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快炒店的门口叠放着一个个玻璃水柜,里头浸着钳子被塑胶绳绑住的大花蟳、龙虾,或像石斑、马头鱼、鹦哥鱼这样美丽的深海鱼,另外的缸浸着像海蛇那样的鳗鱼;更前方是一桌木台,挤着一盆一盆冰块堆簇的小塑胶盆,那里头应就是些尸体啦:各种贝、蛤、牡蛎、凤螺、小沙虾、野菜、筊白笋、各种菇蕈、牛或猪的内脏、死去的青蛙,很奇幻的不同材质的东西堆排在一起,出现一种色彩上琳琅的感觉。
我总会在走进店内前,在这流丽的尸骸堆前默立一下,可怜的孩子们,原本不该这样悲惨地晾在这里吧。
但二楼则是一桌一桌喝着冰啤酒的人类,那脚边堆着的空啤酒瓶数量,我想原来里头装的液体加总起来,应该可以变一条啤酒河流,让楼下我那些可怜孩儿们,游回海洋吧?
那个卖卦的单独坐在最角落一桌,不理周围大声喧闹,面红耳赤的家伙,拿着一瓶棕玻璃瓶台啤,自斟自饮。我忍住一种想呕吐的感觉,拉开小塑胶凳,坐他对面,说:“先生救我一命。”
也不过几天前,我在他的测字摊前,拉拽着他的衣袖。当时问他:“明日什时下雨?雨有多少尺寸?”这人说:“明日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我当时心里笑死了,我是八河都总管,司雨大龙神,有雨无雨,唯我知之,便和他下注赌了一把。若真下雨如他所言,我奉上五十金条;否则我拆他摊子。不料回到水府,即接玉帝敕旨,要我某日某时降雨若干,和那算命的所言丝毫不差。唬得我魂飞魄散。
是我一时逞强,改了降雨时辰,克了雨量三寸八点,再跑去要掀他测字摊,这时这卖卦的提醒我,我已违犯天条,等着上剐龙台上挨一刀吧。
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我一时好胜,管了一辈子降雨这事,其实只是个精准技艺,执行上面交下来条子的,玉帝宇宙机器的最末端。那是不准有自己的想法的,有了自己想法,逆了天,就得掉脑袋。这术士测出到时是魏征将在梦中斩我龙头。我听了又是脚软,这魏征是有名的杠子头,连唐皇都让他几分,这下可能走后门的路子都绝了。
我哀叹说:“那魏征也不过就是个人臣,我好歹也是个龙王吧?怎就派这货色来斩我?”
那术士把酒杯干了,说:“你也别牢骚了,如果死神(他居然不是说阎罗,而是说死神)也这样一时好玩跟人赌一把呢?”
坐我后面那桌,两个美人儿笨拙地向一个虎着脸,穿一身运动T短裤球鞋的中年人敬酒;斜后那桌,是一群花美男耍宝逗乐,互相灌酒,讨好那长桌中央,一个显然整过脸的浓妆老女人;再过去一桌,理平头几个虎背熊腰穿着义消制服,脸的线条明明非常凶恶,却都对着一穿西装的白脸书生,做出老实小孩的脸;再过去是一桌老外,头发浓金淡金还有两黑人,可能是附近儿童美语班老师;所有人喷吐着烟,那些烟在这遮雨棚下方,团聚成浓厚云霭。
那就像,所有神仙、菩萨、龙、妖怪,我存在其中的波光粼粼的一切,都是这些发出浊臭腥气,发出嗡嗡轰轰噪音,他们做出来的,一团散了塌了再吐一团出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