世界一切的死亡样貌，那些已被判定为废渣残骸的“昨日之物”。我们站在一堆时间已从它们身上死去的物件旁边，故而那些金属、塑胶、牛皮纸箱、烂木架、玻璃瓶……都发出一种令人憎恶，或想绕开的臭味，暗淡的光影。我本来应该是属于那些走动的，时间流动的人群里的，但他咧着缺牙的嘴，真诚喊我“董仔”。我便被拉进这光很难穿透的，浓稠的，已在这世界某种意义死亡的，时光的墓冢堆啦。
我突然想起美猴王，他大闹天宫那回，就是看守蟠桃园时，对香风细细，姿态婀娜的西王母派去采寿宴仙桃的天女们，用了定字诀。让她们全像冰雕女神像停止在那时间没有流动的超重力状态。于是他痛快地胡乱吃那些要结三千年，一万年的仙桃。之后还四仰八叉躺在树梢上睡觉。我小时候读《西游记》，读到这儿觉得特美，说不出的憧憬，觉得他这一手让那么些仙界美少女全凝止不动，感觉好像可以细细观看那些原本流光幻影的美丽脸容的细节，后颈上的细绒毛，纤纤玉指。但美猴王对神仙姐姐们用了这么厉害的幻术，竟只为了大啖桃子！奇怪这么厉害的将对方限进一重力无限大而时间在那结界死去的术，为什么后来的西行之途，他一直没再拿出来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