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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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去台北工作,总会规划一个行程去见你,每一次见你,总有淡淡的赎罪的心意。好久以前,一个朋友告诉我,她好中意村上春树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里的一句话:“人类在某些情况下是:只要这个人存在,就足以对某人造成伤害。”我几乎是在朋友说完这句话的分秒,就升起了心领神会的感伤。打从很小很小的年纪,我就明白我光是日复一日地生活,就能带给你无止境的痛楚。因着你是我唯一的手足,而世人又对我偏心太多。

我跟你自童年起,就活在别人的耳语里。我们只差一岁,进同一所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你的老师多数也认识我,你又特别害羞腼腆,不喜多言。相较于人群,你自有一个完整的内心世界,里面的步调徐缓而经久,你喜欢独自指出事物的名字,即使这要花上你很长一段光阴。你是那种感情下得很慢,却能够惦记很久的人。可惜的是,懂得欣赏这种性情的师长很少,他们更偏好教养我,我多数优点都外显且可供辨识,热情洋溢,又乐于表达,不怕上台。你则是静静地看着舞台上的人们接受表扬,可能鼓掌,也可能不。

母亲说,老师们对你的评语时常让她感到揪心,他们很难不提到,这孩子多不像他姐姐。即使这是一个理应属于你的场合,我的名字还是出现了,如同甩不掉的讨厌鬼。还记得吗,你曾经许过一个愿,希望姐姐消失。你没有给这个愿望上过年限,我们无从知晓,你到底是太难受了,所以许愿我消失一下下,还是很久很久。母亲很舍不得你,偶尔也觉得亏欠,她甚至偷偷揣想过,是不是自己在怀孕时漏了补充什么营养,让你早产了一个月,什么都比我慢了些。母亲渐渐对我很严格,对你却充满弹性。成年前后,我跟你都因为她的差别待遇而埋怨过她,我觉得母亲对你过分仁慈,你则认为母亲待我艰苛,是因为母亲对我有更深邃的期待。母亲抗辩,没有仁慈,更没有什么深邃的期待,一切的一切,无非是她试图让两个孩子受光均匀。她必须交给我阴暗,因为我在外头快要被师长的赞美给晒昏了头;而你,被我给挤到暗处太多年了,她想让你至少在家里,没有别人的目光,可以无忧无虑地亮上一亮。母亲无法改变我们在家屋以外所面临的偏心,殊不知我们在家里,也悄悄地竞逐着她的心。我们都觉得委屈,直到年纪抽长,才后知后觉,最委屈的人终究是她,手心是肉,手背也是,她翻来覆去,只希望我们都快乐。

我心中对你的感情,难以言喻。你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深深走进我的心里。我都三十岁的人了,还记得自己有多么依赖你的陪伴。你不仅是我唯一的手足,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我至今仍深信孩童之间有其神秘特殊的沟通方式,好似真有电流窜过心,带来微弱的信号,在我们都还是个儿童时,我不必跟你交谈,就能从你的眼神确知我们在想同一件事。在大人面前,即使他们再怎么释出善意地牙牙说话,我仍不免有学习说话的压力,跟你在一起,可以不假思索地用儿童的默契交换信息。你,延长了我的童年。

我也记得自己曾经多么畏惧上学,然而只要看到站在我背后的你,更彷徨也更无助,我就会提醒自己得勇敢一些,要做个榜样,让你感到安全。你上幼儿园时,一下子暴露在过杂的声音里,因而非常惊惶,你是一个那样敏感的小孩。我时常从自己的企鹅班出发,去你的长颈鹿班找你,坐在你的旁边,安抚你,陪你忍受这么多人同时说话的环境。至今母亲跟老师都以为这是一场姐姐护弟的佳话。不,不是的,我得坦承,在我的心内,躲藏着一颗非常脆弱的心,只要置身太多人的环境,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内早已剥落成碎屑,一吹就散。我坐在你身边,是因为你让我感到镇静。我知道我们正在一起承受着我们不喜欢的环境,我幻想我们是故事中的冒险伙伴,共同抵御这世界的风险。我们一同走过狂风暴雨,也一起承担了恶龙的火焰。

你也是我的第一位听众,上小学前,我们睡同一间房,母亲给我们一杯热牛奶,待我们喝完,身子暖了,牵我们刷牙,再来熄了灯,警告我们不能再爬出房间,你会央求,你可以说一个故事吗?我答应你,谁叫我自己也喜欢说故事呢。有一次我把女主角形容得太可怜了,你掉了眼泪,你说,这个小女孩好可怜、好可怜。我见你掉泪,也跟着哭了。我们两个人被我自己编的故事感动得无以复加。我后来真的走向说故事的路,我依然记得我们那时如此年幼,只是为了消遣睡前的无聊,竟能开展出这么多不可思议的对话。

我跟你之间的分岔显现于求学后期。我们就读不同的学校,人们也由于我们制服所象征的排序,而给予不同等级的赞美。旁人对我们的亲疏,逼得你一再倒退,终于退到一个我再也看不清楚的界外。我怎么调转,都连不到你的频道,我再也不能听见你的撒娇跟亲昵。你也尝试对我咆哮,说我的表现,让你的人生,全被写成了一个成语,四个字:瑜亮情结。我对你感到抱歉,我无法禁止人类喜欢把两物放在一起比拟的天性,我只能管好自己,不要太靠近你,我只要太靠近你,你便紧张起来,我希望你不要那么紧张,我跟你保持距离。

我曾拜访我们的初中老师,说明我跟你之间形同陌路人的愁绪,老师同我吐露,你信吗,他比谁都崇拜你,以你为傲,可是他不愿意让你知道这件事。闻声,我哽咽地追问,老师,我才不信,既然如此,怎么会对我口出恶言?老师的脸上泛起了踌躇,过了几秒钟,我听见老师的叹息声,唉,在他心底,你是一个好姐姐。这点我是可以跟你担保的。

我从不避讳跟友人倾诉自己多庆幸,人生还有一个你。然而,我也能明白你的伤怀。我屡屡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在我们被置放在升学主义的滤镜下,论斤称两地看待之前,也曾同笑共哭。我那时好怕你受伤,也不许其他小孩欺负你、说你的不是,谁能料到,最后带给你莫大痛苦的人,是我,更正确地说,是他人眼中的我。

人与人之间,一旦被放在天平上,就很难相互友善了,他们会忆得彼此的相异,而不是他们共同走过了这么多岁月。我后来只要遇到别人家庭里的手足,都很小心翼翼,绝不轻率说出,谁比较漂亮,但谁比较会读书;谁成就比较高,谁才是那个体贴的小孩。我自己即因为这样可有可无的对比,而失落了一种联系。我不希望让他人之间的亲爱变得困难,相亲相爱本身即是困难的事。

我们先后离开学校,在互不相连的领域工作了一段时日。如鸟翱翔,如鱼舒泳,要如何分说谁技高一等?没办法的。我们又悄悄地,如两棵遥遥相望的树,在地底下,在地面上,根与枝丫,又期待又怕受伤害地朝着对方的方向生长。每一次去台北工作,总会规划一个行程去见你,每一次见你,总有淡淡的赎罪的心意。有时候我上台演说,你也会来看我,你习惯隔着好几层人群,远着一段距离朝我挥手。我刹那间想起二十年前你扯着我的衣袖,低喃,姐,你可以说一个故事吗?

当然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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