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猴王说,那个深夜,他站在那群逃难者的队伍中,等着到那唯一的窗洞,兑换外币。他们的身旁,有架高的网眼极细的墨绿漆铁网栅。窄窄的走廊只有一盏小灯泡,所以有一种油灯的雾翳感。他的身前身后,都是一些老人,或因流离失所而面容消瘦,显得苍老的愁苦的人。小孩则熟睡着,被用脏毯子裹绑在前胸或后背。他们的脸都像版画刻刮的粗线,没在暗影里。
美猴王说,人们印象里,他们师徒四人一路西行,就是沿途打怪,行有余力顺便在那些地图上没有的小国换换度牒。其实太多人在那持续的西行之路流离失所了。兵灾、战乱、种族清洗,他们离开已成废墟瓦砾的家园,刚开始哭声震天,之后则成为沉默的,脸孔黑污,像那天空下枯荒旷野上流动的蛆虫之河。
那深夜兑换外币的愁苦流浪者们,他们手上攒着破烂的钞票或钱币,在那窗洞前卑屈地任里头那个女人刁难着,柔声结巴地恳求,或解释,或许那来自各处,经过各种死亡离散之途,那些叙利亚纸钞、古安息米特拉达特斯二世㉒背面是坐姿弓箭手的银币、正面是贵霜王夏迦(Shaka)站像,背面是大地神阿多赫索的贵霜金币、阿富汗王国银币、甚至哈萨克骑兵用的卢比,或甚至出现高昌回鹘、西喀喇汗国、东喀喇汗国及花剌子模这些如烟消逝的名字他们的钱币。这已是个币值混乱,不只是我们所习惯的这个世界的汇兑,还有时光中流浪,仿佛在死去历史的夹层,贴壁而行。每一张油腻破损的钞纸,每一枚缺角褪色的钱币,也许都有一系列买命的故事。乞求妻女不要被强暴的故事。基因染色体从此从地球消失的故事。隐没,匿踪进别人的民族走廊的故事。
美猴王说,他们鼻梁高耸,眼珠呈墨绿或湛蓝,从破袖子露出的手肘上覆着鬈曲的金毛,要嘛是前额凸起,鼻孔特大,皮肤黝黑。比起他师父唐三藏,这些人更像他的同类。事实上,他们是他和师父、师弟们的同行者。他们或曾问他:“你们要去那儿做什么啊?”美猴王回答:“去取经。”
他们会呼嗤呼嗤笑着,像这师徒四人是傻了的。这其实在这种经历了地狱般景观,而逃离的人们来说,是屡见不鲜的。美猴王问他们:“那你们是要去做啥?”他们说:“没做啥,真到了‘那儿’,就是活下来了,没到那,这整个途中,就是死亡之境啊。”
美猴王没敢说,我师父一心发愿,这么跋涉千里,要求的经文,就是讲一个寂灭的道理。那好像是把一个死去的世界,无限扩大,彩绘金漆,成为一个永恒的二度空间。这是我们西行的目的,但你们怎么像碎肉机掉出来的碎屑肉末,不,像客机空中爆炸、解体,那些从三万英尺高空极冻之境成为飞翔状态的亡魂?懵懵懂懂,随风飘行,找不到尘世投胎的形体。这样的辗转流离、汇兑,像只为了把自己悲惨的,到底活在别人梦境,或酣睡无梦时,什么也不存在的某种挂帐啊。要流浪多久?一千年?两千年?他们才能从那样蜉蝣,波光幻影,他们的寺庙和清真寺,被轰炸成焦土,那样的永劫回归,重新活回来?
美猴王说,轮到他站在那窗口前,里头那个刁难,羞辱了前面所有拿着乱七八糟钱币的难民,那个官僚嘴脸的胖女人,问他:“要换什么?”美猴王问:“一般该换什么?”胖女人说:“美金吧,或现在也有些换人民币了。你是拿什么钱币啊?”美猴王拿出一枚透明的圆形物件,放进那窗栅下的凹洞。“这是啥?”女人问。美猴王说:“比特币。它和我一样,是虚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